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像是被拆散了每一根骨头,又胡乱塞回这具陌生的身体里。铁锈味混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腐烂腥气,粗暴地钻进鼻腔。
我猛地睁开眼。
昏沉的光线从破旧帐顶的缝隙漏下,勾勒出空气中浮动的尘埃。身下是硬得硌人的板铺,铺着一层薄薄散发着霉味的干草。帐外,压抑的呻吟、断续的啜泣、还有匆忙却沉重的脚步声纠缠在一起,织成一张绝望的网。
这里是……战场伤兵营
混乱的记忆碎片冲撞着脑海——现代医院无影灯下连续加班三十六小时的心脏外科医生林溪……以及现在这具身体零星的、充斥着药草和惶恐的画面:东汉建安多少年刘备麾下新来的……女医士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不是梦。
帐帘被猛地掀开,寒风裹着浓重的血腥气灌入,两个满身血污的兵士抬着一副担架踉跄冲进来,嘶声吼叫,嗓音劈裂:医官!医官在哪!快救赵将军!
整个伤兵营为之一静,连那些持续不断的哀嚎都滞了片刻。
担架被重重放在我面前的地上,泥水混着暗红的血溅上我的裙摆。上面躺着一人,玄甲残破,几乎被血色彻底浸透,左腿处尤甚,狰狞的伤口翻卷着,能看到断裂的骨茬,还在汩汩往外冒血。他脸上毫无人色,唇瓣因失血而干裂灰白,但即便昏迷中,那眉宇依旧紧蹙,透着一股不容折损的锐气。
常山赵子龙。
我的心跳骤停了一拍。真的是他。长坂坡七进七出的英雄,此刻像一具破碎的偶人躺在这里。
营内资历最老、须发花白的陈医官扑过去,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彻底灰败下去,手指颤抖着不敢触碰那可怕的伤口,最终颓然闭上眼,对随后冲进来、甲胄染血神色焦惶的副将摇了摇头,声音沉痛:伤及筋骨,脉息已乱……创口腐坏之气已生,老夫……回天乏术。若强救,除非……除非断肢……
断肢二字一出,帐内响起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那副将虎目瞬间赤红,猛地握紧了佩刀:不行!将军岂可……
不断肢,必死无疑。陈医官打断他,声音疲惫而残酷,创口溃烂,邪毒入体,蔓延开來,华佗再世亦难挽回!届时……
那就……截吧。一个极其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突然响起。
所有人骇然望去。
赵云不知何时醒了过来,眼底因高烧布满了血丝,却亮得骇人,如同燃尽生命最后光火的寒星。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陈医官,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气:锯掉……这条腿……活下来……
那副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将军!
陈医官面露不忍,但还是沉重地点点头,哑声吩咐:去!烧热水!拿麻布!还有……把营里最利的锯子找来!快!
帐内瞬间兵荒马乱。
我看着那伤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对!这处理方式根本不对!东汉末年的医疗条件,开放性粉碎性骨折加上已经出现的感染迹象,粗暴截肢的死亡率无限接近百分之百!感染、大出血……任何一项都能立刻要了他的命!
现代医学知识在我脑中疯狂叫嚣。清创!彻底清创!固定!如果有抗生素……如果没有……不,还有机会!需要最严格的消毒,需要清除所有坏死组织,需要尽可能保住他的腿!成功率也许不到三成,但绝对比直接截肢那渺茫的生机要大!
等等!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冲出口,干涩却尖锐,压过了所有嘈杂。
所有人都顿住了动作,看向我这个一直缩在角落、无人注意的瘦弱女医士。
陈医官皱紧眉头,语气不耐:何事休要添乱!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身前的人,跌跌撞撞扑到赵云担架前,指着他的伤腿:不能直接锯!他的腿还有希望!清创移除腐肉,剔除碎骨,或许能保住!直接截肢,他会死的!
陈医官脸色一沉,呵斥:黄毛丫头懂什么!邪毒已入肌理,不断肢如何遏制拖延下去,神仙难救!滚开!
我说的是真的!截肢创面更大,感染和出血的风险更高!我急得声音发颤,试图用最浅显的话解释,清除掉坏掉的部分,保住好的,细心养护,才有生机!
荒谬!从未听闻此等治法!陈医官根本不信,拂袖怒道,你是何人门下竟敢在此胡言乱语,延误救治若将军有失,你担当得起吗!
我……我语塞。这具身体的原本记忆里,只有零星辨认草药的知识。
那跪在地上的副将猛地抬头,赤红的眼睛瞪向我,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哪来的女子休要在此妖言惑众!耽误了救治将军,老子砍了你!
