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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骤雨将至】
我叫沈未晞,未晞二字取自《诗经》蒹葭萋萋,白露未晞,寓意着清晨未干的露水,带着点清冷和易逝的味道。这名字是我那早逝的母亲取的,她大概希望我像晨露一样纯净,却忘了露水终究是留不住的。
此刻,我站在灵堂最不起眼的角落,空气里弥漫着劣质香烛燃烧后混合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正前方,黑白遗像里的男人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即使隔着冰冷的玻璃和相框,依然能感受到那股不容置疑的掌控欲。他是我父亲,沈国栋,一个在商海沉浮半生,最终被癌细胞吞噬了所有精力的男人。
三天前,他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今天,是他入土为安的日子。
灵堂里人头攒动,大多是些我不认识的面孔,穿着得体的黑衣,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哀戚,嘴里说着千篇一律的节哀。我的目光掠过他们,最终定格在遗像旁那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人身上——我的继母,林婉容。她保养得宜,四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此刻正柔弱无骨地靠在她女儿,也就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沈明薇身上。
沈明薇,比我小五岁,继承了林婉容的美貌和沈国栋的……某些特质。她穿着剪裁合体的黑色连衣裙,脖子上戴着一串价值不菲的珍珠项链,那是父亲去年在她生日时送的。她一边轻轻拍着母亲的背,一边用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扫视着全场,眼神里没有多少悲伤,倒像是在清点着什么。
我扯了扯嘴角,一丝冰凉的笑意凝固在唇边。悲伤在这个家里,那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我和父亲的关系,早在母亲病逝、他迫不及待迎娶林婉容进门时就彻底冰封了。这些年,我像个寄居在沈家大宅的幽灵,除了必要的交集,我们几乎形同陌路。他把他所有的温情和财富,都倾注在了林婉容母女身上。
葬礼冗长而压抑。当最后一捧土覆盖在冰冷的棺木上,人群开始散去。律师张先生,一个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适时地站了出来,清了清嗓子:沈先生生前立有遗嘱,请沈未晞小姐、林婉容女士、沈明薇小姐移步,遗嘱将在沈宅书房宣读。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沈宅的书房,依旧弥漫着父亲生前最爱的雪茄烟味,混合着皮革和旧书的味道,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巨大的红木书桌后,那张宽大的皮质转椅空着,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
我们三人分坐在书桌前的沙发上,泾渭分明。林婉容的眼眶依旧泛红,拿着手帕轻轻按着眼角。沈明薇则坐得笔直,下巴微扬,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志在必得。我则靠在最远的单人沙发里,目光平静地落在窗外那棵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上,仿佛即将宣读的与我无关。
张律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密封的文件,当着我们的面拆开,用他那特有的、不带感情色彩的平稳声调开始宣读:
立遗嘱人:沈国栋……本人名下所有财产,包括但不限于位于市中心的沈氏集团股份、名下所有房产(含沈宅主宅)、银行存款、股票基金、车辆及收藏品等,在本人去世后,做如下分配……
空气仿佛凝固了。林婉容停止了啜泣,沈明薇屏住了呼吸。
第一,位于城西槐树巷的老宅一套,产权归长女沈未晞所有。
槐树巷那是我母亲生前住过的、父亲发家前的老房子,后来一直空置着。很小,很旧,但承载着我童年仅有的温暖记忆。我的心微微动了一下,像被一根细小的针轻轻刺中。
张律师继续念道:第二,本人名下银行存款的百分之十,归长女沈未晞所有。
百分之十我几乎要冷笑出声。沈国栋的银行存款是个天文数字,百分之十也足够普通人几辈子衣食无忧,但比起他庞大的商业帝国,这点钱不过是九牛一毛。果然,在他心里,我始终是那个需要打发的外人。
第三,张律师的声音顿了顿,目光扫过林婉容和沈明薇,她们的身体明显绷紧了,沈氏集团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权、沈宅主宅、其余所有房产、存款、股票基金、车辆、收藏品等,全部归次女沈明薇继承……
