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庙堂 > 第一章

(一)破鼓与菩萨
世上的庙,有香火鼎盛的,便有破败失修的。
城南有座小庙,供着一尊泥菩萨。庙瓦破了洞,雨漏进来,在菩萨脚边积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倒映着那张悲悯又斑驳的脸。庙里没什么香客,只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沙弥。
小沙弥号净痴,是老和尚从庙门口捡来的。老和尚说,捡到他时,这孩子不哭不闹,只睁着一双清亮的眼,望着菩萨笑。便以为是缘法。
庙里穷,一日两餐,多是清粥寡水。香火钱攒上几个月,才够买一袋糙米。庙里有一面鼓,皮子破了半边,敲起来声音哑哑的,像害了痨病的老汉咳嗽。
师父,咱这鼓……还能响吗净痴总问。
老和尚眯着眼,坐在门槛上晒太阳:鼓破声嘶,谁听谁皱眉。可它自个儿,憋着那一口气,总还是要响的。
净痴不懂。他只觉得这鼓敲着难听,配不上菩萨。他见过城北大庙的法会,那鼓声雄浑,震得人心头发烫,信众黑压压跪了一片,那才叫气派。
他便有些怨,怨这破庙,怨这哑鼓,怨菩萨不显灵,让他们过得好些。
常有街坊从庙门前过。卖炊饼的王二会探头进来喊一声:老师父,今儿个菩萨管饭否然后哈哈笑着走开。隔壁胭脂铺的孙寡妇,心情好时会在功德箱里丢两个铜板,叮当一响,便是庙里最动听的声音。
净痴蹲在门口,看街上人来人往,看对面赌坊的伙计凶神恶煞地追打还不起债的赌鬼,看绸缎庄的老板娘叉着腰骂偷懒的伙计。这红尘滚滚,喧嚣刺耳,衬得这小庙愈发像个被遗忘的角落。
只有一件事是新鲜的。
每隔几日,总有个穿旧布衫的中年男人来。他不拜佛,也不捐钱,只站在庙堂里,仰头看那尊泥菩萨,一看就是半晌。眼神空空的,不知在想什么。
有一次,他看得久了,竟抬手,轻轻拂去了菩萨膝上的一点灰尘。
动作很轻,很温柔。
净痴蹲在蒲团边上,忍不住问:先生,你求什么
男人低下头,看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哑声说:求个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我是谁。
净痴更糊涂了。这人看着不傻不疯,怎会不知自己是谁
男人不再理他,又看了一会儿菩萨,转身走了。他的背影融进门外炽白的阳光里,像一滴水掉进河里,很快就不见了。
庙里又只剩下那尊泥菩萨,慈悲地、沉默地,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殿堂,和那个不懂我是谁的小沙弥。
还有那面破鼓,憋着一口哑透了的气。
(二)哑鼓与闷雷
那日午后,天阴得厉害。乌云压得低低的,像一块脏旧的抹布,要把这破庙和整个城南都擦掉。
穿旧布衫的男人又来了。这次,他没看菩萨,却盯着那面破鼓出神。雨水开始从瓦缝滴落,嗒,嗒,砸在地上那滩积水里,像替那哑鼓敲着点子。
这鼓,男人忽然开口,声音和雨声混在一起,有点黏糊,原来是什么样的声
老和尚在角落里打盹,像是没听见。净痴抢着答:师父说,以前响得很!一敲,半边街都听得见!
男人没回头,只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破损的鼓皮。那动作,跟他上次拂去菩萨膝上灰尘时一模一样。
声破了,是心里的事。角落里的老和尚忽然嘟囔了一句,也不知是梦话还是醒话。
男人的手顿在半空。
突然,庙门外炸开一阵刺耳的喧哗,夹杂着哭喊和狞笑。是赌坊的那伙人,又揪住了一个还不起债的。拳脚落在肉上的闷响,比雨声还密。
净痴吓得缩了缩脖子,往殿里躲。这是常事,躲过去就好。这庙菩萨都不灵,谁也护不住谁。
可那布衫男人却转过了身。
他没说话,也没动怒,就那么慢慢地走到庙门口,看着外面那场暴行。雨淋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他却像根钉子,楔在了那里。
看什么看!滚回去念你的经!一个打手发现了他,恶声恶气地吼。
男人还是没动。他的背影在雨幕里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古怪地透着一种硬气。
那打手觉得折了面子,啐了一口,竟几步跨上台阶,一把揪住男人的衣领:老子跟你说话,聋了!
净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老和尚不知何时睁开了眼,静静看着。
男人终于动了。他没挣脱,只是抬起眼,看了那打手一眼。
就那么一眼。
净痴说不清那是什么眼神。没有凶狠,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怒气。空空的,深深的,像庙后那口枯了的老井,你看不到底,只感到一股子寒意从井口冒出来。
揪着他衣领的打手,竟下意识松了手,后退了半步。他脸上横肉跳了跳,想再逞强,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
妈的……晦气!打手最终悻悻地骂了一句,转身冲回雨里,对着那欠债的又踹了两脚,算你狗运!下次再还不上,卸你的腿!
