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产房里,血腥气混着仙灵之气,又闷又腻,让人作呕。
我瘫在玉床上,浑身上下都让汗给泡透了。
生孩子这事儿,真是要把人一身的仙力都给榨干,现在连探出一丝神识都费劲得要命。
姐姐,辛苦了。
云裳,我的亲妹妹,声音柔得能掐出水来。
她端着一碗参汤,一步步挪到我床边,脸上挂着疼惜,可那眼底的光,藏都藏不住,又急又亮。
我扯了扯嘴角,算是笑了,视线却绕过她,落在不远处给孩子擦洗的产婆身上。
那是我精挑细选的刘婆,整个仙界接生手艺最好的。
此刻,她背对着我,手上动作瞧着倒是利索。
是个千金呢,姐姐。你瞧,这孩子眉心天生就带着仙骨印记,一看就不是凡品。
云裳的话里透着股子假惺惺的羡慕,也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那老东西听。
我咬着牙,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凝出一缕细若游丝的神识,悄没声地探了过去。
我看见了。
我的女儿。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锦被里,小脸皱成一团,眉心那点朱砂红印,正散着微弱又纯粹的仙道霞光。
顶级仙骨。
未来仙界说一不二的凭证。
当娘的自豪和欢喜还没来得及在心头漾开。
下一秒,我就瞥见云裳和刘婆,两人飞快地对了个眼神。
那里面没有半点喜气,只有赤-裸-裸的贪婪,和一股子不计后果的狠劲。
我的心,咯噔一下,直往下坠。
姐姐,你刚生完,身子最是亏虚的时候,快把这安神汤喝了,踏踏实实睡一觉。
云-裳把碗递到我嘴边,那股温柔劲儿,腻得发慌。
安神草。
药性霸道得很,一口下去,我就得睡死过去,任人宰割。
我看着她,惨白的脸上硬是挤出一个笑,听话地张开了嘴。
汤汁刚一入口,就被我用仙力死死裹住,压在舌根下头,半滴都没咽。我装出一副脱力的样子,眼皮一沉,呼吸跟着就弱了下去。
姐姐睡着了云裳问。
回夫人,睡沉了,药效上来了。刘婆的声音压得又低又谄媚。
动手,快!
云裳的嗓音瞬间冷得掉冰渣子。
我闭着眼,那缕神识却成了我的另一双眼睛,把眼前的一幕幕看得分明。
刘婆一把抄起我的女儿,用一块早就备好的黑布把孩子裹了个严严实实,那布能遮蔽仙骨的气息。她动作粗野,哪像在对一个刚出生的娃娃。
我女儿哼唧了两声,就被她一道术法给堵了回去。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进了冰窟窿里,又冷又痛,气都喘不上来。
就在这时,偏殿的门开了,云裳的丫鬟抱着另一个婴孩快步走了进来。
是个男孩。
云裳的儿子。
他跟我女儿几乎是前后脚落地的。
我瞧着那男婴,气息驳杂,天资平平,跟我那身负顶级仙骨的女儿一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刘婆手脚麻利地完成了交换。
她把那男孩塞进我身边的襁褓,又从云裳手里接过一个鼓鼓囊囊的储物袋,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事儿办妥了,云裳夫人。这丫头的仙骨气息,老婆子用秘法暂时给封了,还顺手震了她的根基。往后啊,只会越来越差,谁也瞧不出端倪。
很好。
云裳的声音里全是得意。
你知道该怎么做。从今往后,仙界再没有刘婆这个人。
明白,明白。
刘婆捏着储物袋,一刻不敢多待,身形一晃就没了踪影。
云裳走到床边,低头看着我身边的男婴,眼睛里全是疯长的野心。接着,她抱起那团裹着黑布的、我可怜的女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连个眼神都懒得再给我。
产房里又静了下来,只剩下我,和这个被硬塞过来的儿子。
我慢慢睁开眼。
眼里没泪,也没一个产妇该有的虚弱,只有一片死寂。
原来如此。
什么都清楚了。
云裳从小就活在我的影子里,她嫉妒我,嫉妒我的天赋,嫉妒所有人都围着我转,更嫉妒我嫁给了六界权柄最重的冥帝。
她以为生个儿子,就能在冥帝跟前站稳脚跟。
可她生了个女儿,一个平庸的女儿。
而我,生了一个未来注定不凡的女儿。
所以,她要换。
用她那个废物儿子,换走我天赋异禀的女儿。
她要夺走我女儿的一切,让她儿子顶着我的名头,去享受那本该属于我女儿的荣耀和资源。
至于我的女儿,只会在她的磋磨下,仙骨被毁,根基尽丧,烂在泥里。
好一招偷天换日!
好毒的心肠!
恨意翻江倒海,几乎要把我的五脏六腑都烧成灰。
我想现在就爬起来,一道天雷劈了那个贱人!
可……不行。
我现在的身体,比凡人还不如。云裳敢这么干,外面肯定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我现在冲出去,就是送死,仇报不了,还得把这条命搭进去。
冷静。
我得冷静。
我吸了口气,那口气又冷又长,硬生生把滔天的火气压回了心底。
怒火被死死压住,脑子里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明。
就这么杀了她,太便宜她了。
我要的,不是她死。
我要她活着,亲眼看着她最宝贝、最引以为傲的东西,被我捧上天,再被我亲手,一点一点,捏得粉碎。
我要她尝尝,什么叫希望变成绝望。
我要让她知道,有些东西,她争一辈子,也摸不着边儿。
我的视线,慢慢落到身边那个男婴的脸上。
他睡得正香,什么都不知道。
这是云裳的儿子。
是她野心的寄托,是她未来的指望。
从今天起,他也是我的儿子。
我会把他当亲生的养,我会把我所有的人脉、所有的资源,全都砸在他身上。
我会把他培养成冥界最耀眼的天才,让他站上权力的顶峰,成为云裳眼里最大的骄傲。
然后……
就在她最风光、最得意的那一天,我会亲手撕开这个谎言。
我要让她眼睁睁看着,她最骄傲的儿子,是怎么恭恭敬敬地喊我一声母亲。
而对她这个亲娘,却吝啬到连一个眼神都不给。
至于我的女儿……
云裳,你对我女儿做的每一件事,将来,我都会在你儿子身上,百倍、千倍地讨回来!