沈明薇的脸上瞬间绽放出难以抑制的狂喜,她甚至没忍住,轻轻啊了一声,随即又立刻捂住嘴,但眼里的光芒亮得惊人。林婉容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膀松弛下来,嘴角勾起一抹如释重负的笑意。她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仿佛在说:看吧,终究是我们的。
意料之中。我甚至懒得去看她们胜利者的姿态,目光依旧停留在窗外。槐树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像一声声低沉的叹息。
张律师似乎还没念完,他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同时,沈国栋先生指定,沈明薇小姐需在继承上述财产后,一次性支付其母林婉容女士人民币两千万元整,作为其生活保障。
林婉容的笑容更盛了,看向女儿的眼神充满了欣慰。
最后,张律师的声音陡然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特的郑重,沈国栋先生特别嘱托:在沈宅主卧,他私人保险柜的最底层,放置着一个上锁的旧皮箱。他要求,在遗嘱宣读完毕后,由长女沈未晞亲自开启,里面的物品……只属于她一人。
书房里瞬间安静下来。
林婉容和沈明薇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们猛地转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惊愕、疑惑,以及一丝被排除在外的恼怒。那是什么钱珠宝还是什么更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只给沈未晞凭什么
我也愣住了。保险柜旧皮箱只属于我一人父亲……这是什么意思一种强烈的不安和荒谬感攫住了我。他生前对我视若无睹,死后却留下这样一个谜题
张律师,那是什么东西沈明薇忍不住尖声问道,语气里带着质问。
抱歉,沈明薇小姐,张律师公事公办地回答,沈先生只交代了由沈未晞小姐开启,里面的内容,我无权知晓。
这不合规矩!林婉容也沉下了脸,国栋的遗产已经分配清楚了,这个保险柜里的东西,理应也是遗产的一部分!怎么能由她一个人……
林女士,张律师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却不容置疑,遗嘱条款写得非常清楚。那个皮箱及其内容物,是沈先生特别指定赠予沈未晞小姐个人的,不属于遗产分配范畴。沈先生特意强调,任何人不得干涉或觊觎。
你……林婉容气得脸色发白。
沈明薇更是直接站了起来,指着我:沈未晞!是不是你搞的鬼你给爸灌了什么迷魂汤他怎么可能……
够了!我猛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冷冽,瞬间压下了她们的聒噪。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那个未知的皮箱带来的巨大冲击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慌。父亲,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看向张律师:保险柜钥匙呢
张律师从文件袋里取出一把造型古朴的黄铜钥匙,递给我:沈先生交代,钥匙一直由他随身携带。在他入院前,托付给了我。
我接过那把冰冷的钥匙,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它像一把开启潘多拉魔盒的钥匙,也像一把悬在我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带我去主卧。我听见自己的声音说,异常平静。
林婉容和沈明薇还想阻拦,被张律师礼貌而坚决地挡下了:两位,请尊重沈先生的遗愿。
我无视身后那两道几乎要将我刺穿的目光,握紧钥匙,一步一步走向二楼那间我从未被允许踏入的主卧。推开厚重的实木门,一股混合着药味和旧时光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巨大的房间空旷而冰冷,父亲的气息无处不在,却又仿佛早已消散。
那个嵌入墙壁的保险柜,就立在巨大的双人床对面。我蹲下身,用那把黄铜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第二章:尘封之匣】
保险柜厚重的门无声地滑开,露出里面分层的空间。上层整齐码放着几份文件袋,大概是些重要的产权证明或合同。中层是一些珠宝盒,其中一个敞开着,露出璀璨的光芒,是那条沈明薇觊觎已久的祖母绿项链。下层则是一些零散的物品,旧手表、几枚印章,还有……一个深棕色、皮质已经磨损、边角露出白色内里的旧皮箱。
它安静地躺在最底层,像一个被遗忘的秘密。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喉咙有些发干。就是它了。父亲临终前,特意交代,只属于我的东西。会是什么母亲的遗物还是……他迟来的忏悔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皮面,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传来。我小心翼翼地将它从保险柜里抱了出来。箱子不大,但很沉,锁扣是那种老式的黄铜搭扣,同样用一把小巧的黄铜锁锁着。
