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倔强的曹寡妇 > 第一章

一、做了皇帝也流泪
大业六年的秋,风里裹着锈铁和血腥气,吹过新丰城低矮的土城墙。天还没亮透,官道两旁已黑压压跪满了人,头磕在冰冷的硬土上,屏息凝神,等着那改变天下格局的马蹄声。
刘三,不,现在是高皇帝了。他的銮驾正经过这座龙兴之地的故城。
黄罗伞盖,旌旗蔽空。玄甲卫士的铁靴踏地声沉闷整齐,敲得人心头发慌。御辇华贵,辇上的男人身着玄黑冕服,十二旒白玉珠遮面,看不清神情,只一个模糊的轮廓,便已压得道旁众人脊梁更弯下去几分,恨不得将头埋进土里,呼吸都带着谦卑的颤音。
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浪般涌起,在旷野上滚雷似的回荡。新帝微微侧首,目光似乎扫过这片熟悉的土地,却又像什么都未入眼。御辇并未停留,威仪赫赫,沿着黄土垫道、净水泼街的官道,一路向西,前往早已备好的行宫。
天子过去很久,跪麻了腿的人们才互相搀扶着,唏嘘着站起身,拍打着膝头的尘土,脸上交织着敬畏与兴奋,争相议论着刚才瞥见的模糊天子真容,仿佛沾上一丝车驾扬起的尘土,都是了不得的荣光。
城里更是炸开了锅。圣驾虽已过去,那份天威的余悸和改天换地的狂喜仍在每一个角落沸腾。唯有城东头老槐树下,那一家小小的酒馆,显得格格不入。
酒旗——一面洗得发白、边上还毛了边的青布幌子——依旧不管不顾地挑在那里,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道不肯愈合的陈旧伤痕,固执地钉在这片欢腾到近乎谄媚的土地上。
店门半开着,能看见里面空荡荡的,没一个客人。几条破旧案几,几个歪歪扭扭的蒲团,一口盛酒的大缸,角落堆着酒坛子。一切都和往常任何一个清晨没什么不同,除了……这酒馆里里外外,冷清得吓人。
曹寡妇坐在柜台后面,一身半旧的粗布衣裙,头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露出一段线条硬朗的脖颈。她正低着头,手里拿着一块粗麻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光可鉴人的柜台面。动作不疾不徐,仿佛门外震天的喧嚣、万岁的欢呼,乃至那改变天下的銮驾经过,都与她、与这间破酒馆毫无干系。
街面上的声浪隐约透进来。
……真是想不到,刘三……哦不,陛下,当年还来这赊过酒哩!一个老人激动地发颤。
呸!王老六,慎言!陛下名讳也是你能叫的那是真龙!真龙潜渊之时,岂是你我能揣度的!立刻有人呵斥。
说的是,说的是……哎,曹家娘子那被呵斥的老汉讪讪的,一眼瞥见酒馆里的身影,像是找到了转移话题的目标,蹭到门口,抻着脖子,你这店……今儿个不歇业陛下刚过去,谁还来吃酒不如关了门,也去行宫外头磕个头,沾沾龙气也是好的哇!
曹寡妇没抬头,手里的布巾移到酒坛口,细细地擦着:开门做买卖,天经地义。龙气填不饱肚子,不如卖几文酒钱实在。
她声音不高,平平淡淡,没什么起伏,却噎得那老汉半晌说不出话,只得嘟囔两句倔婆娘,不识抬举,悻悻地缩回头,重新汇入外面议论的人潮里。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日头升高了些,街面上的狂热稍退,人们渐渐散去。一阵急促马蹄声由远及近,在酒馆门口戛然而止。
马上跳下来一个穿着体面管事模样的人,身后跟着两个小黄门,手里捧着几个锦盒。那管事站在门口,皱眉打量了一下这寒酸的铺面,才抬高了下巴,声音尖细地通传:曹氏接旨!陛下念旧,特赐宫中御酒十坛,蜀锦十匹,明珠一斛,钦此——
声音在寂静的小店里显得格外突兀嘹亮。
曹寡妇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抬起头。阳光从门缝斜射进来,照亮她半边脸庞,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但那双眼睛,黑沉沉的,不见底。
她看着那管事,又扫了一眼那些在昏暗店里熠熠生辉的锦盒,沉默了一瞬。
管事等得不耐烦,刚要催促,却见她嘴角极轻微地往下撇了一下,像是看到什么极碍眼的东西。
民妇小本经营,宫里的酒太金贵,怕折了福分。布,穿惯了粗的,细的皮肉受不住。珠子,更是照瞎人眼的玩意儿,用不上。她声音依旧平淡,却像钝刀子割肉,劳烦上官原样带回去。就说……曹寡妇没这个造化,消受不起。
你!管事的脸瞬间涨红,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尖声道,曹氏!此乃陛下天恩!你敢抗旨!
抗旨曹寡妇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点极淡的、近乎嘲讽的诧异,上官言重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是君,民妇是草芥,君要赏,草芥不敢不受。只是赏下来的东西,是供着、卖了、还是扔了,陛下总不会连这个也管吧既然给了我,便是我的东西,我如何处置,莫非也成了抗旨
她逻辑古怪却锋利,堵得那管事瞠目结舌,指着她你……你……了半天,气得浑身发抖,最后一跺脚,好!好个不识好歹的村野泼妇!咱家这就回禀陛下!你等着!
说罢,怒气冲冲地挥手带着人和东西旋风般走了。马蹄声愤愤远去,溅起一地尘土。
店里重归死寂。
曹寡妇垂着眼,站了一会儿,然后拿起那块抹布,继续擦。只是这次,她的手指关节捏得有些发白,动作也略显急促,失去了之前的从容。
这一日,再无人踏入酒馆半步。那面孤零零的酒旗,在愈来愈大的秋风里,扑啦啦地响得人心烦。
夜幕彻底落下,新丰城经过白日极致的喧嚣,陷入一种疲乏的宁静。只有行宫方向,隐约还有丝竹宴饮之声飘来,细若游丝,更反衬出这城东角落的死寂。
酒馆早已上门板,从缝隙里透不出半点光亮。
砰——!