周围的兵士和医徒们也投来怀疑和厌恶的目光,仿佛我是什么不祥之物。
就在这绝望的僵持中,一只冰冷黏湿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吃痛低头,正对上赵云的眼睛。他不知何时凝聚起了全部力气,死死盯着我,那目光锐利得像能剖开我的灵魂,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决绝和……一丝极微弱的、连他自己恐怕都未曾察觉的祈求。
你……他开口,气息微弱,却字字砸在我心上,所言……几分把握
剧烈的疼痛让他浑身都在细微地颤抖,冷汗浸透了他额前散落的黑发。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质疑、愤怒、焦急,像无数根针扎着我的皮肤。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袭来。我的指尖冰凉,心脏快要跳出喉咙。但我知道,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或许也是他唯一的机会。我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因高烧和剧痛而显得格外深邃的眼睛,不允许声音有任何颤抖:三成。若将军信我,予我施为,有三成把握,让您站着回去。若不行刑截肢……我顿了顿,狠下心肠,吐出最残酷的结果,十死无生。
帐内死寂。只能听见赵云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和帐外呜呜的风声。
他盯着我,时间仿佛凝滞。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眼中闪过无数情绪——剧烈的痛楚、武将失去腿脚的终极恐惧、对渺茫生机的挣扎、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疯狂。
终于,他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却沉重的音节:……好。
将军!副将急呼。
赵云闭上了眼,不再看任何人,攥着我手腕的指骨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像是抓住洪流中最后一根浮木,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所有人……听她指派。违令者……斩。
那最后一個斩字,耗盡了他僅存的氣力,手驟然鬆脫滑落,人再次陷入半昏迷狀態,唯有胸膛還在微弱起伏。
陈医官脸色铁青,嘴唇哆嗦着,最终还是在赵云那道死命令下颓然退开一步,别过了头。
我不再犹豫。肾上腺素在体内奔涌,驱散了所有恐惧和不适。
烧沸水!越多越好!所有要用到的布全部煮过!找最烈的酒来!快!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冷静和权威,还有,找干净的木棍或者直的铁片,要能固定他的小腿!再把我药囊里那包褐色的粉末拿出来,用温水化开!
人们被我的气势慑住,加上赵云的命令,瞬间动了起来。
我跪在泥地里,拔出一直绑在小腿内侧、用以防身的银制小刀——这是这具身体原主最珍贵的财产——毫不犹豫地放在烈酒里浸泡,然后又凑到火把上反复灼烧。滚水被端来,蒸汽腾腾。化开的麻沸散被小心灌入赵云口中。
时间紧迫,我必须在他因失血过多彻底休克前完成最关键的操作。
深吸一口气,我用煮过的布巾蘸着烈酒,开始清晰伤口周围骇人的血污。每一寸擦拭都小心翼翼,却又不能慢。腐肉的气味冲得我几乎作呕,但我强迫自己专注。
银刀冷却到能下手的温度。刀尖精准地划开早已被战枪撕裂的皮肉,扩大创口,暴露更深处的损伤。暗黑发臭的脓血涌出。我接过助手颤抖着递来的、同样经过沸煮的薄铜镊子,探入伤口内部,夹出细小的、沾染血污的布缕和甲片碎片,还有那些已经彻底坏死、颜色异常的肌肉组织。
碎骨需要处理。最大的几块明显错位,我咬着下唇,用最稳定的手,将其一点点复位。细微的咔哒声在寂静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周围响起压抑的抽气声。我的额头沁出密密的汗珠,有助手想要替我擦拭,被我低声喝止:别碰我!