钥匙呢我下意识地看向手中的钥匙串——刚才那把黄铜钥匙是开保险柜的,并没有配套的小钥匙。我皱起眉,仔细翻看皮箱,在侧面一个不起眼的暗格里,摸到了一把更小的、同样古旧的钥匙。
原来在这里。父亲的心思,还真是……缜密。
我深吸一口气,将小钥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拧。
咔。
锁开了。
我掀开箱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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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想象中的珠光宝气,也没有厚厚的文件。箱子里,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叠叠的信封。信封的样式很旧,纸张泛黄,有些甚至边缘已经磨损。最上面的一封信封上,用钢笔写着几个遒劲有力、却微微颤抖的字:
吾女未晞亲启
是父亲的笔迹。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我拿起最上面那封信,信封没有封口。我抽出里面的信纸,展开。
纸张同样泛黄,上面的字迹是蓝黑色的墨水,有些地方因为水渍晕染开来。开头的日期,赫然是……母亲去世后的第三个月。
未晞吾女: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爸爸大概已经不在了。不知道那时,你是否还愿意叫我一声‘爸爸’我知道,你不愿意,甚至恨我。你有理由恨我。
你母亲走得太突然,像抽走了我半条命。那些日子,我浑浑噩噩,公司的事压得我喘不过气,家里空荡荡的,只有你……小小的你,总是躲在角落里,用那双像极了你母亲的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心痛,更让我……害怕。我害怕看到你,就像看到你母亲在无声地指责我,指责我没有照顾好她,指责我……在她走后,没能成为一个好父亲。
林婉容……她是在我最脆弱的时候出现的。她温柔,体贴,懂得照顾人。我承认,我需要一个港湾,一个能让我暂时忘记痛苦的地方。娶她进门,是我自私的决定。我以为这样对大家都好,我以为她能给你母爱……但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看到她对你冷淡,看到明薇抢你的玩具,看到你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我想管,可我……我懦弱了。我害怕打破那虚假的平静,害怕面对你眼中更深的失望和怨恨。我选择了逃避,用工作麻痹自己,用对明薇的宠爱来……来证明些什么证明我还能当好一个父亲多么可笑!
未晞,爸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母亲临终的嘱托。我不是一个好父亲,甚至……不配做你的父亲。
这封信,大概永远也不会寄出。就让它留在这里吧,连同我的悔恨和懦弱……
信纸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到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我的视线一片模糊,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涌出眼眶,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悔恨懦弱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蹲下身,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又拿起第二封信。日期是半年后。
……未晞,今天是你生日。我让秘书买了蛋糕和礼物,想送到你房间。走到门口,听到你在里面小声地哭。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我最终没有敲门。我把东西放在门口,逃也似的离开了。我不敢面对你,不敢面对自己的失败……
第三封,第四封……我像着了魔一样,一封接一封地看下去。每一封信,都是父亲在不同时间写下的,从未寄出的忏悔录。记录着他如何看着我日渐疏离,如何在林婉容母女的骄纵和我的沉默中摇摆不定,如何一次次想靠近我,却又一次次被自己的愧疚和懦弱击退。他写他生意场上的得意与失意,写他对母亲的思念,写他对我的愧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压得他喘不过气。
