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湖水裹挟着绝望灌入肺腑,薛清汶的意识在痛苦中沉浮。最后一刻,她看见丈夫贺文轩搂着她那好妹妹薛宛如,冷眼瞧着她被山匪按入水底。
夫人夫人急切却暗含不耐的呼唤将她拉回现实。
薛清汶猛地睁眼,剧烈咳嗽起来,仿佛还能咳出那刺骨的湖水。入目是熟悉的百子千孙帐,鼻腔里萦绕着淡淡的药香。
汶娘,你总算醒了!贺文轩的声音带着他一贯的、恰到好处的担忧,母亲急症,太医说需亲眷献血为引制药,你素来孝顺,快些让太医取血吧。
记忆汹涌而至。是了,就是今天。婆婆赵氏突发恶疾,需要儿媳献血做药引。前世她毫不犹豫地献了血,几乎去了半条命,事后才知那所谓药引只是赵氏和这远房表妹薛宛如设局,一来磋磨她,二来让她虚弱无法管家,好让薛宛如趁机接手。
薛清汶抬眼,看向床边。贺文轩眉头微蹙,俊朗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心虚。旁边站着太医,还有一身素白衣裙、楚楚可怜的薛宛如,正用担忧掩饰着眼底的迫不及待。
嫂嫂快些吧,姑母还等着用药呢。薛宛如柔声催促,眼底却闪过一丝得意。
薛清汶没理她,目光直直看向贺文轩,声音因刚落水还有些沙哑:献血夫君,我方才落水受惊,寒气入体,此时献血,怕是于母亲病体无益,反而会过了病气给母亲吧
贺文轩一愣,显然没料到一贯温顺顺从的妻子会反驳。他皱眉:太医在此,自有分寸。汶娘,救人如救火,母亲等不得你的小心思。
小心思薛清汶轻轻重复,忽地轻笑一声,挣扎着坐起身。她脸色苍白,更显眸色漆黑,夫君既说救人如救火,我倒有个更好的人选。
她目光转向薛宛如,在对方错愕的眼神中,缓缓道:表妹寄居府中,母亲待她如亲女,她亦视母亲为亲母。论亲缘,不差什么。且表妹身子向来比我康健,面色红润,气血旺盛,她的血做药引,岂非比我这病弱之人更合适对母亲病情定然更有裨益。
你!薛宛如瞬间脸色煞白,下意识后退一步,求助地看向贺文轩,表哥,我……
贺文轩脸色一沉:汶娘!休得胡言!如儿是客,怎可让她献血你这般推三阻四,可是不愿救母亲平日里的孝顺都是装的不成最后一句,已是厉声斥责。
薛清汶看着他急于维护薛宛如的样子,心中冷笑更甚。前世她真是瞎了眼,才觉得这是温文儒雅的良人。
她猛地掀被下床,虽身形微晃,脊背却挺得笔直。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她几步走到薛宛如面前,扬起手——
啪!
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薛宛如那张写满无辜的脸上!
满室皆惊。连贺文轩都愣住了。
薛宛如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薛清汶,眼泪瞬间涌出:嫂嫂!你、你为何打我!
为何薛清汶甩甩手,眼神冰寒刺骨,打你这不知分寸、包藏祸心的东西!主母卧病,你却涂脂抹粉,穿红戴绿在我房中晃悠,是盼着我死好早日替你吗口口声声关心母亲病情,献点血却推脱不前,你的孝顺又是何等虚伪!
她字字诛心,句句戳在薛宛如痛处。薛宛如被骂得哑口无言,只会捂着脸嘤嘤哭泣,往贺文轩身后躲。
薛清汶!你放肆!贺文轩反应过来,勃然大怒,抬手就要打下来。
薛清汶不闪不避,仰头直视他,目光锐利如刀:夫君是想为了这个不知所谓的表妹,动手打我这个刚刚落水受惊、还念着给婆婆献血的正室妻子吗你尽管打!最好让满京城的人都评评这个理!
贺文轩的手僵在半空。他最爱惜羽毛,重视声名胜过一切。薛清汶的话,精准地掐住了他的命门。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最终狠狠甩下了手。
不可理喻!他咬牙切齿,你不献便罢,竟还动手伤人!母亲那边我自去交代!说罢,竟拂袖而去,连地上的薛宛如都顾不上了。
太医见状,也讪讪地提着药箱溜了。
薛宛如见靠山走了,也捂着脸哭着跑了。
房里瞬间安静下来。薛清汶强撑着的力气仿佛被抽空,踉跄一步,扶住床柱才稳住身形。心脏狂跳,背后惊出一层冷汗,却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意。
夫人!她的心腹丫鬟春晓扑过来扶住她,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您、您今日真是吓死奴婢了!
