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铺天盖地的红。
龙凤喜烛燃得正旺,火苗噼啪作响。我的掌心下意识地、带着一丝隐秘的甜意,轻轻覆上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悄然孕育着一个小小生命,是我与谢凛,我新婚夫君的骨血。尽管这桩婚事来得仓促,带着几分门第悬殊下的勉强,可我依然固执地相信,水榭旁那惊鸿一瞥的偶遇,是月老系下的红绳。指尖隔着繁复厚重的嫁衣料子,能感受到那微弱的、奇异的搏动,是我在这陌生府邸里唯一的暖源。
吱呀——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猛地推开,力道之大,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世子爷!喜娘带着惊惶的嗓音响起,又被硬生生掐断在喉咙里。
脚步声,沉而乱,带着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酒气,迅疾地逼近。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撞出胸膛,覆在小腹上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甲隔着几层衣料掐进了掌心。
下一刻,天旋地转。
头上的红盖头被一股粗暴到极致的力量狠狠扯下!眼前骤然亮得刺眼,是烛火,是满室猩红,还有一张近在咫尺、俊美却冰冷如刀削的脸——我的夫君,镇国公世子,谢凛。他眼底翻涌着我看不懂的、近乎疯狂的赤红,平日里那点装模作样的温润荡然无存,只剩下令人胆寒的戾气与……一丝难以言喻的焦灼。
他死死盯着我,那目光像是要将我生吞活剥,薄唇开合,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淬着剧毒的寒冰,清晰无比地砸进死寂的新房,砸碎了我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沈青梧,你听好了!娶你进门,不为别的,只为你肚子里这块肉!它是救如烟性命的唯一药引!
药引
这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耳膜上,滋滋作响。我懵了,血液瞬间冻结,四肢百骸一片冰凉。盖头滑落在地,无人理会。我下意识地护住小腹,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昨夜还在我耳边说着委屈你了,日后定好好待你的男人,此刻像个索命的修罗。
还愣着干什么!谢凛猛地转头,朝着门外厉声咆哮,额角青筋暴起,药呢!把药给我端进来!
门外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服、面色惨白的老嬷嬷端着一个黑漆托盘,抖得如同秋风里的落叶。托盘上,一只青瓷碗正腾腾冒着诡异的热气,那气味苦涩刺鼻,混着一股浓烈的、让人闻之欲呕的血腥甜腻。
是红花!还有……活血的虎狼之药!我曾在医书上见过描述!
不……不要!尖利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我失声尖叫,身体本能地向后缩去,撞在冰冷的雕花床柱上,谢凛!这是你的孩子!你的骨肉啊!声音嘶哑绝望,带着泣血的颤音。
骨肉谢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极其残忍的弧度,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嫌恶与冷酷,你也配生我谢凛的孩子你不过是个卑贱的容器!一个养着药引的罐子罢了!他一把夺过老嬷嬷手里的药碗,滚烫的药汁泼溅出来,烫红了他昂贵锦袍的袖口,他却浑然不觉。
巨大的屈辱和灭顶的恐惧像滔天巨浪瞬间将我吞没。容器罐子原来我沈青梧在他眼中,竟是如此不堪的存在!原来那些若有似无的温存,那些水榭边的偶遇,全都是精心布置的陷阱!只为了我腹中这个被他视作药引的胎儿!
按住她!谢凛的声音冷酷得不带一丝人味。
几个身强力壮的仆妇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带着汗味和蛮力的手掌铁钳般死死扣住我的肩膀、手臂,将我死死按在冰冷的床榻上,动弹不得。挣扎是徒劳的,凤冠歪斜,珠翠散落,头发被扯得生疼。华丽的嫁衣此刻成了最可笑的枷锁。
放开我!谢凛!你这个畜生!禽兽!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眼泪决堤般汹涌而出,混合着屈辱和刻骨的恨意。
谢凛充耳不闻。他俯下身,那张曾让我心跳加速的俊脸此刻在摇曳烛光下如同地狱恶鬼。他一手粗暴地捏住我的下颌骨,力道之大几乎要将其捏碎,迫使我不得不张开嘴。另一只手端着那碗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药汁,毫不犹豫地、狠狠地灌了下来!
唔——咕咚…咳咳咳……
滚烫、苦涩、腥甜的液体强行灌入喉咙,火烧火燎,呛得我剧烈咳嗽,肺腑如同被利刃搅动。更多的药汁顺着嘴角溢出,流过脖颈,浸湿了嫁衣前襟那象征百年好合的鸳鸯图案,留下大片深褐色的、丑陋的污迹。意识在剧痛和窒息中模糊,世界只剩下那张冷酷无情的脸和碗口不断倾倒的黑暗。
腹中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绞痛!像有一只冰冷的手伸进了我的身体,在狠狠地、残忍地搅动、撕扯!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从身下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身下大红的锦被,那红色刺目得令人晕眩,带着生命流逝的黏腻和温热。
啊——!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冲破喉咙,眼前阵阵发黑。
意识沉浮的最后一刻,我模糊地看到谢凛丢开了空碗,像丢弃一件垃圾。他冷漠地扫过我因剧痛而扭曲的脸和身下迅速扩大的血泊,对着那个管事嬷嬷,声音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令人齿冷的急切:
血!快取血!如烟等不及了!
……
意识像沉在冰冷漆黑的海底,每一次挣扎着想要浮起,都被沉重的痛苦和灭顶的绝望重新拖拽下去。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尖锐的刺痛将我从混沌中强行唤醒。
手腕上传来清晰的割裂感!
我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聚焦。映入眼帘的,是那个管事嬷嬷赵嬷嬷那张布满褶皱、毫无表情的脸。她正低着头,手里捏着一把薄而锋利的柳叶小刀,动作娴熟而冰冷,在我苍白的手腕上划开一道不深不浅的口子。暗红的、带着我体温的血液,正汩汩地流入她手中捧着的、一只莹润的白玉碗里。
那只碗,玉质温润无瑕,一看便知价值连城,此刻却盛着我孩子的血!盛着我被强行剥夺的生命!
呃……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呜咽,不是因为腕上的疼,而是心口那片被活生生剜去的血肉带来的剧痛。我死死盯着那只不断被注入血液的白玉碗,仿佛看到了我那未出世孩儿小小的、模糊的轮廓在血水中消散。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所有的麻木和虚弱,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扭曲!
滚开!我用尽残存的力气嘶吼,声音沙哑得像破锣,猛地挥动另一只没有被按住的手臂,狠狠打向那只白玉碗!
啪嚓!
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响起!价值连城的白玉碗应声落地,摔得粉碎!里面盛着的、刚刚接了小半碗的、犹带温热的血液,瞬间泼溅开来,染红了赵嬷嬷深色的裙摆,也在地毯上留下几道刺目惊心的暗红痕迹。
啊!我的碗!赵嬷嬷心疼地尖叫起来,随即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刻毒的怨愤,作死的小贱人!柳姑娘等着救命的药引!你竟敢……
住口!一声冰冷的怒喝从门口传来。
谢凛大步走了进来,脸色比锅底还黑,眼底翻涌着骇人的风暴。他显然刚从柳如烟那边过来,身上还带着外面夜风的寒气,衣袍下摆似乎也沾了点不易察觉的暗色污迹。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地上碎裂的玉碗和那滩刺目的血迹上,瞳孔猛地一缩,随即,那如同淬了毒针般的视线狠狠钉在我脸上。
沈青梧!他几步跨到床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我完全笼罩。他一把抓住我那只刚刚挣脱、还在流血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伤口被挤压,鲜血涌得更快,滴滴答答落在染血的锦被上,你找死!