其中一封信里,他提到了槐树巷的老宅:……那房子是你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我把它留给你,不是施舍,是物归原主。我知道你不稀罕沈家的任何东西,但那里,有我和你母亲最初的家,有她最美好的时光。或许……或许那里能让你找到一丝温暖
最后一封信,日期就在他确诊癌症后不久。字迹已经有些歪斜,力不从心。
……未晞,医生说,我时间不多了。我这一生,看似风光,实则失败透顶。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和你母亲。现在说对不起,太轻,太晚了。那个保险柜里的东西,是我这些年陆陆续续放进去的。除了这些信,还有一些……是你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几件小首饰,不值什么钱,但我想,应该留给你。还有……还有一张存折,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的钱不多,是我这些年……偷偷攒下的。不是沈家的钱,是我用自己早年一笔私房钱做的投资,干干净净。我知道你不屑于沈家的财产,但这是我作为父亲,最后一点……心意或者说,赎罪
别拒绝,未晞。就当……就当是给一个将死之人的一点安慰吧。
爸爸……走了。你要好好的。
信纸被我的泪水彻底打湿,变得模糊不清。我瘫坐在地毯上,背靠着冰冷的保险柜,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皮箱。箱子里,除了厚厚一沓信,果然还有一个小小的丝绒袋子,里面装着几件样式古朴的金饰,一枚成色普通的玉镯——那是我母亲生前常戴的。还有一张崭新的存折,我翻开,里面的数字……确实不算天文数字,但足够我安稳富足地生活很久很久。
巨大的悲伤、愤怒、委屈、荒谬感……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像个迷路的孩子,在空荡冰冷的房间里,失声痛哭。为母亲,为我自己,也为那个……到死都在忏悔,却始终没有勇气当面说一句对不起的父亲!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这些留给我让我知道他后悔了让我知道他其实……并非全然无情这比彻底的无视更残忍!它撕开了我早已结痂的伤口,让我不得不重新面对那些被刻意遗忘的伤痛和渴望!
砰!
书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沈明薇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林婉容紧随其后,脸色铁青。她们显然在外面等得不耐烦了。
沈未晞!你到底在里面搞什么鬼沈明薇一眼就看到我坐在地上,怀里抱着皮箱,脸上泪痕未干,她立刻像抓住了把柄,哭什么装可怜给谁看是不是爸偷偷给你留了什么好东西拿出来!
林婉容也走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过皮箱和我手中的信纸,声音冰冷:未晞,张律师说了,那是国栋留给你的‘个人物品’。我们本不该过问。但是,作为沈家的女主人,我有责任确保国栋的遗产分配公平公正。这个箱子里的东西,是否涉及沈家的财产我们需要确认。
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我还是那个寄人篱下、可以随意盘问的小女孩。
我缓缓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她们。看着沈明薇那张写满贪婪和嫉妒的脸,看着林婉容那副道貌岸然、掌控一切的姿态。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混合着刚才的悲恸,猛地冲上头顶。
我慢慢站起身,将那些信胡乱塞回皮箱,紧紧抱在怀里。我擦干眼泪,直视着她们,声音因为哭过而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和决绝:
确认我扯出一个讥讽的笑,林姨,沈明薇,你们听好了。这箱子里的东西,是我父亲沈国栋,留给他女儿沈未晞的——遗书!是他这些年,写给我这个‘不孝女’的忏悔录!是他作为一个失败父亲的……临终独白!怎么你们也想看看看看他是怎么后悔娶了你林婉容看看他是怎么懊恼宠坏了你沈明薇看看他是怎么……觉得自己不配做我的父亲!
我的话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向她们。
林婉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晃了晃。沈明薇更是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道:你胡说!爸爸怎么可能后悔!他最爱我和妈妈!你嫉妒!你……
我嫉妒我打断她,一步步逼近,眼神凌厉如刀,我嫉妒你们什么嫉妒他给你们锦衣玉食,然后留给你们一个充满算计和虚伪的空壳子还是嫉妒他临死前,心心念念的只有我这个被他亏待了二十多年的女儿!
我举起手中的皮箱,几乎要砸到沈明薇脸上:看清楚!这就是他留给我最‘值钱’的东西!他的悔恨!他的懦弱!他迟到了二十年的……一点可怜的父爱!你们想要好啊,拿去吧!连同他留给你们的那座金山银山,一起抱在怀里,好好感受一下,是不是冰冷刺骨!
