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妻子的葬礼上,暴雨把黑西装都浇透了。
我递花时,他无名指上的婚戒割痛了我的眼。
七年前,我撞见他在梧桐树下向校花求婚,转身就申请了出国。
异国他乡,我收到神秘匿名资助,撑过了最难熬的时光。
直到我归国创业,他那名存实亡的妻子突然离世。
火灾中他冲进来救我,戒指熔在皮肉里。
护士切割婚戒时,他哑声说:当年资助你的钱,是我卖掉了求婚戒指。
那场求婚……只是她家逼我签的契约。
火焰舔上他手臂的刹那,我终于读懂了他无名指上七年的烫伤。
雨下得像天被捅漏了,没完没了地往下倒。沈砚妻子的葬礼,就埋在这片灰蒙蒙的水汽里,又冷又沉。我撑着一把黑伞,伞骨被风刮得呜呜作响,像某种压抑的呜咽。空气里浮动着湿润的泥土腥气、新翻草皮被雨水打烂的味道,还有一种更沉闷的、属于告别本身的粘稠气息。远处低沉的哀乐被雨声切得断断续续,更显得凄凉。
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群沉默的乌鸦聚拢在湿漉漉的草地上。雨水砸在黑色的伞面上,又汇成细流,沿着伞骨滴滴答答落下,在脚边溅开小小的水花,洇湿了裤脚。我站在人群靠后的位置,视线穿过晃动的人影和伞沿滴落的水帘,固执地钉在沈砚身上。
他穿着一身挺括的黑西装,肩线却已经被雨水浸透,颜色深得发硬。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背对着所有人,像一尊被风雨剥蚀、却依然不肯倒下的石像。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滑过脖颈,消失在挺括的衣领里。他面前,是一方新挖开的墓穴,泥土的颜色在雨水冲刷下格外刺眼,仿佛大地刚刚敞开的一道新鲜伤口。
司仪的声音被雨幕模糊了,嗡嗡地响着,听不清具体字句。轮到亲友上前献花了。人群开始缓慢地、沉重地向前挪动。我也随着人潮往前移动,手里那束白菊被冰冷的雨水打湿,花瓣边缘微微卷曲,透着一股脆弱的惨白。
一步,两步……离他越来越近。那股熟悉的、属于沈砚的气息——干净的皂角混着一点雨水和泥土的味道,隔着七年漫长的时光和冰冷的雨雾,竟突兀地钻进我的鼻腔。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我屏住呼吸,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湿透的、显得过分宽阔的背脊上移开。
终于轮到我。脚下的泥土被踩得泥泞不堪。我走到墓穴边缘,弯腰,将那束沉重的白菊轻轻放在堆积如山的其他花束之上。冰冷的雨水顺着我的额发滑下来,流进眼睛里,刺得生疼。我下意识地直起身,视线无可避免地抬起,撞上他。
他不知何时微微侧过了脸。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往下淌,滴落在黑西装的肩头,洇开更深的墨迹。他的嘴唇抿得死紧,没有一点血色,下颚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那双眼睛,我从小看到大的、曾经盛满星子和少年意气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枯井,空洞得吓人,里面映着灰蒙蒙的天色和雨丝,深不见底,只剩下一种被抽干了所有生气的疲惫。
我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往下逃,却猛地撞在他垂在身侧、紧握成拳的左手上。雨水冲刷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而那根象征着誓言与束缚的无名指上,牢牢地箍着一枚素圈戒指。铂金的冷光在晦暗的天色下依然锐利,狠狠地、无声地刺进我的瞳孔深处。
嗡——
脑子里像是被投入了一颗深水炸弹。时间骤然碎裂,眼前冰冷的墓碑、滂沱的大雨、穿着丧服的沈砚……统统扭曲变形,被一股巨大的力量蛮横地撕扯开。瞬间,我跌回了七年前那个同样闷热得让人窒息的傍晚。
空气黏腻得仿佛能拧出水来,蝉鸣撕心裂肺,叫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我刚结束了一场惨不忍睹的期末考试,拖着一身疲惫和沮丧,只想抄近路快点回家,一头栽进空调房里。于是拐进了那条人迹罕至的、被高大法国梧桐遮蔽的小径。枝叶浓密,光线昏暗,只有夕阳的余晖从叶隙间吝啬地洒下几缕破碎的金光。
然后,我看到了他们。
就在那棵虬枝盘结的老梧桐树下,沈砚站在那里,背对着我。他对面,是林薇。我们学校的校花,漂亮得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家境更是好得让人连嫉妒都提不起劲儿。她微微仰着头,脸上带着一种笃定的、矜持的期待。
沈砚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看见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托起林薇的右手。他的手指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深蓝色的小绒布盒子。