薛清汶握住春晓的手,冰凉指尖微微颤抖,眼中却燃着熊熊火焰:春晓,别怕。从今日起,不会再有人能轻易磋磨我们了。
她重生了。回到了被害前的三个月。
这一次,她绝不会再做贺家那贤惠温顺、最后被榨干一切沉尸湖底的窝囊主母!丈夫要名声,她偏要把他和薛宛如的奸情捅得人尽皆知;婆母磋磨,她就把那绿茶表妹推过去;前世吃她的喝她的最后还要她命的蛀虫,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守着嫁妆,虐翻仇人,然后和离逍遥去做她的富婆。薛清汶盘算着,脑海里却不由自主闪过一个模糊的高大身影——那个曾在战场上喝过她一碗肉粥、眼神灼热如烙铁的糙汉将军……
她摇摇头,甩开杂念。当务之急,是收拾眼前的烂摊子。
果然,不到傍晚,婆婆赵氏那边就派人来传话,说病体稍愈,让她明日去侍疾。语气冷淡,隐含兴师问罪之意。
薛清汶心中冷笑,这赵氏病得可真够快的。
翌日清晨,薛清汶仔细挑了身素净衣裙,略施薄粉,让自己看起来依旧带着几分病弱,才带着春晓去了赵氏居住的慈安堂。
进门,药味浓郁。赵氏半靠在榻上,额头上缠着抹额,一副病恹恹的样子。贺文轩和薛宛如早已到了,一个在一旁侍奉汤药,一个红着眼圈站在旁边,那半边脸还隐隐有些红肿。
母亲。薛清汶规矩行礼。
赵氏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地哼了一声:哟,还敢来我这老婆子跟前不是金贵得连滴血都舍不得吗
贺文轩脸色不善地瞪过来。
薛清汶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担忧:母亲这是哪里话昨日实在是儿媳落水后身子不适,怕过了病气给您。倒是表妹……她看向薛宛如,语气真诚,表妹昨日主动提出愿代儿媳献血,孝心可嘉。只是后来不知怎地,又突然跑了,许是年纪小,一时害怕也是有的。母亲若还需药引,不如再给表妹一个尽孝的机会
薛宛如的脸瞬间又白了。
赵氏被噎了一下,她本意是磋磨薛清汶,谁想要那薛宛如的血她干咳一声:罢了,太医换了方子,不必药引了。
原来如此,真是佛祖保佑。薛清汶立刻双手合十,一脸庆幸,随即又蹙眉,只是……母亲这病来得急,去得也快,倒让儿媳担心是否另有隐症或是下人们伺候不经心,让母亲受了暗气媳妇既掌着中馈,断不能容这等事,定要好好查查!
她这话听起来满是关切,却暗指赵氏装病或者下人怠慢。赵氏和贺文轩的脸色都微妙起来。
胡说什么!赵氏斥道,语气却有些虚,我这是老毛病了,歇歇就好。
母亲无事便好。薛清汶从善如流,不再纠缠,转而看向薛宛如,惊讶道,表妹这脸是怎么了昨日还好好的,可是不小心撞哪儿了女儿家的脸最是要紧,可大意不得。
薛宛如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求助地看向贺文轩。
贺文轩脸色铁青:薛清汶,你够了!
夫君为何动怒薛清汶一脸无辜,我只是关心表妹。莫非……她故作迟疑,压低声音,莫非是昨日我昏沉时听错了竟恍惚听见什么‘献血推脱’、‘哭跑’之类的话,还以为表妹是因不愿献血羞愧自责,才不小心伤了脸
这话毒辣至极!既坐实了薛宛如不愿献血不孝,又把她挨打的事扭曲成羞愧自伤,还把贺文轩维护她的路堵死了——难道要他承认薛宛如是因为挨了打才跑掉的
贺文轩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薛清汶那纯然无辜又暗藏锋芒的眼神,竟觉得眼前之人陌生得可怕。他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赵氏也皱起眉,狐疑地看了一眼薛宛如。她固然喜欢薛宛如的乖巧,但若真涉及不孝,那可是大忌。
薛宛如被这几道目光看得如芒在背,恨不得扑上去撕烂薛清汶的嘴,却只能死死捏着帕子,嘤咛一声姑母,表哥,我、我头晕……,作势欲倒。
慈安堂里顿时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薛清汶冷眼看着贺文轩紧张地扶住薛宛如,赵氏连声唤人请太医,唇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这才只是开始。
她抚了抚衣袖,语气从容:既然母亲需要静养,表妹又身子不适,儿媳便不打搅了。府中中馈事务繁杂,昨日耽搁不少,儿媳这便去处理。
说完,也不等赵氏回应,微微屈膝,转身便走,脊背挺得笔直。
身后传来赵氏气急败坏的咳嗽声和贺文轩的安抚声,薛清汶只当是耳旁风。
出了慈安堂,春日暖阳照在身上,她却觉得心头一片冷肃。前世她就是太在乎这孝道贤名,才被这母子二人拿捏得死死的。
回到自己院中,管事嬷嬷和媳妇们已捧着账本和对牌等候多时。以往薛清汶总会立刻处理,力求高效周全。
今日,她却慢条斯理地喝了半盏茶,才淡淡道:昨日夫人病着,诸多事务延误。谁管着厨房采买
一个胖乎乎的嬷嬷赶紧上前:是奴婢。
今日市上豚肉什么价青菜几何昨日采买的份例,为何比往常短了三成报上来。薛清汶翻着账册,眼皮都没抬。
那嬷嬷一愣,支吾着报不出。
报不出薛清汶声音一冷,是不知道,还是觉得我病着昏聩,好糊弄春晓,拿着对牌,立刻叫人去市上询价!若有亏空,直接拿了身契发卖出去!
那嬷嬷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
薛清汶又接连发落了几个办事不力、账目不清的下人,雷厉风行,毫不容情。底下人顿时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这才惊觉夫人病了一场,竟像彻底变了个人。
处理完事务,已近晌午。薛清汶揉了揉眉心,吩咐春晓:去,把表妹请来,就说我寻她有事。
春晓不解,低声道:夫人,还寻她做什么
薛清汶唇角弯起一抹冷弧:自然是……给她找个‘好去处’。
不是口口声声孝顺吗不是想表现吗那就让她好好表现个够!
