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桃花马上少年郎
景昭二十七年,仲春。
帝京的桃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瓣压满枝头,微风过处,落英缤纷,整座城仿佛笼罩在一片绯色的云雾之中。
沈青阮端坐在镇北侯府的喜轿内,一身繁复的嫁衣如火如荼,金线绣成的凤凰振翅欲飞。她手中紧紧攥着一枚温润白玉,那是父亲生前留给她的唯一念想。
轿外鼓乐喧天,人声鼎沸,可她只觉得一切声音都隔着一层纱,模糊而不真切。
新娘子到——喜婆高亢的喊声穿透轿帘。
轿帘被掀开,刺目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指尖带着薄茧,是常年握剑之人特有的手。
沈青阮迟疑一瞬,将自己的手轻轻搭了上去。那只手的主人微微一僵,随即稳稳握住她,力道不轻不重,恰如其分。
她借着对方的力道起身,凤冠上的珠翠随着动作叮当作响,沉重得几乎压断她纤细的脖颈。
红盖头遮挡了视线,她只能看见自己脚下寸许之地,以及牵着她的那只手的袖口——玄色锦缎上用银线绣着精致的云纹,彰显着主人尊贵的身份。
镇北侯世子,萧庭霄。
她的夫君,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喜堂之上,宾客云集,却无一人是她的至亲。沈家满门忠烈,尽数殉国,只余她一个孤女,自幼寄居舅家。今日她出嫁,舅父一家甚至未曾露面。
一拜天地——
司仪高唱,她被身旁之人带着转身,躬身下拜。
二拜高堂——
堂上坐着萧太夫人,虽看不清面容,但那道审视的目光却如有实质,穿透盖头,让她脊背生寒。
夫妻对拜——
转身,面对那个将成为她夫君的男子。她微微屈膝,头上的凤冠又是一沉,险些让她站立不稳。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扶住了她的胳膊,只一瞬便松开,快得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礼成,她被送入洞房。
新房内红烛高燃,锦被绣枕皆是一片刺目的红。她在床沿坐下,静静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脚步声,沉稳有力。门被推开,有人走了进来。
盖头被一杆玉如意挑起,突如其来的光亮让她不适地眨了眨眼。
抬眼,撞入一双深邃的墨眸。
萧庭霄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如松。他的面容俊美得近乎凌厉,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薄唇紧抿,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让人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绪。
四目相对,一时无言。
他身后跟着的喜婆笑着说了几句吉祥话,将合卺酒递到两人面前。
他端起一杯,递给她。指尖相触,冰凉的温度让她微微一颤。
交杯,饮酒。酒液辛辣,一路从喉咙烧到胃里。
放下酒杯,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些许沙哑:边关军情紧急,我即刻便要出发。
沈青阮愣住,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待我封狼居胥,再与夫人补洞房。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新婚的喜悦或歉意,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说完,他转身便走,没有丝毫留恋。
沈青阮下意识地追出房门,倚在廊柱上,看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
院中,侍从早已备好马匹。他利落地翻身上马,动作流畅如行云流水。夕阳的余晖为他镀上一层金边,银甲生寒,红缨如火,恰似一瓣挑在刀尖的桃花,绚烂而危险。
马蹄声起,他回头望来,目光掠过她苍白的面容,微微一顿,随即策马而去,消失在漫天霞光与桃花交织的绚烂之中。
那一刻,春风拂过,落花如雨。沈青阮望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某个角落悄然松动。