闹剧散了。雨更大了。赌坊的人拖着哭嚎的赌鬼走了。街面空荡荡,只剩下雨水冲刷着刚才的狼狈。
男人站在庙门口,雨帘在他面前形成一道屏障。他慢慢抬手,摸了摸刚才被揪过的衣领,然后转过身,走回殿内。
他经过那面破鼓时,脚步停了一瞬。
净痴屏住呼吸。
只见男人屈起手指,对着那破裂的鼓面,极其随意地一叩。
咚——
一声闷响,不像鼓声,倒像一声被摁在厚土里的雷。不响亮,却沉得让净痴心口一颤,连殿角的蜘蛛网都似乎跟着抖了一下。
男人像是也没料到这声响,看着自己的手指,愣了愣。
然后,他再次看向那尊泥菩萨。菩萨半阖着眼,嘴角含着一丝永恒的笑意,悲悯又疏离。
心里的事……男人低声重复了一遍老和尚的话,像是在咀嚼着这几个字的滋味。
他这次没待多久,转身又走进了茫茫雨幕里,那声闷雷似的鼓响,好像还憋在庙里,嗡嗡地,不肯散出去。
净痴跑到门口,只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
庙里又静了,只有雨声和……那面好像有什么东西活过来的破鼓。
老和尚不知何时又闭上了眼,仿佛一切从未发生。
只有菩萨脚边水洼里的倒影,被雨滴打得支离破碎。
(三)锈针与洪流
雨连下了三天。庙里那点米缸见了底。老和尚倒是不急,依旧眯着眼打坐,仿佛吸风饮露就能活。
净痴饿得前胸贴后背,蹲在门槛边,眼巴巴望着街对面热气腾腾的包子铺。那香气混在潮湿的空气里,像一只钩子,挠得他肚里的馋虫翻江倒海。
师父,米没了。他第一百零一次提醒。
老和尚眼皮都没抬:菩萨脚下,饿不死耗子。
净痴想,我又不是耗子。他是人,一个饿得发慌的小沙弥。他开始认真思考,要不要去包子铺门口念念经,化个包子回来。就化一个,素的也行。
正胡思乱想,那个布衫男人又出现了。他撑着把破旧的油纸伞,伞骨断了一根,耷拉着,显得比他的人还落魄。他径直走到菩萨像前,依旧仰头看着。
净痴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在寂静的庙堂里格外响亮。
男人回过头。净痴臊得脸通红,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男人没笑他,只看了一眼空荡荡的香案和几乎能当镜子照的米缸。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一言不发,转身又走进了雨里。
净痴有点失落,又觉得理所当然。谁又会管别人吃不吃得饱呢这世道,能管好自己肚皮的已是能人。
约莫半个时辰后,雨势稍歇。男人回来了,伞收着,腋下却夹着个小小的油纸包。他走到净痴面前,把纸包递给他。
纸包还温着,散发出一股让净痴魂牵梦萦的、最纯粹的麦香。
是馒头,两个白面馒头。
净痴愣住了,抬头看着男人。男人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只微微扬了扬下巴,示意他拿着。
谢……谢谢先生!净痴接过馒头,声音都在发颤。他掰下一大半,想先给师父。
老和尚却摆了摆手,眼睛看着那男人:施主,破费了。
顺路。男人声音干巴巴的,好像不习惯说这两个字。他目光扫过殿内,最后落在墙角。那里扔着些平日用不上的杂物,其中有一副旧鞍鞯,皮子开裂,锈着一枚铁扣。
男人走过去,捡起那枚生锈的铁扣,在指尖捻了捻。上面的锈迹斑驳粗粝。
他走回香案边,案上有个铜香炉,边缘被磨得光滑。他捏着那铁扣,就用那锈迹,在香炉光滑的边缘上,轻轻磨了起来。
沙……沙……
声音很细,很慢,像春蚕啃食桑叶。在这安静的破庙里,却清晰得刺耳。
净痴捧着馒头,忘了吃,呆呆地看着。老和尚也静静看着。
男人磨得很专注,眼神空茫,仿佛全部心神都凝聚在那一点锈迹与铜器的摩擦上。那不是打磨,不像要磨掉什么,反倒像……像要把那锈,那层斑驳破败的痕迹,狠狠地摁进铜里去。
沙……沙……
这声音让人心里头发紧。净痴说不清那是什么感觉,好像男人磨的不是锈,是别的什么东西。是他空荡荡的眼神是他哑谜一样的行径还是这庙里、这街上、这世上所有让人憋闷又说不出的委屈
磨了许久,他终于停下。香炉边缘被划出几道浅浅的痕,那锈迹似乎淡了些,又似乎更深地吃进了铜里。
他把那铁扣随手扔回杂物堆,像做完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然后,他再次看向那尊泥菩萨。雨水从破瓦漏下,正滴在菩萨合十的手掌上,溅开细小的水花。那手势,像是在承接,又像在无声地诉说什么。
男人看着那被雨水不断敲击的手,忽然极低地笑了一下。笑声很短,没有丝毫暖意,倒像一块冰砸在地上。
都说菩萨能千手千眼,普度众生,他声音哑得厉害,像被那锈磨过,怎么就……度不了近处的苦
这话像根锈针,猛地扎进净痴心里。
是啊,这菩萨,度不了庙里的饥,度不了门外的恶,也度不了这男人空荡荡的我是谁。
男人不再说话,也没看任何人,转身走入渐渐大起来的雨声中。
净痴低头,看着手里凉了的馒头。
那沙沙的磨锈声,好像还钻在耳朵里,磨得人心慌。
庙外,城市的喧嚣被雨声压住,又仿佛在雨水下面积蓄成一股更大的、无声的洪流。而那尊菩萨,只是永恒地微笑着,承接雨水,一言不发。