我的爆发让她们彻底愣住了。沈明薇被我逼得后退一步,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惊惧。林婉容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我抱着那个沉甸甸的皮箱,里面装着父亲迟来的忏悔和母亲冰冷的遗物,像抱着我二十多年人生里所有的荒凉和重量。我最后看了一眼这对母女,她们精心维持的体面和胜利,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沈家的东西,我一分都不会要。我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槐树巷的老宅,还有那百分之十的钱,我会拿走。那是他欠我母亲的,也是他……欠我的。至于你们,我顿了顿,目光扫过她们苍白的脸,好自为之。
说完,我不再看她们一眼,抱着皮箱,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困囿了我整个青春的书房,走出了这座金碧辉煌却冰冷刺骨的沈宅。
身后,传来沈明薇歇斯底里的哭喊和林婉容压抑的怒斥,但我已经不在乎了。
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我抬起头,眯着眼看向天空。槐树巷……母亲的老宅。那里,或许才是我真正的归处。
【第三章:未晞之光】
槐树巷的老宅,比记忆中更加破败了。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陈年的灰尘和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阳光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窗户,在布满蛛网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家具蒙着厚厚的白布,像一个个沉默的幽灵。
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在母亲离世的那一天。
我放下那个旧皮箱,没有立刻收拾。只是静静地站在客厅中央,环顾着四周。墙角那个掉了漆的五斗柜,是母亲用来放针线杂物的;窗边那张摇摇晃晃的藤椅,是父亲早年亲手编的,母亲总爱坐在上面看书晒太阳;墙上还挂着一幅褪色的全家福,照片里年轻的父母抱着年幼的我,笑容灿烂得晃眼,那是我从未在现实中感受过的温暖。
指尖拂过积满灰尘的桌面,留下清晰的痕迹。心口那块被父亲的信搅得翻江倒海的地方,此刻在这片破败的宁静里,奇异地沉淀下来。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疲惫和空茫。
我开始动手打扫。挽起袖子,打水,擦拭。灰尘呛得我直咳嗽,汗水浸湿了鬓角。但身体上的劳累,反而让纷乱的思绪渐渐清晰。我清理出母亲的旧物: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一摞泛黄的书籍,一个装着针头线脑的饼干盒,还有一本边缘磨损的相册。翻开相册,里面全是母亲年轻时的照片,温婉秀丽,眼神清澈。也有一两张父亲抱着我的合影,那时的他,眉宇间还没有后来的冷硬和疏离。
我把父亲的旧皮箱放在清理干净的桌子上。那些信,我没有再看第二遍。它们像一块块烧红的烙铁,看一次,心就被烫伤一次。我把它们连同母亲的首饰和那张存折,重新放回皮箱里,锁好。这个箱子,连同里面承载的沉重过往,被我塞进了五斗柜的最底层。
就让它们尘封吧。知道他曾后悔过,就够了。迟来的忏悔,无法改变过去,也无法温暖现在。我需要的是向前看。
槐树巷的生活简单得近乎寡淡。我用父亲留下的那笔钱的一部分,请人彻底翻修了老宅。保留了原本的格局和那些承载记忆的老物件,只是让它们焕然一新。白墙,原木色的家具,明亮的窗户,院子里种上了母亲生前喜欢的茉莉和栀子花。
剩下的钱,我存了起来。没有挥霍的欲望,只想给自己一份安稳的底气。
我开始尝试找些事情做。在网上接一些翻译的零活,或者帮附近的小店设计宣传单。收入微薄,但足够支付日常开销,更重要的是,让我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充实。远离了沈家的浮华和算计,我才真正体会到活着本身的滋味。
平静的日子没过多久,就被打破了。
那天下午,我刚修剪完院里的茉莉,门铃响了。打开门,外面站着脸色憔悴、眼神却依旧带着不甘的沈明薇。
沈未晞!她劈头就问,语气带着质问,爸给你的那个箱子里,到底还有什么是不是还有沈氏的股份或者什么隐藏的资产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父亲留给她的金山银山,似乎并没有让她满足或快乐,反而让她变得更加疑神疑鬼,像一只守着巨大宝藏却时刻担心被抢走的困兽。
只有信。我平静地回答,他的忏悔信。你要看吗
沈明薇显然不信,她推开我,径直闯了进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视着焕然一新的屋子,最后落在客厅的桌子上——那里空空如也。
不可能!爸怎么可能只给你一堆废纸她冲到五斗柜前,试图拉开抽屉,一定还有别的东西!藏哪儿了
我冷眼看着她近乎癫狂地翻找,没有阻拦。直到她把所有抽屉都拉开,里面除了些日常杂物和我母亲的旧物,别无他物。那个旧皮箱,被我放在了最底层,上面压着厚厚的被褥。
够了!我终于出声,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沈明薇,这里是我家。请你出去。
她猛地转过身,眼睛通红地瞪着我:你家呵!沈未晞,别以为你躲到这里就清高了!爸把最重要的都留给了我!沈氏是我的!沈宅是我的!你不过是个捡了点破烂就被打发走的可怜虫!