或许,她可以相信,这个如桃花般灼灼的少年郎,真能许她一个未来。
二、雁门烽火
北疆战事吃紧,萧庭霄这一去,便是三年。
镇北侯府庭院深深,沈青阮住在最偏僻的院落,日子过得悄无声息。府中中馈由萧太夫人一手把持,她这个世子妃,形同虚设。
新婚之夜夫君便奔赴沙场,她在侯府的处境可想而知。下人们惯会看人下菜碟,明里暗里的怠慢从未断过。萧太夫人对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儿媳更是冷淡,每日晨昏定省,不过是走个过场,偶尔言语间的敲打敲打,提醒她莫要忘了自己的本分。
小姑萧如鸾,年方十五,被娇惯得性子骄纵,对这个突然出现的、占了她兄长正妻之位的嫂嫂并无多少敬意,时常语带讥讽。
沈青阮皆默默承受。她自幼失怙,寄人篱下,早已学会如何藏起锋芒,如何在这高门大院中生存。
她带来的丰厚嫁妆,并未收入侯府公账,而是由她从沈家带来的旧仆杜仲小心保管着。杜仲年近五十,头发已花白,是看着沈青阮长大的老人,对沈家忠心耿耿。
小姐,侯府的人今日又旁敲侧击,打听您嫁妆的数目。杜仲压低了声音,眉宇间带着忧色。
沈青阮正在拨算盘,闻言指尖一顿,复又继续,噼啪声清脆作响。让他们打听去。她语气平静,账目你看紧便是。
老奴明白。杜仲迟疑片刻,只是…北疆那边,世子爷近日又传书回来,说今冬酷寒,将士们缺衣少药,朝廷的补给迟迟未到…
沈青阮沉默下来。这样的消息,三年来从未间断。萧庭霄的信件公事公办,寥寥数语,只言战事、言军需,从不问她这个妻子如何。最初几封,她还会提笔回信,关切地问一句君衣可暖食可饱,后来发现他的回信从不回应这些,便也渐渐不再写了。
但她总会在那冰冷简洁的战报字里行间,努力寻找一丝他的痕迹,想象他在冰天雪地中驰骋的模样。
然后,她便会让杜仲悄悄变卖一部分嫁妆,换成粮草、药材、棉衣,想方设法送往北疆。她不通过侯府,自有父亲旧部留下的隐秘渠道。
她的嫁妆就这样一份份拆解:一份买马草,一份铸寒刀,一份暗中托人送入军营,化作支撑边关将士、支撑他浴血奋战的力量。
夜深人静时,她常独对孤灯,就着昏黄的光线一针一线缝制冬衣。针脚细密均匀,仿佛将无处可寄的愁思与期盼,也一同缝了进去。她不知他身量尺寸,只凭记忆中新婚夜那惊鸿一瞥的挺拔身影估摸着做,想着边关苦寒,做得格外厚实些。
烛火摇曳,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轮廓。
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柳瑟瑟的名字第一次出现。
萧庭霄的来信依旧简短,只在末尾看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句:军中疫病频发,幸得医女瑟瑟精通岐黄,缓解颇多。
瑟瑟。亲昵的称呼,跃然纸上。
沈青阮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她垂眸看了那名字许久,然后将信纸仔细叠好,收进一个紫檀木盒中。
那盒子里,已积了厚厚一沓他寄回的家书。
她重新提笔,铺开信纸,却久久未能落墨。最终,她只写下寥寥数语,例行公事般地询问了军务,末了,笔尖蘸了朱砂,在信纸的角落,极小极小地画了一朵桃花。
一朵无人会在意,或许根本无人能看见的桃花。
柳瑟瑟的到来,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
萧庭霄派亲兵先一步回府送信,言说不久后将班师回朝,同时送回的,还有这位于军中有功的柳医女。
沈青阮被请到前厅时,柳瑟瑟正站在萧太夫人身旁,一身素净的衣裙,身姿纤细柔弱,眉目温婉低顺,指尖带着淡淡的药香,说话轻声细语。
民女瑟瑟,见过世子妃。她盈盈下拜,礼数周全,挑不出一丝错处。
萧太夫人脸上带着难得的笑意,亲自虚扶了一把:快起来。你于庭霄有恩,于镇北军有恩,便是侯府的贵客,不必多礼。转脸看向沈青阮时,笑容便淡了几分,青阮,瑟瑟姑娘初来京城,无处可去,日后便住在府中,你安排一下,莫要怠慢了。
沈青阮的目光落在柳瑟瑟那张我见犹怜的脸上,心中莫名一紧。她面上却不露分毫,只淡淡道:母亲放心,儿媳省得。
柳瑟瑟被安置在离主院不远的一处精致客院,待遇堪比府中小姐。下人们都是人精,见太夫人态度亲厚,世子又特意派人护送,对这位柳姑娘自是殷勤备至。
相比之下,沈青阮所居的偏院更显冷清。
萧如鸾很快与柳瑟瑟熟稔起来,常去她院中说话解闷。沈青阮偶尔从院外经过,能听到里面传来的阵阵笑语。
瑟瑟姐姐,你再多说说兄长在边关的事嘛!
