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聿风的白月光回国当晚,我的婚戒旁堆满行李箱。
客房给她睡,他指着满地狼藉,你睡地板更方便照顾晴晴。
白月光倚着他柔声挑衅:姐姐别生气呀,阿风说当年你穿碎花裙的背影最像我。
我笑着捡起她不慎掉落的照片——那张初恋脸上赫然刺着赌鬼纹身。
五年后科技峰会重逢,他红着眼攥紧我无名指:夫人,孩子该叫我爸爸还是叔叔
满场闪光灯中,我抽出手指向身后温柔教授:巧了,他也姓江。
主卧的顶灯太亮了。
惨白刺目的光线倾泻而下,毫无怜悯地泼在许知微脸上。她垂下眼,只盯着脚下新打过蜡的深棕色实木地板。那层温润的光泽在强光里有点刺目,像糊了一层油腻的膜。空气里浮沉着一股廉价的柠檬味地板蜡的味道,混着某种不属于这里的、陌生的甜腻香水气,一下下戳刺着她紧绷的太阳穴。
那些大大小小、色彩缤纷的行李箱在她脚边散乱地堆着,像一群喧闹、陌生的闯入者,蛮横地挤开了角落常开不败的那盆绿萝,把她这间精心打理了数年的主卧,搅得面目全非。
她安静地站着,像一个误入他人领地的局外人。
不远处的门口,倚着门框的周雨晴轻笑出声,声音软糯得像一块融化的棉花糖,每一个音节都裹着恰到好处的甜腻,落进人耳里却带着毛边的小钩子。她亲昵地挽着站在她身侧的江聿风的手臂,几乎将半个身子的重量都依偎进他怀里,涂着粉嫩甲油的指尖状似不经意地拂过江聿风深灰色昂贵西装的袖口。
哎呀阿风,周雨晴的目光在宽敞明亮的卧室内扫了一圈,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欣赏与挑剔,你这主卧视野是真好,连带着衣帽间都这么大,比我国外租的那个鸽子笼可强多了。她娇嗔地晃了晃江聿风的手臂,就是……她像是才注意到站在房间中央碍眼的许知微,弯起涂着晶亮唇釉的嘴唇,歉意地看向她,语气却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这些箱子,真是辛苦姐姐帮我推上来了。
江聿风侧过头,目光落在周雨晴妆容精致的脸上,眼底是毫不作伪的安抚和纵容。没事,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转而抬手指了指地板上被行李箱挤开的一片勉强够单人躺卧的空隙,客房堆不下,这几天你睡这儿。
这话是命令,对象清晰无误地指向许知微。
然后,他的食指下挪,冷硬地指向那片布满昂贵行李箱刮痕、刚刚被她仔仔细细打过蜡的地板,语调没有一丝波澜:方便,你睡地板。
字字如冰锥,精准地扎进许知微的神经末梢。
地板
许知微指尖蜷缩了一下,触碰到一点冰凉的金属硬物。是她无名指上那圈素简的白金婚戒,内侧刻着她名字缩写XM的圆圈此刻勒得无名指生疼。她似乎还能闻到指腹边缘那道结了硬痂的细长伤口上,残留着昨天夜里为他煮醒酒汤时,失手被滚烫砂锅边沿烫出的焦苦气味。
哦哟,阿风你瞧你!周雨晴又是一声娇呼,松开挽着江聿风的手,向前走了几步,那双新买的高跟鞋鞋跟,故意在打过蜡的光滑地面上磕出清脆又刺耳的哒哒声,一路走向靠窗位置那个雕花精致的梳妆台。那是许知微的领地。
这款限量香水国内还没上呢!周雨晴动作自然地拉开梳妆台的抽屉,里面是许知微平日用的护肤品和几件不常戴的首饰。她没有丝毫停顿和询问,两根手指已经拈起了那个小小的深蓝色丝绒首饰盒,里面躺着许知微母亲留给她的唯一一件遗物——一枚镶嵌小米珠的细银戒指。周雨晴指尖捻起那枚朴素的戒指掂了掂,小巧的米珠在她指尖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她唇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轻蔑。
许知微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目光如同无声的利箭,穿过惨白的光线扎在周雨晴捏着戒指的手指上。呼吸停滞了一瞬。