一个漫长又残忍的念头,在脑海里定了型。
这时,房门开了。
我的夫君,冥帝,大步走了进来。
他一眼就看到了我身边的男婴,脸上是藏不住的喜色。
辛苦你了。
他走到床边,握住我的手,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存。
我们的儿子,他很好。
我抬起头,对他虚弱地一笑,眼角甚至滚落一滴喜悦的泪。
嗯,我们的儿子……
我轻声说着,目光落在那男婴身上,声音里满是一个母亲的慈爱。
就叫……惊鸿吧,愿他此后,一飞冲天。
冥帝对这个名字很满意,他抱起孩子,眼里全是为人父的骄傲。
没人看见,我低垂的眼帘下,那片慈爱的光背后,是怎样一片不起波澜的,深渊般的冰冷。
云裳,这场戏,才刚刚开场。
2
十年。
对仙人来说,不过弹指一挥。
对我,却是日日在炼狱里熬,心口上始终悬着一把冰刀。
在帝宫,我是人人称羡的冥帝之后,是个完美的慈母。
我所有的心血,都砸在了我的儿子,惊鸿身上。
他根骨差,我就拿九天晨露、幽冥血晶给他洗髓。
那滋味,撕心裂肺。
小小的他每次都痛到昏死,醒来却只会抱着我的腿,眼睛亮得惊人。
母亲,孩儿不怕疼,孩儿要变强,保护母亲。
我摸着他的头,笑得温和。
好孩子,娘等着。
可我的心,早就冻成了一块冰。
他功法难,我便耗上百年修为,不眠不休,硬生生把仙道和冥力拧在一起,为他蹚出一条没人走过的路。
冥帝对此赞不绝口,常挂在嘴边。
有你这样尽心的母亲,是惊鸿最大的福气。
他以为我爱子如命。
他不知道,我哪是在养儿子。
我是在磨刀。
一把最快、最毒,能把天都捅个窟窿的刀。
惊鸿,就是我的刀。
在这层精心粉饰的太平之下,是我另一个不敢见光的秘密。
夜深了,我避开所有人,在寝殿深处落下禁制,用指尖血凝出一面水镜。
镜子里不是仙宫,也不是鬼府。
是云裳的仙邸。
我的亲生女儿,就住在那儿。
云裳叫她阿尘。
尘土的尘。
碍眼,一脚就能踩上去。
我头回在镜中看见她,她正缩在角落,瘦得一把骨头都在抖。
云裳养的那只仙鹤在旁边啄着珍贵的朱果。
而我的阿尘,就因为打翻一碗药,连饭都没得吃。
那双眼睛,跟我一模一样,里面却只有怕和空洞。
那一夜,我看到天亮。
心口那块地方,早就麻了,什么都感觉不到。
从那以后,偷看她的日子,成了我的功课。
我看着云裳为了她那点慈母的虚名,偶尔把阿尘带在身边,嘴里却骂着她天资蠢笨,仙骨蒙尘,是我血脉里的脏东西。
我看着阿尘的仙骨,被产婆的暗手和云裳长年的灵力压着,一点点败下去。
眉心那点本该亮得灼人的印记,现在淡得快看不见了,风一吹就散。
她体内的仙元留不住,人也一天比一天弱,时常咳个不停,咳出的血把那身灰扑扑的旧衣服染得一块深一块浅。
云裳见了,只会嫌恶地皱眉,骂她晦气。
有一回,云裳的宝贝儿子,那个货真价实的冥帝之子,修行不顺心,一脚把正在扫院子的阿尘踹进了冰莲池。
冬天的池水能冻到骨头里,阿尘在水里扑腾,喊救命。
云裳听见声音过来,就冷冷地看了一眼,对自己儿子说:为一个废物,也值得你动手脏了自己的手,不值当。
说完,她就抱着自己的心肝宝贝,头也不回地走了。
水镜前,我的指甲掐进肉里,渗出的血珠刚冒头,就被仙力灼干了。
我没哭,也没气。
我只是把这些,一笔一笔,全刻进了骨头里。
云裳,你瞧。
瞧瞧你费尽心思换来的儿子,是多蠢,多狠。
再瞧瞧我这个被你扔掉的儿子,又是何等的风光。
对,风光。
我拿天材地宝硬生生把他那点平庸资质,喂成了天才。
十岁,他就能一个人进冥界险地,宰了千年恶鬼。
十五岁,就在冥界大比上杀了出来,都说他是千年难遇的奇才。
冥帝对他满是期许,整个冥界都在传他的名号。
他每次得了彩头回来,头一件事就是到我面前跪下,把所有东西都捧给我。
母亲,这一切都是您给我的。没有您,就没有惊鸿的今天。
他眼里的崇拜和依赖,那么真,那么烫。
我由着他拜,心里什么动静都没有。
骄傲
不。
我只是在看一件快要完工的杰作。
我等着,等这把刀捅向它真正的主人——云裳时,她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又是一年仙界盛会。
云裳也来了,仗着儿子,她现在可真是春风得意。
我的惊鸿,身为冥帝之子,自然是所有人的中心。他一身墨色战甲,站在冥帝身边,听着各路仙君的奉承。
云裳的视线落在我身上,全是炫耀,明晃晃地告诉我:姐姐,你看,这些本该是你的,现在都是我的。
我迎上她的视线,还冲她点了下头。
然后,我的目光越过她,落在她身后一个没人注意的角落。
阿尘也在。
她比去年更瘦了,穿着不合身的旧衣服,脸色白得吓人,没有半点血色。
她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影子里,在这里多喘口气都像是偷来的。
她的仙骨,已经弱到几乎感觉不到了。
她整个人,已经败了,那点命火,随时都会灭。
我收回视线,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茶是好茶,嘴里却只有苦味。
身边,是觥筹交错,是欢声笑语。
是冥帝欣慰的大笑,是惊鸿的意气风发,是云裳的假意应酬。
眼前这一切,就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而我,就冷眼看着这场戏。
快了。
云裳,你好好享受。
享受你偷来的一切。
享受你儿子带给你的荣光。
享受你踩着我女儿的痛快。
你现在爬得有多高,将来就会摔得多碎。
我会让你亲眼看着,你最骄傲的儿子,怎么为了我,把刀尖对准你。
我会让你知道,你从我这儿拿走的,我要连本带利,千倍万倍地收回来!
你对阿尘做的一切,都会变成喂养你绝望的食粮。
我垂下眼。
复仇的种子早就种下了。
用我女儿的血和泪浇灌,马上,就要开花了。
开出最毒,也最好看的一朵。
3
仙人闭个关的工夫,凡间百年就过去了。
我给惊鸿铺的那条成神路,一晃,也走了百年。
这百年,是我把他高高捧起,又把我女儿重重摔下的百年。
冥界,幽都试炼场。
阴风刮得鬼都在叫。
今天,场子的主角是我养大的儿子,惊鸿。
百年前那个奶娃娃,现在已经是个英武的少年郎。
一身玄黑战甲,手里那杆枪,是我用万年阴沉木给他弄来的。
他独自立在试炼场正中。
对面,是三头刚解开封印的千年炼狱犬。
这玩意儿,金仙碰上都得绕道走。
吼!