咔哒一声轻响。
盒盖弹开。
即使隔着几米的距离,昏暗的光线,我也清晰地看到了那枚戒指。它安静地躺在丝绒底座上,戒托是纤细流畅的铂金线条,拱卫着一颗切割完美的钻石。那颗钻石不大,却异常夺目,在傍晚的微光里迸射出冰冷而璀璨的光芒,像一颗凝固的、冰冷的心。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血液像是被瞬间抽干,又在下一秒轰然倒流,冲击着耳膜,发出巨大的轰鸣。整个世界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那颗钻石刺眼的光芒,还有沈砚托着林薇手指的动作——那么轻柔,那么珍重,珍重得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宝。
七年前那个瞬间的窒息感,排山倒海般再次将我淹没。墓穴边缘的泥土又湿又滑,我一个趔趄,高跟鞋的细跟陷进泥里,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去。就在我以为要一头栽进那堆冰冷的鲜花里时,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猛地抓住了我的小臂。
触感像冰锥,瞬间扎透了我的皮肤和血肉,直抵骨髓。
我猛地抬起头。
是沈砚。他不知何时已经转过了身,那双枯井般的眼睛此刻正沉沉地看着我。雨水顺着他浓黑的眉毛往下流,滑过高挺的鼻梁,最后汇聚在他紧抿的薄唇上。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雨水的湿冷和沉重的颗粒感:
你回来了。
不是疑问,是陈述。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砸在我心口最疼的地方。
手臂上被他抓住的地方,冰得刺骨,又烫得像被烙铁烙过。我猛地抽回自己的手臂,动作大得几乎要甩掉他。指尖冰凉,残留着雨水和他皮肤那种没有温度的触感。
嗯。喉咙里像是堵了一把滚烫的沙子,又干又涩,我勉强挤出一个音节,短促而冷漠。目光像受惊的飞鸟,仓皇地从他脸上掠过,再次落在他左手无名指上。那枚铂金戒指,在灰暗的雨幕里,像一个冰冷、残酷的证明,嘲笑着我七年前那个狼狈的转身和自以为是的决绝。
再没有看他一眼,我几乎是落荒而逃。高跟鞋踩在湿滑的草地上,溅起冰冷的水花,泥点沾污了裤脚。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流下,混合着某些滚烫的液体,咸涩得发苦。我冲出人群,钻进自己停在路边的车里。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所有的雨声、哀乐和人声。世界一下子安静得可怕,只剩下我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还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声音。
七年了。我以为自己早就把那段记忆踩在了泥泞里,踩得粉碎。可沈砚无名指上那一点冰冷的金属反光,轻而易举就将它连根拔起,带着淋漓的血肉,提醒我它的存在从未真正消失。
引擎发出一声无力的低吼,车子猛地向前一窜,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短暂地打滑,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我死死攥着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指尖冰冷得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后视镜里,那个撑着黑伞、一身湿透的黑色身影,在滂沱大雨和灰暗的墓园背景中迅速缩小,凝固成一个模糊的、孤绝的墨点。
那个墨点,和七年前梧桐树下托着林薇手指的侧影,在我眼前疯狂地重叠、撕扯。
伦敦的雨,是另一种黏腻的冷。不像家乡的暴雨那般爽利,而是绵密、阴冷,带着一种无孔不入的湿气,钻进骨头缝里,能把人的意志都泡软、泡烂。我蜷缩在狭小逼仄的出租屋窗边,窗户玻璃上凝结着一层厚厚的白雾。外面是铅灰色的天空,连绵的雨线切割着模糊的城市轮廓。
桌上摊开的是刚收到的账单,水电、房租、学费……一串串冰冷的数字像毒蛇,缠绕着我的呼吸。手机屏幕亮着,邮箱里躺着一封措辞客套却冰冷的拒信。积蓄见底,下学期的学费像个巨大的黑洞,张着狰狞的口。空气里弥漫着廉价速食面的味道和一种挥之不去的霉味。胃里空空荡荡,却翻搅着绝望的酸水。