手腕的剧痛让我眼前发黑,但我却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铁锈味,抬起头,用尽所有力气迎上他那双盛满怒火的眼。那里面没有半分愧疚,只有对我不识抬举的憎恶!
我的孩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碎裂的心尖上抠出来,带着血和泪,谢凛……那是你的孩子……你亲手杀了他……声音破碎不堪,却字字泣血。
孩子谢凛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一般,猛地甩开我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我整个人重重摔回床上,牵扯到小腹的伤处,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冷汗瞬间浸透了鬓发。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我,眼神冰冷、嫌恶,如同在看一团秽物,一个卑贱药引生下的孽种,也配叫我的孩子能用来救如烟的命,是它天大的造化!也是你沈家几辈子修来的‘福分’!
福分
这两个字像淬了剧毒的匕首,狠狠捅进我已经千疮百孔的心脏,再狠狠搅动!原来在他眼里,我沈青梧连同我腹中孩儿的性命,都只是他用来博取心上人欢心的、可以随意践踏舍弃的福分!
畜生……我蜷缩在冰冷的血泊里,身体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恨意而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喉咙里只能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嗬嗬声,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满腔燃烧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火!死死地盯着他,要将这张脸,这刻骨的仇恨,烙印进灵魂最深处!
哼!谢凛对我的诅咒毫不在意,他嫌恶地瞥了一眼我身下的狼藉,仿佛多看一眼都污了他的眼,冷声对赵嬷嬷吩咐,重新取!取够分量!若再出差池,唯你是问!说完,拂袖转身,没有半分留恋,大步流星地离去,那背影决绝得如同丢弃一件用过的垃圾。
赵嬷嬷连忙应声,看着我的眼神更加怨毒。她粗暴地重新固定住我的手臂,这次用了更大的力气,指甲深深掐进我的皮肉里。那把冰冷的柳叶刀再次贴上我另一只手腕的肌肤……
剧痛传来,温热的血液再次流淌。我闭上眼睛,不再挣扎,身体如同沉入冰窟,只有心口那团名为谢凛和柳如烟的毒火,在无声地、疯狂地燃烧!烧尽了我最后一丝天真和幻想。
孩子,娘对不起你……
谢凛,柳如烟……我沈青梧在此对天立誓!只要我活着一日,此仇此恨,必让你们血债血偿!百倍!千倍!
那碗以我孩儿性命和我的鲜血为引的良药,最终喂进了柳如烟的口中。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带着恶意的嘲弄,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京城。镇国公世子妃,沈家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大婚之夜就成了全京城的笑话。她腹中所谓的福胎,不过是为世子心尖上的白月光柳姑娘续命的一味药引。世子亲手灌药取血,冷酷得令人发指。
啧啧,真是作孽哟……
谁说不是呢沈家那庶女,也是个没福的,被当成个装药的罐子了……
活该!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出身,也敢肖想世子爷柳姑娘那样的神仙人物,才是良配!
流言蜚语如同淬了毒的针,无孔不入。谢府的高墙挡不住那些或怜悯、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而我,在流掉孩子、被强行取血之后,元气大伤,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被随意丢弃在国公府最偏僻阴冷的西跨院——听雪轩。
这里几乎成了被遗忘的角落。冬日里寒气透骨,夏日里闷热潮湿,蛛网在房梁角落肆意攀爬。送来的饭菜常常是冷的、馊的。仅剩的一个陪嫁丫鬟小桃,性子怯懦,除了偷偷抹泪,什么也做不了。谢凛自那夜后再未踏足,仿佛世上从未有过沈青梧这个人。
国公夫人,我的婆母,偶尔会来。她总是一身素净的绸缎,手里捻着一串油光水滑的佛珠,带着一身浓郁的檀香味,端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垂着眼皮,悲天悯人般地叹息。
青梧啊,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放慢的慈和,像钝刀子割肉,凛儿也是……迫不得已。柳姑娘的身子,你是知道的,打娘胎里带来的弱症,多少名医都束手无策。那方子……唉,也是机缘巧合才寻到的偏方,说是非三月内的纯阳胎儿心头精血为引不可……
她抬起眼皮,目光落在我苍白如纸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冷漠:你是凛儿的妻,为他的前程,为谢府的体面,牺牲些许……也是应当应分的。要懂事些,莫要怨恨,更莫要寻死觅活,失了大家闺秀的体统。好好将养着,日子还长呢。
牺牲些许大家闺秀的体统
我低垂着头,长发散乱地披在肩上,掩盖住眼中翻涌的滔天恨意和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冷笑。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破旧的褥子里,指节泛白。每一次呼吸都扯动着小腹深处那道未愈的伤口,提醒着我那夜的血腥与冰冷。懂事体统这些华丽虚伪的词藻,包裹着的是怎样一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毒心肠!
儿媳……明白。我听见自己干涩嘶哑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
国公夫人似乎很满意我的识大体,又假惺惺地说了几句宽慰的话,捻着佛珠,在一群仆妇的簇拥下,如来时一般,施施然地离开了。留下满室令人作呕的檀香味和更加刺骨的冰冷。
日子就在这日复一日的磋磨和刻骨的仇恨中缓慢地爬行。身体稍稍能动弹后,那些依附于柳如烟的魑魅魍魉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谢凛的庶弟媳,一个惯会见风使舵、尖酸刻薄的妇人,成了听雪轩的常客。她总是挑着谢凛或国公夫人可能经过的时辰,带着几个捧高踩低的丫鬟,趾高气扬地闯进来。
哟,大嫂今儿气色看着倒比前几日好些了她捏着帕子掩着鼻子,仿佛这屋子里有什么不洁的气味,眼神挑剔地扫过空荡荡的桌面和我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也是,世子爷心善,虽说是……咳咳,但也吩咐了下人好生照料着。只是这月例银子嘛……府里开支大,柳姑娘那边离不得名贵的药材滋补,大嫂这里……能省则省了,您说是不是
她身边的丫鬟立刻嗤笑出声,附和道:二奶奶说的是呢!咱们柳姑娘可是金贵人儿,哪像有些人,命贱,喝点糙米粥也死不了!
就是,占着世子妃的名头,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当初要不是……另一个丫鬟跟着帮腔,话里话外极尽羞辱。
我坐在冰冷的炕沿上,背脊挺得笔直,双手藏在袖中,指甲早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她们谈论的、唾骂的,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所有的愤怒、屈辱,都被死死地压在心底最深处,用一层厚厚的冰封住,只待有朝一日,连本带利地爆发出来!