世子他…英勇非凡,体恤下属…有一次受了伤,还坚持…
声音渐低,带着少女的娇嗔与好奇。
沈青阮驻足片刻,
silent
地转身离开。秋风卷起落叶,在她脚边打着旋儿,平添几分萧瑟。
杜仲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小姐,那柳氏来得蹊跷,太夫人和小姑子又那般态度,您得多留个心眼才是。
沈青阮正在核对最后一笔送往北疆的物资清单,闻言抬起头,眼中掠过一丝疲惫,却很快被平静覆盖:杜伯,多思无益。边关将士能熬过这个冬天,才是要紧事。
她将清单锁入匣中,指尖拂过冰凉的锁扣。
北疆的风雪,似乎也吹到了这帝都的深宅大院,让她心底生出寒意。
三、血与胭脂
景昭三十年冬,雁门关大捷的消息传回帝都,举城欢腾。
镇北侯世子萧庭霄以少胜多,重创北狄主力,立下不世奇功。捷报入京,龙颜大悦,赏赐如流水般送入侯府。
侯府上下喜气洋洋,一扫之前的沉寂,仆从们走路都带着风。萧太夫人整日笑逐颜开,就连对沈青阮,也难得地和颜悦色了几分。
青阮啊,庭霄即将凯旋,府中事务繁多,你也要多上心些。萧太夫人拨着佛珠,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和,你嫁入侯府三年,辛苦你了。等庭霄回来,你们夫妻团聚,也好早日为我萧家开枝散叶。
沈青阮垂首应了声是,心中却无多少波澜。三年独守空闺,早已磨淡了最初那点朦胧的期待。那个桃花马上的少年郎,在无数个孤寂的日夜和冰冷的家书中,渐渐褪色成一个模糊而遥远的符号。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更在意的,是即将随大军一同返京的柳瑟瑟。这三年来,柳瑟瑟在侯府地位超然,与萧太夫人和萧如鸾情同母女姊妹,对她这个正牌世子妃却始终保持着恭敬而疏远的距离。而萧庭霄后来的家书中,提及柳瑟瑟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虽仍是关乎医药伤病,但那字里行间似有若无的熟稔与赞赏,却让她无法忽视。
大军回朝的前一日,萧庭霄的先遣亲卫快马入府,带来的却不是世子即将归家的喜悦,而是一个足以将沈青阮打入冰窟的消息。
亲卫向萧太夫人禀报:世子为稳定军心、体恤功臣,已先行将已有身孕的柳瑟瑟姑娘妥善安置,不日便将接回府中休养。
已有身孕四个字,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沈青阮的心口。
萧太夫人先是一惊,随即竟是喜上眉梢,连声道:好!好!这是双喜临门!快,快去准备,务必安排妥当!
满屋的下人面面相觑,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面色瞬间苍白的沈青阮。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夜之间传遍帝都勋贵圈子。
听说了吗镇北侯世子那个医女,肚子都大了!