巨大的、冰冷的孤独感像潮水,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淹没了口鼻。眼泪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冰冷的窗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我用力咬住下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却压不住喉咙深处涌上的呜咽。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
不是电话,不是短信,而是一条来自银行的转账通知。一个陌生的、从未见过的本地账户,一笔数额不大却足以解我燃眉之急的款项,静静地躺在通知栏里。备注栏一片空白,干净得像从未有人来过。
我盯着那条信息,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巨大的、难以置信的狂喜瞬间冲垮了堤坝。可紧接着,是更深的茫然和警惕。谁为什么手指颤抖着,几乎是慌乱地拨通了银行的客服电话。冰冷的电子音在耳边响起,反复确认着这笔转账的真实性,以及对方信息的不可追踪性——匿名捐赠。
那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心里激起了无数混乱的涟漪。会是谁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可他们早已为我的学费倾尽所有。关系疏远的亲戚可能性微乎其微。某个欣赏我设计稿的教授但从未有人暗示过……
那笔钱,成了我在伦敦冰冷泥沼里挣扎时,唯一支撑着我的浮木。它来得那么准时,像设定好的程序。每当学费的截止日期逼近,房租快要压垮脊梁,甚至在我因为过度劳累病倒,连买药的钱都捉襟见肘时,那笔匿名的款项总会如期而至。金额总是不多不少,刚好够我渡过眼前的难关,却从未多出一分让我产生依赖。
每一次手机屏幕亮起,看到那条熟悉的、备注空白的转账通知,我的心都会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攫住。感激,像暖流,驱散着异国的严寒。但紧随其后的,是更深的困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像在黑暗中行走,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默默守护着,温暖,却也带着未知的恐惧。我曾在深夜无数次对着那个空白的汇款人信息发呆,试图用各种逻辑去推导,可每一次都徒劳无功。它像一个解不开的谜,悬在我漂泊的岁月里。
这份匿名守护,成了支撑我熬过无数个通宵画图、被客户反复否定方案、在语言和文化隔阂中碰得头破血流的全部力量。我咬着牙,像一株被丢在石缝里的杂草,拼命汲取着这不知来源的养分,把自己从泥泞里一寸寸拔起。
毕业,回国。带着在异乡淬炼出的利落锋芒和几张颇具分量的设计奖项,我没有丝毫犹豫,一头扎进了创业的洪流。工作室的名字——熹微设计,是我自己起的。熹微,破晓前最微弱也最执拗的那道光。它租在城西一栋旧商住楼里,不大,采光却很好。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堆满图纸、模型和样布的工作台。空气里永远混杂着咖啡的焦香、打印机的油墨味和新布料特有的气息。
我把自己彻底埋进了工作里。画图,见客户,跑工厂,盯打样……像一个高速旋转的陀螺,用忙碌的轰鸣声填满所有时间的缝隙。唯有这样,才能把那场葬礼的冷雨,把沈砚无名指上刺眼的戒指,把七年前梧桐树下那一幕,暂时地、强行地压进记忆的最底层。
我以为我做到了。至少,在白天,在充斥着线条、色彩、数据和客户挑剔目光的现实里,我很少想起他。直到那天,一条本地新闻推送,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劈开了我精心构筑的平静。
突发!知名企业家沈砚妻子林薇女士,于今晨在私人疗养院突发心源性猝死,年仅三十……
手机屏幕的光刺得我眼睛生疼。标题下面配着一张林薇生前的照片,依旧是那么明艳动人,只是笑容里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新闻稿措辞谨慎,却掩不住私人疗养院、长期休养这些字眼透出的信息。
我坐在工作室明亮的落地窗前,手里还捏着一块刚打好的样布。窗外阳光正好,暖洋洋地照在身上。可一股寒意却从脊椎骨猛地窜上来,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血液似乎凝固了,握着手机的指尖冰冷僵硬。
林薇……死了
那个七年前站在梧桐树下,被沈砚珍而重之地托起手、戴上钻戒的校花林薇
那个占据了沈砚无名指七年、成为他合法妻子的林薇
就这么……突然地……消失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闷闷地疼,喘不过气。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葬礼上沈砚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脸,他那双枯井般空洞的眼睛,还有他死死抓住我手臂时那冰冷的、带着绝望般的力量……当时只觉得是丧妻之痛,可现在,一种更复杂、更尖锐的情绪猛地刺穿了我。