连府里最低等的粗使丫鬟,也敢在我面前颐指气使。送饭时,故意将食盒重重地掼在桌上,汤水四溅。或者干脆忘了送,让我和小桃饿上整整一天。寒冬腊月,听雪轩的炭火总是最劣等的,烟气呛人,还总是不够份例。小桃去领,常被管事婆子指着鼻子骂回来:有口吃的就不错了!还想烧好炭也不看看自己主子什么身份晦气东西!滚远点!
每一次折辱,都像一把钝锈的刀子,在我心口反复地割。每一次,我都死死咬住牙关,将那血腥气和滔天的恨意咽下去,只在无人看见的深夜,对着冰冷的月光,一遍遍抚摸手腕上那道已经结痂、却永远无法消除的刀疤,还有小腹深处那道无形的、痛彻心扉的伤痕。
谢凛……柳如烟……谢府上下……你们加诸我身的,我沈青梧,刻骨铭心!
身体的创伤在恶劣的环境中恢复得极其缓慢,深秋的寒气如同跗骨之蛆,钻进骨头缝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寒轻易地将我击倒。高热像野火燎原,烧得我意识昏沉,浑身骨头如同被拆散了又胡乱拼接起来,每一处关节都在叫嚣着疼痛。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和浓重的血腥气。
小桃急得团团转,哭肿了眼睛,一次次跑去求见管事,求请大夫,换来的只有管事婆子不耐烦的呵斥和冰冷的闭门羹。
叫什么叫!一点小风寒就哭天抢地,真当自己还是金尊玉贵的世子妃了婆子刻薄的声音隔着院门传来,柳姑娘今儿心口又不舒坦了,府里的大夫都围着那边转呢!哪有闲工夫管你们这晦气地方!熬点姜汤灌下去,死不了!
死不了。
这三个字像冰锥,狠狠扎进我滚烫的耳膜。是啊,在他们眼里,我沈青梧不过是个暂时还不能死的药引容器罢了。
意识在滚烫的熔炉和冰冷的深渊间沉浮。恍惚中,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地狱般的新婚夜,看到了谢凛冰冷嫌恶的眼神,看到了那只盛着我孩儿鲜血的白玉碗……巨大的悲恸和恨意如同海啸般袭来,几乎要将我残破的神智彻底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两天。高热的潮水稍稍退去,留下沉重的疲惫和浑身的酸痛。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破旧的窗棂,更添几分凄凉。
喉咙干渴得如同火烧,我挣扎着想坐起来倒杯水,却发现浑身酸软无力。小桃不知去了哪里。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雨声和我自己粗重艰难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院墙外,靠近听雪轩后窗的小径上,传来了脚步声和说话声。那声音……是谢凛!还有一个娇柔婉转、带着几分病弱气息的女声——柳如烟!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屏住了呼吸,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像一只受惊的刺猬。恨意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
……凛哥哥,雨大了些,仔细淋着。柳如烟的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依赖。
无妨。谢凛的声音响起,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和耐心,与那夜灌药时的冷酷判若两人,你身子弱,才该仔细些。今日觉得如何那药……可有效验
脚步声停在了离后窗不远的地方。隔着薄薄的窗纸,他们的对话清晰地传了进来。
嗯……柳如烟低低应了一声,带着几分羞怯和欣喜,喝了凛哥哥特意寻来的药,心口那股子憋闷劲儿,像是松快了许多呢。连夜里咳喘也好些了。她顿了顿,声音里染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忧愁和自责,只是……只是想着姐姐她……为了我,受了那样大的苦楚,连孩子也……我这心里,实在是难安……
姐姐她也配叫我姐姐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头,我死死捂住嘴,才没呕出来。
提她作甚!谢凛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厌烦,那是她该受的!若非她还有些用处,这等卑贱之人,怎配入我国公府的门能救你,是她的造化!至于那孩子……他嗤笑一声,语气里是十二万分的鄙夷和冷酷,不过是个孽种,本就不该存在。若非为了取那心头精血入药,你以为我会让她怀上
字字句句,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什么水榭偶遇的惊鸿一瞥!什么迫于家族压力不得不娶!全都是精心设计的骗局!从一开始,从那个意外的落水相遇开始,他谢凛的目标,就是我沈青梧这个药引容器!他每一次的靠近,每一次的温存,都是为了让我怀上那个被他视为药引的孩子!他每一次事后送来的补汤,恐怕都是确保胎儿月份精准的算计!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愚弄的滔天愤怒瞬间席卷了我!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冲击而剧烈颤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口腔里弥漫开浓重的血腥味!原来我所珍视的、以为是救赎的相遇,我所承受的所有屈辱和痛苦,从源头上,就是一场彻头彻尾、针对我和我孩儿性命的阴谋!
窗外的对话还在继续。
柳如烟似乎被谢凛话语里的冷酷惊了一下,随即又化作了柔弱的叹息:凛哥哥……别这样说。毕竟……毕竟姐姐她……也是真心待过你的。
真心谢凛的嗤笑声更加刺耳,充满了嘲弄,就凭她一个商贾庶女,也配谈真心不过是贪图我谢家的富贵权势罢了。蠢不自知!若非她体质特殊,又恰在那时怀了胎,连做药引的资格都没有!如烟,你心善,莫要为这等下贱之人烦忧。你的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他顿了顿,声音又放柔了,带着哄劝的意味:等你的身子彻底大好了,我便寻个由头休了她。国公府世子妃的位置,永远都只属于你柳如烟一人。
凛哥哥……柳如烟的声音充满了感动和娇羞。
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雨幕中。那对狗男女柔情蜜意的话语,却像毒藤一样死死缠绕在我的心上,越收越紧,勒得我几乎窒息。
身体里那股支撑着我熬过高热、熬过折辱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了。我瘫软在冰冷的炕上,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屋顶破败的蛛网。没有眼泪,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和……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在心底滋生。
蠢不自知
贪图富贵
下贱之人
谢凛,柳如烟……好,很好!你们给我的,我沈青梧,记下了!
一个念头,如同地狱深处燃起的幽蓝火焰,在死寂的心湖中疯狂滋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决绝。恨意不再是翻滚的岩浆,而是凝结成了万载玄冰,散发着冻裂灵魂的寒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变成了细密的雪粒子,敲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
三天后,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
听雪轩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寒风裹挟着雪沫子呼啸而入。小桃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脸上毫无血色,带着哭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姐……小姐不好了!奴婢刚听前院的婆子嚼舌根……说……说世子爷……世子爷已经拟好了休书!就……就等柳姑娘身子再好些,就……就要把您……把您休弃出府了!
休弃
呵。意料之中。我坐在冰冷的铜镜前,镜面模糊,映出一张苍白如鬼、瘦削得颧骨凸出的脸。那双曾经盛满怯懦和温顺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一丝波澜。
知道了。我的声音平静得出奇,像结了冰的湖面。
小桃被我反常的平静吓住了,愣在原地,忘了哭。
我没有看她,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冰冷,抚过手腕上那道狰狞的疤痕。指腹下的凸起,是仇恨的烙印。然后,慢慢地,顺着身体向下,最终停留在平坦的小腹上。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小小的搏动,如今只剩下无尽的空洞和冰冷入骨的疼痛。
休弃他们以为把我像垃圾一样扫地出门,就能掩盖他们手上沾满的鲜血,就能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的美满了
做梦!