啧啧,世子妃进门三年无所出,这医女倒先攀上高枝结了果。
什么医女,怕是早就…世子远征,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儿,也正常…
可怜那沈氏,空顶着个世子妃的名头…
流言蜚语,如蛆附骨。
几日后,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森严护卫下驶入镇北侯府侧门。
车帘掀开,先是一名抱着襁褓的婆子下车,紧接着,柳瑟瑟被丫鬟搀扶着走了下来。她身着宽松的衣裙,腹部隆起明显,面容虽有些憔悴,却更添几分柔弱风韵。
萧太夫人亲自迎出,小心翼翼地将她接了进去,直接安置在了早已准备好的、离主院最近的一处宽敞院落,丫鬟婆子配备得比沈青阮那里还要齐全。
又过了半月,萧庭霄终于率大军凯旋。
皇帝亲设御宴犒劳功臣,恩宠无限。待他回到侯府时,已是深夜。
沈青阮坐在灯下,听着前院传来的喧闹声、脚步声、问候声,心绪复杂。她不知该如何面对他,这个与她有名无实的夫君,却与别的女子有了孩子的男人。
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她的院门外。
她的心猛地一跳。
然而,脚步声只顿了顿,便又响起,却是朝着柳瑟瑟院落的方向去了。
那一夜,萧庭霄宿在了柳瑟瑟处。
翌日清晨,依礼,柳瑟瑟抱着婴孩来向沈青阮这个主母请安。
她穿着一身簇新的水红色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赤金点翠步摇,显然是萧太夫人所赐。她怀中抱着一个锦绣襁褓,微微屈膝:瑟瑟给姐姐请安。
姿态谦卑,眼角眉梢却难掩得意与炫耀。
不等沈青阮开口,一旁的萧太夫人便连忙道:快起来,你身子还没好利索,不必多礼。来,让我看看我的乖孙。
柳瑟瑟顺势起身,将襁褓递过去。萧太夫人接过,爱不释手,逗弄着婴孩:瞧瞧这眉眼,多像庭霄小时候。
萧如鸾也凑过去,笑道:是极是极!尤其是这耳垂,你看这点朱砂痣,跟兄长耳后那一模一样!
婴孩耳垂上那一点醒目的朱砂痣,刺痛了沈青阮的眼睛。
萧庭霄耳后也有一粒这样的朱砂痣,新婚夜挑盖头时,她曾无意中瞥见。
铁证如山。
她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周围的笑语声、婴孩的啼哭声,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墙。
萧太夫人逗弄了一会儿孩子,这才像是想起沈青阮还在,抬眼看她,语气淡了几分:青阮,你也看看吧。瑟瑟为侯府立下大功,诞下麟儿。我决定,择日便正式抬她为良妾,日后你们姐妹相称,共同服侍庭霄,也好为侯府开枝散叶。
话说得冠冕堂皇,字字句句却如同耳光,扇在沈青阮脸上。
抬做良妾,已是给足了沈家脸面。萧太夫人捻着佛珠,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冷意。
沈青阮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的目光掠过萧庭霄,他站在一旁,沉默着,并未出言反对,默认了这一切。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柳瑟瑟怀中那个婴孩身上。
良久,她听到自己平静得近乎诡异的声音响起:母亲安排便是。儿媳身子不适,先告退了。
她转身,一步步走出这令人窒息的花厅,脊背挺得笔直。
当晚,沈青阮没有用膳。她让所有下人都退下,独自一人打开了偏院里那间尘封已久的小祠堂。
祠堂里只供奉着两方牌位——先考沈公讳屹之位,先妣沈门苏氏之位。
她点燃线香,插入香炉,然后跪在冰冷的蒲团上,默默烧着纸钱。
跳跃的火光映着她苍白而平静的面容,眼底却是一片死寂的荒芜。
纸灰飞舞,如同黑色的蝶。
她想起父亲沈屹,那位战功赫赫却最终马革裹尸的将军。临终前,他握着年幼的她的手,气息奄奄却目光如炬:
阿阮,乱世之中,门第虚名皆是空谈。记住,军功…军功才是最好的嫁妆,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当时她不懂,如今却品出了血淋淋的滋味。
她用整个沈家倾尽所有为她准备的嫁妆,支撑着夫君的军功,换来的,却是今日这般羞辱。
火光渐熄,祠堂内只剩下无尽的黑暗与冰冷。
一滴泪,终于从她眼角滑落,迅速湮灭在衣襟里,不留痕迹。
四、军功折子
翌日,天还未亮透,一辆青呢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镇北侯府,直奔皇城。
沈青阮一身素白衣裙,未施粉黛,发间只簪着一支简单的白玉簪,与平日侯府世子妃的雍容装扮判若两人。她怀中紧紧抱着一个紫檀木匣,面色苍白,眼神却异常坚定。
马车在宫门前被拦下。守卫见是镇北侯府的马车,又见车内是一位年轻女子,语气还算客气:宫中禁地,无诏不得入内。
沈青阮递上一枚令牌和一份名帖:烦请通传,镇北侯世子妃沈氏,有要事求见陛下。
守卫看到那名帖和令牌并非凡品,不敢怠慢,连忙层层通传进去。
等候的时间格外漫长。清晨的寒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袂,冷意刺骨。她只是静静地站着,背脊挺直,如同风雪中孤傲的青竹。
良久,一名内侍匆匆出来,尖细的嗓音道:陛下宣召,世子妃请随咱家来。
太极殿内,庄严肃穆。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正在进行早朝。
沈青阮抱着木匣,一步步走入大殿。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惊讶、好奇、审视…她恍若未觉,径直走到御阶之下,屈膝跪倒。
臣妇沈氏,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清晰平静,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
皇帝高坐龙椅,看着下方跪着的素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沈氏你乃镇北侯世子之妻,闯入朝堂,所为何事
沈青阮抬起头,目光沉静如水:臣妇今日斗胆闯殿,非为私怨,实为军国大事,亦为求陛下一个恩典。
她将怀中木匣高举过头顶:此匣中,是臣妇三年来,变卖所有嫁妆田产,购置粮草军械,支援北疆雁门之役的明细账册,以及所有往来票据、证人手书,共计纹银三十万两,战马八千匹,棉衣药材无算。请陛下御览!