清创,持续地清创,直到露出鲜红色的、微微渗血的健康组织。烈酒再次冲洗,带来剧烈的刺激,即使昏迷中,赵云的身体也本能地剧烈抽搐了一下。
固定。找来相对平直的木条用沸水煮过,擦干,衬以厚厚的洁净软布,紧紧贴合在他小腿两侧,再用煮过的布条一层层缠绕固定,松紧恰到好处,既能制动又不至于影响远端血液运行。
最后,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具有消炎镇痛作用的草药捣碎成泥,厚厚地敷在清理干净的创口周围,再用干净的麻布包扎好。
当最后一个结打好,我几乎是虚脱地向后跌坐在地上,双臂和后背酸麻得不停颤抖,里衣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冰涼刺骨。
帐内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难以置信地看着那条被妥善包扎固定好的腿,又看看我,眼神复杂,惊疑未定。
陈医官走上前,仔细查看了我的处理,尤其是那牢固的夹板和相对洁净的包扎,脸色变幻数次,最终只是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低声道:接下来,便看天意,看赵将军的造化了。
副将守在赵云身边,探了探他依旧微弱却似乎平稳了些的鼻息,再看我时,眼中的敌意和怀疑稍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惊异和残余警惕的沉默。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挣扎着爬起来,哑声交代:四个时辰内,若是发起高烧,立刻用温水擦拭他腋下、脖颈、额头物理降温。若能熬过明日天明不出现持续高热和惊厥,便算过了第一关。这期间,水不能断,要一直尝试用小勺给他喂温水,能喂进去多少是多少。
说完,我不再理会众人,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走到帐角一个无人注意的矮凳旁,蜷缩着坐下,将脸埋进仍在轻微发抖的膝盖里。
帐外,夜色如墨,寒风卷着远方的金戈铁马声隐约传来。
接下来三天,我几乎寸步不离。赵云反复高热,呓语不断,每一次温度攀升都牵动所有人的神经。我用尽所知的一切物理降温手段,不停地换水,擦拭。亲自检查伤口,警惕任何一丝红肿化脓的迹象,随时调整药方。几乎没有合眼。
副将和张医官从一开始的冷眼旁观,到后来渐渐默许我的指挥,甚至偶尔会按照我的吩咐去做。伤兵营里其他伤势较轻的兵卒,看我的眼神也从最初的怀疑好奇,变为了带着一丝敬畏的探究。
第四日破晓,第一缕微光透入军帐时,赵云的高热终于退了。他沉沉睡去,呼吸虽然仍弱,却平稳了许多。伤口没有恶化,甚至有轻微愈合的迹象。
我熬得通红的眼睛里终于映进了一点熹微的晨光。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强烈的眩晕感袭来,我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
失去意识前,似乎听到一片混乱的惊呼,有人快步冲过来……
再醒来时,我躺在伤兵营角落一张简陋的板铺上,身上盖着一件半旧的粗布外袍。外面天色大亮。
有人小声说:她醒了!
副将端着一碗温热的粟米粥走过来,神色是前所未有的缓和,甚至带上了几分恭敬:医女,你醒了。将军凌晨时醒转片刻,进了些米汤,又睡下了。陈医官看过了,说脉象稳了不少。
我接过陶碗,温热透过碗壁传入我冰凉的手心。
多谢。我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副将犹豫了一下,低声道:那日……末将情急,言语冲撞,医女勿怪。
我摇摇头,慢慢喝着没什么味道却足以温暖肠胃的粥。这时,我才从副将和其他兵士零碎的交谈中得知,赵云是在率轻骑断后、掩护主力撤退时,为救下被困的部曲,独力殿后,身陷重围,死战不退,最终坐骑被长枪刺倒,压住了左腿,才受了这般重的伤。
心中那点因他最初那句若残疾宁死而产生的些微芥蒂,悄然消散了。这是一个真正值得敬重的英雄。
又过了十余日,在药物和我近乎严苛的看护要求下——所有接触伤口的物品必须沸煮,换药前必须用烈酒净手——赵云的恢复速度快得让陈医官都啧啧称奇。伤口愈合良好,没有出现严重的感染,虽然离痊愈还早,但败血症的威胁已然解除。
他已经能长时间保持清醒,甚至可以在旁人搀扶下,靠着营壁勉强坐起片刻。
只是他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目光时常落在被固定夹板严密包裹的左腿上,眼神深沉,看不出情绪。那种沉默,比剧痛时的嘶吼更让人心头发沉。
我定期为他检查伤腿,测量皮肤温度,按压询问感觉。每次接触,他都极其配合,但那种无声的紧绷感始终存在。
直到一次换药后,帐内只剩我和他两人。夕阳的光透过帐帘缝隙,在他苍白的侧脸上投下一道孤寂的轮廓。
我正收拾药具,准备离开。
林医女。他突然开口,声音依旧低哑,却清晰了许多。
我动作一顿,转过身:将军有何吩咐
他沒有看我,目光仍落在自己的傷腿上,沉默了片刻,才極輕地問了一句,那聲音裡帶著一種幾乎被碾碎後又強行拼湊起來的小心:它……当真……还能站着
那一刻,我清晰地看到这位名震天下的英雄眼底深处,那几乎不敢宣之于口的、沉重的恐惧。他怕我说出的,还是那个残酷的答案。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攥紧,泛起细密的酸胀。我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他榻前,蹲下身,保持视线与他平行,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肯定的语气,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能。赵云将军,我以我的性命和医术担保,只要你严格按照我的要求康复锻炼,你一定能重新站起来,能骑马,能提枪,能继续护卫你的主公,纵横沙场。
他猛地抬眼看我,瞳孔深处像是有什么东西骤然碎裂,又迅速重组,燃起一点微弱却炽热的光亮。他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沉重地,向我点了一下头。
那之后,他眼神里的某种死寂的东西,好像真的开始消融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展现出惊人的意志力。每一次痛苦的康复拉伸,每一次尝试发力带来的剧痛冷汗,他都沉默地承受下来,严格按照我制定的计划进行,从不懈怠。
我能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信任,在我们之间悄然建立。他偶尔会问我一些关于伤势恢复的细节,甚至会在我处理其他伤兵较为复杂的伤口时,沉默地在一旁看着,目光里是纯粹的探究和……一种我无法精准解读的专注。
有时我累极伏案小憩,醒来会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一件他的外袍。营里分发少得可怜的水果或肉食,他总会示意亲兵留一份给我。交流依旧不多,但一种无声的默契在流淌。
两个月后,在一个晴朗的午后,我撤掉所有夹板,仔细检查后,退开两步。
所有闻讯赶来的将领、医官、亲兵都屏息凝神地看着。
赵云深吸一口气,手撑住床沿,手臂因用力而青筋凸起。他尝试将那只伤脚缓缓落地,试探地施加一点重量。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但他咬紧牙关,猛地一发力!