沈砚。他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疯长,缠绕住我的思绪。我猛地甩甩头,试图驱散这不该有的、甚至有些可耻的关切。林薇是他的妻子!他该有多难过可内心深处,另一个声音却在冰冷地质问:那场葬礼上的他,除了疲惫和空洞,真的……有那种撕心裂肺的悲伤吗还是那更像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
混乱。脑子里像塞进了一团乱麻。七年刻意筑起的堤坝,被这条猝不及防的新闻撕开了一道狰狞的口子。我强迫自己把目光重新投向桌上的设计图,线条和色彩却变得模糊不清。窗外明媚的阳光,此刻也显得格外刺眼和虚假。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焦糊味,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的橡胶混合着木头燃烧后的刺鼻气息。浓烟滚滚,像黑色的、粘稠的巨蟒,贴着天花板疯狂地扭动、翻涌,贪婪地吞噬着空间里最后一点稀薄的氧气。热浪一波波袭来,舔舐着裸露在外的皮肤,带来针扎般的灼痛。
我蜷缩在客厅通往卧室的狭窄过道角落,身体因为剧烈的咳嗽而剧烈地痉挛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下滚烫的砂砾,气管和肺部火辣辣地疼。眼泪被浓烟呛得不受控制地涌出,模糊了本就昏暗的视线。耳朵里灌满了火焰燃烧的噼啪爆裂声、远处隐约传来的消防车鸣笛,还有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的巨响。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头顶。意识在窒息的痛苦和灼热的炙烤中开始变得模糊、飘忽。完了吗就要这样结束了吗无数破碎的念头在脑海里飞窜,像流星划过濒死的夜空。父母的脸,工作室刚接下的那个重要项目,还没来得及拆封的新书……最后,竟然定格在沈砚那张在冷雨里毫无表情的脸。
真是荒谬。我扯了扯嘴角,却只引来一阵更剧烈的呛咳。
就在视线彻底被浓烟和黑暗吞噬的前一秒,前方紧闭的、被浓烟笼罩的公寓大门,发出了砰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那扇坚固的实木门,像是被一股蛮横到极致的力量从外部硬生生撞开!碎裂的木屑混合着烟尘猛地炸开、四溅。一道身影,一个高大、悍然的身影,裹挟着门外楼道里稍显新鲜的空气和浓重的烟尘,像一柄破开地狱之门的利剑,不顾一切地冲了进来!
火光在他身后跳跃、扭曲,勾勒出他逆光的、无比熟悉的轮廓。浓烟瞬间吞噬了他的身影,只能听到他嘶哑的、被烟呛得变了调的吼声穿透了令人窒息的噼啪声:
林晚——!
是沈砚!
心脏像是被一只巨锤狠狠击中,骤然停止了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泵出滚烫的血液。他竟然来了!他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他怎么敢冲进来!
我张了张嘴,想喊他,想让他出去,想告诉他危险!可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浓烟呛得我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像是完全凭着直觉,在浓烟和火光中精准地锁定了我的位置。没有半分犹豫,他猛地扑了过来!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巨大的冲力撞得我向后趔趄,他坚硬的手臂却像铁箍一样,瞬间环过我的腰背和腿弯,将我整个人打横抱了起来!
身体骤然悬空。隔着被火焰烤得滚烫的空气和他同样被汗水浸透的衬衫布料,我清晰地感受到了他手臂肌肉贲张的线条下,那剧烈到几乎失控的心跳——咚咚!咚咚!沉重地撞击着我的肋骨,像绝望的鼓点。
抱紧我!他的吼声就在我耳边炸响,带着浓重的烟尘气息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滚烫的气息喷在我的颈侧。
根本来不及思考,身体的本能已经先一步反应。我死死地环住了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散发着浓烈焦糊味和汗味的颈窝。那里皮肤滚烫,脉搏在疯狂地跳动。
他抱着我,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转身就朝着被他撞开的、浓烟稍淡的大门方向冲去!每一步都踏在燃烧的地狱边缘。火舌在两侧疯狂地舔舐着墙壁、家具,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可燃物。头顶不断有燃烧的碎屑和灰烬簌簌落下,砸在他的肩膀、头发上,发出滋滋的轻响。一根燃烧着的、断裂的装饰木梁,带着骇人的呼啸声,猛地从我们侧前方砸落下来!