满朝哗然!
三十万两!八千匹战马!这几乎相当于一场大型战役的全部军需!竟出自一个妇人之手
内侍将木匣接过,呈送御前。皇帝翻阅着里面厚厚一沓账册票据,越看神色越是凝重。
这些物资,为何不走朝廷调度,而是由你私下运送皇帝沉声问道。
沈青阮叩首:回陛下。只因三年来,臣妇多次听闻夫君家书中提及北疆军需吃紧,朝廷补给时有延误。臣妇忧心战事,恐贻误战机,故倾尽所有,托父亲旧部以商队名义秘密运送,只望能解边关燃眉之急,助我军大获全胜。此事,镇北侯世子,亦即臣妇夫君,可为民妇作证,所有物资皆已入库签收。
朝臣们窃窃私语起来。若此事为真,那雁门大捷的功劳,至少有一半要记在这沈氏头上!而萧庭霄竟从未在战报中提及一字!
皇帝的目光变得深邃:沈氏,你今日将此隐秘账册公之于众,所求为何莫非是嫌镇北侯府亏待了你这份功劳言语间,已带上一丝帝王的审视。
沈青阮再次深深叩首,额頭触碰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臣妇不敢居功!雁门大捷,全赖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夫君英勇。她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努力维持着镇定,臣妇今日此举,只求陛下看在臣妇微末军功之上,恩准臣妇一事——
她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臣妇恳请陛下,以臣妇所立军功,换一纸放夫书,恩准臣妇与镇北侯世子萧庭霄,和离!
和离二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整个太极殿!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以军功求去还是求与刚刚立下赫赫战功、圣眷正浓的世子爷和离这沈氏是疯了不成
皇帝也愣住了,半晌,才缓缓开口,语气莫测:和离沈氏,你可知你在说什么萧卿乃国家栋梁,朕刚欲重赏,你竟…
陛下!沈青阮抬起头,额上因方才叩首已一片通红,她眼中水光氤氲,却倔强地不让泪水落下,臣妇深知此求惊世骇俗。但臣妇与世子婚姻,本就是陛下当年怜惜沈家孤女,赐婚恩典。然臣妇与世子成婚当夜,世子便奉旨出征,三年来未曾归家,臣妇…至今仍为完璧之身!
又是一颗重磅炸弹!
世子妃竟还是完璧那府中那个刚生了孩子的医女…
所有人的目光都变得玩味起来。难怪…难怪这沈氏要拼着鱼死网破,以军功求和离!这是被逼到了绝境啊!
皇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盯着跪在下方,额头红肿、面色苍白却目光倔强的女子,良久,忽然笑了笑,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朕想起来了。确有此事。萧卿成婚当日,北狄犯边,军情紧急,是朕让他即刻出征的。
他手指轻敲龙椅扶手,声音听不出喜怒:如此说来,你二人虽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今日你以三十万军功,求一个自由身,倒也算…公允。
金口玉言,公允二字,一锤定音!