很快,薛宛如来了,依旧是那副弱不禁风、我见犹怜的模样,只是看向薛清汶的眼神里带了掩饰不住的忌惮和怨恨。
嫂嫂寻我何事
薛清汶笑得温和:方才母亲那里忙乱,也没顾上细问。你身子可好些了
薛宛如警惕道:谢嫂嫂关心,好些了。
那就好。薛清汶点头,说起来,母亲这次病得突然,身边离不得贴心人照顾。我身子不争气,昨日落水又添了症候,怕是难以周全。夫君是男子,心粗,许多事不便。这院里,就属表妹最是细心周到,母亲又素来疼你……
她顿了顿,看着薛宛如微微变色的脸,继续道:所以我想着,不如就劳烦表妹搬去母亲院里的西厢房住下,日夜贴身侍奉汤药,也全了你的一片孝心。表妹觉得如何
薛宛如瞬间瞪大了眼睛!赵氏脾气古怪,又病中烦躁,伺候她简直是苦差!而且住进慈安堂,她还如何能与表哥私下往来
这、这……她急忙想推脱,我笨手笨脚,怕是伺候不好姑母,反而添乱……
诶,薛清汶打断她,语气不容拒绝,表妹过谦了。昨日你那般急切要为母亲献血,这份心意天地可鉴,贴身伺候这等小事,定然不在话下。莫非……表妹昨日的孝心,只是嘴上说说
又是这话!薛宛如被堵得喉头腥甜,几乎要呕出血来!她若再不答应,岂不是坐实了虚伪不孝
她死死掐着掌心,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如儿……但凭嫂嫂安排。
好。薛清汶笑容加深,那就这么定了。春晓,立刻派人帮表姑娘搬东西。表妹,母亲那里一刻离不得人,你快些过去吧。
薛宛如浑浑噩噩地被请出了院子。
看着她僵硬的背影,春晓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夫人,您这招真是太高了!看她以后还怎么缠着大爷!
薛清汶脸上笑容渐敛,眼底只剩冷意。缠她巴不得他们缠在一起。只有让他们凑在一起,才好抓把柄,不是吗
她转身回房,铺开纸笔,开始默写一份名单。前世模糊的记忆逐渐清晰,贺文轩和薛宛如偷情,并非毫无痕迹,那几个为他们传递消息、打掩护的下人,她一个都不会放过。还有贺文轩在外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正写着,外间忽然传来小丫鬟的通传:夫人,门房送来一份帖子,说是……说是司徒将军府上送来的。
司徒将军
薛清汶笔尖一顿,一滴墨汁晕染在宣纸上。
那个……只因她随手施舍了一碗肉粥,便盯着她问可否婚配的男人他怎么会突然递帖子来
薛清汶的心,莫名漏跳了一拍。
薛清汶指尖微颤,那滴墨迹在宣纸上晕开,像一颗骤然收紧的心。
司徒凛。当朝新贵,手握重兵,圣眷正浓。更是京城贵女们私下议论最多,却也最不敢靠近的人物——传闻他性情冷戾,杀人如麻,且极度厌恶娇柔做作的闺阁女子。
前世,她与他仅有的一次交集,是在一次宫宴外。那时她已被贺家磋磨得形销骨立,躲在角落吹冷风,他却不知为何驻足,黑沉的眸子看了她片刻,突兀地问了一句:贺夫人似有不足之症本府上有支老参,放着无用。
她当时惊惶又窘迫,只当是戏弄,慌忙拒绝后便逃开了。后来……后来他似乎还派人送过一回东西,被贺文轩拦下,转头却对她大发雷霆,疑她与外男有染,那之后,她便再也没听过这位将军的消息。
他怎么会突然递帖子来还是在她重生归来,扇了妾室、顶撞婆母、刚把表妹塞去伺候婆婆的这个当口
薛清汶定了定神,接过那张素雅却透着一股铁血硬朗气息的帖子。打开,里面字迹遒劲,力透纸背,内容却简单得很——听闻贺夫人昨日落水受惊,附上宫廷秘制安神散一瓶,望保重贵体。落款只有一个凛字。
一瓶安神散
薛清汶捏着帖子,心中疑窦丛生。司徒凛的消息未免太灵通了些贺家内宅妇人的事,如何能这么快传入他一个外男耳中还特意送了药来……
这举动于礼不合,突兀得近乎失礼。可偏偏,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直白的关切。
她下意识抚了抚依旧有些虚软的手腕。落水是真,受惊也是真,只是被滔天的恨意压过去了。这瓶药,倒是来得正好。
春晓,她沉吟片刻,将帖子收起,去门房,把药取来。另外,替我备一份回礼……就选库房里那方上好的松烟墨吧。司徒凛是武将,却写得一手好字,送墨锭不算出格,也能稍稍还点人情,不至于太被动。
春晓应声去了,脸上还带着几分惊奇。
薛清汶看着窗外,心思却已飞远。司徒凛的意外介入,像一颗石子投入她复仇的死水,漾开层层涟漪。这是个变数,是好是坏,尚未可知。
接下来的几日,贺府表面风平浪静。
薛清汶雷厉风行地整顿了下人,该罚的罚,该撵的撵,迅速将中馈大权牢牢抓回手中。账目一笔笔清查,贺家这些年来如何蛀空她的嫁妆,一笔笔烂账都被她单独誊写出来,心中冷笑更甚。
赵氏病着,又被薛宛如贴心伺候着——据说薛宛如为了表现,日夜不休,短短几天就熬得眼下乌青,憔悴了不少。赵氏脾气不好,稍不如意就斥骂,薛宛如有苦说不出,在贺文轩面前哭诉了几回,贺文轩心疼不已,却因薛清汶扣着孝心的大帽子,也无法开口让薛宛如回来。
贺文轩自己也焦头烂额。他惯会经营名声,在外是谦谦君子,可最近衙门里同僚看他的眼神却有些微妙,甚至上司还隐晦地提点了他几句齐家治国平天下,齐家为首。他疑心是薛清汶那日的举动传了出去,心中愈发恼怒,回府后更是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对薛清汶完全冷着脸。
薛清汶乐得清静。她正好腾出手来,暗中调查前世被害的线索。那几个山匪……绝非偶然。她需要钱,需要人手。
这日,她正对着嫁妆单子,盘算着哪些古玩字画可以悄悄脱手换取现银,春晓匆匆进来,面色紧张:夫人,舅老爷来了,在前厅等着,脸色……很不好看。