我站起身,动作因为虚弱而有些摇晃,却异常坚定。走到那个破旧的、装着几件同样破旧衣物的樟木箱子前,打开。在最底层,压着一块用褪色旧布包裹着的东西。我小心翼翼地解开,露出一块触手温润、但显然只有一半的玉佩。玉佩的雕工很古朴,边缘带着不规则的断口,玉质莹白,上面天然形成的几缕墨色纹路,如同被冻住的泪痕。
这是我生母留下的唯一遗物,也是她临终前告诉我,或许能寻到我生父下落的唯一凭证。我一直贴身藏着,视若珍宝。如今……
我将那半块冰冷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玉石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仿佛要将这刻骨的痛楚和决心都烙印进去。
小桃,我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去,帮我打盆热水来。要最热的。
小桃不明所以,但还是抹着泪,踉跄着跑了出去。
风雪更急了。呼啸的风声如同鬼哭,拍打着摇摇欲坠的窗棂。我走到窗边,推开那扇破旧的木窗。刺骨的寒风夹着雪片瞬间灌入,吹得我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长发狂舞。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窗外,是谢府重重叠叠、灯火辉煌的楼阁,在风雪中勾勒出模糊而冰冷的轮廓。那是囚禁我的牢笼,也是吸吮我血肉的魔窟。更远处,是笼罩在风雪夜幕下的、黑沉沉的连绵屋脊,一直延伸到视线尽头,是望京山陡峭的、如同巨兽脊背般的阴影。
望京崖。京城最高的断崖。崖下是终年不散的浓雾和奔涌的、吞噬一切的沧澜江。
一个疯狂而清晰的计划,在我脑中瞬间成形。
小桃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水进来时,我已经平静地坐回了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我毫无血色的脸。
小姐,水来了……小桃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放下吧。我拿起一把缺了齿的木梳,开始梳理我枯草般的长发。动作缓慢而仔细,仿佛在进行某种重要的仪式。我将散乱的长发挽成一个最简单的、一丝不苟的圆髻,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住。没有胭脂水粉,只有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和一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幽暗火焰的眼。
小桃,我再次开口,声音异常清晰,我枕头下面,有一个小布包,里面是我这些年攒下的一点体己银子,还有几件不值钱的首饰。你拿着。
小桃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惶:小姐!您……您要做什么
拿着!我的语气陡然转厉,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记住我的话:今晚,无论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明天一早,天一亮,你就拿着这些东西,立刻离开谢府!回江南老家去!永远不要再回京城!听明白了吗!
小桃被我从未有过的严厉吓住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嘴唇哆嗦着:小姐……您别吓我……您要去哪儿啊
别问。我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奇异的、近乎温柔的安抚,照我说的做。好好活着。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说完,我不再看她,拿起桌上那半块冰冷的玉佩,紧紧攥在手心。玉石的温度仿佛顺着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带来一种诡异的平静和力量。我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棉袄,然后,在风雪呼啸声中,推开那扇破旧的房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漫天风雪里。
小姐——!小桃凄厉的哭喊声被呼啸的风雪瞬间吞没。
夜色浓稠如墨,大雪纷飞,铺天盖地。冰冷的雪片砸在脸上,如同刀割。谢府深宅大院,此刻除了巡夜灯笼在风雪中摇曳出的昏黄光晕,大部分地方都陷入了沉睡。我如同一个没有实体的幽灵,凭着这三年来被遗忘、被放逐所熟悉的地形,巧妙地避开稀少的巡夜家丁,朝着府邸最偏僻的西角门方向走去。
角门通常由年老的婆子看守。今夜风雪太大,婆子早躲进了旁边的小耳房里烤火打盹。门上的锁链,冰冷而沉重。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肺腑生疼。从发髻上拔下那根唯一的素银簪子,簪尾不算锋利,但足够坚硬。借着远处灯笼微弱的光,我将簪尖插入锁孔,凭着幼时跟着府里一个老锁匠学过的一点粗浅手艺,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里面的机括。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雪在耳边咆哮,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汗水浸湿了额发,又被寒风瞬间冻成冰碴。
咔哒!
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锁芯弹开了!
巨大的狂喜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瞬间攫住了我!我飞快地解开沉重的锁链,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门外的风雪如同挣脱牢笼的猛兽,更加凶猛地扑了进来!
没有犹豫!我一步踏出!将谢府那令人窒息的富贵牢笼、那刻骨的仇恨和屈辱,统统抛在了身后!冰冷的雪瞬间没过了脚踝,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自由!一种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的自由!
风雪迷眼,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的积雪中跋涉。方向只有一个——望京山!那座矗立在城郊、如同巨大墓碑般的断崖!
不知走了多久,体力早已透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灼痛。单薄的旧棉袄根本无法抵御这彻骨的严寒,四肢早已冻得麻木,只有胸腔里那颗被仇恨淬炼过的心,还在顽强地、疯狂地跳动着,支撑着我一步一步,朝着那黑暗的崖顶挪去。
终于,望京崖到了。
站在崖边,狂风如同巨人的手掌,撕扯着我的头发和衣衫,几乎要将我掀飞。脚下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浓雾在深渊中翻滚,隐约能听到下方沧澜江奔涌咆哮的轰鸣声,如同地狱恶兽的嘶吼。
崖顶的风雪似乎小了些,但寒意更甚,如同无数冰针刺骨。
我转过身,最后望了一眼风雪中那座庞大而模糊的、如同蛰伏巨兽般的谢府轮廓。那些灯火,那些楼阁,曾经承载过我卑微的憧憬,如今只代表着无尽的屈辱和滔天的血债!
谢凛!柳如烟!谢府!你们等着!
我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那半块玉佩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冰冷而温润的微光,断口处显得格外刺眼。冰冷的玉石触感,是母亲留给我最后的念想,如今,它将成为我复仇的号角!
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冰冷地向上勾起。一个没有丝毫温度、只有彻骨恨意的笑容,在风雪中凝固。
然后,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带着一种近乎献祭般的决绝,猛地将手伸向崖外!五指松开!
那半块莹白的玉佩,带着几缕墨色的泪痕,像一颗坠落的星辰,无声无息地、义无反顾地朝着下方翻滚的浓雾和咆哮的江水坠去!瞬间被黑暗吞噬!
下一秒,我张开双臂,如同拥抱死亡,更如同拥抱一个浴血重生的誓言,身体向前倾倒!
冰冷刺骨的风声在耳边尖啸!失重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全身!
意识坠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我仿佛看到谢凛那张冷酷的脸在眼前破碎,耳边响起的是我自己灵魂深处发出的、无声的呐喊:
沈青梧已死!
活下来的,将是……地狱归来的修罗!