三头凶兽挣开锁链,卷着腥风就扑了过来。
观战台上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连我旁边的冥帝,脸色都绷不住了。
我安稳坐着,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吹开茶叶沫子。
这孩子,是我算出来的,输不了。
惊鸿不退反进,枪尖一抖,直扑上去。
《九幽噬魂决》,仙冥两道功法的精粹,我为他量身定做的东西。
他每一步,都在我的算计里。
长枪破空,不偏不倚,正中一头炼狱犬的眉心。
那是它魂火最薄弱的地方。
嗷!
一声惨叫,那凶兽直挺挺栽倒,魂火灭了。
一枪毙命。
满场死寂。
惊鸿没停。
他身形飘忽,在剩下两头畜生之间穿梭,枪影织成一张死亡的网。
也就十来个呼吸的工夫,干干净净。
三头千年凶兽,全躺下了。
少年战神,立在血泊之中。
好!
冥帝一拍宝座扶手,笑得合不拢嘴。
不愧是本帝的儿子!赏!
周围的赞叹声、羡慕的眼神,一下子全涌了过来,都钉在了惊鸿身上。
可惊鸿,却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转身,冲我这边,单膝跪下。
声音,砸在试炼场的每一个角落。
母亲,孩儿未曾让您失望!
我点了下头,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温柔笑意。
心里,什么都没有,一片空。
我的神识沉入寝殿,落在那面永不熄灭的水镜上。
镜子里,是仙界。
云裳的仙府,后院,最破最潮的那间柴房。
我的亲生女儿,阿尘,就缩在草堆里,咳得撕心裂肺。
十五岁的姑娘,瘦得脱了形,身子骨单薄得吓人。
她身上那件旧衣服都洗白了,还破着几个洞。
云裳的宝贝儿子,那个顶替了我女儿位置的真·冥帝之子,云天,正带着几个仙童,一脚踹开柴房的门。
废物!让你洗的法衣呢
云天一脸的傲慢,那眼神,看阿尘就不是在看一个人。
咳咳……云天哥哥,我……我冷……
阿尘的声音细得快听不见了。
她的仙骨,被云裳用阴损法子折腾了百年,早就废了。
别说御寒,体内的仙元都快散干净了。
冷废物屁事真多!
云天不耐烦地啐了一口。
今天法衣洗不完,你就饿着吧!
他边说,还真从怀里摸出个热腾腾的仙桃,当着阿尘的面,咔嚓一口,汁水溅得到处都是。
那玩意儿能滋养仙体,对现在的阿尘来说,就是救命的药。
阿尘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颗桃子。
想吃
云天嗤笑一声,把啃剩的半个桃子往地上一丢,拿脚尖碾进泥里。
你这种贱种,就配吃土!
这种日子,阿尘过了整整一百年。
我看着。
指尖抖了一下,又立刻稳住。
云裳过来了。
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就是脸上挂着烦躁。
她看都没看地上的阿尘,只顾着柔声哄她的宝贝儿子:天儿,为个废物生什么气,别脏了眼。
说完,拉着云天就走,好像那柴房里快断气的女儿,就是一团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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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镜前,我闭上眼。
不痛。
心里的恨意却在往下沉,越沉,越纯,越烈。
云裳啊云裳,这就是你要的
拿我的女儿,换来这么个蠢货。
除了仗势欺人,他还会什么
而你不要的那个废物,现在,正被我捧上天呢。
惊鸿在幽都一战成名,冥帝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破例让他进了冥界禁地森罗万象修行。
我呢,当然要帮他。
一滴心头血炼的护身法宝,我毕生对法则的感悟,都刻在玉简里给了他。
所有人都夸我这个当娘的无私。
呵,我只是在给他喂一把更快的刀。
另一头,阿尘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她眉心的仙骨印记,那点朱砂,彻底暗了下去,一点光都透不出来。
命,就快没了。
当年产婆动的手脚,加上云裳这百年的磋磨,她的根基早就毁透了。
仙族没了仙骨,就是个死。
水镜里,她又被云天一脚踹翻,咳出的血,黑乎乎的,再没半点仙气。
她就那么躺着,小小的身子抽着,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一片死灰。
我那颗冻了万年的心,终于,咔地一声,有了动静。
快了。
云裳,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
你毁了我女儿的仙骨,就毁了我的一切
蠢货。
你亲手砸烂的,是你自己最后活命的机会。
你不知道,你那个被你虐待到快死的女儿,才是我这盘棋里,最狠,最绝的一步棋!
我抬起手,指尖在水镜上点了点。
一小股我的本源仙气,悄无声息地穿过去,渡进了阿尘体内。
治不好她,但能吊住她的命。
我可不会让她这么痛快地死了。
我要她活着,活到最后那天。
活到云裳跪在我面前,哭着求我的那一天!
我的唇角,终于真正地翘了起来。
一个冰冷的,不带任何温度的笑。
4
仙人随手一子,便是人间百年。
而我这百年,每一步,都走在复仇的棋盘上。
明面上,我还是冥帝宫里那个贤良淑德的帝后,仙冥两界交口称赞的慈母。
可我一手养大的儿子惊鸿,早就不是当年那个需要用天材地宝硬堆修为的少年了。
如今的他,是冥界最亮的一颗新星。
……
瑶池盛会。
我坐在帝后宝座上,周遭仙雾缥缈,仙乐阵阵。
那些仙君、仙尊的视线,或明或暗,都带着探究和敬畏,落在我身上。
他们敬畏的,早就不止我冥帝后的身份,更是我那个名头响当当的儿子——惊鸿。
帝后好福气啊!一个金仙修为的仙君隔空举杯,满脸都是谄媚。
听闻令郎前不久单枪匹马平了枉死城八百鬼王,冥帝陛下都夸他有当年的战神风采,真是英雄出少年!