是吗我扯了扯嘴角,走到窗边,看着院子里沐浴在阳光下、生机勃勃的茉莉花,那恭喜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现在,可以离开了吗我的‘破烂’,不需要你来欣赏。
我的平静和疏离彻底激怒了她。她冲过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我的肉里:你得意什么你以为爸是真的在乎你他不过是临死前良心发现!他最爱的是我和我妈!你和你那个短命的妈一样,都是……
啪!
清脆的耳光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我甩了甩有些发麻的手掌,冷冷地看着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的沈明薇。这一巴掌,为我自己,也为我的母亲。
沈明薇,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我容忍你,是因为你身上流着和我一样的血。但这不代表你可以肆意践踏我的底线,侮辱我的母亲。滚出去。再踏进这里一步,我不介意让你知道,一个被逼到绝境的人,能做出什么。
或许是我眼中从未有过的狠厉震慑了她,或许是她从未见过如此强硬的我。沈明薇捂着脸,怨毒地瞪了我一眼,最终什么也没说,踉跄着冲出了大门。
门被重重摔上。
我站在原地,看着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掌,胸口剧烈起伏。愤怒过后,涌上心头的却是一片荒芜的悲凉。血缘是斩不断的脐带,也是挣不脱的锁链。我和沈明薇,注定无法像真正的姐妹那样相处。
我以为这场闹剧就此结束。然而,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几天后,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席卷了本地财经版头条:沈氏集团因重大财务造假和违规担保,被证监会立案调查,股价断崖式暴跌,银行抽贷,供应商催款……庞大的商业帝国,一夜之间风雨飘摇。
紧接着,我接到了张律师的电话,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凝重:沈小姐,很抱歉打扰您。沈明薇小姐和林婉容女士……失踪了。她们卷走了沈氏账面上所有能动的现金,还有……还有沈宅里所有值钱的动产,包括一些您父亲生前收藏的古董字画。现在沈氏债台高筑,资不抵债,债权人已经申请了财产保全……沈宅,恐怕很快也要被查封拍卖了。
我握着电话,久久无言。窗外,天色阴沉,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父亲留给她们的金山银山,终究是海市蜃楼还是她们母女,亲手将这大厦推向了倾覆贪婪,终究吞噬了她们自己。
几天后,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门铃再次被疯狂地按响。
我打开门,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沈明薇站在门外,脸上早已没有了往日的骄纵,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绝望。她身后,没有林婉容。
姐……姐!救救我!救救我!她扑进来,抓住我的手臂,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哭得撕心裂肺,妈……妈她跑了!她丢下我跑了!带着钱跑了!那些人……那些要债的人找到我了!他们说要砍我的手!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救救我!看在我们是姐妹的份上……
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头发滴落在地板上,也滴在我的心上。我看着眼前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妹妹,此刻像一只被雨水打湿、瑟瑟发抖的雏鸟。恨吗当然恨。她和她母亲加诸在我身上的伤害,历历在目。可是……看着她眼中纯粹的恐惧和绝望,听着她喊出的那声久违的姐,我的心还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血缘,真是这世上最不讲道理的东西。
我没有说话,侧身让她进来。她浑身湿透,冷得直打哆嗦。我走进浴室,拿了一条干净的浴巾递给她,又去厨房倒了一杯热水。
她裹着浴巾,捧着热水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依旧在不停地发抖、哭泣,断断续续地讲述着这几天的噩梦:林婉容如何早有预谋地转移资产,如何在事发后第一时间卷款潜逃,留下她独自面对愤怒的债主和濒临崩溃的公司。那些曾经巴结奉承的人,如今都变成了凶神恶煞的讨债鬼。
……爸留给我的……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妈也不要我了……姐,我只有你了……我真的只有你了……