一声巨响猛然炸开,老旧的门板被人从外面一脚狠狠踹开,碎裂的木屑向内迸溅!
沉重的、带着酒气的脚步声踏了进来,撞得门口的空酒坛子哐啷乱滚。
黑影高大,堵死了门口透入的那点微弱天光,煞气混着浓烈的御酒醇香,瞬间充斥了狭小的空间。
曹寡妇正点油灯的手一顿。火苗猛地跳了一下,
昏黄的光圈照亮她半边脸,无波无澜。她甚至没有回头,继续将那盏豆大的油灯放在柜台上。
朕还以为,低沉嘶哑的声音响起,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碾磨出来,你至少会教他,怎么叫一声爹。
曹寡妇缓缓转过身。
刘三就站在屋子中央,脱去了白日的冕服,只着一身玄色常服,金线绣的暗纹在昏灯下偶尔流转。他没戴冠,头发微乱,眼眶赤红,死死地盯着她,像一头随时要暴起噬人的困兽。
陛下说笑了,她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干涩得像粗陶摩擦,龙种尊贵,岂是野巷村妇能随意攀扯教养的。
曹—娥—他从胸腔里挤出她的名字,一步步逼近,靴子踩在泥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压迫声响。浓重的阴影彻底笼罩住她。你白日里,很威风啊。朕赏出去的东西,还没有人敢退回来。你这破店,你这贱命,是不是不想要了
他猛地出手,铁钳般的手指抓住她粗布衣衫的前襟,狠狠一撕!
刺啦——
布帛碎裂声在死寂的屋里尖锐得骇人。半幅衣襟被扯落,露出里面同样粗陋的中衣,和一小片瘦削而锁骨清晰的肩颈肌肤。凉意瞬间侵袭。
曹寡妇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但不是因为冷或怕。她猛地抬头,黑沉沉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实质的火焰,灼灼地刺向他。
你烧!她嗤笑出声,笑声尖利又苍凉,在破败的四壁间撞出回响,现在就烧!烧干净了最好!烧完了,这堆灰正好肥地!我正好带着你刘家的种,换个地方,改个姓——姓曹的野种,说不定比姓刘的贱种命更长!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去!
刘三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扭曲,像是被什么东西无形地狠狠击中心口。他抓着那片破布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指节泛出青白色。赤红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屈辱、还有一种更深更复杂的,近乎绝望的痛苦。
对峙。死一样的寂静里只有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
忽然,他猛地松开了手,那片破布飘然落地。他整个人像是骤然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向前踉跄一步,竟毫无预兆地、重重地将额头抵在她裸露的、微凉的颈窝里!
滚烫的颤抖透过皮肤传来。
他更深地埋进去,仿佛要钻进什么能躲避一切的地方,喉咙里发出近乎呜咽的、被碾碎了的低吼:
…你永远学不会跪是不是…永远…非要这样…扎得朕…鲜血淋漓…
想不到,已经做了皇帝的刘三也有泪流,那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灼烫了曹寡妇肩头那一小片皮肤。
她僵直地站着,像一棵被雷劈过却不肯倒下的枯树。油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剧烈的阴影,她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绷成一条冷硬的线,望着门外无边无际的黑暗,眼底是一片空茫的赤地,寸草不生。
那滴滚烫,却像烙铁,烫穿了层层叠叠包裹冷硬的血肉,直坠心尖,疼得她几乎痙攣。
她猛地闭上了眼。
二、动我孩子跟你拼命
油灯如豆,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点灯花,映得墙上那两个紧贴又扭曲的影子猛地一跳。
他滚烫的呼吸喷在她颈窝,那滴灼人的液体渗入她粗布的衣料,烫得皮肉下的血脉都在突突地跳。
曹寡妇浑身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每一块肌肉都僵硬地抵抗着这突如其来的靠近、这不容置疑的脆弱。
她下颌咬得死紧,齿根都泛出酸意,仿佛一开口,绷紧的那根弦就会断裂,泄露出她绝不能显露分毫的震荡。
许久,或许只是一瞬,刘三,不,皇帝,猛地抬起头。
所有的脆弱、失控,像潮水般从他脸上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狰狞的平静。只有那双赤红的眼,残留着方才风暴的痕迹,死死锁住她。
他抬手,用指节粗粝的拇指,有些粗暴地揩去她肩头那一点湿痕,也抹过自己眼角,动作快得像是要擦去什么不存在的耻辱。
好,很好。他声音低哑得磨人,你就犟着。看你能犟到几时。
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走向屋内唯一能算得上坐具的——那张用旧门板搭在土坯上的矮榻。玄黑衣袍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丝尘土和血腥气混杂的味道。他像是回到自己宫中御座般,毫无顾忌地坐了下去,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酒。他吐出一个字,命令道,目光扫向柜台后那口大缸,带着一种主人般的、令人窒息的熟稔。
曹寡妇站在原地,碎裂的衣襟被她下意识地用手拢住,指节泛白。她没动,胸口微微起伏,沉默地对抗着这重新笼罩下来的、更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
还要朕再说第二次他声音沉下去,带着冰碴。
她终于动了。脚步有些虚浮,走到缸边,拿起瓢,舀了满满一瓢最劣质的、浑浊的村酿。澄黄的酒液在瓢里晃动,映出她苍白而冷硬的脸。她走过去,将瓢不轻不重地顿在他面前的破木案上,酒液溅出几滴。
他看也没看那酒,只盯着她,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就给你皇帝男人喝这个
陛下是天子,天下都是您的,自然喝得惯琼浆玉液。民妇这里,只有这个,陛下若不惯,宫里有的是御酒。她垂着眼,声音平淡无奇。
他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端起那瓢,仰头就灌。喉结剧烈滚动,浑浊的酒液顺着他下颌滚落,淌进衣襟。他喝得又快又急,仿佛要借此浇灭胸中那团熊熊燃烧却又无处发泄的野火。
一瓢尽,他将空瓢重重砸在案上,发出哐一声闷响。
过来。他命令,声音因酒精而更显沙哑浑浊,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曹寡妇指甲掐进掌心。
聋了他抬眼,目光如实质的鞭子抽过来。
她极慢地挪动脚步,走到榻前,离他三步远站定。
他猛地探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将她狠狠拽到榻上,跌坐在他身边。熟悉的、混合着酒气和男性侵略气息的味道瞬间将她包裹,让她一阵眩晕,胃里翻搅起恶心和一种她拼命压制的战栗。
躲他凑近,鼻尖几乎碰到她的,呼吸灼热,朕能把你从那死人堆里扒出来一次,就能把你按在这新丰城的泥里一辈子!你躲到哪儿去嗯
旧事像淬毒的匕首,猛地捅穿时光。曹寡妇脸色霎时白得透明,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那不是怕,是恨,是刻入骨髓的耻辱和剧痛。
她猛地抬眼,黑沉沉的眸子第一次直直撞入他眼底,里面燃烧着冰冷的火焰:陛下不提,民妇倒忘了。忘了是怎麽被当成破布一样捡回来,忘了怎麽苟延残喘才没死在那个冬天!