舅父薛清汶一怔。她母亲早逝,与舅家并不亲近。舅父赵友德是个趋炎附势的小吏,前世没少借着贺家的势捞好处,最后贺家倒台,他溜得最快。
这个时候他来做什么
薛清汶整理了一下衣裙,去了前厅。
果然,赵友德沉着脸坐在那里,见她进来,也不起身,劈头就道:汶娘,你如今是越发能耐了!竟敢顶撞婆母,还动手打人我们赵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
薛清汶心中冷笑,面上却淡淡的:舅父此言何意我何时顶撞婆母又打了谁您远在城外,消息倒灵通。
赵友德一噎,随即更怒:你还狡辩!整个京城都传遍了!贺家老夫人被你气得病重,你善妒不容人,连夫君的表妹都容不下!我告诉你,赶紧去给你婆母磕头认错,再把那薛宛如姑娘好好请回来,否则……
否则如何薛清汶打断他,眼神冷了下来,舅父是来替贺家兴师问罪的不知贺家许了您什么好处,让您这般迫不及待地来指责自己的亲外甥女
赵友德被说中心事,脸涨得通红:你、你放肆!我是你长辈!
长辈薛清汶轻笑,我母亲去世时,您侵占她留下的田产铺面时,可曾想过是长辈我嫁入贺家多年,您可曾问过我一句是否安好如今听些风言风语,便不分青红皂白来斥责我。这长辈的架子,倒是端得足。
她句句如刀,撕开赵友德虚伪的面皮。他气得浑身发抖,指着薛清汶:好!好你个牙尖嘴利的!你不听劝是吧等着被贺家休弃吧!到时候看你还有什么脸面活着!
不劳舅父费心。薛清汶端起茶盏,送客之意明显,春晓,送客。
赵友德狠狠瞪了她一眼,甩袖而去。
薛清汶看着他的背影,眸光幽深。赵友德的到来,恰恰证明贺文轩和赵氏已经无计可施,开始试图借助外力压服她了。休弃他们现在敢休她吗休了她,谁用嫁妆养着这一大家子蛀虫
果然,傍晚贺文轩就来了她房里。
几日不见,他憔悴了些,眼下带着青黑,看着薛清汶的眼神复杂,愤怒中又带着一丝不得不压抑的憋屈。
汶娘,他试图让自己的语气缓和些,我们谈谈。
薛清汶正对镜卸簪,透过铜镜看他:夫君想谈什么
今日舅父是否来过他的话虽不中听,但也是一片好意。家中近日风波不断,传出去于你我的名声都不好。贺文轩在她身后踱步,母亲年纪大了,经不起气。如儿她……终究是客,你那般对她,确实过了。
他又开始这套虚伪的说辞。薛清汶放下簪子,转过身,直视他:夫君觉得,我该如何做
贺文轩见她似乎松动了,立刻道:明日你去给母亲赔个罪,好好侍疾。我再找个由头,让如儿从母亲院里搬出来,此事便揭过如何日后你们和睦相处,我也好放心在外为官。
和睦相处是想让她继续容忍薛宛如这个外室预备役,还是想像前世一样,让她病弱而亡,好给薛宛如腾位置
薛清汶几乎要笑出声。她看着贺文轩那双看似深情却满是算计的眼睛,缓缓道:夫君,我近日清查账目,发现家中开销甚巨,许多款项去向不明。我的嫁妆银子,这五六年来,贴补了不下万两。如今所剩无几。若再这般下去,只怕下个月,府中众人的月例都要发不出来了。
贺文轩脸色猛地一变:你胡说什么!家中怎会……
账本在此,夫君可要亲自过目薛清汶将一摞账本推到他面前,语气平静无波,还是说,夫君另有生财之道,能填上这偌大的窟窿若真有,倒是我多虑了。
贺文轩噎住了。他哪有什么生财之道他官职不高,俸禄有限,贺家早已是个空架子,全靠着薛清汶的嫁妆和她的精明打理才维持着表面的风光。他之所以不敢真的休了薛清汶,这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他额头渗出冷汗,看着那些账本,仿佛看到了自己捉襟见肘、被同僚嘲笑的未来。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彻底软了下来:汶娘,家中艰难,我一直是知道的,多亏有你……只是,只是母亲和如儿那里……
母亲是夫君的生母,自然要好生奉养。薛清汶截断他的话,至于表妹……她既口口声声孝顺,留在母亲身边侍奉,岂不是全了她的心意也省得她无所事事,胡思乱想。夫君说呢
贺文轩张了张嘴,看着薛清汶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所有为薛宛如开脱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温顺了多年的妻子,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灰溜溜地走了。
薛清汶看着他近乎落荒而逃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打蛇打七寸,贺文轩的七寸,就是他的钱和前途。
经此一遭,贺文轩消停了许多。赵氏似乎也被薛清汶那日的查账吓到,怕她真的捅出什么窟窿,暂时偃旗息鼓,只抓着薛宛如可劲磋磨。
薛清汶乐得轻松,暗中将几件不起眼的嫁妆通过可靠的人手换成了金叶子和小额银票,又悄悄派人去京郊打听那几个山匪的消息。
这日,她正吩咐春晓将一包金叶子藏好,门房又来报:夫人,司徒将军府上的马车停在侧门,说是……将军邀您去城外别苑一叙。
又来了
薛清汶蹙眉。这次更离谱,竟直接邀她一个妇道人家去别苑
可说所为何事
来人说,将军得了一幅前朝古画,似是赝品,知夫人精通此道,想请夫人帮忙品鉴一二。
品鉴古画这理由倒是冠冕堂皇了些,可依旧不合规矩。
薛清汶沉吟着。司徒凛屡次三番示好,目的不明。一直避而不见,并非良策。此人权势滔天,若能借力……或许对她复仇有利。但风险同样巨大。
最终,她决定冒险一见。她换上一身低调的藕荷色衣裙,戴了帷帽,只带了春晓和一个可靠的车夫,从侧门而出,上了司徒府的马车。
马车一路驶出城外,来到一处守卫森严、气象肃穆的别苑。
下车后,早有侍卫引路。穿过重重庭院,来到一处临水的轩阁。