窗外的暴雨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的声响。屋子里很安静,只有她压抑的啜泣声。
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她。过了许久,我才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沈明薇,我帮不了你。沈氏的事情,我无能为力。那些债,是你和你母亲欠下的,需要你们自己去承担。
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绝望。
但是,我话锋一转,这里,你可以暂时住下。直到……你找到去处,或者,事情有个了结。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次,似乎多了些复杂的东西。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去客房给她铺了干净的床单被褥。
那一晚,雨下得很大。我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哗啦啦的雨声,久久无法入睡。客房里,隐约传来沈明薇压抑的哭声。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湿漉漉的院子里,茉莉花沾着水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走出房间,看到沈明薇已经起来了,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呆呆地望着窗外。她的眼睛红肿,脸色苍白,但眼神里那种骄纵和戾气,似乎被这场暴雨冲刷掉了不少,只剩下茫然和一丝……脆弱。
吃点东西吧。我把简单的早餐放在桌上。
她默默地走过来,坐下,小口小口地吃着。气氛有些凝滞。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我问道。
她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低着头,声音沙哑:不知道……公司完了,家也没了……妈……找不到……她抬起头,眼圈又红了,姐……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以前……是我和我妈……对不起你……
这句迟来的道歉,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我心里漾开一圈涟漪。我没有回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我……我想把爸留给我的那些东西……能卖的都卖了……尽量还债……她艰难地说着,像是在做一个极其痛苦的决定,剩下的……慢慢还……只是……姐,我能不能……暂时住在这里我……我可以帮你打扫,帮你做饭……我……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用祈求的眼神看着我。
阳光透过窗户,暖暖地照在她身上。这个曾经像刺猬一样的妹妹,此刻终于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我沉默了片刻。槐树巷很小,老宅也很小。容纳下我们两个人,以及我们之间二十多年的恩怨纠葛,会显得更加拥挤。
但是……
这里只有两个房间。我淡淡地说,你住客房。自己收拾干净。家务轮流做。生活费……等你找到工作再说。
沈明薇愣住了,随即,大颗大颗的眼泪再次滚落下来。但这一次,不再是恐惧和绝望的泪水,而是混合着羞愧、感激和一丝……重获新生的释然。
嗯!她用力点头,声音哽咽,谢谢……姐。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平静。沈明薇开始笨拙地学习做家务,学着去附近的便利店找零工。她变了很多,不再盛气凌人,话也少了,眼神里多了些沉静和思考。我们之间依旧话不多,但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小心翼翼的和平。
我依旧做我的翻译和设计,偶尔会拿出母亲留下的旧书翻看。那个装着父亲忏悔的旧皮箱,依旧静静地躺在五斗柜底层。我没有再打开它,但我知道它在那里。它像一块碑,标记着一段无法磨灭的过往。
有一天,我在整理院子时,在墙角发现了一株被杂草掩盖的、奄奄一息的小苗。仔细辨认,竟然是一株小小的槐树苗。大概是老槐树的种子落在这里,顽强地发了芽。
我小心地将它移栽到院子中央,阳光最好的地方,每天浇水照料。
沈明薇看到了,默默地去买了花肥回来。
小槐树苗在阳光下,一天天舒展着嫩绿的叶子,生机勃勃。
父亲留下的遗产,无论是槐树巷的老宅,那笔干净的钱,还是那个装满悔恨的皮箱,亦或是眼前这个需要重新成长的妹妹……都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
它们不完美,甚至带着伤痕。但正是这些,构成了我沈未晞——这个在清晨未干的露水中诞生,经历过风雨,最终在属于自己的角落里,努力向着阳光生长的女人。
露水虽易逝,但阳光总会到来。而新生的树苗,终将枝繁叶茂。
【已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