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一页页撕到周五,张珈洛眼底挂上了淡淡的青黑。
深夜十一点十五分,熟悉的震动准时从楼下传来,闷雷一样滚过地板,敲在她绷紧的神经上。咚…嗡——!金属震颤的余韵像钝刀子割肉。
她一把掀开被子,光脚踩在地板上,沁凉的温度从脚底窜上来,反而浇不灭那股邪火。电脑屏幕上,明天要交的营销方案字迹模糊,重影叠叠。她已经改了七遍,甲方那个脑满肠肥的刘总还是不满意,邮件里的挑刺一句比一句难听。楼下的噪音成了压垮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不是没委婉提醒过。三天前,她在楼道里碰上他刚回来,穿着紧身的运动背心,勾勒出饱满的胸肌和宽得惊人的肩膀,浑身蒸腾着热气,手里拎着一袋蛋白粉。她尽量让语气显得随意:那个……晚上锻炼挺好的,就是楼板有点不隔音。
他当时愣了一下,汗湿的脸上掠过一丝窘迫,连连点头:啊,好的好的,珈洛姐,我注意,真不好意思。声音清朗,带着刚运动过的微喘。
注意了个屁。
今晚这动静比前几天还大。她甚至能想象出那些冰冷的钢铁家伙是怎么被他摆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大学毕业,找不到工作,就把所有过剩的精力都挥霍在这些铁疙瘩上社会渣滓!
怒气压倒了最后一丝犹豫。她踢踏上那双快穿烂的毛绒拖鞋,摔门而出。老旧的楼梯在她脚下发出痛苦的吱呀声,像是为她沸腾的怒气伴奏。越往下,那声音越是嚣张,重物砸地的闷响间隔规律,还混合着节奏强劲的电子乐,低音炮震得她胸腔发麻。
她停在那扇深褐色的防盗门前,门板都似乎在随着里面的动静轻微震颤。油漆有些剥落,门把手上挂着个廉价的、印着某个健身品牌logo的钥匙扣。她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用尽全身力气砰砰砰砸了下去,手骨被反震得生疼。
里面的音乐戛然而止。
重物落地的声音也停了。
世界瞬间陷入一种耳鸣般的寂静,只有她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几秒后,门锁咔哒一声。
门猛地被从里面拉开。
一股热浪混杂着浓烈的、属于年轻男性的汗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蓬勃的生命气息,劈头盖脸地朝她砸来。张珈洛所有准备好的、尖锐的斥责瞬间被堵死在喉咙里,大脑像被格式化的硬盘,一片空白。
他就站在那里,几乎堵满了整个门框。太高了,她平视的视线毫无阻碍地落在他赤裸的、汗湿的胸膛上。皮肤是长期暴露在阳光和灯光下的蜜色,宽厚的肩膀往下是陡然收束的紧窄腰身,块垒分明的腹肌因为急促的呼吸而清晰起伏着。汗水像是小溪,从起伏的肌肉沟壑间汇聚、流淌,亮晶晶地滑过紧实的小腹,最后肆无忌惮地隐没进那条灰色的、被浸得颜色更深的运动裤裤腰之下。
她的目光像被烫到一样,却又不受控制地黏着在那几道滑落的汗珠上,追踪着它们消失的轨迹。脸上轰地一下烧起来,血液奔涌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
她强迫自己抬起视线。
他额前的黑发全湿了,几缕凌乱地搭在饱满的额角。鼻梁很高,嘴唇因为用力而微微抿着。喉结极其明显,上下剧烈滚动了一下。他的眼神里带着刚刚高强度运动后的些微涣散和被打扰的怔愣,但底色是清澈的,甚至有点……无辜楼道昏暗的光线落进去,映出一点细碎的光。
那个……他先开了口,声音因为剧烈的呼吸而沙哑,像磨砂纸擦过粗粝的石面,却意外地抓人耳朵,有事
张珈洛猛地被这声音拽回现实。她是来吵架的!她强迫自己板起脸,试图凝聚起溃散的怒气,拿出房东的威严,尽管心跳快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我是你楼上的房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发尖,现在已经快十一点半了!你的……运动,声音太大,严重影响到我休息了!我明天还要上班!