(四)红云与算盘
雨住了片刻,天光从破瓦的漏处挤进来,在积水的泥地上切出几块昏黄的光斑。庙里那股子潮湿的霉味愈发重了,混着香炉里冷掉的灰烬气,沉甸甸地压在人身上。
就在这片沉滞里,一团红云卷了进来。
是个女人。一身绛红色的锦缎旗袍,掐得腰是腰,臀是臀,在这灰败的庙里扎眼得厉害。她头发烫着时髦的卷儿,一丝不乱地拢在脑后,露出一张白净精明脸,柳叶眉,丹凤眼,嘴唇涂得秾艳,嘴角却天然微微上翘,像是随时准备挂起一副热络的笑,或是吐出一串不饶人的话。
她手里捏着块绣花手绢,却不是用来拭泪的,只漫不经心地拂着香案上并不存在的灰。指尖丹蔻鲜艳,像几点突然滴落的血珠。
净痴看呆了,手里的半个馒头忘了嚼。老和尚的眼皮也掀开一条缝,浑浊的眼珠动了动。
女人目光在殿内一扫,像打算盘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就把这破庙的穷酸窘迫算了个一清二楚。那眼神掠过掉漆的柱子、漏雨的屋顶、空空的功德箱,最后落在净痴手里的馒头上,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哟,老师父,这小庙……香火倒是别致。她开口了,声音脆生生的,像玉珠砸在冰面上,好听,却带着股凉薄的利落劲儿。菩萨跟前,就吃这个
老和尚合十:施主见笑。粗茶淡饭,也是修行。
修行女人轻笑一声,手绢掩了掩嘴角,修行值几个大洋这世道,肚子修饱了,才有力气念经不是
她步子挪到那面破鼓前,伸出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轻一划,那破损的鼓皮发出嗞一声哑响。这鼓破得,怕是雷公来了都敲不响。菩萨听着,也不嫌闷得慌
净痴忍不住嘟囔:前几日……有位先生敲响过一次。
哦女人眼波一转,落到净痴脸上,什么样的先生敲出什么动静了
就……一声闷响,像地底下打雷。
女人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算盘珠子又拨过一轮,脸上却笑意不减:那倒是稀奇。看来这破庙里,还藏着点响动。她话里有话,不再追问,转而打量起那尊泥菩萨。
她看得比那布衫男人放肆得多,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像是在估一尊货品的成色。看到菩萨脚边水洼里自己的倒影,她还俯身正了正鬓角。
菩萨倒是好气度,她直起身,丹凤眼微眯,任它漏雨刮风,我自岿然不动。是真心宽,还是……她拖长了调子,舌尖轻轻一弹,……麻木了
老和尚闭目不答。
女人也不在意,自顾自说道:城南这片地界,要变天了。听说来了个新的话事人,手段狠着呢,要重整街面。这庙……她目光又一次扫过屋顶的破洞,怕是碍了谁的眼,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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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块石头砸进死水潭。
净痴心里一紧。老和尚捻着佛珠的手指也顿了顿。
女人像是没看见,从精巧的手袋里摸出几个银元,叮叮当当地丢进空空如也的功德箱里。那声响又脆又实在,砸得净痴耳朵嗡嗡响。
给菩萨添点香油,镀镀金身。她笑道,菩萨灵验了,也好保佑我这小本生意,顺风顺水不是
她哪里是来拜佛,分明是来下注的。扔下几个银元,像是提前打点这庙里日后可能显灵的菩萨,又或是打点这庙本身——这片即将动荡的地界里,一个或许有用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她像是完成了一桩买卖,心情颇佳。转身欲走,经过那堆杂物时,高跟鞋尖无意中踢到了那枚被布衫男人磨过的生锈铁扣。
铁扣咕噜噜滚到香案脚下。
女人瞥了一眼,没在意,红云一般飘出了庙门。那艳丽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留下一点廉价香粉的气味,混在庙里的霉味中,古怪又刺鼻。
庙里一时静极。
净痴看着功德箱里那几枚刺眼的银元,又看看地上那枚锈铁扣。
那女人像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刮乱了庙里一贯的死寂。她的话,她的钱,都带着一股强烈的、外面的气息,那股气息在说:这庙,这菩萨,这日子,都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了。
老和尚缓缓睁开眼,看着门外女人消失的方向,低低念了句佛号。
净痴捡起那枚铁扣,锈迹粗糙地硌着他的手心。
他忽然觉得,这破庙,好像真的变成了一面破鼓。刚才那穿红衣服的女人,就像一根尖尖的指甲,在鼓皮上不轻不重地划了一下。
虽没敲响,却留下了一道醒目的划痕,和一声无声的、令人心悸的余韵。
(五)山洞与旧痕
庙门外往东三里,荒草蔓生处藏着一个浅洞。洞口被野藤半掩着,里头黑,泛着一股土腥气和干苔藓的味儿。