司徒凛负手站在窗前,一身墨色常服,身姿挺拔如松,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冷硬气息。他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面容轮廓深刻而冷峻。他的目光锐利如鹰,落在薛清汶身上时,似乎稍稍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一种审视的穿透力。
贺夫人。他开口,声音低沉醇厚,自带威仪。
薛清汶压下心头莫名的悸动,屈膝行礼:司徒将军。
冒昧请夫人前来,失礼了。他话虽如此,语气却无多少歉意,直接指向桌案上展开的一幅画,劳夫人帮忙看看此画。
薛清汶定了定神,走上前去。画是前朝名家山水,笔法精湛,意境高远。她仔细看了片刻,又摸了摸纸张,心中已有论断。
将军,此画确是真迹。您看这笔触皴法,还有这印泥色泽,非后人所能仿制。只是这装裱的绫边似乎是后来换过的,故而有人疑为赝品吧。
司徒凛看着她专注鉴画、侃侃而谈的侧脸,眸色深了深。他哪里是真为鉴画而来。
夫人好眼力。他淡淡道,挥手让侍从将画收起,坐。
薛清汶依言坐下,心中警惕。
丫鬟奉上茶点后悄然退下,轩阁内只剩他二人,气氛顿时有些凝滞。
司徒凛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她身上,忽然道:夫人近日,似乎清减了些。
薛清汶端着茶盏的手一顿。
他继续道,语气平淡却掷地有声:贺家门槛若是不好迈,本将军府上,倒还宽敞。
薛清汶猛地抬头,撞进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
这话……几乎已是明示!
她的心骤然狂跳起来。
薛清汶的心跳骤然失序,握着茶盏的指尖微微发白。
司徒凛这话,太过直白,也太过骇人!他是在暗示……可以帮她脱离贺家甚至……让她入将军府
滔天的权势近在眼前,仿佛只要她点头,就能立刻挣脱贺家这令人窒息的泥沼。前世冰冷的湖水似乎又在耳边呼啸。
可是,凭什么
就凭那一碗她早已忘却的肉粥就凭他一时兴起的兴趣
从贺家的火坑,跳入另一个完全未知、甚至可能更危险的深渊司徒凛的宽敞,她承受得起吗他今日能因一点兴趣将她从贺家捞出来,来日是否也会因厌倦而随手丢弃
不。她薛清汶重生一世,不是为了从一个牢笼,跳入另一个牢笼。
她缓缓放下茶盏,抬起眼,迎上司徒凛那双深不见底、带着审视和某种志在必得的眼眸。她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哑,却异常清晰坚定:将军厚爱,妾身惶恐。只是,贺家门槛再不好迈,也是妾身自己迈进去的。若有朝一日要出来,也当是妾身自己,堂堂正正地走出来。
她顿了顿,看着司徒凛微微挑起的眉峰,补充道:将军府上门庭赫赫,更非妾身一介弃妇所能攀附。将军的美意,妾心领了。
空气瞬间凝滞。轩阁内静得能听到窗外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司徒凛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锁住她,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析个透彻。他显然没料到会被如此干脆地拒绝。以他的权势地位,多少女人趋之若鹜,眼前这个深陷泥潭的女人,竟敢拒绝他抛出的救命绳索
半晌,他忽然低笑一声,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股迫人的压力:自己走出来薛清汶,你可知贺家这潭水有多深凭你一己之力,想‘堂堂正正’脱身,恐怕不易。
是不易。薛清汶承认,背脊却挺得更直,但妾身宁愿走得艰难,也不想欠下还不起的债。将军今日援手,他日若有所求,妾身拿什么还
若我说,不求你还呢司徒凛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
薛清汶心头一紧,却强迫自己不退不让,甚至微微抬起了下巴,露出一抹极淡的、却冷冽如冰的笑: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不求回报的恩惠。尤其是……来自将军您的恩惠。妾身蒲柳之姿,无才无德,当不起将军如此青眼。
她将他的兴趣直接点破,并毫不犹豫地踩在脚下。
司徒凛眸色骤然转深,黑沉沉的,像是酝酿着风暴。他盯着她看了许久久,久到薛清汶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的平静。
最终,他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忽然一敛,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好,很好。本将军倒是小瞧了你。
他退回原位,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甚至带上了一丝玩味:既如此,本将军便拭目以待,看贺夫人如何……自己走出来。那自己二字,被他咬得略重。
薛清汶心中暗暗松了口气,后背却已惊出一层冷汗。她知道,这一步险棋,她暂时走对了。司徒凛这样的人,强取豪夺或许有之,但对她这种明确拒绝、甚至带着刺的猎物,反而可能会激起一种观望的兴趣。
只要不是立刻翻脸用强,她就还有周旋的时间和空间。
那幅画……司徒凛忽然又道。
薛清汶一怔。
既是真迹,便赠予夫人了,算是今日鉴画的酬劳。他语气随意,仿佛送的只是一棵白菜。