……
三年后。
初春的京城,空气中还残留着一丝料峭寒意,但御花园内早已是姹紫嫣红开遍,暖风熏得游人醉。今日是皇后娘娘举办的赏春宴,邀集京中勋贵名流、新晋翘楚,盛况空前。
丝竹管弦悠扬悦耳,衣香鬓影,笑语喧阗。贵妇小姐们身着最时新的锦缎春衫,鬓边珠翠在春日暖阳下熠熠生辉,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赏花,或品茗,或低声谈笑,目光却总是不约而同地、带着难以掩饰的好奇与探究,投向水榭回廊下那个众星捧月般的身影。
一袭天水碧的云锦宫装,如水般流泻而下,衬得她身姿愈发纤秾合度。发髻高挽,只斜插一支通体莹润无瑕的羊脂白玉凤首簪,凤口衔着一颗颤巍巍的东珠,光华内敛,却贵不可言。脸上薄施粉黛,眉如远山含黛,眼若秋水横波,顾盼之间,光华流转,清冷而疏离。她正微微侧首,与身旁一位身着二品女官服饰的掌事姑姑低声交谈着什么,唇角噙着一抹浅淡却恰到好处的笑意,姿态从容优雅,自有一股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仪。
瞧见没那位就是皇商沈娘子!沈青梧!
天爷!真是她不是说三年前……
嘘!噤声!今时不同往日了!人家现在是皇后娘娘跟前的大红人!手握江南七省漕运命脉,连户部尚书见了都要拱手称一声‘沈东家’!
啧啧,这气度……这手腕……谁能想到三年前她……
快别说了!听说她最忌讳提旧事!没看见连英国公夫人都上赶着去套近乎了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水波,在花丛间悄然扩散,带着惊叹、艳羡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畏惧。这位横空出世、以雷霆手段掌控江南庞大商业帝国,更得皇后青眼,被特旨恩封为皇商的奇女子沈青梧,早已成为京城最神秘、也最具权势的话题人物。
沈娘子,英国公夫人堆着满脸笑意,亲自捧着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过来,这茶是今年头茬的贡品,娘娘特意赏下来的,您尝尝
沈青梧——或者说,如今名动京城的皇商沈娘子,闻声抬眸。那双清冷的眸子淡淡扫过英国公夫人殷勤的脸,无波无澜,只微微颔首,唇边那抹公式化的笑意依旧清浅:夫人客气了。她伸出纤纤玉手,指尖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正要接过那盏茶。
就在这时!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被惊雷劈中,踉跄着从假山石径后冲出!带着一股浓烈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惊骇和狂喜!他的动作太过突兀迅猛,瞬间打破了水榭周围的和谐氛围。乐声骤停,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聚焦过来。
那人,正是镇国公世子,谢凛。
他看起来比三年前清瘦了许多,曾经意气风发的眉眼间刻上了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郁。此刻,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中,死死钉在水榭下那个碧色身影上,瞳孔剧烈地收缩着,如同见了鬼魅!震惊、狂喜、难以置信……种种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扭曲变幻,最终化为一声失态的、近乎撕裂般的低吼:
青梧!沈青梧!是你!你……你竟然还活着!
这声嘶吼,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御花园掀起了惊涛骇浪!无数道震惊、探究、恍然、看好戏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水榭下那个依旧平静的身影。
谢凛根本无暇顾及周围的目光,他像是着了魔,又像是抓住了溺水前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几步冲上前,带着一股酒气和难以言喻的急切,伸出颤抖的手,就要去抓沈青梧的手腕!那只曾经灌下落胎药、也曾按着她取血的手!
青梧!真的是你!你没死!太好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激动,眼中甚至泛起了水光。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抹碧色衣袖的瞬间!
沈青梧动了。
没有惊慌,没有闪避。她只是极其自然地、优雅地收回了原本要去接茶盏的手,手腕以一个极其精妙的角度微微翻转,宽大的云锦衣袖如同流云般滑过。动作行云流水,不带一丝烟火气。
然而——
呃啊——!
一声凄厉短促的惨叫猛地响起!尖锐得刺破耳膜!
谢凛如遭电击,整个人剧烈地一颤,猛地缩回手!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豆大的冷汗瞬间从额头滚落!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右手,鲜血正从他紧捂的指缝间疯狂地涌出,瞬间染红了半边手掌和昂贵的玄色锦袍袖口!
一根断指!他右手的小指,赫然齐根断去!切口平滑,鲜血淋漓!
哐当!
那只精美的贡品茶盏,从英国公夫人惊得僵直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碧绿的茶汤混合着碎裂的瓷片,四散飞溅。
死寂!
绝对的死寂笼罩了整个御花园!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血腥一幕惊呆了!连呼吸都忘记了!无数道目光惊恐地在谢凛那只鲜血淋漓的断手和沈青梧脸上来回扫视。
只见沈青梧缓缓抬起手。她的动作依旧从容不迫,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微尘。那只莹白如玉的右手上,此刻却多了一样东西——一枚镶嵌在赤金指套上的、寒光四射的菱形薄刃!刃尖上,一滴鲜红的血珠正缓缓凝聚,欲坠未坠。
她垂眸,目光落在指套染血的刃尖上,如同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然后,她抬起眼,看向几近崩溃、痛得浑身发抖的谢凛。那张清艳绝伦的脸上,没有半分惊惶,更没有一丝旧情,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万年寒潭般的冰冷。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山上反射的阳光,美丽而致命。
世子爷,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御花园,带着一种金石相击般的冷冽质感,每一个字都淬着寒冰,您这是做什么光天化日,御苑之内,竟敢对朝廷钦封的皇商无礼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血流不止的断指,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如同在看什么肮脏的秽物。然后,她慢条斯理地、一字一句地,吐出那句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的话语:
再者,您怕是认错人了。民妇的夫君,她微微侧首,目光投向回廊另一端,那里,一个身着月白锦袍、气质温润如玉的年轻男子正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正在家中,为我和未出世的孩儿……煲汤呢。
娘子!温润的男子声音带着焦急,人已快步走到沈青梧身边,极其自然地伸手虚扶住她的腰,动作温柔而充满保护意味,目光警惕地扫过狼狈不堪的谢凛,可曾受惊他正是新科探花,翰林院编修,苏砚。亦是沈青梧如今名正言顺的夫君。
谢凛如遭五雷轰顶!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断指的剧痛远不及此刻心口被万箭穿心的撕裂感!他看着眼前依偎在一起的璧人,看着沈青梧那冰冷陌生的眼神,看着她小腹处虽未显怀却被苏砚小心翼翼护着的姿态……煲汤未出世的孩儿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眼睛,扎进他的心脏!扎进他那被悔恨日夜啃噬的灵魂深处!
不……不可能……他失魂落魄地喃喃,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华贵的地毯上,晕开一朵朵刺目的红梅,触目惊心。青梧……你看看我……我是谢凛啊!你……
谢世子!皇后身边的大太监不知何时已沉着脸出现,声音尖利而威严,御前失仪,冲撞皇商!还不速速退下治伤!惊扰了娘娘凤驾,你担待得起吗!
冰冷的呵斥如同兜头一盆冰水,将谢凛最后一丝侥幸浇灭。他猛地抬头,对上沈青梧那双毫无温度、如同看陌生人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片空茫的冰冷,比最深的恨意更让他感到绝望!