苟延残喘他嗤笑,手指却更用力,几乎要嵌进她腕骨,没朕,你骨头都烂没了!还能在这跟朕摆你这寡妇的臭架子还能生下……
他的目光猛地扫向她身后角落那扇通往内室的小破门,语气骤然变得极其危险:……那小崽子呢朕来了这半天,他人呢藏起来了怕他老子
他睡了。曹寡妇声音绷紧,乡下孩子,没见识,受不得惊吓,更经不起天威震怒。
睡了刘三眼神一厉,猛地甩开她的手腕,站起身就要往内室去,老子来了,他敢睡滚起来见驾!
刘季!曹寡妇猛地扑过去,不是拉他,而是用身体死死挡在那扇破木门前,像一头被逼到绝境护崽的母兽,眼睛赤红,第一次失态地喊出了那个尘封已久、几乎带着血腥气的名字,你敢碰他一下!我跟你拼了!
这一声刘季,像定身咒,让他猛地刹住脚步。
多少年了没人敢这样叫他。沛县的流氓刘季,早死了,现在是高皇帝。可这三个字从她嘴里嘶吼出来,带着绝望的狠厉,瞬间劈开层层帝王威仪,直刺回那个泥泞、血腥、朝不保夕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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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身,面对着她,高大的身影再次完全笼罩住她。脸上神情变幻不定,暴怒、诧异、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算得上是痛楚的东西,在他眼中翻滚。
拼他缓缓地重复,声音低得可怕,你拿什么跟朕拼嗯
他逼近一步,几乎贴在她身上,手指粗暴地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仰头看着自己:你这条命是朕的,你这身子,他的目光在她碎裂衣襟处裸露的皮肤上刮过,带着一种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占有和侵略,也是朕的!你生的崽,更是朕的!朕要他生就生,要他死就死!你拿什么拼!
每一个字都像砸下来的巨石,要将她碾碎成泥。
曹寡妇被他掐着下巴,呼吸艰难,眼底却烧着一片不屈的冷火,那火几乎要将她自己也焚毁。她忽然不再挣扎,甚至极轻微地、近乎挑衅地扯了一下嘴角,尽管弧度僵硬。
是……都是陛下的。她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嘶嘶的冷气,陛下如今是九五之尊,口含天宪,要谁死,不过一句话的事。容易得很……就像当年,扔下一些碍事的累赘一样容易。
最后那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剔骨刀,精准地捅进了他最不肯示人的旧伤疤,狠狠一剜!
刘三瞳孔骤缩,掐着她下巴的手猛地收紧,又像被火烫到一样骤然松开。
死寂。
只有两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交错,在狭小破败的屋里碰撞,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血。
他死死盯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人,看清她瘦削身体里那股能硌碎人牙的倔强,看清她平静麻木表面下那汹涌的、几乎要同归于尽的恨意。
良久,他眼底翻涌的暴戾和痛苦慢慢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更深、更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
他往后退开一步,拉开了那令人窒息的距离。
好,你说得对。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朕是皇帝了。
他目光再次扫过那扇门,不再试图进去,反而重新坐回那张破榻上,姿态甚至显得有些慵懒,只有紧绷的下颌线条泄露着真实的情绪。
朕不看他。他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但朕的儿子,不能永远窝在这耗子洞里,跟你一样,活得见不得光。
曹寡妇的心猛地一沉,护在门前的姿势未变,警惕地看着他。
朕会下旨。他继续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给他该有的名分,该有的封号,该有的富贵。这是朕欠他的。
他不欠你什么!曹寡妇脱口而出,声音发颤,我们都不欠你!我们只要清净!
清净刘三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短促地笑了一声,笑声里满是苍凉和嘲讽,这天下是朕的,你们在哪,哪就没有清净!曹娥,你还不明白从你跟了朕那天起,就由不得你了!现在更由不得他!