薛清汶脸色微变:将军,这太贵重了,妾身不能收……
本将军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司徒凛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还是说,夫人连这点面子都不肯给
薛清汶噎住。再推辞,就是真的不知好歹了。她只能敛衽行礼:……妾身,谢将军厚赐。
嗯。司徒凛淡淡应了一声,端起茶盏,送客之意明显。
薛清汶立刻识趣地告退。
走出轩阁,被春风吹拂,她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与司徒凛的对峙,耗尽了她的心力。这个男人,太危险,也太难以捉摸。
回到贺府时,天色已晚。
刚踏入自己的院落,一股低气压便扑面而来。贺文轩脸色铁青地坐在正厅里,显然已等候多时。
你去哪儿了他劈头盖脸地质问,目光阴沉地扫过春晓手中那明显价值不菲的画匣。
薛清汶心中冷笑,面上却平静:出去散了散心。
散心贺文轩猛地站起身,几步走到她面前,声音压抑着怒火,散心需要偷偷摸摸从侧门出去散心需要坐上司徒将军府的马车薛清汶!你还要不要脸!光天化日之下与外男私会,你把我贺家的颜面置于何地!
果然,他知道了。看来这府里,盯着她的人不少。
薛清汶抬眼看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慌乱,只有冰冷的嘲讽:夫君这话好笑。我不过是应司徒将军之邀,去品鉴一幅古画而已。将军是爱画之人,此事光明正大。倒是夫君,如此气急败坏,是觉得我的行为丢了贺家的脸,还是……怕得罪了司徒将军,影响你的仕途
她又一次精准地戳中了贺文轩的痛处。他确实怕!司徒凛是他绝对得罪不起的人物!可他更怒的是薛清汶竟然搭上了司徒凛的线!这让他男人的尊严受到了极大的挑衅和羞辱!
你!贺文轩气得额头青筋暴起,扬手就要打下来!
夫君可想清楚了。薛清汶不闪不避,甚至往前迎了半步,目光如淬了毒的刀子,这一巴掌下去,打不打得死我且两说。但若我明日顶着一张巴掌印出门,或者‘不小心’在司徒将军派来问候的人面前说漏了嘴……夫君您那视若性命的前程和名声,还要不要了
贺文轩的手僵在半空,剧烈颤抖,最终狠狠落下,却只是砸在了一旁的桌案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他双目赤红,死死瞪着薛清汶,像是要将她生吞活剥。
薛清汶!你别太得意!他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别以为攀上了高枝就能为所欲为!只要我还是你丈夫,你就得乖乖待在这贺家!
夫君放心,薛清汶轻轻抚平衣袖,语气淡漠,妾身自然会好好‘待’在贺家。毕竟,我的嫁妆还没讨回来,害我的人还没得到报应,我怎么舍得走呢
她的话像冰锥一样刺进贺文轩心里,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眼前的薛清汶,陌生得让他恐惧。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摔门而去。
夜里,薛清汶打开那幅古画。画确实是珍品,价值千金。司徒凛这份酬劳,重得离谱。
她沉吟片刻,对春晓道:把这画收好,和那些金叶子放在一处。这是意外之财,也是她未来计划的重要资本,绝不能暴露。
接下来的日子,薛清汶更加忙碌。她利用司徒凛这层若有若无的虎皮,行事越发大胆。贺文轩投鼠忌器,不敢明着阻拦,赵氏和薛宛如更是被压制得喘不过气。
她派去京郊打听山匪消息的心腹终于传回了线索——那几个混混似乎与城外某个名声狼藉的地下赌坊有关联,而那个赌坊背后,隐约有贺家一个远房旁支的影子。
贺文轩!果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薛清汶心中恨意翻涌,面上却愈发平静。她需要更确凿的证据。
同时,她暗中开始整理贺文轩贪墨公款、与外官勾结的证据。这些罪证,前世她死后才被爆出,直接导致了贺家的覆灭。这一世,她要亲手点燃这根导火索。
机会很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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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是赵氏的寿辰。虽因病体初愈不宜大办,但一些亲近的姻亲故旧还是会来贺寿。
薛宛如被磋磨得没了人形,终于逮到机会,在贺文轩面前哭诉哀求。贺文轩心疼不已,硬着头皮来找薛清汶,想让薛宛如在寿宴上露个面,免得被亲戚议论。
薛清汶正在核对礼单,闻言头也没抬:夫君既然开口,我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是表妹近日伺候母亲辛苦,形容憔悴,怕是得好生打扮一下,才不失礼数。
贺文轩见她答应得痛快,反而有些疑心,但想到薛宛如的眼泪,还是道:这是自然,你看着安排便是。
寿宴当日,贺府张灯结彩,稍显冷清,却也勉强维持着体面。
赵氏强打精神坐在主位,接受晚辈贺寿。薛清汶作为主母,从容应对,举止得体,引得几位老亲连连点头,暗赞贺家娶了个好媳妇。
轮到小辈献礼时,打扮得格外娇俏、显然精心修饰过的薛宛如端着一盏参茶,袅袅娜娜地上前,声音甜得发腻:姑母,如儿祝您福寿安康……
话未说完,不知是她走得太急,还是裙摆被什么绊了一下,她突然哎呀一声,整个人向前扑去!