那团红云此刻就窝在这洞里,旗袍下摆沾了泥渍,她也浑不在意,只从精巧手袋里摸出包洋火,嗤一声划亮,点亮了半截带来的白蜡烛。烛光一跳,把她精明利落的侧脸投在凹凸的石壁上,影子晃得有些妖异。
火光也照亮了对面蹲着的男人。还是那身旧布衫,指间夹着半截劣质纸烟,烟雾缭绕,把他那双空茫的眼遮得更加看不清。
看清楚了男人吸一口烟,声音比这山洞还哑。
骨头眉毛是有点像,十岁上下,年岁对得上。女人语速快,像打算盘,可那缩头缩脑的鹌鹑样,蹲门槛上啃冷馒头,眼珠子浑得看不见底!师兄,你信那是师傅的种师傅当年什么人物一把单刀能从长街这头杀到那头,眼皮都不眨一下。那孩子……哼,庙里雨水滴几天,怕是都能把他吓破胆。
她顿了顿,丹凤眼里光更冷:倒是对你给他的馒头,感恩戴德。
男人弹烟灰的手停了一瞬。烟雾散开些,露出他微微拧起的眉头。他眼前闪过那孩子捧着馒头时发亮的眼睛,和那一声带着哭腔的谢谢先生。
师傅临走前,只说当年乱,孩子左肩胛骨下,有个铜钱大的朱砂记。男人声音低沉,像团烧着的火。
火女人嗤笑一声,烛光在她眸子里跳动,那孩子魂儿都快熄了,哪来的火我看你是魔怔了,听见一声破鼓响,就以为找着根苗那庙里老和尚,眼皮耷拉着,可眼里头透出的那点光,不像个吃素的。这窝,不像表面那么浅。
鼓皮破了,心气没破,才能憋出那一声闷雷。男人声音没什么起伏,是不是,得再看看那‘朱砂记’。
怎么看女人眉梢一挑,透出几分厉色,扒了他衣服验明正身师兄,咱们是来找人的,不是来结仇的。打草惊了蛇,真的也得变成假的!她凑近些,烛光映着她艳丽的唇,师傅的对头,可也没死绝呢。这消息漏出去一点,那孩子……还有那破庙,立马就得被碾成齑粉。
男人沉默地抽烟,烟雾更浓了。洞外有野风掠过,吹得藤蔓簌簌响,像无数只耳朵贴在洞口偷听。
女人耐心耗尽,直起身,拍了拍旗袍上的灰:我看八成是错了。白费老娘几个大洋的香油钱,扔水里还能听个响呢。她语气尖刻起来,当年抱走孩子的奶娘死得不明不白,线索到这破庙就断了,兴许早没了……
再看看。男人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钝力量。他扔掉烟蒂,用脚碾灭,抬头看女人,空茫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实质的东西,像钝刀子,庙是破,菩萨是旧。可那地方……能藏住东西。
女人与他对视片刻,忽地又笑了,只是笑意不到眼底:行,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我再去探探那老和尚的底。是真佛还是泥胎,总得敲敲才知道。
她吹灭蜡烛,洞里瞬间被黑暗吞没。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洞外无止境的风声。
黑暗中,男人慢慢攥紧了手,那枚生锈的铁扣硌在他掌心,粗糙的锈迹像是要嵌进肉里。
那孩子怯生生的眼神,和女人尖利的话语,在他空荡荡的脑子里来回碰撞。
朱砂记……火……他无声地喃喃。
庙里那一声憋闷的鼓响,似乎又在耳边滚过。
这找错了的苗,这根没火的柴,偏偏让他心里那点死了多年的东西,灼灼地烫了一下。
(六)银元与暗影
庙里的日子,因那几枚意外的银元,总算有了点活气。粥锅里米粒多了些,甚至能见到零星的油花。净痴捧着碗,吸溜得格外香甜,觉得那红衣女人虽说话不中听,倒像画儿里撒铜钱的神仙妃子,只是带了几分扎手的利芒。
老和尚依旧整日打坐,对着那尊沉默的泥菩萨。只是净痴偶尔会觉得,师父那闭目合十的姿态里,似乎比往日更沉凝了些,像一口被青苔封得更深的古井,瞧不出底。
买米回来的路上,卖炊饼的王二拦住了他,硬塞给他一个热乎乎的饼子,脸上的笑堆得比往常更腻:小师父,多吃点,瞧你瘦的。哎,你们庙里那总去看菩萨的先生,最近还常去不
净痴嘴里塞着饼,含糊地点头。
哦哦,挺好,挺好……王二搓着手,眼睛滴溜溜转,那先生……看着不像一般人呐,是你们师父的旧相识
净痴摇头,咽下饼:不知道,他就爱看菩萨。
王二啧了一声,似有些失望,又似松了口气,摆摆手让他走了。
接下来几日,净痴总觉得庙外似乎比往常热闹。隔壁孙寡妇来得勤快了,丢下两个铜板,总要扯着嗓子东家长西家短地说上好一会儿,眼角余光却似有似无地老往殿后瞟。甚至有个面生的货郎,在庙门口歇了半天脚,扁担筐里净是些不值钱的针头线脑,却也不吆喝,只眯着眼打量庙门匾额。
净痴没多想,只觉得大约是那几块银元带来的福气,连带着庙都受人关注了些。他照旧每日清扫庭院,对着哑鼓发会儿呆,然后蹲在门槛边看街景。
只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盼着那布衫男人来。那男人身上有种东西,让他本能地想躲开——不是害怕,是一种说不清的、沉甸甸的憋闷。尤其是那双空茫茫的眼睛,看久了,净痴觉得自己心里也好像空了一块,漏着嗖嗖的冷风。
这天夜里,净痴被一泡尿憋醒。他迷迷糊糊爬起来,趿拉着鞋往后院的茅厕走。
月色很好,清泠泠地铺了一地,将破庙的残旧照得清清楚楚。四周静极了,只有秋虫在墙根底下有气无力地叫着。
他解完手,打着哈欠往回走,经过那口枯井时,脚步顿了一下。