在全场死寂的注视下,他摇晃了一下,然后,稳稳地站了起来。
虽然身形还有些不稳,左腿显然不敢完全受力,但他确实是凭着自己的力量,站住了。
短暂的寂静后,伤兵营内外爆发出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声!副将和那些跟着赵云出生入死的亲兵们更是激动得热泪盈眶,互相捶打着肩膀。
赵云自己似乎也怔了一下,他低头,看着自己稳稳踩在地上的双脚,又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前方。阳光落在他脸上,照亮了他眼底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重获新生般的光彩。那是一种冲破所有绝望黑暗后,灼热得烫人的光芒。
他猛地转头,目光穿越欢呼的人群,精准地找到了我。
四目相对。
我看见他眼眶微微发红,那里面翻涌着太多太沉重的情绪——感激、震撼、狂喜,还有一种几乎要将人吞噬的专注。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在震天的欢呼声中,对着我的方向,極其鄭重地、深深地,拱手鞠了一躬。
那一刻,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又一个月调养康复,他已能自如行走,甚至开始恢复基础的武艺练习,舞动那杆亮银枪时,风采更胜往昔。
然后,战事又起。曹操大军压境。
出征前夜,他一身戎甲,来到医营寻我。月色清冷,勾勒出他挺拔如松的身形。
明日我便率部出击。他看着我,眼神在月色下深邃得令人心慌,此战凶险,但我必全力以赴,不负……不负将士所望,亦不负你救我此身。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
我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不安,递给他几个我精心准备的药囊:里面是止血消炎的金疮药,还有一些提神避秽的香料,将军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他接过,指尖无意间触碰到我的,带着甲胄的冰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停顿。他握紧了药囊,像是握着一件极其珍贵的物什。
等我回来。他说。声音不高,却像某种郑重的承诺,沉甸甸地压入夜色里。
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
大军开拔。那几日,伤兵营空荡了许多,我却觉得时间前所未有的难熬。总是下意识地侧耳倾听远处的战鼓号角,分辨任何关于前线的消息。
捷报頻傳。赵云率奇兵迂回,连破曹军数座营寨,斩将搴旗,战绩彪炳。
终于,得胜之日到来。
那日傍晚,霞光漫天,染得整個营地一片金红。得胜鼓擂得震天响,欢呼声浪如同潮水般由远及近。
我站在医营门口,和所有人一样,翘首望着凯旋的队伍。
他骑着高头大马,行进在队伍最前方。亮银甲胄染满征尘与暗褐色的血渍,却丝毫掩不住那份破阵而归的凛然锐气与耀眼光华。士兵们看着他,眼神狂热如同仰望战神。
我的心也落回实处,被那热烈的气氛感染,忍不住跟着人群向前涌去,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视,很快便捕捉到了我。隔着喧腾的人海,他对我微微颔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扬了一下,那眼神深邃,带着得胜的辉光和一些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然而,下一刻,他勒住战马,竟侧身向后,朝着队伍中段伸出手。
一名亲兵策马靠近,怀里似乎抱着什么,小心翼翼地递到赵云手上。
那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裙、身形纤弱的女子。她似乎受了极大的惊吓,脸色苍白如纸,长发凌乱,整个人蜷缩在赵云臂弯里,瑟瑟发抖。
欢呼声不知不觉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惊疑不定,聚焦在那突然出现的陌生女子身上。
赵云抱着她,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柔,甚至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翻身下马。他无视了所有迎接的将领和欢呼的士兵,抱着那女子,径直朝着我的方向走来。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他在我面前站定。征尘和血腥气扑面而来,混合着他身上那种冷冽熟悉的气息。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仍在微微颤抖的女子,然后抬眼看我,那双刚刚历经血火淬炼的眼中,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近乎托付的郑重,以及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林医女,他的声音因连日嘶喊而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我心上,她名婉娘,于我有救命之恩。在曹营中……吃了不少苦,身怀有孕,体弱受惊,需精心调养。
他顿了顿,目光沉凝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营中皆是粗鄙男子,唯有你心思细敏,精通医理。我将她托付于你,务必……护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