砰一声轻响。
那枚细银戒指被随意地丢回丝绒盒子,又被周雨晴随手丢回抽屉。她似乎毫不在意,转而被桌上放着的一本旧相册吸引,那是许知微和江聿风从认识到结婚期间屈指可数的一些合影——多是江聿风冷脸应对的样子。
阿风你看,周雨晴抽出其中一张,是许知微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旧碎花棉布裙,站在老房子院落里的背影,夕阳的光晕模糊了她的轮廓,姐姐这张背影,倒真有那么几分……她故意停顿,眼波流转间带着令人不适的亲昵,瞟向江聿风,像我十七八岁的时候呢。
江聿风踱步过来,在周雨晴身旁停下。他的目光落在相册上那张模糊的碎花裙背影上,停顿了片刻,随即,极其自然地从周雨晴手里接过那张照片,手指看似不经意地摩挲过照片中许知微模糊的侧影,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遥远而刻意的温柔:嗯,是有点。
他的手指很快移开,指尖在照片边缘轻轻叩了叩,视线从照片上抬起,轻飘飘地落在如同木桩般钉在原地的许知微身上,唇角勾起的弧度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晴晴不嫌弃你用了她的旧物,是你的福气。去把地板收拾干净,别挡着路。他抬了抬下巴,再次点了点那片被行李箱划出凌乱白痕的地板,今晚,你就睡那里。
许知微感觉心口像是被那冰冷的、带着行李箱刮痕的地板狠狠撞击了一下,闷痛无声地蔓延开。她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柠檬香精的刺鼻气息混杂着周雨晴身上甜得发腻的香水味,争先恐后地涌入鼻腔,直冲大脑。
她的眼神冷了下来,仿佛有什么支撑着她维持平静的东西,在周雨晴随意丢开银戒、在江聿风温柔评价那遥远背影的瞬间,无声地碎成了齑粉。
她没再看江聿风,也没看那张炫耀似的被他拿在手里的旧照片。目光却鬼使神差地,落在了周雨晴脚边那片被灯光直射的地板上。
一张被匆忙塞进行李箱夹层却意外掉落出来、覆了膜的证件大小的照片,正躺在一片浮尘之中。照片的一角正好被周雨晴高跟鞋的尖锐鞋跟边缘压着。
照片里的人,是周雨晴。一张明显带有学生时代痕迹的脸,清纯腼腆的笑容,对着镜头温柔地弯起眼睛。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照片拍摄角度稍微有点歪,恰好能越过她那张清纯初恋脸的下颌线,看到她一侧细白脚踝上方,被长裙边角堪堪遮挡、却又大胆露出一部分的皮肤上,刺着两个浓黑粗粝的手写字体——
赌*鬼。
像两条狰狞的蜈蚣,硬生生爬上了少女纯真的脚踝,丑陋,突兀,散发着绝望而癫狂的气息。
许知微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瞳孔骤然收缩。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劈进她混沌而麻木的意识深处。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腰肢弯折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自我保护的僵硬。细白的手指,越过周雨晴那只踩着照片一角的高跟鞋尖,准确无误地捏住那张暴露丑陋秘密的照片边缘,将它从那冰冷的、打过蜡的地板上,一点点抽离出来。
指尖传来照片背面塑封膜的冰凉触感,还有一股淡淡的气味,像是积压箱底太久的旧纸张,又隐约掺杂一丝廉价烟草的呛人味道。
许知微慢慢直起身,在周雨晴下意识伸过手想夺回的瞬间,从容地将那张照片翻转过来。
正面朝上。
那张清纯的脸庞,与脚踝上方那扎眼的两个粗鄙黑字,在头顶惨白灯光的直射下,被放大到纤毫毕现。它们以一种如此矛盾、又如此讽刺的方式,赤裸裸地暴露在房间里每一个人的视野里。