我举杯,唇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弧度,客气地回敬。
仙君过奖了。
惊鸿那孩子,不过是运气好。
嘴上这么说着,心里却是一声冷笑。
运气
枉死城那八百个老鬼,哪个不是凶名传了千年的主儿
他们联手布下的九幽绝魂阵,仙尊进去都得扒层皮。
他能赢,靠的不是运气。
是我,花了三百年修为,给他推演出了阵法的三十六处破绽。
我把破解的法子,一点点揉碎了,喂进了他练的枪法里。
让他练成了本能。
他还当那是普通的对练呢。
哪儿知道,那是我用血给他铺出来的路。
帝后您这就太谦虚了!另一位仙家老祖宗捻着胡子笑呵呵的。
如今冥界谁不知道‘修罗少主’夜惊鸿的大名前有剑斩万魂幡,后有一枪定枉死,这战绩,就算搁咱们仙界这些小辈里,也找不出第二个啊!
我挂着笑,听着这些恭维。
这些年,惊鸿的每一次胜利,每一次声名鹊起,都成了我手里的一块砖,用来巩固我这后位的基石。
我用他挣来的名声,和仙界各大势力称兄道弟,给冥帝在仙界的谈判桌上添了不少筹码。
我用他缴来的战利品,那些冥界特有的稀罕玩意儿,跟丹道、器道的宗师们搭上了线。
我的人脉,我的势力,就在这百来年里,跟一张蜘蛛网似的,安安静静地铺开了,钻进了仙界的犄角旮旯。
这一切,就等最后收网的那一下。
眼角余光一瞥,角落里的云裳,也在。
她一身华服,正和几个仙子说笑,可那笑意,怎么都透着股僵硬。
投向我的视线里,那点嫉妒和不甘,藏都藏不住。
她该恨死我了吧。
恨自己当年怎么就换走了一个平庸的儿子,留下一个天赋异禀的女儿。
她亲儿子云天,仙丹灵药当饭吃,却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到现在还卡在真仙门槛前,成了整个仙界的笑话。
而那个被她扔掉的孩子,却在我手里,亮得让六界都睁不开眼。
惊鸿的名声每响亮一分,抽在她脸上的巴掌,就更脆一分。
这滋味,不好受吧
云裳,这才刚开始。
我收回视线,懒得再看她。心里没什么痛快,只有越发冷硬的盘算。
盛会散了,我回了冥帝宫。
空荡荡的寝殿里,惊鸿已经在了。
他一身玄甲,身形笔直,眉眼间的稚气早就被沙场的血与火冲刷干净了。
可一见我,那满身的煞气跟锋芒,就乖乖收了起来,眼里又变回了那个只认我的孩子。
母亲。
他单膝跪下,姿势标准得能刻进教科书里。
孩儿回来了。
他身前,放着个黑玉匣子。
匣子一开,一股子精纯的魂力波动散了出来,里头躺着一颗还在跳的黑色心脏,是枉死城最强鬼王的心核。
母亲,这是孩儿给您寻的‘万鬼之心’,听说这东西能养神魂,对您修行好。
我走过去,伸手抚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声音是我惯有的温和。
好孩子,辛苦了。
起来。
他听话地站起来,高大的身子在我跟前,还是像个等着要糖吃的孩子。
我盯着那颗万鬼之心,脑子里飞快地转着。
这东西确实养神魂,但对我来说,它最大的用处,是炼一颗逆命金丹。
一种能强行改造仙人根骨,逆天改命的丹药。
当然,不是给我自己准备的。
……
夜深了。
我遣散了所有侍从,布下几十重禁制。
指尖血落下,水镜自生。
镜子里,还是云裳仙邸后院那间又黑又潮的柴房。
一个瘦得只剩把骨头的女孩儿,蜷在冰冷的地上,不出声地掉眼。
是阿尘。
我的阿尘。
她都一百多岁了,瞧着却跟个十二三岁营养不良的小丫头片子没两样。
脸上,一道巴掌印子清清楚楚。
不用想也知道,是云天那个废物干的。
这百年,阿尘的仙骨,被云裳有意无意地压着、耗着,早就废了。那本该是顶级仙骨的眉心印记,影子都没了。
她现在,和体弱多病的凡人没什么区别,甚至更脆。
她身上的生气,弱得像风里的烛火。
今天,好像格外糟糕。
我瞧见云天一脚踹开门冲进去,正踹在阿尘心口上。
都怪你这个废物!扫把星!
害老子在宴会上被惊鸿那个野种压一头!
我娘说的没错,你就是个灾星!你怎么不去死!
阿尘被踹得咳出一口血,那血是凡人的红,再没半点灵气。
她眼神空洞,死气沉沉。
水镜前的我,指甲掐进了掌心。
快了。
阿尘,我的女儿,再等等。
再等等娘。
娘很快……就给你把一切都讨回来。
我闭上眼,把那股子快要压不住的杀意按回心底。
就在这时,一道加急传讯符穿过禁制,飞到了我跟前。
是冥帝的亲笔信。
幽冥血海有异动,上古魔龙快醒了,动了冥界根基。我儿惊鸿,敢不敢替为父分忧,去镇压
我捏着那道讯符,上面的字迹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上古魔龙……
那可是连仙尊都头疼的东西,盘在幽冥血海最深处,要惊鸿去镇压,九死一生。
冥帝这是在考验他,也是在……托付他。
他已经把惊鸿,当成冥界下一任的守护者了。
这正是我要的。
我收了讯符,把那颗万鬼之心攥在手心。
片刻后,我把惊鸿叫来,将讯符递给他。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告诉他。
惊鸿,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也是……你登上‘战神’之位的最后一道坎。
惊鸿的眼里,瞬间烧起了火。
母亲!
他再次单膝跪地,声音砸在地上,锵锵作响。
孩儿,万死不辞!
去吧。我把一枚刚炼好的,融了万鬼之心的玉佩挂在他脖子上,母亲,等你凯旋。
我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决绝,坚定。
去吧。
我的好儿子。
去拿你的无上荣光。
去为我,也为你自己,把那个战神的位置抢下来。
你越是锋利,越是耀眼,我这把刀,才越好用。
云裳啊云裳,你马上就会晓得,自己亲手扔掉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用我女儿的命换来的一切,我要你用你最宝贝的东西……一件一件,给我吐出来!
5
幽冥血海之上,万年不变的死寂被打破了。
猩红的海水掀起滔天巨浪,仿佛整片冥界的大地都在随之颤抖。
冥帝宫,九幽大殿。
所有的冥界重臣、判官鬼帅,无不面色凝重,齐聚于此。他们的目光,全都投向大殿中央那面映照着血海景象的巨大水镜。
镜中,血浪翻滚,电闪雷鸣,一道漆黑如墨的龙影在其中若隐若现,每一次摆尾,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搅得空间破碎,法则紊乱。
已经三天三夜了……一名判官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那可是上古魔龙,自冥界诞生之初便已存在,连当年的老战神都不敢轻易招惹……帝子他,真的能行吗
没有人回答。
大殿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冥帝端坐于宝座之上,一向沉稳如山的他,此刻紧紧攥着扶手,指节泛白,透露出他内心的紧张。
唯有我,依旧安坐于他身侧的帝后之位,神色平静地端着一杯魂茶,连指尖都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我在等。
等我淬炼了数百年的兵器,展露出它最锋利的锋芒。
我对他没有丝毫的担心,因为上古魔龙的所有弱点、它每一次攻击的间隙、它魂力运转的规律,早在百年前,就已经被我推演得一清二楚。
那些所谓的护身玉佩、修行心得,早已将这一切,刻进了惊鸿的骨子里。
他若不死,便必然成神。
突然!