小心!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声音却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沈砚的反应快到极致!他抱着我,身体猛地向侧面一拧,用他宽阔的后背硬生生承受了那沉重木梁落地的冲击力和飞溅开的火星!一声沉重的闷哼从他喉咙深处压抑地滚出,抱着我的手臂却纹丝不动,反而收得更紧。
火星像毒蛇的毒牙,瞬间噬咬在他裸露的左小臂上!那枚他一直戴在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在跳跃的火光下猛地一闪,随即,一股皮肉烧焦的、令人作呕的糊味猛地钻进我的鼻腔!
呃啊——!剧烈的疼痛让他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身体因为剧痛而猛地绷紧、摇晃了一下。但他脚下的步伐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更快!借着那股冲击力,他抱着我,像一头负伤却更加狂暴的困兽,朝着那扇象征着生机的、被浓烟笼罩的大门,决绝地撞了出去!
刺眼的天光混合着冰冷的空气和嘈杂的人声,瞬间涌了进来。新鲜的氧气涌入火烧火燎的肺里,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要撕裂胸腔的呛咳。我贪婪地呼吸着,视线被泪水、烟灰和突如其来的光线模糊得一塌糊涂。只感觉抱着我的手臂依旧像钢铁般牢固,支撑着我虚软的身体。
出来了!有人出来了!
快!担架!氧气!
消防员和医护人员瞬间围了上来。刺耳的鸣笛声、嘈杂的呼喊声、水管喷水的哗哗声……混乱的声音潮水般涌入耳中。
沈砚终于停下了脚步,但抱着我的手臂却像失去了所有力气,猛地一松。我双脚落地,腿一软,差点栽倒,被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死死撑住肩膀才勉强站稳。
我抬起头,终于看清了他的脸。
汗水混着烟灰,在他脸上糊开一道道狼狈的污痕。嘴唇干裂,泛着失血的苍白。那双眼睛,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像被火焰灼烧过。他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痛苦。而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我脸上,像烙铁一样滚烫,里面翻涌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狂澜和一种几乎要将我吞噬的、不加掩饰的恐惧和后怕。那眼神太过复杂,太过沉重,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
你……我刚吐出一个字,视线猛地被他垂在身侧的左手吸引。
他的左小臂外侧,靠近手肘的地方,一大片皮肤被严重灼伤,红肿、起泡,狰狞地翻卷着,边缘是触目惊心的焦黑色。皮肉和烧融的布料粘在一起,惨不忍睹。而最刺眼的是——那枚铂金戒指!它死死地箍在他无名指根部被严重灼伤、高度肿胀的皮肉上!戒指本身已经被高温烤得微微变形,边缘甚至泛着不祥的暗红色,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深深地嵌进了那一片惨烈的伤口里!血肉模糊,戒指的金属边缘几乎和翻卷的皮肉熔在了一起!
嘶——我倒抽一口冷气,巨大的冲击让我浑身发冷。
医护人员已经围了上来,动作利索地将我搀扶到一旁的担架上坐下,给我戴上氧气面罩,检查我的状况。我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无法从沈砚那只惨不忍睹的手上移开半分。
另一组医护人员迅速围住了沈砚,小心翼翼地处理他手臂上可怕的灼伤。当护士试图轻轻触碰那枚熔在皮肉里的戒指时,他猛地抽了口气,额头上瞬间沁出大颗大颗的冷汗,脸色惨白如纸。剧痛让他高大的身体微微佝偻。
先生,您忍一下,戒指必须马上取下来,否则感染风险太大,手指可能保不住!一个年轻的男医生表情凝重,语气急促。他示意护士拿来专用的金属切割钳,那冰冷的器械在混乱的光线下闪着寒光。
护士小心翼翼地托起沈砚那只受伤的手,动作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冰冷的切割钳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枚深陷在血肉之中的铂金圈。金属冰冷的触感碰到滚烫肿胀的皮肤时,沈砚的身体猛地绷紧,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冷汗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大颗大颗地滚落。
医生屏住呼吸,操作着器械,试图找到切入的角度。冰冷的钳口夹住了戒指微微变形的边缘。
就在钳口合拢,即将施加压力的那一瞬间——
一直死死咬着牙关、忍受着巨大痛苦的沈砚,突然抬起了头。他没有看医生,也没有看自己那只惨不忍睹的手,而是猛地、直直地看向几步之外担架上的我。他的目光穿透了混乱的人群,像两道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绝望的穿透力,狠狠钉在我的眼睛深处。
那眼神里翻涌的东西太多太沉——是七年时光积压的疲惫是烈火焚身也无法比拟的痛楚还是某种即将冲破牢笼、再也无法压抑的……真相
紧接着,一个沙哑到了极致、破碎得不成调的声音,艰难地、一字一顿地,从他干裂的唇齿间挤了出来。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一样,在消防车刺耳的鸣笛和人群的嘈杂声中,无比清晰地炸响在我的耳畔:
当年……资助你的钱……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每一个字都在撕裂他的声带和肺腑,是我……卖掉了那枚戒指。
那枚……梧桐树下……给她戴上的戒指。
时间,空间,周围所有的声音和画面,在这一刻骤然凝固、碎裂!