他站起身,不再看她,也不再看那扇门,径直走向门口,脚步稳得不像刚灌了一瓢劣酒的人。
手碰到破损的门板,他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
旨意不日就到。准备好接旨。
声音冷硬,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说完,他一把拉开门,裹挟着夜间的冷风和一身挥之不去的酒气与戾气,大步融入外面的黑暗中。
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
曹寡妇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后背重重撞在破木门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她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拢着衣襟的手无力地垂下,全身止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门外,秋风呜咽,吹得那面破酒旗疯狂拍打着旗杆,像绝望的呜咽,又像不屈的呐喊。
内室里,传来极轻微窸窣声,一个小小的、压抑着恐惧的声音,细如蚊蚋地传来:
娘……那个很凶的人……走了吗
曹寡妇猛地抬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喉咙里那声濒临崩溃的哽咽硬生生堵了回去。泪水却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汹涌地滚过她苍白冰冷的脸颊,砸落在身前冰冷的泥土上,洇开深色的、无声的痕。
她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扇薄薄的、仿佛一推就倒的门板,仿佛在安抚门后那个受惊的孩子,也像是在支撑自己不要立刻碎裂开来。
夜还很长,很冷。那道圣旨,像一把悬顶的利剑,已经露出了它冰冷的锋芒。
三、王命如刀剜我心
接下来的几日,新丰城像一锅被持续加温的水,表面因圣驾离去而稍稍平息,内里却因皇帝在此停留一夜的余波而愈发滚沸。
各种真真假假的传言在茶肆巷尾、田间地头飞速流窜,每一个都绕不开城东头那家寒酸的酒馆和那个硬脖子的曹寡妇。
有人说亲眼看见宫里来的天使捧着金盘玉帛进去,又被那婆娘连人带东西轰了出来,东西摔了一地,那寡妇还叉着腰在门口骂,说皇帝老儿的脏钱脏物,玷污了她清白的地界。
还有人赌咒发誓,说夜里听见酒馆方向传来天威震怒的咆哮和女人的哭喊,还有撕打声,定是陛下忍不了那泼妇,亲自出手教训了。
可第二天一看,酒馆照常开门,那曹寡妇除了脸色更冷硬些,嘴角似乎还有点不易察觉的青紫,并无异样,依旧擦她的桌子舀她的酒,对任何窥探的目光都回以冰碴子似的漠然。
更有人窃窃私语,说那夜里,陛下是去认儿子的!那小崽子刘飞,长得跟陛下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龙章凤姿,注定要大富大贵!陛下心疼得紧,要立刻接回宫里当太子养呢!
流言蜚语像藤蔓,缠绕着这间孤零零的酒馆,也不可避免地,钻进了某些人的耳朵里。
这日晌午刚过,酒馆里难得有了两桌客人——都是些不敢靠近行宫区域、又舍不得离开这龙兴之地热度的小商贩,缩在角落里,就着一碟盐豆,小声交换着听来的宫廷秘闻,目光却时不时瞟向柜台后那个沉默擦坛子的女人。
脚步声杂沓,打破了这份诡异的平静。
一群衣着光鲜、趾高气扬的人径直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个管家模样的中年男人,三角眼,薄嘴唇,一脸精明刻薄。他身后跟着几个健仆,抬着两个沉甸甸的礼盒。
店内闲聊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聚焦过去。
那管家嫌恶地扫了一眼这破败逼仄的环境,用手中绢帕掩了掩鼻子,才尖着嗓子开口,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店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曹娘子,别来无恙啊
曹寡妇擦拭的动作停都没停,眼皮也没抬一下。
那管家似早料到如此,也不在意,自顾自说下去,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优越:奉我家夫人之命,特来探望曹娘子。夫人心善,念你孤儿寡母生计艰难,这些许薄礼,且收下度日吧。
他挥挥手,健仆将礼盒重重放在地上,发出闷响,显然分量不轻。
夫人还说,管家微微提高了声调,三角眼里闪烁着恶毒的光,过去些陈年旧事,就不必再提了。陛下如今贵为天子,圣誉重于泰山。有些不该存的心思,不该有的念想,曹娘子是个聪明人,趁早自己断了干净。安安分分守着你这小店,还能得个善终。若不然……
他刻意停顿,目光如毒蛇信子般扫过曹寡妇毫无表情的脸,又扫过那两桌噤若寒蝉的客人,意有所指地冷笑一声:……这世间啊,意外总是多的很。莫要到时候,哭都找不着坟头!
赤裸裸的威胁,裹着夫人的善意,像脏水一样泼过来。
角落里一个年轻气盛的小贩听得气愤,刚想站起身,却被同伴死死按住,示意他莫要惹祸上身。
店内死寂,落针可闻。只有曹寡妇手里那块粗麻布摩擦陶坛表面的声音,沙,沙,沙……单调而固执。
那管家等了片刻,不见任何回应,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脸上有些挂不住,冷哼一声:东西搁这儿了,话也带到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转身就要带人离开。
拿走。
两个字,干涩,冰冷,像石头子砸在地上。
管家脚步一顿,难以置信地回头。
曹寡妇终于停下了擦拭,抬起头,黑沉沉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直直地盯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她的东西,拿走。地方窄,别脏了我的地。
你!管家脸瞬间气成猪肝色,指着她,你别给脸不要脸!这可是刘夫人……
我不管是谁的东西。曹寡妇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冰锥一样刺人,我的地方,我说了算。滚。
一个滚字,彻底点燃了管家的怒火。他在刘夫人面前得脸,何时受过这等乡野村妇的羞辱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尖声骂道:好个泼贱货色!给你三分颜色就开染坊!真以为爬过龙床就了不起了我告诉你,宫里贵人碾死你,比碾死只蚂蚁还容易!你那个小野种……
话音未落!
一个黑影带着风声猛地砸过来!
啪嚓——!