那盏滚烫的参茶,不偏不倚,全都泼在了坐在赵氏下首的贺文轩身上!
啊!贺文轩被烫得跳了起来,官袍上顿时一片狼藉!
表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薛宛如吓得花容失色,手忙脚乱地就想用手帕去擦贺文轩湿漉漉、还冒着热气的胸膛。
满堂宾客顿时安静下来,目光诡异地看着这拉拉扯扯的两人。表哥表妹,当众如此亲密……实在有伤风化。
赵氏脸色铁青。
薛清汶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场闹剧。她当然知道,薛宛如裙摆上那根几乎看不见的细线,是她让春晓趁人不备悄悄勾上去的。
就在这混乱尴尬的时刻,门外突然传来管家惊慌失措的喊声:大爷!不好了!顺天府的衙役来了!说、说有人举报您贪墨漕粮,要拿您去过堂!
轰——!
如同平地惊雷,整个寿宴现场彻底炸开了锅!
贪墨漕粮这可是杀头的大罪!
贺文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也顾不得身上的狼狈,猛地看向薛清汶。
薛清汶迎着他的目光,缓缓地,极慢极慢地,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抿了一口。
眼神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贺文轩如遭雷击,浑身冰冷。他终于明白了!这一切都是薛清汶设计的!她不仅要毁了他的名声,还要他的命!
薛清汶!是你!是你害我!他状若疯癫,就要扑过来。
却被如狼似虎冲进来的衙役一把按住!
贺大人,得罪了!跟我们走一趟吧!
寿宴彻底乱了套。赵氏尖叫一声,直接晕了过去。薛宛如瘫软在地,抖如筛糠。宾客们议论纷纷,指指点点,眼中尽是鄙夷和惊骇。
一片鸡飞狗跳、末日般的混乱中,只有薛清汶稳稳地坐着,如同风暴中心最平静的那一点。
她看着贺文轩被衙役拖走的狼狈背影,看着这虚伪繁华瞬间崩塌的贺家,心中一片冷硬的平静。
这才只是开始。
她的目光掠过混乱的人群,仿佛穿透重重屋脊,看到了更远的未来。
和离书,她很快就能拿到了。
而那些欠了她的,一个都别想跑。
贺文轩被顺天府衙役拖走的画面,成了压垮贺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寿宴现场死寂一瞬后,爆发出更大的混乱和哗然。女眷们的惊呼、宾客们的窃窃私语、杯盘落地的碎裂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贺家败亡的序曲。
赵氏晕死过去,被丫鬟婆子们慌慌张张抬回内室。薛宛如瘫在地上,面无人色,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再无半分往日楚楚可怜的风姿,只剩下无尽的恐惧和狼狈。
薛清汶在一片狼藉中缓缓站起身。她环视四周,那些或惊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她坦然受之。
今日家中突生变故,招待不周,让诸位受惊了。她的声音清晰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淡漠,奇异地压下了现场的嘈杂,寿宴就此作罢,诸位请回吧。改日若得清静,再向诸位赔罪。
主家下了逐客令,宾客们纵然满心好奇和八卦,也不好再留,纷纷神色各异地告辞离去。方才还喧闹的厅堂,转眼间只剩下满地狼藉和几个惶惶不安的下人。
薛清汶的目光落在试图缩到角落降低存在感的薛宛如身上。
春晓,她淡淡吩咐,把表姑娘‘请’回慈安堂偏院,好生‘照顾’。姑母病着,表哥入了狱,表妹素来‘孝顺’,想必更是忧心如焚,就别让她再出来添乱了。
这话便是要将薛宛如彻底软禁了。
薛宛如猛地抬头,尖声道:薛清汶!是你!一定是你害了表哥!你这毒妇!