拟旨。皇帝淡淡道,镇北侯世子妃沈氏,深明大义,捐资助军,功在社稷。今感其志,准其所奏,赐与镇北侯世子萧庭霄和离。此后婚嫁各不相干。另,赏黄金千两,锦缎百匹,以彰其功。
臣妇…谢陛下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沈青阮重重叩首,这一次,额上终于渗出鲜血,蜿蜒而下,染红了她苍白的脸颊,触目惊心。
她却恍若未觉,只觉得压在心口三年的巨石,骤然粉碎。
五、朱弦绝
沈青阮捧着那卷明黄的圣旨,走出太极殿时,天色已大亮。
阳光刺眼,她微微晃了一下,被早已候在宫门外、心急如焚的杜仲扶住。
小姐!杜仲看到她额上的伤和手中的圣旨,老泪纵横,您…您这又是何苦…
杜伯,沈青阮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们…自由了。
回到镇北侯府时,府门前一片混乱。显然,朝堂上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
萧太夫人气得脸色铁青,被丫鬟搀扶着,指着她的鼻子骂:毒妇!你这个毒妇!我萧家哪里对不起你你竟敢到御前胡言乱语,毁我儿前程!坏我侯府名声!
萧如鸾也在一旁帮腔,言语刻薄:自己留不住夫君的心,便使出这等下作手段!真是丢尽了沈家的脸!
下人们远远围着,指指点点,目光各异。
沈青阮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径直朝着自己的偏院走去。她的东西不多,早已让杜仲收拾妥当。
然而,就在她即将踏入院门时,一道身影猛地挡在她面前。
是萧庭霄。
他显然是刚从军营匆忙赶回,一身戎装未卸,风尘仆仆。俊美的脸上笼罩着寒霜,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她,胸膛因怒气而微微起伏。
沈青阮!他的声音压抑着滔天的怒火,你闹够了没有!
沈青阮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他。三年不见,他黑了,瘦了,眉宇间褪去了几分少年的张扬,添了沙场淬炼出的冷厉与威严。唯有耳后那一点朱砂,依旧鲜明。
世子爷。她淡淡开口,语气疏离得像在称呼一个陌生人。
这声世子爷更是激怒了他。他猛地拔出腰间佩剑,雪亮的剑锋直指她心口!动作快得让周围的惊呼声都卡在了喉咙里!
杜仲吓得魂飞魄散,想要上前,却被萧庭霄的亲卫拦住。
就因为一个瑟瑟就因为一个孩子萧庭霄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我与她不过战场相依,逢场作戏!她于我有救命之恩,又为我萧家延续香火,给她一个名分,给她孩子一个出身,有何不可你就这般善妒,这般容不下人甚至不惜闹到御前,毁我军功,辱我门楣!沈青阮,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剑尖寒气逼人,离她的心口只有寸许距离。
沈青阮看着那颤抖的剑锋,忽然觉得很可笑。到了这个时候,他依然觉得,这只是妇人嫉妒。
她抬眼,目光穿透剑芒,直直望入他盛怒的眼底,问出了埋藏心底三年的那个问题,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
萧庭霄,三年前桃花马上,你留下那句话转身离去时…可曾有过一分真心
哪怕只有一分,对她这个妻子的、微不足道的怜惜或歉意
萧庭霄猛地一怔,握剑的手僵在半空。他看着她平静得近乎哀伤的眼睛,看着她额上那片刺目的淤红,那些准备好的斥责与怒火,竟一时哽在喉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真心