昂——!
一声响彻九天十地的凄厉龙吟,从水镜中爆发出来,带着无尽的痛苦与不甘,穿透了整个冥帝宫,震得所有人心神俱裂!
紧接着,整个幽冥血海,猛地向下一沉!
一道贯穿天地的璀璨枪芒,自血海深处冲天而起,将厚重的阴云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那枪芒之中,蕴含着一股无可匹敌的、决绝霸道的意志!
水镜中的画面剧烈晃动,随即,那庞大如山脉的魔龙黑影,寸寸崩裂,化作漫天黑色的光点,消散于血海之中。
风停,浪歇。
幽冥血海,恢复了死寂。
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神迹般的一幕,震撼得无法言语。
冥帝猛地从宝座上站起,双目死死地盯着水镜,呼吸急促,眼中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下一刻,一道浑身浴血的身影,从血海中一步步走出。
他手持长枪,黑甲已碎裂大半,身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伤痕,龙血与他自身的血液混合在一起,顺着他的身体滴落,每一步,都在忘川河畔留下一道燃烧着幽蓝色火焰的脚印。
正是惊鸿。
他脸色苍白,气息萎靡,但那双眼睛,却比冥界的万年寒星还要明亮。
他做到了。
他真的,屠了一头上古魔龙!
帝子!
是帝子回来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九幽大殿内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所有冥界重臣,无论之前对他抱有何种态度,此刻,眼中只剩下最纯粹的敬畏与狂热!
这是足以载入冥界史册的无上功绩!
惊鸿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他无视了所有人的欢呼与恭贺,穿过人群,一步步走到宝座之前。
他没有看冥帝。
他的目光,从始至终,都只落在我一个人身上。
在全场瞩目之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单膝跪下,将那杆依旧嗡鸣不休的长枪横于身前。
母亲。
他的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孩儿……幸不辱命。
说罢,他摊开左手,一颗拳头大小,仍在微微跳动,散发着磅礴生命精气的黑色龙晶,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
上古魔龙之心!
这是整个冥界都为之疯狂的至宝!
他却像献上一件普通的礼物般,将其捧到我的面前。
母亲,此物,可助您神魂不朽,仙途永固。
整个大殿再次陷入了绝对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撼了。
冥帝之子,立下不世之功,却在第一时间,将象征着最高荣耀的战利品,恭恭敬敬地献给了他的母亲。
冥帝看着这一幕,非但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与伦比的骄傲与欣慰。
好!好!好啊!
他连说三个好字,走下宝座,亲自将惊鸿扶起。
不愧是本帝与帝后的儿子!
他环视全场,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整个冥帝宫,乃至传遍了冥界的核心地带。
传本帝旨意!
吾儿惊鸿,天纵神武,以弱冠之龄,镇压幽冥血海之患,屠灭上古魔龙,此等功绩,震古烁今,当为冥界表率!
冥帝的声音越来越激昂,他高高举起惊鸿的手臂。
自今日起,封吾儿惊鸿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被深深震撼的臣子,一字一句地宣告道:
冥界——战神!
战神!
这两个字,如同一道九天神雷,在每个人的神魂深处炸响!
冥界已经有数万年,没有出现过战神了!
这个封号,不仅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武力,更代表着统御冥界亿万鬼军的滔天权柄!仅次于冥帝本人!
战神!
恭贺新任战神!
短暂的震惊之后,是更加狂热的呼喊!
一名鬼帅立刻捧来一件崭新的、用幽冥神铁打造的,铭刻着万千战魂图腾的墨色战甲。
冥帝亲自为惊鸿披上战甲,又将一枚代表着战神权柄的黑色虎符,郑重地交到他的手中。
加冕仪式,虽然仓促,却庄严无比。
在亿万冥界生灵的欢呼声中,一个全新的时代,拉开了序幕。
惊鸿站在大殿中央,身披神甲,手握虎符,他身上的伤势在魔龙之心的滋养下迅速恢复,一股强大无匹的气息从他体内散发开来,威压四方。
他成了真正的神祇。
是冥界万众敬仰的战神。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一手缔造出来的杰作,嘴角噙着一抹完美的、温柔慈爱的笑容。
我的心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平静。
云裳,你看到了吗
这就是你当年弃如敝履的儿子。
我将他捧上了云端,让他拥有了你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荣耀与权力。
这光芒,够不够耀眼
这声望,够不够显赫
我费尽心机,将他推到如此高的位置,不是为了让他守护冥界,更不是为了巩固我自己的地位。
而是为了让他,成为刺向你心脏时,最华丽,也最致命的那把刀。
你一定……会为他感到无比骄傲和悔恨吧
你一定会觉得,只要能把他认回来,你就能拥有一切吧
快了。
大戏已经开场,最璀璨的灯火已经点亮。
你这出悲剧的主角,也该登台了。
我的目光穿过九幽大殿,穿过无尽空间,仿佛看到了仙界之中,我那亲生女儿日渐衰败的生命之火。
也看到了我那亲爱的妹妹,即将带着她最后的筹码,向我走来。
云裳,享受你最后的疯狂吧。
我等着你。
等着你亲手,将自己送入我为你准备的,万劫不复的地狱。
6
战神加冕的庆典,闹了整整三天。
九幽大殿里,整个冥界都像是喝醉了一样,弥漫着一股子狂热的劲儿。
上古魔龙被我儿子镇压了,幽冥血海也风平浪静,更重要的是,几万年了,冥界总算有了个新战神。
这份荣耀,是夜惊鸿的。
当然,也是我的。
我,冥帝之后,战神之母。
我就坐在冥帝旁边,穿着一身黑得发亮的帝后礼服,听着底下那些冥界大佬们变着花样地吹捧我儿子,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
帝后殿下,您真是为冥界养了个好儿子!这是冥界万年的福气啊!
战神大人将来必定能带着我们,开辟新天地!