他愣了一下,脸上迅速掠过一丝清晰的懊恼和尴尬,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漫上红色。啊……对不起!真的非常非常抱歉!他抬手胡乱抹了一把额角和下巴的汗,这个动作让他臂膀和背脊的肌肉拉伸出流畅而富有力量感的线条,肩胛骨像某种即将舒张开的翅膀。我……我没注意到这么晚了。刚……刚最后一组极限重量,没收住力。这房子隔音……确实太差了。他侧身让开一点,指了指灯光大亮的客厅内侧。
张珈洛的视线下意识地顺着他指的方向瞟过去——一个看起来就很沉的黑色深蹲架,卧推凳,地上散落着大大小小的圆形杠铃片,一根长长的奥杆两端还挂着狰狞的黑色杠铃片,滚在地上。一副刚经历过暴虐训练的战场模样。
她的目光逃也似的扫回来,却又不可避免地掠过那副在灯光下泛着水光的、极具冲击力的身体。年轻的,炽热的,充满了近乎野蛮的生命力。
青年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视线,古铜色的皮肤似乎更深了一些,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绷紧,喉结又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飘向旁边的墙壁,声音比刚才更低了些,掺杂进一种奇怪的、微妙的停顿和迟疑:那个……如果,如果你觉得还是吵的话……要不……去我屋里我是说,我卧室……在最里面,可能隔音……会、会好一点我们可以……谈谈具体怎么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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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一出口,两人之间的空气瞬间凝固,弥漫开一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古怪和尴尬。他整张脸连同脖颈唰地一下彻底红透,像是被扔进了沸水里,慌忙摆手,语无伦次地急切找补: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是说你进来坐!我们谈一下噪音的问题!或者我以后绝对早点结束!八点!不,七点半!真的非常对不起!我……
张珈洛脸颊爆热,几乎能感觉到蒸汽从耳朵里冒出来。她猛地后退一步,脚跟磕在楼梯边缘,差点失去平衡摔倒。
不、不用了!你以后早点!九点!九点之后必须彻底安静!她几乎是吼出这句话,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然后看也不敢再看他那张爆红的脸和失措的表情,转身近乎逃跑地冲上楼。拖鞋差点跑掉,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砸出凌乱慌张的回音,格外响亮。
砰!
她重重摔上自家的房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捂住胸口,里面那只兔子快要撞死了,血液轰隆隆地冲刷着四肢百骸。
什么跟什么啊!
那之后,世界果然清静了。
周屿,她从他偶尔放在门口的外卖单上看到了名字,严格遵守了九点禁令。沉重的闷响和恼人的低音炮在晚上九点前一定会彻底消失。
可有些东西,却悄无声息地变了味,像春雨后的藤蔓,悄悄探出触须,缠绕上心墙。
楼道里偶遇,他总会有点不好意思地先点头打招呼,叫她珈洛姐,声音比以前低一些,眼神接触的时间短促而迅速。她抱着刚送来的大箱猫砂(虽然她并没养猫)和一大袋狗粮(同样),对着单元门发愁,他沉默地从后面走过来,身上带着刚洗完澡的淡淡沐浴露清香,混合着一种干净的、像是阳光晒过木头的味道。我来吧,珈洛姐。他声音低沉,不容置疑地接过那两个沉重的箱子,手臂肌肉微微绷紧,轻松得像是拎两袋棉花,稳步送上楼,轻轻放在她门口,气息都没乱一下。还有吗他站在低几级的台阶上仰头问她,额发有些湿,眼睛很亮。
没……没了。谢谢啊。她站在门口,有点手足无措。
没事。他点点头,转身下楼,留下一个利落的背影和一句消散在空气中的有事可以叫我。
她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听到楼下传来轻微的关门声,心里某个地方轻轻动了一下。
周末她烤了蔓越莓饼干,黄油和糖的甜香弥漫了整个小公寓。鬼使神差地,她挑了几块烤得最漂亮的,放在一个干净的玻璃饭盒里,下楼。
敲开门。他好像刚在看书,手里还拿着一支笔,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看起来比举铁时少了几分攻击性,多了几分清爽的学生气。看到她,他眼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那个……烤多了,给你尝尝。她把饭盒递过去,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
他接过去,眼睛亮了一下,像是被点亮的星星。谢谢珈洛姐。耳朵尖好像又有点红。
第二天晚上,他把洗得干干净净、亮晶晶的玻璃饭盒还回来,里面塞满了饱满翠绿、价格显然不菲的阳光玫瑰青提,颗颗都像绿宝石。