侍卫上前,半是搀扶半是强硬地将他拖走。他踉跄着,一步三回头,目光死死锁在沈青梧身上,充满了无法置信的破碎和深入骨髓的痛苦。断指处的鲜血,在他身后蜿蜒滴落,留下一条刺目的红痕,一直延伸到御花园的尽头,如同一条通往地狱的血路。
一场惊心动魄的闹剧,在皇后凤威的震慑下草草收场。然而,那断指的血,沈青梧冰冷的眼神,以及她口中那句煲汤的夫君,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京城!镇国公世子谢凛与死而复生的皇商沈娘子之间那讳莫如深的过往,再次被翻搅出来,成为街头巷尾最炙手可热、也最令人胆寒的谈资。
谢府,镇国公的书房。
气压低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厚重的紫檀木书案上,一份加急的密报被狠狠摔在上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逆子!你看看你做的好事!镇国公谢雍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指着谢凛的鼻子,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御前失仪!断指流血!丢尽了我谢家列祖列宗的脸面!如今满京城都在看我们谢家的笑话!你……你……
谢凛垂着头,站在书案前,脸色苍白如纸,右手被厚厚的白布包裹着,依旧有暗红的血迹渗出。他仿佛没听见父亲的咆哮,整个人沉浸在一片巨大的、死寂的麻木里,只有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深处,翻涌着悔恨和一种濒临崩溃的疯狂。御花园里沈青梧那双冰冷的、看陌生人般的眼睛,还有她依偎在苏砚怀中的画面,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他。
国公爷息怒!管家颤巍巍地递上一份新的账目,声音带着哭腔,刚……刚收到的消息,我们在江南的生丝……全……全完了!几大绸庄联合压价,我们囤积的十万担上等生丝……全砸手里了!对方放话,只认‘沈记’的牌子!还有漕运那边……我们三条船的货,在邗江口被卡了快半个月了,说是航道淤塞,要优先疏通‘沈记’的粮船!这……这分明是……
沈记!谢雍猛地抢过账目,一目十行地扫过,越看脸色越灰败,最后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喃喃道,是她……一定是她!沈青梧!她这是要断了我们谢家的根基啊!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依旧魂不守舍的谢凛,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恨意,都是你这个孽障!当初若非你……若非你为了柳氏那个祸水……
柳氏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猛地烫醒了谢凛!
柳如烟!
对!是她!都是因为她!如果不是她……如果不是她那该死的病!如果不是她楚楚可怜地哀求……自己怎么会鬼迷心窍,做出那等禽兽不如之事!怎么会失去青梧!怎么会让谢家陷入如此万劫不复之地!
一股滔天的怨毒和迁怒瞬间淹没了谢凛残存的理智!悔恨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他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射出骇人的凶光,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如烟……他低低地、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里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再不见半分昔日的柔情。
接下来的日子,对谢凛而言,是真正的地狱。
沈青梧的报复,精准、狠辣、铺天盖地!她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面,只凭沈记这块金字招牌和手中掌控的庞大商业网络,以及皇后若有若无的默许,便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整个谢府死死罩住,越收越紧。
谢家赖以生存的几大支柱产业,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接连遭受致命打击。
盐引被卡。户部以历年账目存疑,需详查为由,无限期冻结了谢家最重要的盐业经营许可。堆积如山的官盐无法运出,每日的仓储损耗和上下打点的无底洞,迅速消耗着谢家本已捉襟见肘的现金流。
漕运受阻。所有挂着谢家旗号的货船,在运河各闸口总是恰好遇到各种意外——水位不足、航道检修、甚至遭遇莫名其妙的风浪搁浅。而挂着沈字旗的船队,却总能畅通无阻,优先通行。时间就是金钱,延误带来的巨额赔偿和市场流失,让谢家的商路几近瘫痪。
田庄被压价。沈记粮行联合几大商号,对谢家名下的田庄产出粮食进行联合压价,价格低到令人发指。不卖粮食会烂在仓里。卖了连本钱都收不回!庄户怨声载道,已有佃户开始大规模退租。
债主临门。墙倒众人推。昔日称兄道弟的生意伙伴、钱庄票号,嗅到了谢家大厦将倾的气息,纷纷拿着借据找上门来催债。谢府那两扇曾经象征无上荣耀的朱漆大门,如今日日被凶神恶煞的债主和哭天抢地的供货商堵得水泄不通。曾经门庭若市,如今只剩下唾骂、哭嚎和砸门声。
短短数月,显赫百年的镇国公府,已是风雨飘摇,内囊尽空。府中仆从人心惶惶,能走的都偷偷卷了细软跑了。偌大的府邸,日渐空旷破败,透着一股行将就木的死气。
谢凛的日子更不好过。他成了整个家族的罪人。父亲谢雍气急攻心,一病不起,缠绵病榻,看他的眼神充满了刻骨的失望和恨意。族中长辈的指责谩骂日日不绝于耳。连府里最低等的粗使仆役,看他的眼神都充满了鄙夷和怨恨。
更折磨他的,是内心深处日夜不休的、毒蛇般的啃噬——对沈青梧的悔恨,对那个被他亲手扼杀的孩子的负罪感,还有……对柳如烟的迁怒与日俱增的恨意!
他不再去柳如烟的院子。甚至听到她的名字,都会暴怒。他将谢家所有的厄运,都归咎于这个他曾经视若珍宝、如今却觉得面目可憎的女人身上!是她!是她用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蛊惑了他!是她让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
终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深夜,被债主逼得几乎发疯、又被父亲吐了一口唾沫的谢凛,彻底崩溃了。他披头散发,状若癫狂,冲进了柳如烟居住的、如今也显得格外冷清的院落。
贱人!都是你!都是你这个祸水!他双目赤红,如同恶鬼,一把揪起卧病在床、脸色苍白如纸的柳如烟的衣领,将她狠狠掼在地上!
柳如烟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一声痛呼,惊恐地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充满戾气的男人:凛……凛哥哥你……你怎么了
凛哥哥你也配叫!谢凛歇斯底里地咆哮,唾沫星子喷了她一脸,看看你干的好事!看看你把谢家害成了什么样子!看看我!他猛地伸出那只包裹着纱布、依旧渗着血的断手,都是因为你!因为你那该死的病!因为要救你这条贱命!我失去了青梧!我害死了自己的孩子!现在谢家也要完了!完了!你满意了!
他越说越恨,抬起脚,狠狠踹在柳如烟的身上!一脚!两脚!发泄着心中积压的所有怨毒和绝望!
啊——!柳如烟发出凄厉的惨叫,在地上翻滚躲闪,昔日的柔弱娇美荡然无存,只剩下满脸的惊恐和扭曲,不是我!不是我!谢凛!是你!是你自己贪图我爹留下的那点人脉!是你自己心狠手辣!是你亲手灌的药!是你……
闭嘴!贱人!谢凛如同被戳中了最痛的伤疤,更加疯狂,抄起旁边一个插着枯萎梅枝的花瓶,狠狠砸了过去!
砰!花瓶在柳如烟身边碎裂,瓷片飞溅!