时间仿佛静止了。只有周雨晴骤然变得粗重、失控的喘息声,刺破了死寂的空气。
她的脸瞬间褪去血色,变得惨白如纸,精心描绘的眼线在瞪大的眼睑边缘显得格外突兀,那双总是盛满无辜和媚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赤裸的惊恐和猝不及防的狼狈。她下意识地想要挡住照片,手臂抬起一半又僵住,最终,惊惶失措、求助般的目光猛然投向身旁的江聿风。
许知微却像没看见周雨晴的反应,更没去看江聿风此刻可能会是什么表情。她的目光垂着,依旧落在那张照片上。唇角却悄然地、一点点地向上弯起。那笑容很轻,很浅,像是落在一片薄冰上的花瓣,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种彻骨的、近乎残忍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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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如此。她声音不高,字眼却清晰无比,每一个音节都像淬了冰的针,我睡了那么久的地板,她顿了顿,头微微歪了歪,视线终于从照片上移开,缓缓抬起,越过对面两人惊惶不定的脸庞,看向虚空中某个不存在的焦点,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通透,是不是也像这张照片一样——她的声音很轻,甚至有一丝诡异的柔和,方便你‘睹物思人’
房间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石膏,沉重得压得人无法呼吸。那股混合的柠檬蜡和甜腻香水味,此刻只剩下令人作呕的窒息感。
你——!周雨晴终于从极度惊骇中找回一丝力气,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猛地扑上前想要抢夺照片,给我!那是假的!是你诬蔑我!
许知微没有躲。她只是在那双手几乎触碰到照片边角的瞬间,捏着照片的手指,极其缓慢、却又极其坚定地向后移开一寸,刚好让周雨晴尖利的指甲扑了个空。
江聿风脸上的表情极其复杂。震惊、错愕、疑惑、一种被愚弄的惊怒,还有一丝被当众揭穿隐秘的狼狈,如同打翻的染料盘,在他向来沉稳淡漠的脸上交织混杂,竟凝成了一个说不出话来的神情。他伸出手,下意识地想抓住许知微质问,手臂在半空僵硬地停顿了一下,又缓缓放下。
许知微却没有给他们任何挽回或解释的机会。甚至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
指尖一松。
那张暴露了所有丑陋真相的照片,无声地飘落回冰冷的地板上。它轻飘飘地翻了个面,清纯的笑脸和狰狞的黑字短暂地被隐藏。
随即,许知微迈开了脚步。
步子不大,却异常稳定,带着一种卸掉千斤重担后的奇异的轻盈感。她径直走向梳妆台,拉开抽屉——那枚被周雨晴随意丢弃在角落的细银戒指,安静地躺在深蓝色丝绒里。她将它拾起,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像是母亲遥远却又清晰的慰藉。
她没有看任何人,包括僵立在原地的江聿风。她绕过那些堆叠如山的行李箱,如同绕过一堆碍眼的垃圾,径直走向门口。
一步。
周雨晴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声音破碎地拉着江聿风的手臂:阿风!你要相信我!是她!是她要害我……
两步。
江聿风的嘴唇动了动,喉结艰涩地滚动了一下,脸色铁青得像锅底。他猛地想上前一步,张了张嘴,喉间却像被什么硬物堵住,发出一个含混不清、几乎是破音的单字:站——!