一声脆响!那管家嗷一嗓子惨叫,捂着脸踉跄后退,指缝间顿时流出鼻血。砸中他的,是曹寡妇刚才擦拭的那个厚重的陶土酒坛盖子,在地上摔得粉碎。
曹寡妇仍站在柜台后,手里不知何时又摸到了一个空酒坛,五指紧扣着坛口,手背上青筋暴起。她整个人的气息都变了,不再是麻木的石头,而是一把瞬间出鞘的、寒光凛冽的刀,眼神凶狠得像要活撕了对方。
你再骂我儿子一句试试。她声音低哑,从喉咙深处逼出来,带着一种亡命徒般的狠绝,看看今天谁先死在这儿。
那几个健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曹寡妇身上迸发出的骇人气势震住,一时竟不敢上前。
管家捂着血流不止的鼻子,又惊又怒又怕,指着曹寡妇,色厉内荏地尖叫:反了!反了!你给我等着!等着!
他生怕那疯女人再扔出什么,不敢再多留,在一片狼藉和角落里客人惊骇的目光中,带着人连滚爬爬地逃了出去,连那两盒薄礼都忘了拿。
酒馆内再次死寂。
曹寡妇仍保持着那个姿势,紧绷得像一块石头,胸口剧烈起伏,眼里嗜血的凶光慢慢褪去,只剩下冰冷的空洞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她缓缓放下酒坛,发出沉闷的一声。
那两桌客人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悄悄放下酒钱,猫着腰溜走了。
店内空了下来,只剩下地上破碎的陶片、孤零零的礼盒,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戾气。
曹寡妇慢慢走出柜台,蹲下身,看着那些碎片,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尖锐的断面。良久,她拿起笤帚,默默地将碎片扫拢,倒进墙角垃圾堆里,仿佛扫去的只是一些寻常尘土。
然后,她走到那两盒礼盒前,看也没看里面是什麽,直接一手一个,费力地拖到门口,毫不犹豫地、一件件扔到了外面的大街上。锦缎、珠宝、甚至一些珍贵药材,散落一地,引来远处几个乞丐和孩童惊疑不定的张望。
她站在门口,秋风吹起她额前散落的发丝,目光越过那些刺眼的财物,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几天后,真正的天使到了。
这一次,仪仗齐全,黄门宣旨,肃穆威严,再无半点轻慢。新丰县令等一干地方官员都战战兢兢地跟在后面,围观的百姓跪了满街。
明黄的绢帛展开,尖细的嗓音拖着长调,诵读着骈四俪六的华丽辞藻。天恩浩荡,念及皇嗣流落民间,陛下仁德,特册封皇子刘飞为……齐王,封地齐国。赐王服金印,即日启程就国。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金色的锤子,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敲打在跪伏于地的人们的心头。
齐王!
虽然不是太子,却是实打实的亲王!一步登天!泼天的富贵!无数道羡慕、嫉妒、敬畏的目光,投向那跪在天使面前,穿着粗布衣服、瘦瘦小小的孩子刘飞,以及他身边,同样跪着,却脊背挺得笔直的母亲。
曹寡妇听着那些她听不懂也不想懂的封赏。,她只知道,那把悬着的刀,终于落下来了,不是要他们的命,而是要夺走她的儿子。
圣旨读完,天使合上绢帛,脸上带着程式化的微笑:齐王殿下,曹夫人,领旨谢恩吧。
周围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等着听那一声感恩戴德、光宗耀祖的谢陛下隆恩。
刘飞似乎被这阵仗吓住了,小脸发白,下意识地扭头看向母亲。
曹寡妇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戴了一张僵硬的面具。她拉着儿子,规规矩矩地磕了一个头。
然后,是一片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没有说话。没有谢恩。
空气仿佛凝固了。天使脸上的笑容有点僵硬,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一声示意。
曹寡妇像是没听见,只是拉着儿子的手,站了起来。她的目光越过天使,越过那些官员,投向很远的地方,空茫一片。
曹夫人天使的声音带上了几分不悦和催促。
曹寡妇终于收回目光,看了那天使一眼,眼神平静得可怕。她开口,声音干涩,却清晰地说道:
民妇,领旨。
只有领旨。
没有谢恩。
仿佛接下的不是光耀门楣的恩赏,而是一道冰冷彻骨的判决。
天使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但他无法强迫一个妇人对皇帝的封赏必须感恩戴德,尤其这妇人还是齐王生母。他只能冷哼一声,将圣旨重重放到她手中,拂袖转身,对着随从官员呵斥:还不快伺候齐王殿下更换王服,准备车驾!