柳如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爬爬地缩到墙角,看着谢凛那完全失去理智、如同野兽般的眼神,一股冰冷的、同归于尽的恨意也猛地窜了上来!她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怨毒,猛地抓起地上最大的一块碎瓷片!
谢凛!你这个畜生!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她尖叫着,用尽全身力气,将那块锋利的碎瓷片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动作决绝而疯狂!
噗嗤——!
利器入肉的闷响!
鲜血瞬间染红了柳如烟素色的寝衣!
她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怨毒的眼睛死死瞪着惊愕的谢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然后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鲜血在她身下迅速蔓延开,如同一朵妖异而绝望的花。
谢凛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柳如烟迅速失去生气的脸,看着她身下那滩迅速扩大的、刺目的鲜血……这血,和他当年在沈青梧身下看到的,何其相似!一股巨大的、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猛地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无尽的恐惧和深入骨髓的冰冷。
柳如烟死了。带着对他的诅咒,死在了他面前。
这个消息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镇国公谢雍。本就油尽灯枯的老国公,听闻噩耗,一口鲜血喷出,当晚便撒手人寰。
曾经煊赫无比的镇国公府,彻底塌了天。
树倒猢狲散。族人争抢着最后一点浮财,各奔东西。偌大的府邸被债主和官府查封,只留下一个空荡荡的、破败不堪的躯壳。
而谢凛,这个曾经高高在上的世子爷,失去了父亲,失去了家族,也失去了所有。他如同行尸走肉,在京城最肮脏破败的角落游荡。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断指的伤口因为得不到治疗,早已溃烂流脓,散发着恶臭。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还燃烧着两簇名为悔恨和执念的幽暗火焰。
他只有一个念头:沈青梧!他要见她!他要赎罪!
他开始在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上长跪。从日出到日落,无论刮风下雨。他找来破布,咬破手指,用那溃烂流脓的手指,蘸着自己的血,在身前的青石板上,一遍又一遍,写下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血淋淋的——
悔!
血字在烈日下干涸发黑,又被新的鲜血覆盖。刺目的红,蜿蜒流淌,触目惊心。引来无数路人围观、指指点点、唾骂鄙夷。
看!那不是谢世子吗
呸!什么世子!丧家之犬!活该!
写个‘悔’字就有用了当初害人的时候怎么不想想
听说沈娘子现在可是住在苏探花府上,金尊玉贵,还怀着身子呢!哪会搭理他这种烂泥!
议论声如同刀子,割在谢凛早已麻木的心上。他充耳不闻,只是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写着那个血红的悔字。仿佛要将这三年来的所有痛苦、所有罪孽、所有迟来的、无用的忏悔,都倾注在这一个字里。他期盼着,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能换来沈青梧的一瞥,哪怕是一丝厌恶的眼神。
然而,没有。
苏府那扇紧闭的、象征着新生的朱漆大门,从未为他开启过。
直到这一天。
一辆华丽舒适的青帷马车,在护卫的簇拥下,缓缓驶来。马车四角悬挂的金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路人纷纷避让,目光敬畏。
马车在距离长街血字不远的地方,停下了。
车帘被一只保养得宜、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轻轻掀开。
沈青梧在贴身侍女的搀扶下,仪态万方地下了车。她身着华贵的缕金百蝶穿花云锦裙,外面罩着雪白的狐裘披风,小腹已经微微隆起,显露出清晰的孕相。面色红润,气度雍容,与三年前那个在听雪轩里奄奄一息的女子判若云泥。她身旁,是温润如玉、小心护持着她的苏砚。
谢凛浑浊的眼中骤然爆发出惊人的光亮!如同濒死之人看到了唯一的希望!他激动得浑身颤抖,用尽全身力气,拖着溃烂流脓的身体,几乎是爬着扑了过去,带起一路血污!
青梧!青梧!你终于肯见我了!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破裂,伸出那只完好的、却同样肮脏不堪的手,想要去抓沈青梧的裙角,我悔了!我真的悔了!我知道错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我们的孩子!你看!你看我的‘悔’!他指着身后那一片被鲜血反复浸染、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青石板,那里密密麻麻全是干涸发黑和新鲜刺目的悔字,如同一个巨大的、丑陋的伤疤。
我什么都没有了!家没了!父亲没了!柳如烟也死了!我断了一指!我每天都在悔恨中煎熬!生不如死!他语无伦次,声音凄厉如同鬼嚎,青梧!求求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赎罪!让我用余生来弥补你!哪怕做牛做马!为奴为婢!求求你……看在……看在我们曾经……他试图唤起一丝旧情。
然而,沈青梧的目光,只是极其淡漠地扫过他,如同扫过街边一堆散发着恶臭的垃圾。那眼神里,没有恨,没有怒,只有一片彻底的、空茫的冰冷,比最深的恨意更令人绝望。
她微微蹙了蹙秀气的眉,似乎被他身上的恶臭和这不堪的景象扰了兴致。她没有看谢凛,只是微微侧首,将脸颊轻轻靠在身旁苏砚温暖坚实的肩膀上,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柔的笑意,那是对着至亲至爱之人才会流露的暖意。然后,她抬起眼,目光掠过谢凛那张涕泪横流、写满绝望和哀求的脏污脸庞,投向远处铅灰色的天空。
红唇轻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慵懒的、漫不经心的、却又蕴含着冰冷裁决的力量:
夫君,你看,这天色……她顿了顿,唇角的笑意加深,却无端让人感到一股寒意,似乎要变凉了呢。
她微微偏过头,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终于落在了谢凛身上,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俯视着脚下挣扎的蝼蚁,轻飘飘地,落下了最后一句话:
天凉了。该让谢家……彻底破产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谢凛眼中的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他整个人瘫软在冰冷肮脏的青石板上,身下是他自己写下的、血淋淋的悔字。
彻底……破产。
这四个字,是最终的判决,是盖棺定论。将他最后一丝卑微的、不切实际的幻想,彻底碾碎成齑粉!
原来,在她心里,连恨,都已是多余。
原来,他连让她恨的资格,都没有了。
他只是一个需要被彻底抹去的污点,一个需要被破产清算的……垃圾。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他蜷缩在血污里,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却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谢家祖宅,这座曾经象征着无上荣耀与权势的庞然大物,在经历了数月的查封、变卖、分割之后,终于迎来了它最后的归宿。
一个寒风凛冽的黄昏,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像是随时要塌下来。曾经门庭若市的朱漆大门上,交叉贴着刺眼的官府封条,在呜咽的北风中猎猎作响。昔日气派的庭院,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枯枝败叶在空荡荡的院落里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悲鸣,如同这座百年府邸最后的叹息。
谢凛,这个曾经显赫的世子爷,如今如同一条真正的丧家之犬。他蜷缩在府邸后门一个堆放杂物的破败耳房里。这里唯一能挡点风的,只有几块破木板。他身上裹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散发着馊臭味的破棉絮,根本无法抵御刺骨的严寒。断指的伤口早已腐烂发黑,流着黄绿色的脓水,引来苍蝇嗡嗡盘旋。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耸,眼窝深陷,里面只剩下两簇疯狂跳动、行将熄灭的火焰。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样东西——一支断裂的、染着早已干涸发黑血迹的素银簪子。那是三年前,沈青梧跳崖那晚,遗落在望京崖边的。三年来,这是他唯一的念想,是他沉沦地狱时唯一能抓住的、属于沈青梧的碎片。他一遍遍地摩挲着簪子断裂的茬口,如同抚摸着早已逝去的、被他亲手碾碎的旧梦。
青梧……青梧……他喃喃地念着,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
就在这时,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男人粗鲁的吆喝和重物拖拽的声音。
快点快点!都堆到后院去!这破宅子晦气!早点烧干净了事!是官府雇佣来清理查封财产、准备最后放火焚毁这凶宅的帮工。
听说以前这里住着个世子为了个病秧子小妾,把自己老婆孩子都害死了
可不是!作孽哟!活该有今天!