那时满心都是建功立业的豪情与即将奔赴沙场的兴奋,对这个由皇命强塞给他的、据说带着丰厚嫁妆的妻子,他除了觉得麻烦和累赘,何曾有过半分真心甚至因沈家败落,内心还有一丝隐隐的轻视。
他的沉默,便是最好的答案。
沈青阮笑了,笑容惨淡而释然。她缓缓抬起手,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莹白的指尖轻轻拂过那锋利的剑刃。
一丝锐痛。
鲜红的血珠立刻从指尖涌出,滴落在脚下冰冷的青砖上,洇开一朵小小的、哀戚的花。
我懂了。她轻声说,收回手,仿佛感觉不到疼痛,萧庭霄,你不必觉得我是在赌气或报复。
她的目光越过他,望向侯府高高的朱门围墙,声音清晰而冰冷:我沈家满门忠烈,七十三口,尽数死于雁门关外,尸骨无存。唯我一人苟活于世。
这三年,我用三十万两嫁妆,买你军功赫赫,买你美人环绕,买你子孙满堂。
今日,我还是用这三十万两,买我自己一条生路。
从此以后,你我两不相欠。
现在,请你让开。
字字句句,掷地有声,如同断弦裂帛,决绝无比。
萧庭霄如同被施了定身术,僵在原地,握剑的手无力垂下。他怔怔地看着她指尖不断滴落的鲜血,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面容,心中某个地方忽然剧烈地抽痛起来,空落落的,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再也无法弥补。
朱弦已断,明镜蒙尘。
沈青阮不再看他,绕过那柄垂落的剑,一步步,坚定地走向侯府大门。
杜仲连忙抱起行李,快步跟上。
身后传来萧太夫人的哭骂声,萧如鸾的惊呼声,下人们的骚动声…她都听不见了。
阳光正好,漫天桃花纷扬如雨,落在她素白的衣襟上,染上点点绯红。
像极了三年前,那个少年将军策马离去时,刀尖上挑着的那一瓣。
绚烂,短暂,终是虚幻。
六、真相与报应
和离的圣旨下达后第三日,一场更大的风暴席卷了镇北侯府。
御史台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连上了十数道奏折,弹劾镇北侯世子萧庭霄在雁门之役期间,私挪军需、克扣粮草、中饱私囊,以致前线将士一度缺衣少食,伤亡惨重。证据确凿,言之凿凿。
皇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
而最关键、最致命的证据,竟来源于沈青阮离开侯府前,暗中交给御史旧交的一份账本副本。
那副本与她呈给皇帝的那份大同小异,却独独在几笔关键数额巨大的粮草辎重上,做了隐秘的标记。这些标记指向的,正是萧庭霄的心腹副将,暗中将物资转运倒卖,所得巨额银钱,大部分流入了萧庭霄的私库,而其中一小部分,则用于为柳瑟瑟在京城购置宅院、珍宝华服,极尽奢靡。
原来,沈青阮早已察觉军需账目有问题。她暗中资助的物资,竟有一部分被萧庭霄的人截留贪墨!她一边继续维持补给,稳住边关,一边暗中搜集证据,隐忍不发,直到离开侯府,才将这致命一击送出。
铁证如山,无从抵赖。
萧庭霄被削去爵位,夺去军职,查抄家产,投入大狱候审。昔日炙手可热的镇北侯世子,转眼沦为阶下囚。
而柳瑟瑟,她所谓的医女身份也被查实乃是伪造,实为萧庭霄早年在外结识的江湖女子。她更是被查出曾参与销赃。最终,她被剥夺良籍,没入教坊司,那个她倚仗为资本的儿子,也被送入慈幼局,与生母永隔。
萧太夫人听闻噩耗,当夜便中风倒地,口眼歪斜,言语不清,昔日尊荣荡然无存。侯府大树倾颓,门庭瞬间冷落,仆从散尽。
帝都舆论哗然,旋即反转。众人这才明白,那位看似柔弱隐忍的世子妃,竟是如此刚烈决绝,蛰伏三年,一击致命。
好狠的手段!好深的心机!
狠若非被逼到绝境,谁愿如此
沈家满门忠烈,就剩这点血脉,还要被如此作践…活该!