第三步踏出。
许知微的身影已然消失在主卧那扇沉重紧闭的门板之后。门外是她安静又压抑地生活了许多年的空旷走廊,冰冷的空气从尽头窗外吹进来,带着早春的寒意和湿润泥土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
身后,属于那个房间里的、歇斯底里的哭泣和混乱的解释被厚重的门板隔绝、变形,最终,归于沉闷模糊的背景噪音。
许知微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踩在走廊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朝着自己那间位于整栋别墅最角落、常年不见阳光的书房兼客房走去。脚步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回响,在过分寂静的别墅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仪式性的鼓点,每一步都敲在告别过去那场冗长荒谬的噩梦上。
走进那间狭小的书房,只有窗外微弱的路灯光斜斜地照射进来,勉强勾勒出家具简单的轮廓。空气里有淡淡的、书本纸张存放太久的陈旧气味。
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灯。昏黄的光线倾泻下来,照亮桌面上堆放的几本书和她那台旧笔记本电脑。她没有开窗,任由这狭小空间里带着纸墨味道的冷气包裹自己。
打开电脑,刺眼的白光亮起。她熟练地登录了一个加密邮箱。
屏幕上跳出来一封最新的未读邮件,发件人是Professor.J。邮件的标题简洁清晰:【知微:实验室启动资金及相关政策批文已悉数落实。随时可以开始你的项目。】
目光在邮件内容上快速扫过,重点落在最后一行那个精确到分的启动资金数字上。没有惊喜,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冰冷的、精确的计算正在大脑深处高速运转。
她抬手,动作干脆利落地解下自己颈间那串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那是江聿风某次商业晚宴后随手塞给她的伴手礼。手指毫不犹豫地探向耳垂,用力捏住耳垂上那对设计精巧的铂金镶钻耳钉,冰冷坚硬的钻石边缘刮过她耳后细嫩的皮肤,留下细微的刺痛感。她眉头都没皱一下,狠狠将它们拽了下来。
所有的首饰,连同那枚无名指上的白金婚戒,都被她毫不犹豫地、一股脑地扔进桌面上一个空的黑色丝绒布袋里。它们彼此碰撞,发出几声沉闷微弱的叮咚声。
最后,她的目光落向书桌左侧那个占据了一小面墙的玻璃书架。最下层,一个不起眼的透明文件袋里,塞着一叠不同银行的信用卡——副卡,全是挂在江聿风名下的。
她从书架上拿下那个文件袋,抽出里面厚厚一叠材质各异的卡片。每一张卡面上烫印的银联标识、芯片位置、甚至磨损的程度她都无比熟悉。她翻找出那个用来与Professor.J联系的专用手机,手指在屏幕上飞速移动,拨通了一个银行的电话热线。
听筒里传来冰冷机械的提示音。
您好,请输入您的查询/服务密码……标准化的女声传来。
许知微没有输入密码,直接按了人工服务的星号键。短暂的等待音乐后,电话被接通。
您好,工号3079为您服务……客服的声音温和专业。
许知微没有任何寒暄,语速平稳,语调冰冷清晰:您好。我要紧急报失挂失名下所有信用卡副卡。卡号分别是:6222083700012345、6222083700012346……
她一口气清晰准确地报出八张卡的完整卡号,没有丝毫停顿,如同背诵早已烂熟于心的台词。
……以上卡号全部挂失。立刻。对,所有。原因个人财务安全考虑,不接受任何进一步沟通。谢谢。
挂断电话,她将那叠失去意义的塑料卡,看也没看,扔进了桌脚边的垃圾桶。几张卡片落在空荡荡的桶底,发出几声轻响。
做完这一切,她拉开最底层的抽屉,取出藏在最里面的身份证和护照。翻开护照,照片上的她年轻些许,眼神带着对婚姻生活仅存的、残余的期待光芒。
窗外,漆黑的夜空中,隐约传来闷雷滚动的声音,越来越近,沉闷地敲打在城市的楼宇之间。潮湿冰冷的空气顺着窗缝溜进房间。
她站起身,走到唯一的一扇小窗前,伸手推开。
风立刻裹挟着雨水初临前的凉意扑了进来,吹乱了额前几缕碎发。远处别墅的主楼,还亮着几盏孤灯。
许知微望着那片浸在沉沉夜色里的、奢华却冰冷的建筑群,眼神里最后一丝属于过往的软弱,如同风中残烛,倏然熄灭。
深城科技产业峰会,一年一度,在城际核心区的国际会展中心如期举行。巨大的玻璃穹顶将外面的午后阳光切割过滤,洒下明亮而不刺眼的光束。中央大厅人声鼎沸,顶尖的科技企业、风投机构、学术领军人物以及嗅觉灵敏的媒体记者齐聚一堂。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槟的甜香、新鲜烘焙咖啡的浓郁气味,还有无数种科技产品运行中散发出的微弱电流和臭氧味道,混合成一种只属于尖端与名利场的特殊气息。
前方主报告台的大屏幕上,正切换展示着各大企业的年度重磅研发进展。此刻停留的画面,核心赫然是极具视觉冲击力的四个大字——神经元突破。
PPT简洁有力,数据图表密集却层次分明。画面正中,一枚微小到如同米粒、却结构精密的芯片在显微摄影下闪烁着冷峻的金属光泽。
聚光灯精准地落在演讲台中心的那个人身上。