听说那皇商沈娘子如今可风光了,苏探花把她当眼珠子疼,肚子都那么大了……
嘘!小声点!别让那疯子听见!
议论声清晰地传进耳房。谢凛的身体猛地一僵,攥着断簪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发出咯咯的轻响。
青梧……孩子……苏探花……
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巨大的痛苦和一种濒死的、疯狂的执念瞬间攫住了他!
烧他们要烧了这里
不!不能烧!这里……这里是他最后能找到一点青梧气息的地方!是听雪轩!对!听雪轩!他和她名义上成婚的地方!虽然只有地狱般的一夜!但那里……那里或许还残留着什么!哪怕是一丝尘土!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他仅存的神智!
他猛地从破棉絮里挣扎起来,不顾断指的剧痛和身体的虚弱,踉跄着冲出耳房!像一道扭曲的、肮脏的鬼影,朝着府邸深处、那个最偏僻角落的听雪轩方向,跌跌撞撞地奔去!
喂!那疯子跑进去了!
管他呢!反正是要烧的!让他一起烧干净!省得晦气!
点火!快点火!
帮工们冷漠地看着那个疯狂冲向火场的背影,毫不犹豫地举起了火把。沾满了火油的枯枝败叶、废弃的梁木,瞬间被点燃!
轰——!
烈焰如同被释放的赤色恶魔,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材,发出噼啪爆裂的巨响!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顷刻间便蔓延开来!浓烟滚滚,直冲天际,将铅灰色的天空染上一片狰狞的橘红!
谢凛不管不顾!他冲进了烈焰熊熊的庭院!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他烤干!浓烟呛得他剧烈咳嗽,眼泪鼻涕横流。华丽的飞檐在火焰中坍塌,燃烧的木料如同火雨般砸落!他躲闪着,身上的破棉絮被飞溅的火星点燃,皮肤传来灼烧的剧痛!
但他眼中只有那越来越近的、在火光中摇摇欲坠的听雪轩!那个囚禁过她、也彻底改变了他和她命运的地方!
近了!更近了!
就在他即将冲到听雪轩那扇熟悉的、被火焰包裹的破旧木门前时——
轰隆——!
一声巨响!听雪轩的整个屋顶,在烈焰的吞噬下,终于不堪重负,轰然坍塌下来!燃烧的巨木、瓦砾、灰烬,如同火山喷发般倾泻而下!
巨大的热浪和冲击力将谢凛狠狠掀飞出去!他重重摔在滚烫的地面上,浑身剧痛,口中涌出腥甜的液体。断簪脱手飞出,掉落在几步外燃烧的灰烬里,迅速被火舌吞没。
不——!他发出野兽般的绝望嘶吼,挣扎着想要爬过去。
然而,眼前的一切都被疯狂跳跃的火焰和浓烟遮蔽。透过扭曲灼热的空气,在听雪轩那彻底化为火海废墟的方向,在府邸残存的高墙之外,他仿佛看到了——
一辆华贵无比的青鸾车驾,静静地停在不远处的街道上。车窗的帘子被一只戴着翡翠镯子的纤手微微掀开一角。
火光映照下,那张清艳绝伦、曾让他魂牵梦萦、如今却只余冰冷的面容,清晰地显露出来。沈青梧。她正微微侧着头,目光平静无波地投向谢府这片冲天的火海,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深潭般的漠然。
她的另一只手,正轻轻地、充满怜爱地抚摸着高高隆起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全新的、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火光跳跃在她精致的眉眼间,却映不进她眼底分毫。
然后,他仿佛看到她的红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隔着火焰的爆裂声、房屋的倒塌声、风声,一个冰冷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的字眼,如同鬼魅的低语,清晰地钻入了他的耳膜,如同最后的审判:
烧。
烧干净些。
烧掉这承载着无尽罪孽、痛苦和肮脏过往的牢笼。
烧掉那个名为谢凛的、早已腐烂的灵魂。
莫要留下一点残渣。
莫要……脏了她和她孩儿,通往崭新未来的路。
谢凛的瞳孔骤然放大到极致!最后一丝神智被这冰冷的裁决彻底击碎!所有的悔恨、痛苦、挣扎、绝望,都在这一刻化作了焚尽一切的烈焰!
青梧——!!!
他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了一声凄厉到撕裂灵魂的嘶吼!那声音穿透了熊熊烈火,充满了无尽的不甘、怨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入骨髓的眷恋与绝望!
下一秒,他猛地从地上弹起!不再看那高墙外的车驾,不再看那吞噬一切的火焰,而是像一只扑火的飞蛾,带着一种近乎解脱的疯狂,朝着听雪轩那片倒塌的、火势最猛烈的废墟中心,义无反顾地、决绝地冲了进去!
轰——!
一根燃烧的巨大梁柱,在他冲入火海的瞬间,带着万钧之力,轰然砸落!
烈焰瞬间吞没了那个扭曲的、疯狂的身影!
只有那声撕心裂肺的青梧——!!!的尾音,还在火光冲天的夜空中,凄厉地回荡、盘旋,久久不散,最终也被更加猛烈的火焰爆裂声彻底吞噬。
墙外,青鸾车驾的帘子,缓缓落下。
车内,温暖如春,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气息。
沈青梧靠在柔软的锦垫上,缓缓收回了望向那片火海的目光。眼底,最后一丝因火焰跳动而产生的微光,也彻底沉寂下去,归于一片无波无澜的深潭。仿佛刚才目睹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早已预料到的风景。
她低下头,双手温柔地、充满无限怜爱地覆上自己高高隆起的、浑圆的孕肚。掌心下,清晰地传来一阵有力的胎动。小家伙似乎被外面的动静惊扰了,正调皮地伸展着小胳膊小腿。
一丝真正属于母亲的笑意,如同初春消融的冰雪,极其柔和、极其温暖地,在她清冷的唇角缓缓漾开。那笑意,驱散了所有的冰冷,照亮了整个车厢。
乖,不怕。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安定,都过去了。
她抬起头,对着前方温声吩咐,声音平静而坚定:
回府。
车轮滚动,华贵的青鸾车驾平稳地驶离,将身后那片照亮半个京城的、象征着彻底毁灭与终结的冲天火光,以及那里面被焚尽的所有罪孽与过往,远远地抛在了寒冷的夜色深处。
车窗外,更深露重。
而车厢内,温暖如春,孕育着无限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