切割钳冰冷的金属光泽凝固在空气中。护士托着他手的那一瞬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消防水柱喷射的哗哗声、人群的呼喊声、担架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统统消失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耳边只剩下那两句话,像魔咒一样疯狂地回旋、撞击:
卖掉了那枚戒指……
梧桐树下……给她戴上的戒指……
七年前那颗在梧桐树傍晚微光里璀璨夺目的钻石,那冰冷的铂金戒圈……被卖掉的钱匿名资助我
混乱的碎片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抓起,狠狠地砸向我。伦敦冰冷的雨夜,手机屏幕亮起时那份拯救我于水火的转账通知,备注栏刺眼的空白……那些支撑着我熬过无数个绝望黎明的匿名汇款……
竟然……是那枚戒指
那枚象征着他对林薇爱情承诺的戒指!
为什么!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尖锐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疼痛瞬间攫住了心脏。我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砚。嘴唇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氧气面罩下急促而混乱的呼吸。
沈砚也死死地看着我,那双被浓烟熏得通红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倒映着我惨白、震惊的脸。他看到了我的难以置信,看到了那几乎将他凌迟的痛楚和质问。剧痛让他额角的青筋都在突突跳动,冷汗浸透了鬓角。就在医生握紧钳子,准备强行切割那枚熔在皮肉里的婚戒时,他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被强行拉扯,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那场求婚……是假的!
是她家逼我签的契约!
林晚……那场婚约……从头到尾……都只是……一场交易!
轰——!
如果说刚才那两句话是惊雷,那么此刻,这嘶吼出来的真相,就是一道撕裂整个世界的霹雳!狠狠地劈在了我的天灵盖上!脑子里那根死死绷了七年的弦,在这一刻,在烈火焚身的痛楚和他绝望的嘶吼中,终于,铮地一声,彻底崩断!
契约交易假的!
梧桐树下,他托着林薇手指时那近乎虔诚的珍重……无名指上那枚戴了七年的婚戒……葬礼上他一身湿透的黑西装和空洞疲惫的眼神……所有这一切,都是假的!
巨大的信息量像海啸,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认知堤坝。世界在我眼前疯狂地旋转、扭曲、颠倒。我死死抓住担架的边缘,指骨捏得发白,指甲几乎要嵌进冰冷的金属里。眼前阵阵发黑,沈砚那张布满汗水和烟灰、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在视野里晃动、模糊。
护士手中的切割钳终于找准了位置,冰冷的金属边缘死死咬住了那枚深陷在焦黑皮肉里的铂金戒指。医生屏住呼吸,手腕猛地发力!
咔!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金属断裂声响起。
那枚象征着七年契约婚姻、束缚了他无名指七年的戒指,应声断成了两截!
断裂的戒指被小心翼翼地取了下来,露出底下被高温熔毁、被戒指深深嵌入的皮肉,一个血肉模糊、深可见骨的环形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狰狞可怖,仿佛他无名指上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圈皮肉。
就在戒指脱离他手指的那一瞬间,沈砚紧绷到极限的身体猛地一松,像是被抽走了最后支撑的脊梁。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再也支撑不住,脱力地向后倒去,被眼疾手快的医护人员一把扶住。
他的目光,却依旧穿过搀扶他的人,固执地、死死地锁在我身上。那眼神里,没有了绝望的嘶吼,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般的、近乎哀求的沉寂。
火焰似乎还在他身后无形的背景里燃烧,扭曲着空气。我的视线死死钉在他垂落下来的左手上,那根无名指,曾经被戒指束缚的地方,如今只剩下一个狰狞的、血肉模糊的深坑,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烙印。
原来,那不是束缚。
是他用了七年时间,一点一点刻进骨血里的烫伤。
滚烫的液体终于冲破眼眶的闸门,汹涌而下,瞬间模糊了眼前地狱般混乱的场景,也模糊了他疲惫不堪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