黑色长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露出一段优美修长的脖颈。纤长的眉峰下,一双眼睛沉静如寒潭,深邃而疏离。一身剪裁极其利落的象牙白西装套装,没有多余的点缀,却勾勒出挺拔坚韧的线条,与她此刻所传递出的强大气场完美契合。无名指上,一枚白金宽戒线条冷硬,简洁有力,取代了曾经那枚象征婚姻承诺的纤细圆环。
她微微侧身,单手操控着翻页笔,另一只手自然轻点在报告台上。灯光下,她的手指干净,骨节分明,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
传统神经假体信号传输延迟的顽疾,许知微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递到会场每一个角落,清冷、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连空气都为之安静了几分,就像给大脑的指令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油膜。而我司‘知微科技’的首代‘灵枢’芯片,以及搭载其核心算法的全新一代神经通路模拟器,解决的正是这个‘最后一公里’的痛点。屏幕切换,一组突破性的极低延迟值数据高亮显示,我们的目标很明确——让每一个本应自由驰骋的意念,都能精准无碍地抵达它该控制的肢体。她的目光扫过台下,这才是科技赋予残疾患者真正的自由。
台下,靠近前排贵宾席的角落阴影里。
江聿风已经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
他高大的身形绷得如同一张拉满的弓,视线死死锁在聚光灯下的那个女人身上。五年。整整五年杳无音讯的时光冲刷,似乎只是为了将此刻眼前的形象,以千万倍的清晰和冲击力,狠狠砸回他的视网膜上。
还是那双沉静的眼,却洗尽了所有温顺与柔和,沉淀下疏离而坚硬的光芒。她举手投足间那份从容、笃定、掌控一切的力量感,陌生得像换了个人。
西装勾勒出的腰线依旧纤细,却再也找不回记忆中他曾拥有的弧度。
五年。
那个曾被他漠然驱逐、睡在地板上、隐忍承受着周雨晴刁难的妻子许知微,如今已经蜕变成台上光芒四射的科技新贵——知微科技的掌舵人。
汹涌的思绪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吞没了他。无数个念头在脑海冲撞。这五年她在哪里她如何熬过的如何做到的这一切
最终,所有翻腾的情绪化为一种近乎贪婪的凝望,粘附在她每一个抬手、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变化上。
台上的演讲还在继续,掌声在她精炼的总结语后适时响起,如潮水般涌来。许知微微微欠身致意,神色平和,看不到一丝波澜。她利落地收起翻页笔和桌上的资料薄,转身准备下台。
江聿风几乎在她动起来的那一刻,身体便不受控制地穿过前排尚未平息下来的人群。
脚步快得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急迫。周围有人认出了这位曾经科技板块的常客、如今江氏投资集团的当家人,惊讶的低语声在人群中泛起涟漪,但江聿风置若罔闻。
在人流交汇的分流处,在无数双目光的交织下,他终于走到了距离她不足一步之遥的位置。她身上那股熟悉的、带着某种实验室冷冽洁净气息的味道,混杂着一丝难以捕捉的甜淡尾调香,瞬间霸道地灌入他的鼻腔。
五年时光凝缩的距离感,在这一瞬间被这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彻底击溃。
手腕猛地抬起,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道,在许知微走下最后一阶台阶、正要错身而过的那千钧一发之际,精准无比地攥住了她的右手。
他抓得极紧,手心滚烫,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不容她有丝毫挣脱的可能。
他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烙铁,死死焊在她左手无名指上那枚宽大、冷硬的白金戒指上,声音沙哑得像是用砂纸摩擦过喉管,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和急切,每一个字都如同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
许知微……他的喉结剧烈滚动着,目光艰难地从戒指上抬起,狠狠撞进她深如寒潭的眼眸里,里面翻涌着压抑了五年的惊涛骇浪,我们的孩子……
他顿住了,仿佛耗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下半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如同最卑微的乞问:
你教他……该叫我爸爸……还是叔叔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无数快门疯狂的咔嚓声骤然响起,雪片般刺目的闪光灯几乎要将这交汇的两人吞没。媒体记者的职业嗅觉远比普通与会者灵敏百倍,江氏掌舵人如此失态地在科技峰会现场强拦新锐女科学家,喊出的问题更是石破天惊!