回礼。他声音还是有点低,但很认真,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很快移开。朋友家果园寄来的,很甜。
她发现他并不像最初想象的那样只是个头脑简单、精力过剩的体育生。有一次她下楼借螺丝刀,门虚掩着,她看到他坐在电脑前,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她看不懂的代码,眉头微蹙,神情专注。旁边摞着几本厚厚的、书名带着机器学习和算法字样的专业书。他安静下来的时候,身上有种沉稳专注的气质,与健身房里的狂野判若两人。
当然,摩擦并非彻底消失。他偶尔还是会忘记时间,或许是完全沉浸进去了,器械轻微磕碰的声响会零星漏上来一两声。她皱着眉,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已经存好却第一次拨打的号码,最终却只发过去一个冷冰冰的句号。
几乎是立刻,楼下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明显是刻意放轻的收拾声响,然后彻底安静。十分钟后,他的消息回过来,简单的三个字:马上收。抱歉。
她对着屏幕,看着那三个字,莫名其妙地生了十分钟闷气,又盯着那三个字,莫名其妙地翘起了嘴角。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一根细小的羽毛,在心尖上最敏感的地方轻轻搔了一下。
那种难以言喻的张力在每一次不经意的对视、每一次短暂又客气的交谈、每一份心照不宣的默契里潜滋暗长。像一张无形细密的网,正在缓缓收拢。
转变发生在一个深秋的周末雨夜。
雨不大,但冰冷绵密,带着入骨寒意。张珈洛加完班回来,撑着伞,疲惫地走到租住的旧楼楼下,却意外地看到单元门旁的台阶上坐着一个人。
是周屿。
他没打伞,就那样坐在湿冷的台阶上,身上一件单薄的连帽衫,帽子松松地扣在头上,肩膀和后背洇湿了一大片。他低着头,手肘撑在膝盖上,侧影在声控灯昏黄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落寞。他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被雨水浸得颜色发深的纸箱,里面胡乱塞着几件衣服,几本眼熟的专业书突兀地支棱出来,还有那双看起来陪他很久了的、边角磨损的黑色运动鞋。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着,像一尊被遗弃在雨夜里的石雕,周身弥漫着一股强撑着的、却依旧碎裂开的狼狈和茫然。
声控灯熄灭了。黑暗和雨声吞噬了他。
张珈洛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不及防地攥紧了,微微发疼。她走近的脚步声让声控灯再次亮起。
他受惊般猛地抬起头。
雨水顺着他黑硬的发梢滴落,划过他高挺的鼻梁和下颌线。他的眼睛很红,不知道是雨水刺激的还是别的什么,里面是来不及掩饰的疲惫、窘迫,还有一丝清晰的慌乱。像只无家可归的、被雨淋得透湿的大型犬,湿漉漉地看着她,失去了所有平日里的沉稳和力量感。
你……张珈洛喉咙发紧。
珈洛姐。他声音哑得厉害,试图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刚回来啊。
你坐这儿干嘛她问,心里已经猜到了七八分。这老房子隔音差,楼上楼下有点什么动静瞒不住人。前几天似乎听到他和房东在电话里争执,关于租金,关于突然要卖房。
他沉默了一下,垂下眼睛,盯着湿漉漉的地面,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纸箱的边缘。没什么。就……坐会儿。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房东……要把房子收回去急用。给的期限到了,新的……还没找到合适的。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张珈洛知道,这座城市的租房市场有多残酷,尤其是对他这样刚毕业、看起来没什么积蓄的年轻人。被这样突然赶出来,雨夜里坐在街头,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
那一刻,她心里某块坚硬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软下去,塌陷得一塌糊涂。理智在尖叫着警告她不要多管闲事,引狼入室。但某种更汹涌的情绪压倒了理智。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快于大脑的思考,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冲动:我客厅沙发……或许可以借你几天。等你找到地方再说。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的碎裂的光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凝聚了起来,难以置信地、怔怔地望着她。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像泪水,但他眼里并没有水光,只有巨大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燃起的、不敢置信的希望。