冥帝那张脸,笑得褶子都出来了,骄傲藏都藏不住。他一杯接一杯地灌酒,时不时扭头看看旁边那个披着神甲、高大挺拔的儿子,眼神里全是我儿子真牛的炫耀。
而惊鸿,我这辈子最完美的作品,就杵在大殿中央,任由所有人瞻仰。
魔龙之心早就把他身上的伤养好了,现在他浑身那股子煞气,压得人喘不过气。他不再是那个干什么都需要我给他铺路的小屁孩了,他现在是神。
可他每回一句贺词,每接一道敬仰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朝我这边瞥一眼。
那眼神里的依赖,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是冥界的战神,可在这之前,他首先是我的儿子。
这事儿,在场这帮人精,心里都门儿清。他们看我的眼神,那股子敬畏,比看冥帝还浓。
因为他们都懂,这位新战神,天不怕地不怕,就听我一个人的。
我端着酒杯,就这么笑着,享受着我花了数百年心血和算计换来的这一切。
就在大殿里气氛最热烈的时候,一个鬼将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嗓子都劈了。
陛下!帝后殿下!
他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和筛糠似的。
仙界……仙界的云裳仙子,求见!
云裳
这两个字一出来,满殿的喧哗声瞬间就没了。
无数道目光,在我跟冥帝脸上来回地打转。
谁不知道云裳是我亲妹妹可我们姐妹俩几百年没说过一句话。她一个仙界的人,挑这个节骨眼上孤身闯进冥界,想干嘛
冥帝的眉头拧了起来,他不喜欢我这个妹妹,扭头看我,那意思是在问我怎么办。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那潭冰封了几百年的湖,总算有人来投石子了。
我放下酒杯,慢悠悠地开了口。
让她进来。
想必是来给惊鸿道贺的。
道贺
一个又尖又利的声音从殿外插了进来,伴着一阵叮叮当当的环佩声响。
姐姐,我可不是来道贺的。
我是来……讨还一个公道的!
话音没落,云裳在一帮仙侍的簇拥下,已经昂着头走了进来。
她今天穿得那叫一个花枝招展,七彩的羽衣流光溢彩,满头的珠翠晃得人眼晕,脸上的妆浓得像要唱大戏。
她走在这黑红主调的大殿里,整个人突兀得不行,却又拼命想用自己身上的光,把这地方的阴气给压下去。
她的视线跟淬了毒的箭一样,越过所有人,笔直地射向我。
那眼神里,有几百年的嫉妒,还有一种……快要大仇得报的疯劲儿。
可我的目光,却穿过了她,落在了她身后。
两个仙侍,一左一右,架着一个人。
说她是个人,都有点抬举了。
那是个瘦得脱了形的姑娘,整个人缩成一团,好像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身上是件灰扑扑的旧衣裳,洗得都发白了,跟云裳那一身形成了最扎眼的对比。
头发枯黄,脸白得没有一点人气儿,嘴唇干得起了皮。
最瘆人的是她那双眼,空空洞洞,什么都没有,就跟两潭死水似的。
她身上,连半点仙气都感觉不到。
仙骨,早就被毁干净了。
能活到现在,全凭吊着那一口气。
是阿尘。
我的亲生女儿。
她就像个没人要的垃圾,被云裳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带到了我面前。
带到了她亲爹和亲哥的面前。
大殿里所有人都被这个快死的姑娘给弄蒙了。他们能感觉到她身上那股子死气,可谁也想不通,云裳仙子带这么个凡人来砸场子,到底是要干什么。
惊鸿的眉头皱得很紧,他看着阿尘,眼里有不解,还有点可怜。
冥帝的脸,已经黑透了。
云裳。
他一开口,大殿里的温度都降了好几度。
这里是九幽殿,不是你仙界撒野的地方。什么公道,值得你在这时候、这地方来讨
云裳跟没听见一样,她只是痴痴地看着惊鸿,看他的神甲,看他手里的虎符,看他身上那股让整个冥界都服气的威势。
那眼神,贪婪得不加掩饰。
我的公道,自然要在此刻、此地来讨!
她猛地把视线转回我身上,声音陡然拔高,刺得人耳膜生疼。
姐姐!我的好姐姐!你瞒得我好苦啊!她捶着胸口,演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几百年来,我都以为是我女儿天生废物,资质奇差,是我血脉里的耻辱!我为了她,在仙界受尽了嘲笑!直到前不久,我弄到了一块上古神器‘轮回之境’的碎片!
轮回之境
底下响起一片抽气声。
云裳对这个反应很满意,她继续哭诉:我本来是想看看我那女儿的病根到底在哪儿,谁知道,不看不知道,一看,我才知道了个天大的秘密!
她伸出手指,先是指着身后那个半死不活的阿尘。
然后,又猛地指向大殿中央的惊鸿!
当年,你我姐妹俩差不多同时生产。那个天杀的刘产婆,见我的儿子天生不凡,你的女儿却仙骨平平,竟然利欲熏心,趁你产后虚弱,把两个孩子给换了!
这话,跟一道炸雷似的,在大殿里炸开了。
所有人都傻了。
换孩子
战神大人……不是帝后的亲儿子
冥帝的脸刷地一下就成了铁青色,一股骇人的威压从他身上散开,整个大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一派胡言!他怒吼。
惊鸿的反应更快,他往前踏了一步,战神的气场山崩地裂一般压向云裳。
大胆妖妇!敢在这里胡说八道,羞辱我母亲!找死吗
他眼里的杀气,是实打实的。
在他心里,我就是他娘,谁敢说我一个不字,谁就得死。
看着他这么护着我,云裳非但不怕,反而笑了,笑得眼泪都淌了出来。
儿子……我的好儿子!你快看清楚,我才是你的亲娘啊!
她哭喊着想往前扑,却被惊鸿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
是她!是这个毒妇!她偷了你的人生,让你管仇人叫了这么多年的娘!
住口!
惊鸿一声暴喝,手里的长枪已经顶在了云裳的喉咙上。
大殿里的气氛,绷到了极点。
所有人的目光,最后全落在了我身上。
我才是这场风暴的中心。
冥帝等着我一句话,把这疯话给驳回去。
惊鸿等着我一个眼神,只要我点头,他马上就能让云裳血溅当场。
而云裳,她在等我崩溃,等我失态,等我在真相面前屁都放不出一个。
我慢慢地,从宝座上站了起来。
我没看暴怒的冥帝,也没看护着我的惊鸿。
我的视线,平平地落在云裳那张又激动又得意的、已经扭曲了的脸上。
然后,我的视线慢慢往下,落在了那个被她当成证据和垃圾带来的,我的女儿,阿尘身上。
也许是感觉到了我在看她,阿尘那双死水一样的眼睛,动了一下。
她努力地抬起头,看向我,那空洞的眼神最深处,好像闪过了一点点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渴望。
想活下去,想看一眼娘的渴望。
云裳见我半天不说话,只当我是心虚了,脸上的笑也越来越疯。
她抬脚就把阿尘往前一推,阿尘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像一团破布。
姐姐,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云裳的声音里全是胜利者的腔调。
现在,真相大白!你,该把你偷走的一切,都还给我了!