周围的空气彻底凝固,只剩下快门的爆裂和人群压抑不住的巨大抽气声。每一道目光都像探照灯般聚焦在他们身上,聚焦在他紧攥她手腕的致命位置。
江聿风浑然未觉。他的全部感官、全部意志都只在她一个人身上。他甚至能看清她根根分明的睫毛在她苍白脸颊上投下的微弱阴影。他在等,等一个足以将他烧成灰烬,或是将他从地狱拉回人间的宣判。
许知微被迫停下了脚步。
被攥紧的右手腕处传来骨头被挤压的痛楚。她的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强势拉扯而微微晃了一下,随即稳住了身形。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终于抬了起来,迎上江聿风那双燃尽了所有骄傲、只剩下破碎与疯狂的眼睛。
没有惊慌,没有怒火,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都没有。
只有一种……极致的冷寂。
如同冰封万年的湖面。
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短短一秒。那审视冰冷而残酷,带着时光赋予的绝对疏离。这一秒的凝视,像是隔着漫长的五载光阴,将他钉在原地。
接着,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在无数双瞪大的眼睛和不断闪烁的刺目光线下,许知微的唇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起一个细微的弧度。
那不是笑,更像是在冰面上刻下的一道锋利裂痕。
她的左手,被他攥得死紧的右手无法动作,便极其自然地抬起左手,越过自己身前,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刻意,轻轻地向身后,斜后方的方向,指了过去。
她的手腕微微转动,指尖的朝向清晰无误。
动作从容,精准,不带一丝烟火气。
手指的尽头,越过一些愕然的围观者肩膀,直指向贵宾休息区靠近吧台的方向。
那里,一身剪裁合体的温润浅灰色休闲西装的程砚白正静静伫立。金丝细边眼镜架在他挺直的鼻梁上,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关切,越过攒动的人头,远远地落在她身上。他气质温文尔雅,手中还端着半杯色泽清亮的柠檬水,姿态闲适。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瞬间交汇,程砚白眼底的担忧在对上她视线的刹那,化为一丝了然的默契和无声的支持。
许知微指尖点着那个方向,目光却未曾从江聿风脸上移开半分,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被闪光灯切割得千疮百孔的空气里,每一个音节都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足以割裂灵魂的重量:
江先生,有件事你确实不知道。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刻意给予他消化的时间,又像是单纯地想要将这个瞬间刻入彼此骨髓深处。
红唇微启,吐出那句足以将他五脏六腑都碾碎的句子,带着一丝云淡风轻的残忍玩味:
我们家孩子现在这个父亲……她纤细的手腕极其缓慢地,却带着千钧之力,一点点从他失控的钳制中向外抽离,冰冷的宽戒边沿刮蹭着他滚烫的手心皮肤,带起一阵刺痛的麻痹感。
他也姓江。
手腕如同滑腻的鱼,终于彻底挣脱了他滚烫如烙铁般的五指。
程砚白在那句轻飘飘落下的一瞬,已经毫不犹豫地放下了手中的水杯,迈开了长腿。他步履从容而稳定,目光温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之意,径直穿过那堵由震惊的、兴奋的、拍照的围观人群组成的无形高墙。
媒体记者的闪光灯追随着他的动作疯狂闪烁,他却像穿行于无人之境,视线温和而专注,只落定在那道刚从混乱漩涡中心抽身而出的身影上。