井边好像有点不对劲。
他揉揉眼,凑近了些。借着月光,他看到井沿那圈粗砺的青石上,落着一层薄薄的浮灰。而此刻,那浮灰上,赫然印着半个模糊的鞋印!尖尖的,小小的,绝不是他和师父的脚印。
净痴的心莫名一跳,睡意瞬间跑了一半。他下意识地探头往黑黢黢的井口里望了望。
井很深,黑洞洞的,冒着森森的凉气。
什么都看不见。
他缩回头,心里有点发毛。是野猫吗可野猫怎么会留下这样的脚印是那红衣女人她来这枯井边做什么
他想不明白,只觉得这口熟悉的枯井,忽然变得有点陌生,有点吓人。他不敢多待,快步跑回屋里,钻回冰冷的被窝,把自己裹得紧紧的。
黑暗中,他睁着眼,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外面的动静。
只有风声,和那不知疲倦的虫鸣。
庙还是那个破庙,菩萨还是那个菩萨。可净痴隐隐觉得,有什么东西,就像那井沿上的脚印一样,悄无声息地踩了进来,打破了某种维持了很久的、沉闷的平静。
他翻了个身,左肩胛骨下的那块皮肤,隔着薄薄的衣衫,蹭在粗糙的草席上,有点痒痒的。他伸手挠了挠,很快又沉沉睡去。
(七)井痕与旧影
自那夜在枯井边看见那半个模糊的鞋印,净痴心里就落下个疙瘩。他不敢再去井边,连夜里起夜都憋着,总觉得那黑窟窿似的井口里,藏着什么东西,正悄无声息地朝外张望。
庙里的气氛也愈发沉滞。老和尚打坐的时间更长了,有时竟像泥塑木雕,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那红衣女人再没出现过,布衫男人也不见踪影,只有孙寡妇和王二,依旧时不时来探头探脑,说些不咸不淡的话。
这天晌午,日头毒得很,晒得庙顶的破瓦都快要冒烟。净痴趴在蒲团上打盹,殿门外蝉鸣聒噪,搅得人心烦意乱。
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又听到极轻的脚步声,就在后院。
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竖起耳朵细听。
只有蝉鸣。
可心里那点不安越胀越大。他鬼使神差地爬起来,蹑手蹑脚蹭到通往后院的破门边,小心翼翼探出头。
后院空荡荡,烈日白晃晃地炙烤着地面,那口枯井沉默地趴在那里。
井沿边上,似乎有个身影。
净痴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屏住呼吸细看。
是个穿着蓝布褂子的女人,背对着他,正弯腰盯着井沿那圈青石,一动不动。她的身形清瘦,挽着紧实的发髻,和那夜月光下模糊的鞋印隐隐重合。
她看得极其专注,仿佛那冰冷的石头里藏着什么惊天秘密。半晌,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指尖极轻地拂过石面上某处——正是那鞋印残留的地方。
然后,她像是被抽干了力气,肩膀垮塌下去,整个人佝偻在井边,背影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枯槁和悲凉。
净痴看得呆了,大气不敢出。
那女人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肩膀剧烈耸动,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咳了好一阵,她才慢慢缓过气,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缓缓直起身。
她转过身,想要离开井边,一抬头,目光恰好撞上门缝后净痴惊惶的脸。
四目相对。
净痴吓得猛地缩回头,心脏咚咚狂跳,像要从嘴里蹦出来。他听见后院那女人似乎倒抽了一口冷气,脚步声骤然响起,不是朝他走来,而是踉跄着,飞快地远去了。
等净痴鼓足勇气再探头看时,后院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那口枯井,和被日头晒得发烫的青石井沿,仿佛刚才那悲恸的一幕只是他的幻觉。
他失魂落魄地退回殿内,一屁股坐在蒲团上,心里乱成一团麻。
傍晚,老和尚结束打坐,睁开眼,看到净痴魂不守舍的样子,淡淡问:怎么了
净痴张了张嘴,想把下午看到的古怪女人说出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隐隐觉得,那女人和这口井,和师父,甚至和他自己,有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这种关联让他害怕。
他摇摇头,闷声说:没什么,天热,有点蔫。
老和尚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
夜里,净痴睡得极不安稳。梦里不再是生锈的铁扣,而是那口幽深的枯井,井里不是水,是浓得化不开的黑。那个蓝衣女人站在井边,背对着他,然后猛地回头——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空白!