场面顿时忙乱混乱起来。宫人捧着华丽的王服和金印围向茫然的刘飞。
曹寡妇被挤到了一边,手里握着那卷沉甸甸、明晃晃的圣旨,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些人将她儿子包围,脱下他身上的粗布衣,换上锦绣王袍。那小小的身影被裹在过于宽大华丽的服饰里,显得更加瘦弱和不知所措。
她忽然向前走了几步,拨开那些宫人,蹲下身,仔细地、默默地替儿子整理了一下歪掉的衣领,系好腰间的绦带。她的动作很慢,很轻柔,手指却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刘飞看着母亲,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茫然,小声问:娘……我们要去哪很远吗酒馆怎么办
曹寡妇没有回答,只是最后用力握了握儿子的小手,然后站起身,退开,再次变成了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车驾准备好了,骏马华盖,侍卫肃立。
刘飞被宫人搀扶着,一步三回头地走向马车。他频频看向母亲,眼里噙满了泪水,却咬着嘴唇不敢哭出来。
曹寡妇始终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脚下生了根。风吹起她灰扑扑的裙摆和鬓角的白发,她的面容隐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直到儿子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华贵的车舆里,直到车帘放下,直到车队开始移动,辘辘远去……
她依然站着,像旷野里一棵被遗忘的枯树。
围观的人群带着唏嘘和议论渐渐散去,官员们也各自离开,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空寂。
不知过了多久,曹寡妇才缓缓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卷刺目的明黄绢帛。
她猛地将它紧紧攥住,攥得指节发白,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捏碎。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回那间骤然变得无比空旷、无比冰冷的酒馆。
哐当一声,她将那卷象征着无上荣宠的王命圣旨,随手扔在了堆满空酒坛的角落里,如同扔一件碍事的垃圾。
尘埃轻轻扬起。
四、我就是要见儿子
齐王的仪仗消失在官道尽头,卷起的尘土尚未落定,新丰城看热闹的人群却已嗅到了新的风向。
皇帝亲封的齐王,哪怕生母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寡妇,那也是龙种,是真正的天潢贵胄。那间破败的酒馆,一夜之间,在众人眼中镀上了一层复杂而微妙的光泽——敬畏、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功利算计。
封王次日,酒馆那扇被踹坏后勉强修补的门板,竟在清晨被叩响了。不再是往日熟客大大咧咧的推门,而是带着几分迟疑和小心翼翼的轻叩。
曹寡妇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本地县丞的夫人,穿着簇新的绸衫,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手里拎着个精美的食盒。
曹……呃,曹夫人,县丞夫人舌头打了个结,迅速改了口,笑容更盛,听闻昨日大喜!真是……真是天大的福气啊!妾身特备了些粗陋点心,给夫人道贺,夫人千万别嫌弃……
曹寡妇挡在门口,没让她进去的意思,目光落在食盒上,又移回那夫人脸上,没什么表情:不必。小店粗陋,放不下精细东西。
县丞夫人脸上的笑僵了僵,强撑着:夫人这是哪里话,如今您可是齐王殿下的生母,金尊玉贵……
齐王是齐王,我是我。曹寡妇打断她,声音干巴,酒馆照旧只卖酒,不接待贵客。夫人请回。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便径直关上了门板,将那尴尬的笑容和精致的食盒一同隔绝在外。
这仅仅是个开始。
接下来的日子,这间孤零零的酒馆仿佛成了新丰城最炙手可热之地。县令、乡绅、甚至邻县有头有脸的人物,车马络绎不绝。带来的礼物从绫罗绸缎、金银首饰到田产地契,五花八门,价值不菲。
门槛几乎被踏破。
但曹寡妇像是瞎了聋了。任凭门外车马喧阗,说客盈门,她只固守着她那一方小小的柜台。礼物一律原封不动扔出去,访客一律冷脸拒之门外。若有人纠缠,她便抄起墙角的扫帚,也不说话,只冷冷盯着,直到对方讪讪退走。
她甚至在那面破酒旗旁边,又挂了块歪歪扭扭的木牌,用烧火炭写了几个大字:只卖酒,不攀亲。
炭黑色的大字,像她的人一样,又倔又硬,毫不通融。
人们背后骂她给脸不要脸、穷骨头贱命、活该守寡,却又不得不忌惮她身后那若隐若现的帝王阴影和远在齐国的亲王儿子,不敢真的用强。
热度慢慢降下来,酒馆重又变得冷清,甚至比以往更甚——寻常百姓也不敢来了,生怕沾惹什么是非。只有秋风依旧,吹得酒旗和那块黑炭木牌啪啪作响。
然而,新丰城的冷清,挡不住来自京城的暗流。
未央宫深处,椒房殿内香气馥郁却沉闷。刘夫人斜倚在锦榻上,听着心腹宦官低声禀报新丰传来的消息,那张美艳绝伦的脸上凝着一层寒霜。
……东西都扔出来了话也一句没递进去她声音娇柔,尾音却带着尖利的钩子。
是,夫人。那贱妇油盐不进,嚣张得很!仗着……仗着生了儿子,简直目中无人!宦官添油加醋,将曹寡妇的拒斥形容得更加不堪。
刘夫人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轻轻划过光滑的榻沿。
好一个硬骨头的寡妇……她轻笑一声,笑声里却无半分暖意,本宫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宫里的规矩硬。
她缓缓坐起身,眼眸流转间,已是计上心来。
陛下仁厚,念旧情。可皇家的体面,不能毁在一个村野寡妇手里。齐王年幼,即将就国,身边岂能没有一个知书达理、懂得宫廷规矩的母亲加以教导否则,岂非让天下人笑话我皇室无人,让个粗鄙村妇教养皇子
她看向宦官,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去,传本宫的意思给御史大夫。就说,为皇家体面计,为齐王前程计,请他们上个奏本。曹氏出身微贱,不识礼数,恐难担教养亲王之责。奏请陛下,遴选派德才兼备的宫中女官或宗室命妇,前往齐国,担任齐王太傅,悉心教导王爷礼仪规制、圣贤之道。至于曹氏……念其生育之功,可赐予财帛,安居新丰,非诏不得入齐国扰王爷清修。
字字句句,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剥夺一个母亲靠近儿子的权利,却被她说成了维护皇家体面、为王爷前程着想的大义之举。
宦官心领神会,躬身谄笑:夫人圣明!此计大妙!既全了陛下颜面,又绝了后患!奴才这就去办!