许知微几乎与他动作同步。在程砚白走近的前一秒,她已极其自然地朝着他的方向偏过了身体,不再给江聿风一丝一毫停留的余地。两人之间短暂的距离迅速消失。当程砚白靠近时,她伸出了刚刚获得自由的手,那只被江聿风攥得指骨泛红的手,轻轻搭在了程砚白温暖干燥、骨节分明的小臂上。
那一瞬间的停顿极其短暂。程砚白的脚步微微一顿,目光在她手腕上那圈鲜明的红色指痕上凝滞了片刻,温润的眼神深处,掠过一道极冷极锐的暗芒,如同冰湖底下无声刺出的刃锋,快得几乎无法捕捉,旋即又被他唇边噙着的那抹依旧温和的、恰到好处的关切笑意覆盖下去。
他的动作流畅而自然,顺势微微倾身,体贴地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侧面几道最为刺眼的闪光灯强光,也将身后江聿风那道几乎要将人烧穿的视线隔离开些许。他另一只手极其绅士地虚虚环在她的腰后,并未真正接触,只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
还好程砚白的声音低而温润,如同拂过溪石的清泉,只响在她耳边,隔绝了身后所有的喧嚣,要不要提前走
许知微紧绷的肩线在他靠近的瞬间,极其细微地松弛了一毫米。
她抬眼看他,那冰封的眼底终于流泄出一丝微弱的温度,很淡,像落下的霜。嗯。她极轻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紧绷后的沙哑,却异常果断,走。
两人甚至没有再多看那片混乱的中心哪怕一眼,转身便朝着会场紧急疏散通道的方向走去。程砚白手臂稳稳地托着她的支撑,步伐默契地保持一致,是五年来早已磨合出的熟稔。
然而,仅仅走出不到十步。
一道更加尖利、更加饱含着滔天愤怒和极端失态的嘶吼声,如同失控的炮弹,猛地轰开了身后凝固的空气!那声音甚至压过了震耳欲聋的快门声响。
许知微!!!
江聿风彻底暴走了。
他双眼赤红得像要滴出血来,整个人像是一头被彻底激怒、又被拔掉所有利齿的困兽,不管不顾地拨开身前试图靠近采访和阻挡的记者,甚至粗鲁地推搡开安保人员下意识伸来的手臂!他的西装外套在混乱的拉扯中变得褶皱,领带歪斜,平日里一丝不苟的鬓角散落了几缕发丝,显得狼狈不堪。
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前方那个正被另一个男人护着离开的背影!
你站住!说清楚!他的声音嘶哑得劈裂开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疯狂,孩子……孩子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我的那晚……他的声音因极度的混乱和痛苦而哽住了片刻,随即爆发,那晚你发烧……那晚我们……
话语混乱不堪,语无伦次。
巨大的会场骤然陷入一种更可怕的寂静。媒体的兴奋达到了顶峰,长枪短炮几乎要怼到江聿风脸上。原本只想避开的许知微,在听到那晚我们几个模糊的音节时,背对着他的脊背猛地一僵。
程砚白清晰地感受到了她身体瞬间的僵硬。他温润的眼底彻底寒冰凝结。
许知微的脚步生生钉在了原地。她没有回头。
她只是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转过身。
那动作慢得,像是电影里精心设计的慢镜头。每一帧的转动,都带着沉重的压迫感。灯光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冷硬得像冰雕。
转过身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只有那双眼睛。深渊一般的漆黑眼瞳深处,此刻清晰地燃起了两簇幽蓝色的火焰。冰冷,刺骨,却又带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意。
在死一般的沉寂中,她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因为情绪过载而微微发颤,却如同冰凌碎裂时溅起的冰碴,每一个字都带着割肉剜心般的痛与狠厉:
江聿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