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倩能当好这个村长吗?
梁家村上空,飘荡着无声却一致的答案:不能!
这几乎是刻在村民骨子里的认知。梁倩?那个从小在村里横着走的丫头片子?她当村长?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提起梁倩的“光辉历史”,村里谁都能掰着指头数落半天:从小就不是盏省油的灯,比男孩还野,带着几个小跟班,欺负同班同学是家常便饭,连高年级的都敢招惹。
学习?从一年级到五年级,就没见她的成绩单上出现过及格的数字!好不容易在镇中学熬到初中毕业,她爹梁天垂像送瘟神一样,赶紧把她打发到南方打工去了。结果呢?出去两年,传回来的消息是“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
唯一的变化,大概就是学会捯饬自己了。
梁倩虽然性格跋扈,但老天爷赏饭吃,模样身段在十里八乡确实是拔尖的。十五六岁,正是花骨朵一样的年纪,再一打扮,走在尘土飞扬的村路上,身后总能呼啦啦跟上一群眼珠子发直的毛头小子。
这下可把梁天垂愁坏了。
闺女本来就野性难驯,放在外面那花花世界,指不定捅出什么篓子来!老梁一咬牙,备上厚礼,求爷爷告奶奶找到肉联厂厂长孙建设,硬是把梁倩塞进了厂里当工人,好歹算是圈在了眼皮子底下。
后来的事,成了梁家村乃至官窑镇经久不衰的谈资:二十岁的梁倩出落得愈发水灵,经孙厂长“热心”牵线,“高攀”上了副镇长的公子。再后来,就是那场轰动一时的退婚闹剧!
梁倩,这个曾经让人羡慕嫉妒恨的名字,瞬间跌落尘埃,成了村民茶余饭后消遣的笑柄,一嚼就是好多年。
如今,这个众人眼中的“笑话”,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梁家村的村长?
别说村民不信,连她亲爹梁天垂都觉得闺女纯粹是“猪鼻子插大葱——装象(相)”!他叼着旱烟袋,眯缝着眼等着,等着看梁倩哪天哭爹喊娘地跑回来,求他这个老将出马收拾烂摊子。
程飞心里同样明镜似的。
他清楚梁倩过去的斑斑劣迹,更清楚梁家村村民的势利与刻薄——他们可不管你是不是受害者,嘲笑的唾沫星子能把你淹死,不留半点情面。
深谙人性的程飞,也不禁为梁倩即将面对的狂风骤雨捏一把冷汗。
但内心深处,程飞却有种奇异的笃定。
他看到的梁倩,并非众人眼中的那个“笑话”。那晚在醉酒后,她眼中闪烁的不甘、决绝,还有那份破釜沉舟的狠劲儿,都让他相信,这个女人绝非池中之物。她不会知难而退。相反,程飞隐隐期待着,梁倩这颗被重重外壳包裹、潜藏威力的“原子弹”,能在死水微澜的梁家村,炸出点惊天动地的动静来!
梁倩在心里给自己擂响了战鼓:不能怂!开弓没有回头箭!
当初父亲拒绝程飞,梁倩觉得老头子不仅是肚量小,更是目光短浅。可真正坐上这个位置,亲自去触碰那些盘根错节的现实,她才咂摸出滋味——这事,真没那么简单!
村民们对养殖业避之不及,根子就在破产的肉联厂。
那个曾经承载着全村希望的国营厂子,轰然倒塌,破产清算。最要命的是,半数以上养殖户手里攥着的,不是真金白银,而是一沓沓擦屁股都嫌硬的“白条”!
讨债?门儿都没有!希望被浇灭的痛楚和绝望,早已深深刻进骨髓。
所以,即便程飞的食品厂拔地而起,大多数人依旧选择冷眼旁观。一双双被生活磨砺的粗糙而精明的眼睛,死死盯着程飞:小子,看你有多大能耐,能折腾出什么花来?
行,大家蜂拥而上分一杯羹;不行?别说落井下石,连往井里扔根救命绳子的善心,都吝啬得很。
他们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找个机会去食品厂打几天零工,挣点现钱揣兜里最实在。
养羊?门都没有!风险太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梁倩看得透透的。自从和程飞击掌达成共识,她就知道,自己已然站在了悬崖边上。干好这个村长,不仅是为了兑现对程飞的承诺,更是她梁倩在梁家村重新立足、挺直腰杆做人的唯一机会!
这不再是为了堵别人的嘴,更是为了自己心里那口气。
那晚之后,她像被一道惊雷劈开了混沌——人活一世,总得有那么几件事,是要真刀真枪、豁出去搏一把的!别人爱嚼什么舌根随他去,但自己活成什么模样,必须自己攥在手里!