萧庭霄真是昏了头,有此贤妻不知珍惜,偏宠那来历不明的祸水…
此时,沈青阮正坐在城南一家清净客栈的窗前,听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
杜仲将外面打听来的消息一一禀报。
她静静地听着,脸上无喜无悲。直到听到柳瑟瑟没入教坊司、萧太夫人中风时,她的指尖才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
她推开窗,望向北方——雁门关的方向。
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
她轻声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遥远的亡魂低语:
阿爹,阿娘,各位叔伯兄长…你们看到了吗
女儿无用,蛰伏三载,今日…总算替沈家,讨回了第一笔债。
这,只是开始。
声音很轻,却带着冰冷的决心,消散在沉沉的夜色里。
七、尾声:桃花依旧笑春风
五年后,江南,浔阳镇。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小镇日子慢得像一首慵懒的诗。
镇东头有一家回春堂,药香弥漫,生意颇好。坐馆的大夫姓顾,医术高明,尤其一手金针之术出神入化,且心地仁善,收费低廉,很受镇民爱戴。
掌柜的是位姓阮的娘子,容颜清丽,性子却有些清冷,平日里不怎么见人,只在后院拨弄算盘,打理账务。人们只知她夫家姓阮,早年丧夫,便与这顾大夫合伙开了这间药堂谋生。
药堂后院,种着几株桃树,正值花期,开得云蒸霞蔚。
沈青阮——如今的阮娘子,正踮着脚,想去折一枝开得最盛的桃花来插瓶。
夫人小心。一道温和的嗓音自身后响起。
顾无咎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他依旧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布袍,身形清瘦,面容普通,唯有一双手,稳定而干净。他轻轻抬手,便为她折下了那枝桃花。
多谢。沈青阮接过花枝,微微一笑。五年时光褪去了她眉宇间最后一丝稚气,沉淀为一种平静的韵致。只是在偶尔独处时,眼底会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寂寥。
今日怎有兴致折花顾无咎问道,目光落在她比五年前丰润了些许的脸颊上,带着不易察觉的暖意。
酿酒的桃花不够了,想着再添一些。沈青阮低头嗅了嗅花香。
顾无咎知道,她每年春天都会酿许多桃花酒,酒坛封口上,总会工工整整地写下长寂二字。那是萧庭霄的字。但她从不开坛饮酒,只是将它们一一埋入院中的桃树下,年复一年。
像是在祭奠什么,又像是在埋葬什么。
两人正说着话,前堂伙计引着一位外地来的客商过来结账。那客商等候时,目光不经意瞥见沈青阮侧耳低头嗅花的模样,阳光勾勒出她优美的颈部线条和耳廓。
客商忽然咦了一声,脱口而出:这位夫人耳后这点朱砂痣,倒与我家小儿子生得一模一样,真是稀奇…
沈青阮抚花的手微微一顿。
顾无咎面色不变,上前一步,自然地挡在她身前,对那客商道:账已结清,阁下请慢走。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送客之意。
客商自知失言,讪讪地笑了笑,连忙告辞离去。
院内恢复了宁静,只剩下风吹桃花的簌簌声。
沈青阮垂眸看着手中的桃花,许久,轻轻道:无咎,我没事。
顾无咎看着她,低声道:都过去了。
夜里,细雨微凉。顾无咎替她看诊完毕,并未立刻离去。他从袖中取出一支新雕的木簪,簪头是一朵栩栩如生的桃花。
白日看那花枝好,便雕了这个,给你戴着玩。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随手为之。
沈青阮接过木簪,指尖摩挲着那细腻温润的花瓣,眼中泛起一丝复杂的波澜。
五年了。从北疆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作为军医,为她缝合被溃兵袭击时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开始;到后来她离开侯府,孤立无援时,他辞去军职一路护送;再到这江南小镇,他陪她安顿下来,开这家医馆,默默守护…
他从未说过什么,她却并非毫无知觉。
她抬手,自己将木簪簪入发间,抬眼看他:好看吗
烛光下,她眼眸清亮,唇角带着浅浅的笑意。顾无咎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有些不自然地别开视线:好看。
两人一时无话。窗外雨打芭蕉,声声入耳。
良久,沈青阮望着窗外那一弯被薄云遮掩的、朦朦胧胧的冷月,轻声道:
无咎,你放心。
都过去了。
只是…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像是一片羽毛落下,我再也不愿骑那桃花马了。
桃花马上的少年春衫薄,终究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顾无咎沉默片刻,温声道:不骑也好。江南雨湿,骑马不便。明日我去市集,看看有没有稳当的马车。
沈青阮闻言,转头看他,两人相视一笑。
细雨依旧,润物无声。院中桃花经雨,落红满地,而枝头新蕊,正悄然孕育。
春去春会再来,花谢花会再开。
只是曾经折断的朱弦,纵使续上,也终是改了音色。
而有些伤痕,结痂脱落,留下淡粉色的印记,不痛了,却永远在那里,提醒着过往。
但也只是过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