薛清汶走近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唇边噙着一丝冰冷的笑:表妹慎言。夫君是朝廷命官,是否贪墨,自有国法公断,岂容你我来置喙你口口声声说我害他,可有证据若无证据,便是诬告,这罪过……你担得起吗
薛宛如被她眼中的寒冰和话语里的威胁慑住,剩下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带下去。薛清汶挥挥手,再无半点耐心。
处理完薛宛如,薛清汶立刻转身,雷厉风行地开始收拾残局。她先是下令紧闭府门,严禁下人随意出入议论,稳住内部。然后亲自去库房清点现银和容易变现的财物——贺文轩入狱,打点衙门、上下打点都需要钱,但她绝不会再动用自己的嫁妆一分一毫,只会用贺家本就所剩无几的公中银子。
她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顺天府既然敢来拿人,必然是掌握了初步证据。接下来,就是漫长的审讯、查证。贺文轩做的那些事,根本经不起查。
果然,接下来的日子,贺家彻底陷入了阴霾和恐慌。
贺文轩被收押,不许探视。赵氏醒后得知儿子罪名,又惊又怕,病情反反复复,终日哭嚎骂人,骂薛清汶是扫把星,骂薛宛如是祸水,但更多的恐惧却来自于对未来的未知。
薛清汶对外称病,闭门不出,实则暗中密切关注着案情的进展。她通过之前悄悄用银钱收买的那个顺天府小吏,源源不断地获取消息。
案情比她预想的进展更快。贺文轩起初还咬牙硬撑,但在确凿的证据和审讯手段下,心理防线很快崩溃,为了减轻罪责,开始攀咬同僚,甚至试图将部分罪责推给已病重的赵氏和无知的薛宛如。
消息传回贺家,赵氏气得又一次晕厥,醒来后破口大骂儿子不孝。而被软禁的薛宛如得知贺文轩竟想让她顶罪,那点本就脆弱的爱情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无尽的怨恨和后悔。
薛清汶冷眼旁观着这母子、情人之间狗咬狗的丑态,心中毫无波澜。
一个月后,判决下来了。
贺文轩贪墨数额巨大,罪证确凿,削去所有官职功名,判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贺家所有家产抄没充公。念及赵氏年老病重,薛宛如乃寄居之客,并未直接参与,免于刑罚,但亦被勒令限期离京,遣返原籍。
宣判那日,薛清汶站在府门口,看着官差贴上封条,看着贺文轩被枷锁铐着,形容枯槁、眼神空洞地押上囚车。他经过她面前时,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哆嗦着,最终却只化为一声绝望的呜咽,被差役粗暴地推搡着离去。
薛清汶面无表情地看着囚车消失在长街尽头。
前世沉湖的冰冷窒息感,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消散。
贺家这座华丽的牢笼,彻底碎了。
她回到已是一片混乱的院内。赵氏得知家产抄没、儿子流放,彻底疯了,又哭又笑,砸碎了手边所有能砸的东西,最后被官差强行带走,送往京郊一所破旧的庵堂静养,实则便是任其自生自灭。
薛宛如则被两个粗壮的婆子请了出来,她哭喊着不肯走,还想求薛清汶收留。
薛清汶只冷冷地看着她,递给她一个小包袱:这里面是几件你的旧衣和一点盘缠。看在你我同姓薛的份上,最后给你这点体面。滚回你的老家去,若是再让我在京城看到你,后果自负。
薛宛如看着薛清汶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终于明白自己再无任何指望,吓得噤了声,哆哆嗦嗦地接过包袱,被婆子推搡着离开了这片她曾汲汲营营想要占据的富贵之地。
喧嚣散尽,偌大的贺府只剩下空荡的回音和贴满封条的凄凉。
薛清汶站在庭院中,春晓陪在她身边。
夫人……春晓声音哽咽,不知是难过还是解脱。
薛清汶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感受着前所未有的自由空气。
春晓,她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新的力量,去收拾东西吧。只收拾我们的贴身物品和嫁妆单子。这里的一切,都已与我们无关了。
她的嫁妆,早在抄家前,她就已利用司徒凛那幅画换来的巨资和之前变卖琐物所得,通过隐秘渠道大部分赎了回来,转移到了安全的地方。剩下的些许浮财,丢了也不可惜。
如今,她不再是贺薛氏,只是薛清汶。
三日后,一封和离书经由顺天府备案,正式送到了薛清汶暂居的小院。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她拿着那封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文书,看了许久,然后将其投入火盆,看着火苗一点点将其吞噬,如同吞噬掉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她在京中买了一处精巧安静的二进院落,带着春晓和几个忠心仆役住了进去。日子仿佛终于恢复了平静,但她知道,有些事,还未结束。
那些山匪……贺文轩在狱中只承认因财害命,却坚决不认买凶杀妻之事,一口咬定薛清汶落水是意外。线索似乎断了。
但薛清汶并未放弃。她动用手中的银钱,继续暗中追查那个地下赌坊和贺家旁支。
就在她几乎要抓住新的线索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来了。
是司徒凛身边的副将,送来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鼻青脸肿的男人,以及一叠供词。
夫人,副将恭敬道,将军说,此人是城外黑风赌坊的打手,曾受贺家一名远房子侄指使,于数月前策划劫道,目标明确指向您。这是他的口供和相关证据。将军让属下问您,此人以及贺家那旁支,该如何处置
薛清汶看着地上那瑟瑟发抖的男人,翻看着那些确凿的供词,心中百感交集。她一直想靠自己复仇,却最终还是借了司徒凛的力。
她沉默片刻,道:有劳将军,有劳副将。此人连同证据,移交顺天府吧。依法办理即可。她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是。副将应下,却又递上一个密封的信封,另外,这是将军给您的私信。
副将走后,薛清汶打开那封信。里面只有薄薄一页纸,字迹依旧锐利逼人。
障碍已清,前路已扫。然世道仍艰,孤身不易。旧话重提,司徒府门,始终为卿敞开。非为报偿,非为施舍,惟心之所向耳。盼复。
没有咄咄逼人,甚至带上了几分罕见的耐心和……尊重只是那句惟心之所向,比任何强势的话语都更让薛清汶心头微颤。
她捏着信纸,久久伫立。
这个男人,在她最狼狈时伸出援手,在她拒绝后并未纠缠,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替她扫清了最后的隐患,然后……又如此直接地再次递来了选择。
她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刚刚栽下的海棠树苗,嫩绿的新叶在阳光下舒展着勃勃生机。
复仇的枷锁已然卸下。未来的路,该怎么走
她想起前世临死前的冰冷,想起重生后步步为营的算计,想起和离那日的轻松……也想起司徒凛那双深沉锐利、却一次次对她流露出异常专注和耐心的眼睛。
或许,她可以换一种活法。
不是为了躲避,也不是为了依附。
只是去看看,那条更宽阔的路上,有什么不一样的风景。
薛清汶转过身,对春晓微微一笑,笑容里褪尽了所有的阴霾和冰冷,只剩下释然和一丝新的期待:
春晓,备纸墨。
另外,选个日子,给司徒将军递张帖子吧。
就说……城西薛宅的海棠开了,邀他有暇,过来品茶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