她扬起下巴,理直气壮地伸手指着惊鸿。
把他,还给我!
然后,她又轻蔑地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阿尘。
至于你这个废物女儿,我也一并还给你!我们,换回来!
换回来。
这三个字,她说得那么理所当然。
那么傲慢,那么无情。
好像这两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两件东西。
好像我用数百年心血浇灌出的战神,是她想拿就能拿回去的财产。
好像她虐待了几百年,快要死的阿尘,是我活该收下的报应。
真可笑啊。
也……真完美。
我看着她,看着她那副以为自己算无遗策的蠢样,心里那把压了几百年的火,终于找到了最好的出风口。
在全场死一样的寂静里。
在所有人紧张、愤怒、期待的注视下。
我终于开口了。
我的唇边,甚至有了一点笑意。
那笑里,没有气愤,没有伤心,更没有半点慌乱。
只有冷,和一种……看傻子似的怜悯。
我的目光,最后看了一眼我那躺在地上,气若游丝的女儿。
然后,我转向我的好妹妹,云裳。
一个字,从我唇间轻轻吐出。
那一个字,砸碎了她所有的指望。
那一个字,给她打开了通往无间地狱的大门。
7
九幽大殿里,死寂一片。
所有的声响,所有的动作,连呼吸都停了。
只因云裳那句尖利到刺耳的我们,换回来!。
冥帝身上的威压几乎要把殿柱都给压断,空气粘稠得让人喘不过气。惊鸿手里的长枪发出不耐的低吟,枪尖上那点寒芒,几乎要滴下血来,死死对着云裳的眉心。满殿的冥界重臣,一个个憋着气,就等着帝后降下雷霆之怒。
一场能掀翻整个冥界的大风暴,似乎就在她一句话之间。
而我,就站在这风暴的正中心,一动不动。
我的视线,先是掠过了我那个满脸写着得意、疯疯癫癲的妹妹,又掠过了那个被她当成战利品炫耀的男人——我花了数百年心血养成的冥界战神。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地上。
落在那一团蜷着、几乎没了人样的东西上。
那是我的亲生女儿。
阿尘。
她就那么一小团,蜷在地上,骨头都错了位,身上的衣裳混着血和泥,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生命的气息,细得像根马上就要断掉的蛛丝。
也许是我看得太久,她那双没什么神采的眼睛,竟费力地抬了起来,穿过影影绰绰的人群,和我对上了。
那眼神里,空荡荡的,没恨,也没怨。
可就在那片死寂的最深处,我看见了一丁点,一丁点快要熄灭的火星。
那是想活。
那是对着娘,最原始的乞求。
我的心口,那处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冰湖,被这点火星子,烫开了一道细细的裂缝。
云裳看我半天不吭声,脸上的得意都快要溢出来。她大概觉得,我被这所谓的真相砸蒙了,心虚了,怕了。
姐姐,怎么不说话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猫捉老鼠的戏弄。
你放心,看在你帮我养了这么多年儿子的份上,我不会让你太难看的。
只要你现在把他还给我,再把你这个废物女儿领走,我们姐妹俩,这情分,还能剩下点。
她这话,是在我摇摇欲坠的尊严上,又补了一脚。
我慢慢地,把黏在阿尘身上的视线收了回来,重新看向云裳。
大殿里的空气绷得更紧了,所有人都等着我的宣判。
然后,我笑了。
不是气的,也不是伤心的。
那是个很淡很淡的笑,淡得好像什么都看透了,还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这个笑,把所有人都看懵了。
冥帝拧紧了眉头。惊鸿眼里的杀气变成了困惑。云裳那副胜券在握的表情,也僵在了脸上。她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从她手里滑走。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我终于开了口。
声音很轻,很慢,却一字不落地钻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那声音,轻飘飘的,却冷得能把人的骨头都冻上。
一个字。
好。
轰!
这一个字,不亚于一道天雷,在每个人的脑子里炸开了。
时间好像又开始走了,可这九幽大殿,却陷入了比刚才更可怕的寂静里。
没人能懂。
没人敢信。
母……母亲
最先有反应的是惊鸿。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他刚从幽冥血海里爬出来的时候还白。他不敢相信地看着我,那双向来只有敬仰和依赖的眼睛里,头一次有了裂缝。
信仰碎了。
您……您在说什么您清楚您在说什么吗他声音都在抖,宁愿是自己听错了。
冥帝也豁地一下从宝座上站了起来,铁青着脸,一步步走到我跟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全是怒火和失望。
帝后!你疯了不成!你在跟着这个妖妇胡说八道些什么!
而云裳,在短短的惊愕过后,脸上炸开了控制不住的狂喜。
她赢了!
她居然真的赢了!
我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认了!
听见了吗!你们都听见了吗!
她尖声大笑,指着我,冲着整个大殿嘶吼。
是她自己承认的!惊鸿,我的儿,你听见了没有她认了,我才是你亲娘!
那笑声又尖又利,在这威严的大殿里来回冲撞,说不出的可笑。
我没搭理任何人。
我的目光,自始至终,都平平静静地看着惊鸿。
我向他走过去。
一步。
又一步。
踩碎了他眼里最后的光。
惊鸿。
我站到他面前,轻轻叫他的名字。声音还是我一贯的温柔,可这温柔,此刻却叫他浑身的血都凉了下去。
母亲……
他的嘴唇动了动,还想说什么。
我却抬起了手。
没有去碰他的脸,而是从他脖子上,解下了那块我亲手给他戴上、用我本命仙元养了数百年的护身玉佩。
玉佩离身的一瞬间,惊鸿高大的身子猛地一晃,像是被抽走了什么要命的东西。
我把玉佩攥在手心,上面还带着他的温度。
从你生下来那天起,我就当你是我亲生的。给你洗髓,给你推演功法,给你铺好前面的路。
我的声音平得没有一点起伏,像在说一件和自己毫不相干的旧事。
我把我所有的东西都给了你,才把你捧到今天这个冥界战神的位置上。
惊鸿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点希望。
他或许以为,我是在告诉所有人,我们母子之间的情分,早就不是血脉能比的了。
可我下一句话,直接把他踹进了最深的深渊。
现在,你亲娘来找你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无比信赖我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血脉这东西,是天定的,人改不了。我做的这一切,就当是……替云裳妹妹,提前给你付了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从今往后,我摊开手,把那块温热的玉佩放到他的掌心,然后转过身,再不看他,你我之间,母子情分,到此为止。
去吧。
回到你真正的母亲身边去。
我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万年寒冰的重锤,一下下砸在惊鸿的心上。
他的世界,塌了。
他身子晃得厉害,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去。他死死盯着我决绝的背影,眼里的光一点点灭了,最后只剩下一片死灰。
他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把他捧在手心里,什么都肯给他的母亲,会变得这么冷,这么绝情
为什么他拼了命换来的荣光,在他最敬爱的母亲眼里,说不要就不要了,还能随手送给别人
哈哈哈哈!