净痴吓醒了,一身冷汗。
他坐起来,心跳如鼓。黑暗中,他隐约听到前殿传来极低的说话声。
一个是师父。
另一个……是个女人压抑的、沙哑的声音。
净痴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他光着脚,像只受惊的小鼠,悄无声息地溜下地,蹭到门边。
声音是从菩萨像那边传来的,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终究……是找到了……女人的声音带着哭腔,又硬生生忍住。
老和尚的声音低沉得像地底的回响:……何苦再来……
……印记……对得上……井边的……女人哽咽着,话语破碎,……我的……债……
尘缘已了,何来债业老和尚的声音里透着一种深深的疲惫。
了不了!女人突然激动起来,声音拔高,又猛地压下去,变成痛苦的喘息,……看一眼……就一眼……
接着,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净痴屏息听着,手脚冰凉。他听到极轻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还有一声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像受伤的母兽发出的哀鸣。
然后,脚步声响起,朝着庙门方向去了。
净痴猛地缩回草铺,用薄被死死蒙住头,浑身发抖。
他不知道那女人是谁,不知道她和师父说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债和印记是什么。
但他左肩胛骨下那片皮肤,又开始莫名地灼烫起来,这次烫得厉害,像被刚点燃的香头狠狠摁了一下。
(八)煞星临门
那包炒豆子的余香还没在齿间散尽,庙里的死寂就被猛地砸碎了。
脚步声杂乱,不止一人,踏得庙门槛前的石板咚咚作响,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凶悍气。
净痴正拿着扫帚,闻声抬头,吓得往后一缩。
庙门口,黑压压站了四五个人。为首的是个瘦高老头,穿着灰布短褂,背微微佝偻,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铁核桃,脸上干瘪得没二两肉,一双眼睛却亮得骇人,像两把淬了冰的刀子,缓缓扫过庙堂,最后钉在老和尚身上。
他身后,一左一右,正是那红衣女人和布衫男人。女人抱着胳膊,嘴角噙着一丝冷峭的笑,眼神却比那日更加锐利。男人依旧沉默,旧布衫像是长在了身上,空茫的眼神里,此刻却沉淀着某种沉重的东西,不再飘忽。
再后面,跟着两个精悍的汉子,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凶戾,一看就不是善茬。
这阵仗,不像拜佛,像煞星临门。
老和尚缓缓从蒲团上站起身,浑浊的眼睛看向那瘦高老头,双手合十,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施主何事
瘦高老头没答话,铁核桃在他掌心嘎吱作响。他踱步进来,目光像刷子一样,把殿里每一寸角落都刷了一遍,最后落在那面破鼓上,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
慧明师兄,老头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躲了这许多年,就在这……伺候这泥胎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师兄净痴猛地看向师父。老和尚眼皮低垂,脸上皱纹像是石刻的,毫无波澜。
尘世已无慧明,只有贫僧觉空。老和尚道。
觉空老头嗤笑一声,觉是觉了,空却未必。若真空了,何必守着这破庙若真空了,何必藏着那点念想他目光毒蛇般倏地转向净痴。
净痴被他看得浑身一哆嗦,手里的扫帚差点掉地上。
红衣女人上前一步,丹凤眼斜睨着净痴,话却是对老和尚说的:老师父,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井沿上的灰,后肩的记,奶娘咽气前指的方向……桩桩件件,都对得上。您这庙,风水不好,藏不住东西。
布衫男人也抬起头,目光沉沉地看向老和尚,哑声道:师傅……只是要个准话。
老和尚沉默着,像一口被巨石压住的古钟。
那瘦高老头却不耐烦了,铁核桃一收,厉声道:慧明!少给老子装蒜!当年你为一女子叛出师门,带走我门下最得力的弟子(他瞥了一眼布衫男人),这笔账还没算!如今那女人的种就在眼前,你还要护着交出来!
净痴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叛出师门、那女人的种……这些字眼像烧红的针,扎进他耳朵里。他茫然地看着师父,又看看那群凶神恶煞的人,手脚冰凉。
老和尚终于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拖动着千钧过往。他抬起眼,看向那瘦高老头,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清晰的情绪——一种极深的厌倦和悲悯。
马师弟,执念如毒,你中毒太深了。他缓缓道,孩子无辜,何苦将他扯进你我陈年旧怨
无辜姓马的老头狞笑,他身上流着那女人的血,就不无辜!老子找了他这么多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慧明,你今天交也得交,不交……他身后两个汉子往前逼近一步,杀气腾腾。
师父!布衫男人突然低吼一声,跨出半步,挡在了净痴和老和尚之前,面向那马老头,声音紧绷,您答应过,只是确认……不动粗。
马老头眼神一厉:这里轮不到你说话!吃里扒外的东西!
眼看冲突一触即发。
够了!
一声嘶哑的哭喊从殿后传来。那个蓝衣妇人踉跄着冲了出来,头发散乱,脸上毫无血色,只有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里面盛满了绝望和豁出一切的疯狂。
她猛地扑到净痴身前,张开双臂,像只护崽的母鸡,死死挡住所有人。
是我的债!我来还!别动我的孩子!她嘶声喊着,眼泪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马老三!你要命,拿我的去!放过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猛地转向老和尚,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抓住他的僧袍下摆,泣不成声:慧明……师兄……我对不住你……当年是我糊涂……可孩子是无辜的……求求你……护住他……
殿内死寂。只有妇人压抑不住的痛哭声回荡。
净痴呆呆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妇人,看着她那剧烈颤抖的、瘦削的脊背,看着师父那双终于泛起波澜的、痛苦的眼睛,再看看那脸色铁青的马老头和神色复杂的红衣女子、布衫男人……
那些零碎的词句——那女人的种、奶娘、井边的印记、债……像无数碎片,在他脑海里疯狂旋转、碰撞,最后轰然一声,拼凑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真相。
这个绝望痛哭的妇人……
这个被追杀的身份……
这尊沉默的菩萨,这座破败的庙,还有师父那长久的守护……
他一直以为的平静、乏味,甚至有些委屈的生活,原来只是一层薄薄的冰壳。冰壳之下,是汹涌了不知多少年的暗流和漩涡。
而现在,冰壳碎了。
他站在冰冷的真相水里,看着那些陌生的、狰狞的过往扑面而来,左肩胛骨下那片皮肤,灼烫得如同烙铁。
(九)孽债尘了
那蓝衣妇人(柳青)的哭喊像一根针,刺破了庙里紧绷的皮囊,放出里面淤积了太久的脓血。她跪在地上,身体抖得不成样子,手指死死攥着老和尚(慧明)破旧的僧袍,指节泛白。
是我的债!我来还!她仰起脸,泪水混着尘土,在她苍白的面颊上冲出凌乱的沟壑,眼神里是破碎的绝望,马老三!你要命,拿我的去!放过他!他什么都不知道!