消息比圣旨跑得快。
某些隐秘的渠道,将刘夫人这番美意的风声,提前送到了新丰,递到了曹寡妇耳边。
彼时,她正对着空荡荡的店堂,擦拭着永远擦不完的酒坛。听到来人的低语,她擦拭的动作顿住了,手指紧紧攥着粗麻布,指节根根凸起发白。
来人说完,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预想中的愤怒、绝望、甚至哭求都没有出现。
曹寡妇只是沉默着,良久,她极慢极慢地继续擦拭的动作,布巾划过陶坛表面,发出沙哑的摩擦声。
知道了。她吐出三个字,再无他言。
来人愕然,却也不敢多问,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酒馆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夕阳的光从门缝斜射进来,拉长她孤寂的影子,投在冰冷的泥地上。她停下动作,抬起头,目光穿过那缕光,望向门外灰蓝的天空,那里正有一行秋雁,哀鸣着,执拗地飞向南方。
她的眼神空茫了一瞬,随即一点点沉淀下来,凝成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她可以忍受贫贱,忍受流言,忍受孤独,甚至忍受那个男人施加给她的一切。但她绝不能忍受有人要夺走她最后一点念想,将她彻底从儿子生命里剥离。
她忽然转身,走到角落那堆杂物里,翻找起来。最终,她找出了半匹粗糙发黄的葛布,和一根烧剩下的木炭。
她将葛布在柜台上一层层铺开,然后,拿起那根木炭。
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炭条划过粗布,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她没有念过书,认得的字有限,会写的更少。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刻进肉里,笨拙、扭曲,却带着一股豁出一切的狠劲。
写写停停,不时凝神回想字的写法,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窗外天色彻底暗透,她也不点灯,就着最后一点天光,固执地、一笔一划地书写着。
直到最后一个符号落下,她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扶住柜台才站稳。
粗糙的葛布上,爬满了歪歪扭扭、大大小小的炭黑字迹,像一群挣扎的蚂蚁,诉说着最直白、最笨拙、也最惊心动魄的诉求。
她小心地将葛布卷起,用麻绳捆好。第二天一早,天还未亮,她敲开了隔壁常年跑腿送信的老鳏夫的门,将一卷东西和几枚攒下的铜钱塞进他手里。
老哥,帮个忙。她声音沙哑,眼底布满血丝,送去京城,给……能给陛下看到的地方。
老鳏夫捏着那卷粗布,看着她前所未有的憔悴而决绝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重重点点头,什么也没问,将布卷揣进怀里,转身就消失在了晨雾里。
曹寡妇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只有等。等那把悬在头顶的、来自宫廷最深处的刀,是否会落下。
几天后,那卷沾着新丰尘土和一個母亲绝望气息的粗葛布,通过某种隐秘却高效的渠道,越过重重宫闱,被径直送到了御前。
刘三,不,皇帝,正在批阅奏章。当他展开那卷粗劣的葛布,看到上面那些歪扭、稚拙、却力透布背的字迹时,眉头瞬间拧紧。
那不是奏章,甚至不算一封信。没有格式,没有敬语,只有最直白的呼喊,混杂着错别字和涂改的痕迹:
刘三:飞儿才八岁。他晚上怕黑,睡觉要攥着我衣角。他吃不惯太油的东西,吃了闹肚子。他认字是我教的,认得不好,你别笑话。宫里的人再好,不是他娘。她们不会知道他夜里爱踹被子,不会知道他膝盖上有个胎记,不会知道他怕打雷声。你别让人拦着我不见他。我不争别的,就争这个。你要不答应,那旨意我就算抗了,这条命你随时拿去。曹娥。
没有哀求,没有眼泪,只有事实,和一个母亲摆出的最后底线——你可以拿走一切,但休想拿走我见儿子的权利,除非我死。
皇帝的手指捏着那粗糙的布卷,捏得死紧。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女人,在昏暗的油灯下,如何费力地、固执地写下这些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榨干她骨血里最后的力气。
他久久地盯着那片葛布,目光晦暗不明,突然眼角里又流出泪来,殿内香炉青烟袅袅,寂静无声。
最终,他猛地将葛布拍在御案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侍立的宦官吓得一哆嗦。
传朕口谕。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齐王年幼,需生母抚育。特许曹氏随子就国,入住齐王宫。一应供给,依王室母例。非朕亲诏,任何人不得擅阻其探视教导齐王。此前遴选太傅之议,作废。
口谕很快传出宫闱,自然也传回了新丰。
当那老鳏夫气喘吁吁地将消息带给曹寡妇时,她正坐在门槛上,看着夕阳一点点沉下去。
她听完,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转身走进酒馆。
过了一会儿,她搬出那盏许久未用的、写着她姓氏的旧灯笼,慢悠悠地,将它挂在了屋檐下。
五、
皇帝的口谕像一道铁幕,骤然斩断了伸向齐国的无数双无形之手。京城的暗流在新丰这潭死水表面激起的涟漪,也渐渐平息。遴选太傅之议戛然而止,刘夫人椒房殿内的瓷器换了一批,宫人们行走的脚步都放得更轻。
曹寡妇赢了,用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的方式,保住了她靠近儿子的权利。
齐国来的车驾和仪仗再次停在了酒馆门口,比上一次更加恭敬,却也更加疏离。为首的宦官宣读完准许随子就国的口谕,便垂手躬身,等着曹夫人启程。
没有欢呼,没有庆幸。曹寡妇只是沉默地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的粗布衣服,和儿子小时候穿旧的一件小褂。
她环视了一圈这间生活了大半辈子的酒馆,目光掠过每一个被擦拭得发亮的酒坛,每一道熟悉的裂缝,最后,落在角落里那卷蒙尘的明黄圣旨上。
她走过去,没有看它,只是用脚将它往更深的角落踢了踢,仿佛那是什么不洁之物。
然后,她拉开门,走了出去,没有回头。那面写着曹字的旧灯笼,在秋风里孤零零地晃着。
齐王宫恢弘而冷清。朱漆高墙,琉璃碧瓦,回廊曲折望不到头。宫人们穿着统一的服饰,低着头,迈着细碎的步子,说话轻声细语,脸上带着格式化的恭敬。一切都规整、华丽,却像一张精心绘制、没有温度的工笔画。