她梁倩,要抬起头来做人!
梁倩彻底变了个人。她收敛了往日的骄横泼辣,换上了一身朴素的衣裳,脚踩一双沾满泥巴的布鞋,开始了她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走访全村。
整整一个星期,她踏遍了梁家村每一户的门槛。不再是高高在上的村长,更像一个虚心求教的学生。她认真地听,仔细地记,放下身段去了解每一户的难处,聆听他们心底最真实的想法,哪怕面对的是曾经的嘲笑和冷眼。
一周后,当她再次坐在程飞面前时,脸上不再是迷茫和忐忑,而是带着一种“胸中有丘壑”的沉稳和自信,眼神亮得惊人。
“程飞,底,我摸清了!”梁倩开门见山,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这事,能办!大家伙儿不是不想干,是真没能力再把摊子支棱起来。只要把眼前的坎儿给迈过去,准成!”
程飞眼中闪过一丝欣赏,故意拖长了调子:“哟呵!厉害呀,小梁村长!看来我这以后就等着村长大人您带着我发家致富奔小康喽!”
“去你的!少贫!”梁倩被他逗得脸一热,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随即又正色道,“说真的,这些人,心里那算盘珠子拨得比谁都精。想让他们立刻信服我?难!但我压根儿没指望他们信我。”
“哦?”程飞来了兴趣,“那你这‘底’是怎么摸出来的?”
梁倩嘴角扬起一抹狡黠又自信的弧度:“我就问他们三个问题。”
“哪三个问题?”程飞的好奇心被高高吊起。
梁倩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第一,你缺钱吗?”
“第二,想挣钱吗?”
“第三,知道跟着谁才能挣到钱吗?”
这三句话,如同三记重锤,狠狠地敲打在梁家村村民早已被贫困和失望磨钝的心弦上,激起了灵魂深处的战栗。
缺钱吗?
想挣钱吗?
跟着谁能挣钱?
每一个问题都直指要害,剥开了所有虚伪的借口和观望的犹豫。是啊,穷了大半辈子,谁不想过好日子?程飞的厂子就在那儿,机会就在眼前!
程飞听完,毫不犹豫地竖起两个大拇指,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赞许:“高!实在是高!梁村长,你这三板斧,直切要害!我服!”
得到程飞的肯定,梁倩心底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和成就感,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
“梁倩,”程飞身体微微前倾,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力量,“我再给你添把火,助你一臂之力!你刚才说的那个‘坎儿’,也就是种羊和前期草料的费用,我来解决!”
梁倩眼睛一亮:“真的?你打算怎么解决?”
“我前阵子跑信用社申请了一笔贷款,第一笔五百万,主要是用来采购设备的,款子马上就下来了。”程飞语速加快,透着干练,“这笔钱里,我给你匀出一部分,专门用来解决种羊和草料的启动资金!这笔钱,算是食品厂提前预支给乡亲们的采购款,白纸黑字签合同,让大家伙儿把心放肚子里!具体怎么分配,你全权负责!”
“哎呀!太好了!程飞!”梁倩激动得差点跳起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跟你干事,就是痛快!有底气!”
程飞看着她雀跃的样子,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
梁倩被他看得心头一跳,瞬间想起那晚的放肆与激烈,脸颊“腾”的一下红透了,像熟透的苹果,慌忙低下头去。
不知不觉间,梁家村的风气,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开始悄然流动,方向悄然改变。
村头大槐树下的闲言碎语少了,“东家长西家短”渐渐被“养多少羊合适”、“哪种饲料好”、“食品厂啥时候招工”这些话题取代。
就连那些最爱嚼舌根的婆娘们,心里也开始噼里啪啦打起小算盘:自家后院能圈多大地方?先养个只试试?
村民们再看见梁倩,目光也复杂起来。
那曾经只聚焦在她丰满圆润臀部的视线,渐渐多了几分探究和审视;那反复咀嚼她“被退婚”耻辱的闲话,也悄然变成了对她行事作风的私下议论:
“啧,这丫头片子,还真有两下子”
“比她爹那老狐狸强,敢想敢干!”