她猛地扭过头,不再看那姓马的煞星,而是死死望向那一直沉默的布衫男人(阿勇),声音嘶哑得几乎劈裂:阿勇……阿勇!你看看他!你看看他的眉眼……你看看他肩胛骨下那团火一样的朱砂记!那是你的种!是你的!
你当年一走了之……我找不到你……仇家追得紧……奶娘抱着他东躲西藏,最后……最后只剩一口气指了这庙的方向……是慧明师兄……是师兄收留了他,养大了他!你如今……你如今要带着人来逼死他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块沾血的石头,狠狠砸在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布衫男人——阿勇身上。
阿勇整个人僵住了。那空茫的眼神像是被惊雷劈中,骤然裂开无数缝隙,露出底下深藏的、从未愈合的血肉模糊。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像是想拼凑出一个表情,却最终只剩下一片空白般的剧震。他难以置信地看向地上痛哭的妇人,又猛地转向吓呆了的净痴,目光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贪婪又如此恐惧地在他脸上、身上逡巡。
那眉毛……那倔强抿着的嘴角……还有柳青口中那火一样的朱砂记……
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半步,撞在香案上,震得那空香炉嗡嗡作响。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窒息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总是挺得笔直的脊梁,在这一刻,肉眼可见地佝偻了下去。
红衣女人(红姑)脸上的冷笑早已消失无踪,她看看崩溃的柳青,看看失魂的阿勇,再看看那个瘦小惊恐的孩子,丹凤眼里第一次露出复杂难言的神色,下意识地抿紧了红唇。
马老三脸色铁青至极,眼中凶光更盛,却也没立刻发作,只是阴恻恻地盯着这场突如其来的认亲戏码,盘算着什么。
老和尚慧明,始终沉默着。他低头看着跪在脚边、几乎崩溃的柳青,看着这个他曾倾心相护、却最终缘悭一面的女子,眼中翻涌着无尽的悲悯、痛楚,最终都化为一声更深、更无奈的叹息。他缓缓闭上眼,捻着佛珠,仿佛要藉此压下心头所有的波澜。
阿弥陀佛。他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枯寂的平静,他轻轻拂开柳青紧抓着他僧袍的手,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看向马老三,声音沉缓却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古寺的钟声,敲在每个人心上:马师弟,你都听到了。恩怨是上一辈的,孩子是无辜的。柳青……她也受了足够的苦。你我之间的旧债,早在当年就已两清。你若还有半分人性,就此罢手吧。
他又看向阿勇,眼神里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苍凉:带他们走吧。离开这是非地,找个安稳处,尽你该尽的责任。这庙……容不下红尘孽债了。
最后,他看向吓得缩成一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落下的净痴,目光停留了片刻,那枯寂的眼底似乎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水光,快得像是错觉。他什么也没对净痴说,只是挥了挥手,仿佛拂去眼前最后一点尘埃。
都去吧。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力量。
马老三脸色变幻数次,最终重重哼了一声,似乎权衡利弊后,觉得目的已达到,再纠缠无益,铁青着脸转身喝道:我们走!带着两个汉子率先出了庙门。
红姑复杂地看了一眼阿勇和柳青,也扭身跟了出去。
阿勇像是终于从巨大的冲击中找回一丝神魂,他嘴唇哆嗦着,看看柳青,又看看净痴,喉结滚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走上前,用一种极其僵硬又小心翼翼的动作,想去扶起瘫软在地的柳青。
柳青却猛地甩开他的手,自己挣扎着爬起来。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慧明,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复杂的东西——愧疚、感激、绝望、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早已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旧情愫。她嘴唇翕动,最终也只是化为无声的哽咽。
她转过身,拉住还在发懵、不知所措的净痴的手。那手冰凉,却握得死紧,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走……孩子,我们走……她声音嘶哑,几乎是拖着净痴,踉跄着向庙门外走去。
净痴被动地跟着,一步三回头。他看着那座住了多年、破败却熟悉的庙堂,看着那尊沉默的泥菩萨,最后,目光落在那个站在原地、垂着眼睑、仿佛又已入定的老和尚身上。
师父不要他了。
这个念头像冰水一样浇透了他。
他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哭得快要死掉的女人拉着,被一个看起来像丢了魂的男人看着,走向一个完全未知的、令人恐惧的未来。
跨出庙门那一刻,柳青忍不住又一次回过头。
阳光刺眼,将破庙的门槛照得一片模糊。她看着慧明那孤寂的、仿佛瞬间又苍老了许多的背影,脑子里电光石火般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是当年山门下他递过来的那柄油纸伞,是月夜河边他没说出口的话,是自己当年决绝离开时他通红的眼眶,是奶娘临终前断断续续说去找……找慧明和尚……只有他……,是这十年来想象中孩子在这破庙里可能遭受的苦楚……
最终,所有画面都碎掉了,只剩下眼前这个决绝的、将她母子二人连同过往一起推出门外的、枯槁的背影。
眼泪再次汹涌而出,她却猛地扭回头,死死咬着牙,拉着身边这个与她骨肉相连、却陌生得让她心颤的孩子,一步一步,融入了门外喧嚣的市井人流,再也没有回头。
庙内,慧明依旧站在原地,听着那脚步声远去、消失。
殿宇空旷,只剩下那尊泥菩萨,悲悯地、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
一滴浑浊的泪,终于从他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团深色的、迅速消失的湿痕。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终章)