刘飞,如今的齐王,被裹在这巨大的、突如其来的富贵里,像一株被强行移植的幼苗,蔫蔫的,带着惶恐和不适。华丽的王袍束缚着他的手脚,繁琐的礼仪让他头晕眼花,那些陌生的、时刻环绕着他的宫女宦官,让他无所适从。他唯一熟悉的,只有母亲。
曹寡妇被安置在王府深处一处僻静的院落。供给确是依了王室母例,衣食住行,无不精致。但她依旧穿着自己带来的粗布衣服,吃着简单的饭食,对送到眼前的绫罗绸缎、珍馐美味视若无睹。
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儿子的寝殿里,沉默地看着宫人伺候他起居,在他课业间歇时,递上一杯温水,或用那粗糙却熟悉的手,替他捋一捋被金冠压乱的头发。
她的存在,与这王府的格调格格不入。她不会说漂亮话,不懂任何规矩,眼神直接而冷硬,看那些训练有素的宫人如同看木头。宫人们表面恭敬,背后却难免窃窃私语,称她为那个乡下婆子,眼神里藏着不易察觉的轻蔑。
刘飞起初极度依赖母亲,夜里甚至要悄悄跑到母亲榻上才能安睡。但渐渐地,王府的规矩、师博的教导、周围人无声的影响,像水滴石穿。
他开始意识到王爷身份意味着什么,开始隐约明白母亲的不同会带来什么样的目光。他依然亲近母亲,却不再像从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扑进她怀里撒娇,言行间,多了几分属于王族的、生涩的矜持。
曹寡妇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不说什么,只是看着儿子的眼神里,多了更深沉的寂寥。她依旧固守着他,像一头沉默的母兽,守卫着最后一块领地,尽管这块领地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慢慢蚕食。
时光在雕梁画栋间无声流走。关于京城的消息,偶尔会像秋风一样,零星吹入代国。
皇帝的身体似乎不大好了。朝中风波暗涌,围绕着太子之位,戚夫人的儿子如意呼声渐高。又有消息说,陛下旧伤复发,性情愈发暴戾多疑。
这些消息传到曹寡妇耳朵里,她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擦拭儿子用过的杯盏时,动作会停顿片刻,望着窗外北方天空,眼神渺远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那一日。
沉重的丧钟声,从京城方向,穿透千山万水,一声接着一声,缓慢而压抑地传来,震动了整个齐国。王府上下瞬间缟素,哭声震天。
皇帝,驾崩了。
刘飞穿着孝服,跪在灵堂里,小小的身子在宽大的麻衣里显得更加瘦弱,脸上满是懵懂的悲伤和恐惧。他已经知道死是什么意思,知道那个只见过几面、威严无比的父皇,再也回不来了。
曹寡妇没有哭。她甚至没有换上孝服,依旧是一身粗麻灰衣,站在灵堂最不起眼的角落,像一根钉死在阴影里的木桩。
她看着儿子哭泣的背影,看着满堂飞舞的纸钱和香烛烟雾,眼神干涩,没有任何波澜,仿佛那丧钟敲响的,只是一个与她全然无关的陌生人。
只有在她偶尔抬眼,望向京城方向时,那深不见底的瞳孔最深处,才会极快速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恨意最终落空的茫然,又像是一段纠缠入骨、如今却被强行斩断的孽债留下的空洞痛楚。但那情绪消失得太快,快得如同错觉。
大丧过后,新帝登基。吕后的铁腕很快显现。戚夫人及其子如意的下场惨不堪言,消息被严密封锁,但血腥味还是隐隐透出宫墙,令各地诸侯王人人自危。
齐国在这片肃杀中,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新帝对这位年幼且母亲出身微贱的弟弟,似乎并无多少忌惮,但也绝无亲近之意。齐国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偏远冷僻之地,无人问津。
刘飞在战战兢兢中慢慢长大,在母亲沉默却寸步不离的守护下,在王府属官的教育下,逐渐适应了他的王爵身份。
他变得稳重、谨慎,习惯了宫廷的规则,也习惯了母亲永远沉默而固执地存在于他生活的背景里。
他依旧孝顺,给予母亲一切物质上的尊荣,但童年那种毫无隔阂的亲密,早已被宫墙和岁月消磨得只剩下规矩和责任。
又过了许多年,连吕后也病逝了。朝廷风云变幻,齐国却依旧偏安一隅。
曹寡妇老了。头发彻底白了,腰背也不再挺直,那双曾经黑沉锐利的眼睛,也变得浑浊。她依旧住在那个僻静的院落,拒绝一切过分的伺候,生活简朴得令人侧目。
她最大的活动,便是每日拄着杖,走到王府最高的那处角楼上,向着新丰城的方向,望上一会儿。谁也不知道她那昏花的老眼还能不能看清什么,但她雷打不动。
直到一个寒冷的深秋,她病倒了,来势汹汹,药石无灵。
刘飞,这个已长成一个沉默温和的青年王爷跪在母亲榻前,握着母亲枯瘦的手,眼圈泛红。
曹寡妇呼吸微弱,眼神已经开始涣散,嘴唇嗫嚅着。
刘飞俯下身,将耳朵凑近:娘,您说什么儿子听着……
他听到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酒旗……旧灯笼……别……让人摘了……
刘飞的眼泪瞬间涌出。他紧紧握住母亲的手,哽咽着:娘,放心……儿子……儿子记得……都给您留着……
曹寡妇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她那浑浊的眼里,忽然透出一点极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光,像是穿透了数十年的时光,看到了什么别人看不到的景象。
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艰难地往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类似嘲讽又类似释然的弧度。
然后,那点光熄灭了。
她的手,在儿子手中,轻轻一滑,垂落下去。
齐王太夫人曹氏,薨。
葬礼按礼制举办,不算隆重,但也无人敢怠慢。刘飞为母亲守孝,哀痛沉默。
又一年春天,新丰城早已物是人非。那间曾轰动一时的酒馆,早已破败不堪,屋檐坍塌,只剩几面土墙倔强地立着,提醒着人们一段早已被淡忘的往事。
唯独屋檐下,那盏写著曹字的旧灯笼,经历多年风吹雨打,颜色褪尽,纸面破损,却不知被谁,或许是被哪个记得旧事又心生唏嘘的老人,用新的竹篾和油纸细细加固过,依旧孤零零地挂在那里。
春风拂过,它轻轻摇晃,里面的烛台早已冷透,蒙着厚厚的尘。
像一个永不屈服、却又沉默无言的魂灵,固执地守望着这片早已改天换地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