云裳的狂笑又响了起来,她冲上来,一把抓住惊鸿的手臂,脸上是藏不住的贪婪和得意。
儿子!我的好儿子!你听到了吗!快,快叫我一声娘!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云裳的儿子!是仙界的骄傲!
她急着宣示自己的所有权。
可惊鸿却和一尊石像一样,动也不动。他的目光依旧死死钉在我的背影上,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依赖和敬仰,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痛苦,和一丝……被背叛的,刺骨的恨。
他一眼都没看云裳。
云裳的笑容,僵了一下。
我没有回头。
我径直走向那个瘫在地上的女孩。
我走到她跟前,在满殿震惊的目光里,缓缓地,蹲了下来。
大殿的地,是幽冥寒铁铺的,冰得扎人。
我就这么蹲着,和她平视。
我伸出手,轻轻拨开她额前那些枯黄、打结的头发,露出一张苍白又瘦削的小脸。
真像我。
尤其是我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
阿尘。我轻声叫她。
她的身子细微地抖了一下,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里,终于起了一丝波澜。
我从怀里摸出个小玉瓶,倒出一颗散发着浓郁生命气息的丹药。
帝后!那是您的本命元丹啊!有识货的大臣失声喊了出来。
我没理会,只是轻轻捏开阿尘的嘴,把那颗能让任何仙君抢破头的丹药,送进了她嘴里。
丹药入口就化了,变成一股暖流,瞬间冲进她的四肢百骸。
她那具已经败坏到极限的身子,像是干裂的土地终于等来了一滴雨。她猛烈地咳了起来,咳出来的,是带着腥臭味的黑血。
可她的脸色,却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血色。那盏快要灭了的命灯,被我硬生生地给稳住了。
我伸出手,用自己的袖子,一点点给她擦掉嘴角的血迹。动作很轻,很柔,像在碰一件绝世的宝贝。
我的孩子,我的声音里,带着我自己都没听过的温柔,那温柔里,是几百年的亏欠和压抑,苦了你了。
从今天起,有娘在,再没人能欺负你一分一毫。
阿尘眼里那两潭死水,终于晃动起来。
一滴滚烫的泪,顺着她瘦得脱相的脸颊,滚了下来。
这是她这百年来,流的第一滴眼泪。
我小心翼翼地,把她从冰冷的地砖上抱了起来。
她好轻,轻得没几两肉,抱在怀里空落落的。
我抱着她,慢慢站起来,转身,面对整个大殿。
我面对着因为狂喜而五官扭曲的云裳,面对着因为心碎而眼神空洞的惊鸿,面对着因为震怒而脸色铁青的冥帝,也面对着满殿因为这离奇变故而手足无措的臣子。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云裳脸上。
云裳,我平静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决断,你想要的,我给你了。
我朝她身旁那个失魂落魄的惊鸿抬了抬下巴。
冥界战神,夜惊鸿,你的亲儿子,现在,我还给你。
他如今位高权重,是冥界将来的守护神。你既然是他亲娘,就该担起这份荣耀背后的所有东西。从现在起,他的一切,都和我没关系了。
我的话,又让全场炸开了锅。
我竟然,真的把惊鸿还给了云裳。
云裳脸上的喜色更浓了,她好像已经看见自己当上战神之母,在仙界作威作福,受尽追捧的场景了。
但是,我没给她太多做梦的时间。
我的视线转回到怀里气若游丝的阿尘身上,眼神瞬间变得又冷又利。
而她,我看着云裳,一字一顿,我跟冥帝的亲生女儿,在你手里被折磨得仙骨尽毁,命都快没了的这个孩子,我也一并,认下了。
你毁了她的仙路,断了她的生机。
你对她做过的所有事,我都记着。
我的声音越来越冷,每个字都像一块冰坨子,砸在云裳心上,让她脸上的狂喜,慢慢地凝固了。
从现在开始,这个被你当成废物的女儿,我接手了。
她的命,我来续。
她的仇,我来报。
你对她做过的那些事,我保证,会千倍、万倍地,为你,也为你的好儿子……讨还回来!
最后一个字落下的瞬间,我眼里那点幽光,骤然亮起!
那光里,全是冷酷和杀机,是一把出了鞘的剑,直直刺向云裳的脑子!
云裳脸上的笑,彻底僵死了。
她看看我怀里那个虽然还很虚弱,但眼里重新有了点活气的阿尘,又看看我平静到不起一丝波澜的脸,一股凉气,顺着她的尾巴骨,直冲后脑勺。
她猛地察觉到,事情,好像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我答应得太快了。
我放弃得太干脆了。
我……太平静了。
这哪里是被逼到认输,这分明是一场……早就挖好了坑,等着她往下跳的局!
而我,已经懒得再看她。
我抱着我的女儿,转身,朝着九幽大殿的深处走去。
冥帝,我的声音远远传来,传令下去,给本宫备好九转还魂池,本宫要亲自为我女儿重塑仙骨。
惊鸿……不,战神大人的加冕礼,就到此为止吧。
我的身影,消失在幽深的殿堂里。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云裳还站在原地,抓着惊鸿的手臂,脸上的狂喜早就没了,只剩下一片茫然和惊疑。
她赢了吗
好像是赢了。她白得了一个冥界战神,一个前途无量的儿子。
可为什么,她心里却空落落的,像被掏了个大洞为什么看着我离开的背影,她会怕成这样
而惊鸿,从头到尾,都像个没魂的木偶,任由她抓着。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却始终死死地盯着我消失的方向。
在他心里,那座叫母亲的神殿,暖了他几百年,现在塌了,塌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废墟。
而在废墟之上,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冷酷又陌生的影子,正在慢慢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