归尘
十五年秋,风比往年更厉些,卷着沙尘,扑打着城南小庙破旧的门窗。
庙更破了。瓦碎了好几片,雨水肆无忌惮地侵蚀着柱础,那尊泥菩萨的金身剥落得更厉害,悲悯的笑容模糊在更深沉的阴影里。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的、被时光彻底腌透了的枯寂味道。
老和尚慧明,或许现在该叫觉空,已经老得几乎看不出当年的轮廓。他蜷在角落的蒲团上,像一截被虫蛀空的老树根,裹着一件浆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僧袍。眼睛闭着,呼吸轻得几乎察觉不到,只有枯瘦的手指间一串磨得油亮的旧佛珠,还在极缓慢地、一下一下地捻动着,证明着残存的生命迹象。
脚步声在门外响起,沉稳,踏实,不疾不徐。
一个青年男子迈过门槛,走了进来。他穿着半旧的青布长衫,身形挺拔,眉眼间能看出当年那个怯懦小沙弥的影子,却早已褪尽了稚嫩与惶恐,代之以一种沉静的力度。他的目光清澈而稳定,像经历过风浪的深潭。
他在门口稍稍驻足,目光缓缓扫过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漏雨的屋顶、空荡的香案、那面彻底哑了的破鼓,最后,落在角落里那截枯槁的老树根身上。
青年眼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和酸涩,他轻轻走到老和尚面前,撩起长衫下摆,缓缓跪了下来,就在那冰冷积尘的地面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跪着,像一尊新生的塑像,陪伴着那尊即将燃尽的枯灯。
许久,老和尚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住了。他极其缓慢地、吃力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浑浊的眼珠动了动,花了些时间,才将焦距对准眼前的青年。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疑问,只有一片近乎死水的平静,仿佛早已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回来了。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像风吹过晒裂的陶器。
回来了,师父。青年开口,声音低沉温和。
又是一阵沉默。秋风从破窗钻进来,吹得佛前那一点将熄未熄的灯苗晃动了几下。
她……走了。青年轻声道,声音里没有太大的波澜,只有一种沉淀后的哀伤,三个月前,咳症带走的。走的时候很平静,拉着我的手,说了很多话。
老和尚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浑浊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深地沉了下去。他极轻地唔了一声,像是叹息,又像是解脱。
她告诉我了,青年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着老和尚,一字一句,清晰而平静,所有的事。当年的情非得已,您的舍身相护,还有……我的生父是谁。
老和尚沉默着,那枯槁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情绪,只有捻着佛珠的指节微微泛白。
她说,对不起您。也谢谢您。青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谢谢您给了我一条活路,谢谢您这十五年……替我担了这本不该您担的劫。
他俯下身,额头轻轻触在冰冷的地面上,行了一个最郑重的大礼。
起身时,他眼眶微红,却依旧目光坚定地看着老和尚。他看着这张布满深壑皱纹的脸,这双曾给他盛过清粥、抚过他头顶、也决绝地将他推出去的手,这具佝偻的、仿佛承载了太多苦难的躯体。
空气凝滞了,连风似乎都停了。庙里静得能听到灰尘飘落的声音。
青年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仿佛这个称呼早已在心底酝酿了千遍万遍,他看着老和尚的眼睛,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磐石坠地:
爸。
一声呼唤,石破天惊。
那截老树根猛地一震!仿佛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了他。他佝偻的脊背瞬间绷紧,又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枯寂如死水的眼睛骤然睁大,里面翻涌起滔天巨浪——震惊、惶恐、不敢置信,以及一种被深深埋藏了十几年、几乎以为早已腐烂的情感,破土而出。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捻在指间的佛珠串啪一声断裂,檀木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在空寂的殿宇里敲打出凌乱而惊心的音符。
滚烫的老泪,毫无预兆地从他浑浊的眼中汹涌而出,顺着他刀刻般的皱纹肆意流淌,滴落在他剧烈颤抖的手背上,滴落在身前冰冷的蒲团上。
他一生修行,断情绝欲,护他周全,送他远走,自以为尘缘已了,心湖枯竭。却在这一声称呼里,堤坝尽溃,露出了底下从未冷却过的、滚烫的父性的岩浆。
青年依旧跪着,看着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任由眼泪无声地滑落。
许久,许久。
老和尚颤抖的双手慢慢抬起,似乎想触碰一下眼前的青年,却又在半空中顿住,最终,只是极其缓慢地、重重地落在了自己的膝盖上。他闭上眼,任由泪水纵横,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发出一声漫长而嘶哑的、仿佛呕出了十几年沉疴的叹息。
……痴儿……
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字,声音破碎,却重逾千斤。
秋风又起,吹动着庙里的尘埃,那一点灯苗挣扎了几下,终于熄灭了。
但此刻,庙内却不再是一片死寂的黑暗。
有一种更沉重、更温暖、更无声的东西,在父子之间(尽管他们从未以父子之名相处过一日)缓缓流淌开来,弥漫了这破败的殿堂,连那尊斑驳的泥菩萨,嘴角的悲悯似乎都真切了几分。
净痴(或许他已有了新的名字,但在此刻,他只是净痴)依旧跪在那里,陪伴着他沉默的、流泪的父亲。
庙外红尘万丈,庙内时光仿佛停滞。
唯有爱和牺牲,穿透了十几年的光阴和苦难,在这一刻,悄然落地生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