不……
别废话了。张珈洛打断他,故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不耐烦,以掩盖内心的兵荒马乱,赶紧上来。你想明天感冒吗她转身拿出钥匙开单元门,手有点抖,钥匙串哗啦作响。
他沉默地站起身,抱起那个湿漉漉的纸箱,跟在她身后。脚步声沉重。
沙发变成了客卧。
他极其安静,像一只试图把自己缩到不存在的大型动物。他尽可能地缩小自己的活动范围,早起把她乱糟糟的客厅收拾得井井有条,抢着做所有家务,她晚上下班回来,锅里总有温着的、味道意外不错的饭菜。他找到兼职,白天出去,晚上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客卧里,或者对着电脑学习,或者悄无声息地做一些无需器械的身体训练,比如俯卧撑和深蹲,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
她给他钥匙,他犹豫了一下才接过,低声说:谢谢珈洛姐,找到房子我立刻搬走。
她没接话。
再后来,客卧的床,在某次她半夜起来喝水,发现他蜷在对他来说过于短小的沙发上,长腿无处安放地搭在扶手上时,失去了它大部分的存在意义。
去床上睡。她站在客厅昏暗的光线里,声音有点干涩。
他惊醒,立刻坐起来,揉着眼睛:不用,珈洛姐,我没事……
让你去就去!她语气有点冲。
他看着她,黑暗中,眼神很深。然后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笼罩住她。他没有走向客卧,而是向前一步,停在她面前。距离太近了,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一点点汗气的味道,能感受到他身体散发出的热量。
空气瞬间变得粘稠而紧绷。
他的呼吸明显重了。黑暗中,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嘴唇上。
时间仿佛停滞。
然后,他低下头,笨拙又炽热地吻住了她。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和长期压抑的、几乎烫伤人的渴望。
张珈洛的大脑一片空白,手里的水杯差点滑落。她僵硬了一瞬,随即,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她生涩地、几乎是本能地回应了这个吻。
天平彻底倾覆。
纠缠的呼吸,滚烫的皮肤,黑暗中摸索的手指,客卧那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承受了它不该承受的重量和激烈。所有伪装的平静和界限在那晚轰然倒塌,露出底下汹涌已久的、名为欲望和心动的真实。
求婚一点也不浪漫,甚至有点傻气,发生在他拿到第一个正式项目的大额奖金之后。他把那张崭新的银行卡直接塞进她手里,密码是她的生日,耳朵红得快要滴血,眼神却执拗地看着她,声音因为紧张而发硬:我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好,房子……车子……都还没有。但我会很快补上戒指。你……能不能先预支给我一辈子我……我以后赚的每一分钱都归你管。都写你名字。
她看着他,看着他眼底清晰的忐忑和浓得化不开的认真,鼻子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她把卡塞回他兜里,伸出手紧紧抱住他的腰,脸埋在他熟悉又令人安心的胸口,闷闷地说,带着浓重的鼻音:谁要管你的钱……蠢死了。以后举铁小声点就行了。
红本本拿到手的那天晚上,他抱着她,从客厅走到卧室,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失而复得的宝物,每一步都走得极其稳健,手臂坚实有力。
夜很深了,窗外城市的霓虹透过没拉严的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晕。
他却不让她睡,精力好得惊人,像是要把过去所有克制隐藏的都在这一夜尽数补偿。他变着法子折腾她,在她耳边一遍遍低哑地叫着老婆,这两个字被他念得滚烫,烙在她皮肤上。
最后他把她举抱起来,让她整个人悬空,背脊抵在微凉的墙上。这个姿势让她彻底暴露,无处可藏,只能依附着他,手指无力地抓挠他汗湿的、肌肉如铁般绷紧的肩背。
他的气息灼热,喷在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声音低哑得不像话,裹挟着得逞的、坏透了的笑意,旧账重提,每个字都带着滚烫的喘息和剧烈的胸腔震动:
当年穿着那件哆啦A梦睡衣下来投诉我吵的时候……
他恶意地、深深地动了动腰,把她颠簸得更厉害,逼出她一声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呜咽。
……想过最后要赔上一辈子耳根清净吗,嗯房东小姐
张珈洛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眼尾沁出生理性的泪水,被他低头,温柔又凶狠地、一遍遍地吻去。
窗外的月亮悄悄躲进厚厚的云层,似乎也羞于窥探这一室终于不再被投诉的、漫长而旖旎的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