“别说,她问那三个问题,还真把我问住了”
梁天垂心心念念等着看闺女哭鼻子回来求援的“好戏”,最终也没能上演。
有了梁倩在前面冲锋陷阵,解决了最棘手的养殖户信心和启动资金问题,程飞悬着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他终于能把主要精力,全部投入到食品厂的建设和运营上。
厂房的主体基建已近尾声,工地上热火朝天。
程飞一面指挥人手进行最后的装修、清洁收尾,一面紧锣密鼓地联系师姐杜芳菲,让她帮忙协调粤城那边的设备供应商,敲定设备进场安装的时间表。
眼看着这个废弃多年、破败不堪的旧厂区,真要在程飞这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手里焕发新生,各方嗅觉灵敏的“力量”,也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闻风而动。
镇长刘刚表现得最为积极,先后多次“亲切”地找程飞谈话,言辞恳切地表示镇政府将给予“最大力度的支持”,要把程飞的食品厂打造成官窑镇的“明星企业”、“标杆工程”。他甚至在外出考察时,也特意带上程飞,美其名曰“开阔眼界,学习先进经验”。
镇党委书记张家诚,则显得更为持重。他多次亲自打电话给程飞,话语间充满了对食品厂建设进度的“高度关切”和“殷切期望”。
这天,程飞正顶着烈日,在尘土飞扬的厂区门口,指挥着几辆满载设备的大型货车艰难地倒车进场,汗水浸透了工装的后背。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张书记”三个字。
程飞擦了把汗,走到相对安静些的角落接起电话,语气恭敬:“张书记您好!”
电话那头传来张家诚沉稳而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小程啊,忙得差不多了吧?这周末有没有时间?”
程飞心思电转,立刻回答:“书记,厂里事是不少,不过周末应该能抽点时间出来。”
“那好,”张家诚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周末我让司机去接你,陪我去钓钓鱼,放松放松。顺便啊,还有点小事,咱们聊聊。”
“好的,书记,没问题!”程飞爽快应下,心头却微微一凛。小事?恐怕这才是重点。
周六清晨,薄雾还未完全散尽。程飞准时出现在村口约定的地点。不多时,一辆黑色的轿车平稳地驶来,司机礼貌地将他请上车。车子一路疾驰,朝着棠西县城的方向开去。
约莫一小时后,车子接近县城边缘,却并未驶入城区,而是方向一拐,钻进了一条通往城郊的乡道。车子在村庄和田野间七拐八绕,又行驶了十几分钟,最终停在一处极为隐蔽的鱼塘边。
这鱼塘藏得极深,四周被高大茂密的垂柳严严实实地围拢着,像一道天然的绿色屏障,隔绝了外界的视线。
入口处较为平坦,搭着一排简易的蓝色遮阳棚,供人休憩。远处,一栋白墙黛瓦、颇具农家风情的房子隐约可见,大概是餐厅或茶室。
司机领着程飞,径直走向岸边最大的一个蓝色遮阳伞下。
伞下,正是镇党委书记张家诚。他穿着休闲的钓鱼马甲,戴着一顶宽檐遮阳帽,气定神闲地坐在折叠椅上。旁边的鱼护浸在水里,隐约可见几条鱼儿在里面扑腾着水花。
“小程,来啦!”张家诚闻声转过头,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指了指旁边早已备好的另一套渔具和小马扎,“窝子都给你打好了,试试手气?你们年轻人啊,干劲儿足是好事,但也得懂得劳逸结合,该放松就得放松,弦绷得太紧容易断。”
“谢谢书记关心!”程飞连忙道谢,依言坐下,拿起鱼竿,动作有些生疏。这是他第一次在非工作场合如此近距离地与镇里的一把手接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心知肚明,书记大周末专程把他接到这隐秘之地,绝不只是为了找个钓鱼伴。电话里那句“有点小事聊聊”,此刻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基本围绕着食品厂:“厂房装修快收尾了吧?”“设备什么时候能调试?”“预计啥时候能投产?”都是些程式化的问询,气氛看似轻松,实则暗流涌动。
时间在鱼漂的沉浮间悄然流逝。
“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收竿,回去吃饭!”张家诚看了看腕表,利落地收起鱼竿。
程飞也赶紧收好渔具:“书记,那我就先回去了?”
“回什么回?”张家诚摆摆手,笑容依旧,语气却不容置疑,“饭都不吃就走?那显得我这个书记多不近人情?今天钓的鱼新鲜,回去让家里做上,中午就在我家,喝口鲜鱼汤!哈哈哈”
“书记,这我空着手什么都没准备,去您家实在冒昧”程飞试图婉拒。
张家诚的笑容深了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要是真准备了什么,我反倒不敢让你进门了,那才叫‘冒昧’。哈哈走吧,就是顿家常便饭,别拘束!”
“好,听书记安排。”程飞知道推辞无用,点头应下。领导的正题还没开始,他哪能真走?
司机发动车子,载着两人离开鱼塘,在村落间穿行。车子最终停在村子另一头一座青砖砌筑的院落旁。
院子的大门不算特别宽阔,但造型古朴雅致,透着一股沉淀的韵味。门前没有气派的景观树,唯有一陇翠竹,长得挺拔茂盛,碧绿的竹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更添几分幽静。
程飞看着这低调却处处用心的宅院,心中的弦绷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