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小区门口开了十年便利店,油盐酱醋只赚毛钱,代收快递不收分文,就图个邻里方便。
矿泉水供货价涨了,我咬牙每瓶加了五毛,第二天就被挂上业主群热搜。
黑心奸商!一瓶水都敢涨五毛!以前便宜都是装的!
她家肯定赚海了!你看那冰柜天天开着,多耗电啊,这钱谁出
五毛五毛的涨,一年得坑我们多少钱大家联合起来不买她家东西!
我气笑了,冰柜耗电也成了我的罪十年起早贪黑,赊账的白条攒了一抽屉,帮老人送货上门爬的楼梯够登珠峰了,就换来个黑心
捅我最深的那刀,来自老孙头,他孙女的救命药,是我垫了三年钱。我在群里亲眼看到他@我。
王老板的药有问题!我孙女吃了上吐下泻!
看着群里刷屏的抵制和污蔑,我连夜清空了货架。
正好娘家祖传的卤味方子,在夜市有人出高价求合作。
后来听说,小区门口那铺面空了半年,有人提着果篮找到我排长队的夜市摊子:王姐,大家想你了,回来开店吧,价格你说了算!
我擦了擦手,指着隔壁灯火通明的大超市:买酱油往前走,两条街。
01
卷帘门哗啦一声被我推上去,清晨六点带着凉意的空气涌进小小的惠邻便利店。
货架上整整齐齐码着油盐酱醋、花花绿绿的零食、码得跟豆腐块似的泡面,冰柜里饮料瓶身上凝着细密的水珠,冷藏柜里牛奶和面包散发着新鲜的冷气。
门口支着的简易快递架,已经堆了几个包裹,都是昨夜快递员趁我关门时塞进来的。
十年了,每天都是这个点开门。
隔壁楼上李大爷晨练回来,照例在门口探个头:小王,今儿有新鲜鸡蛋没
有,李叔,昨儿下午刚送来的,给您留着呢,土鸡蛋!我笑着从柜台下拎出一个小篮子,里面十几个沾着点草屑的鸡蛋。
李大爷乐呵呵扫码付钱,又顺手拿了一小袋盐:家里盐罐子见底了,你这儿就是方便!
那是,咱不就图个邻里邻居方便嘛。我应着,手脚麻利地帮他把东西装好。
方便。这两个字,就是我这十年小店的全部意义。
酱油瓶子空了下楼走两步就到。
孩子放学饿了,先来买根烤肠垫垫
没问题。忘带钱了王姐,记账上,回头一起算!
抽屉里那沓厚厚的、用橡皮筋捆着的白条,就是凭证。
下大雨没带伞门口挂着几把印着惠邻字样的旧伞,随便拿,记得还就行。
谁家老人腿脚不便,打个电话要袋米要桶油只要不是饭点最忙的时候,我蹬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就给送上去。
钱赚的都是毛儿八分的辛苦钱。
一包盐赚几毛,一瓶水赚几毛,一桶泡面赚块把。
房租水电人工一扣,勉强糊口,图个踏实自在。
看着小区里的老少爷们、姑娘媳妇儿、蹦蹦跳跳的孩子们,习惯了推门进来喊一声王姐、王姨,脸上带着点熟稔的笑,我这心里头,就暖烘烘的。
日子就这么流水似的过,直到那该死的矿泉水开始涨价。
供货商老刘的电话打过来时,语气里都透着无奈:王姐,真对不住,水厂那边通知了,我们也没辙,XX
山泉这一批进价每件涨三块,摊到瓶子上……得涨五毛。
我捏着电话,心里咯噔一下。
五毛钱,听着不多,可这水是店里走得最快的货之一,也是最透明、价格最敏感的东西。
小区里多少人,尤其是那些退休老头老太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主妇,就盯着这水价呢。
我犹豫了几天,看着库房里快见底的存货,又看看供货单上刺眼的红色涨价数字,咬了咬牙。总不能亏本卖吧
我打印了一张简单的告示,用透明胶带仔仔细细贴在收银台旁边最显眼的玻璃门上:
敬告各位邻居:因厂家供货成本持续上涨,即日起,XX
山泉矿泉水(550ml)零售价调整为
2.5
元/瓶。小店利薄,实属无奈,敬请谅解!惠邻便利店王姐。
字写得工工整整,希望邻居们能理解。
第二天早上,卷帘门刚推上去没多久,一个常来买烟的中年男人,赵富贵,捏着一瓶水重重地顿在柜台上。
他眼睛瞟着那张告示,嗓门扯得老大:哟呵,王姐,这水涨得够快啊昨天不还两块吗睡一觉起来就两块五了您这印钞机开得挺溜啊!
他声音大,门口几个等着拿快递的、买早餐的邻居都看了过来。
我陪着笑解释:富贵哥,真不是我要涨,是厂家供货价涨了,你看我这都贴了告示……
告示赵富贵嗤笑一声,掏出手机对着告示和那瓶水咔嚓拍了一张。
告示顶个屁用!黑纸白字写着坑钱呗!他扫码付了两块五,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临走还故意嚷嚷。
大家伙儿都看看啊!一瓶水都敢涨五毛!以前便宜都是装的!心黑着呢!
我被他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脸上火辣辣的。
赵富贵这人,是小区里有名的滚刀肉,爱占小便宜,赊账是常事,抽屉里他的白条最多,催急了还跟你急眼。
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发难的,是他。
这还只是个开始。
中午头,太阳正毒,店里没什么人。
我正低头整理货架,手机嗡嗡嗡震个不停。
拿起来一看,是小区那个几百人的大业主群,消息刷得飞快,已经
99+了。
点开一看,最上面就是赵富贵早上拍的那张照片。
下面跟着他一条语音,点开,他那特有的、带着点油滑腔调的声音在安静的店里炸开:
黑心奸商!一瓶水都敢涨五毛!以前便宜都是装的!大家伙擦亮眼睛啊!这明显是看咱们小区人老实,坐地起价!
这条语音下面,立刻跟了好几条附和和拱火的:
就是!太黑了!五毛钱不是钱啊积少成多,一年下来坑我们多少
我早就说她家肯定赚海了!你们想想,那冰柜,大夏天
24
小时开着,多耗电啊这电费成本算谁的还不是摊在咱们买东西的钱里她王姐能自己掏腰包
对对对!还有那快递!天天堆门口,占着公共地方,她收一分钱管理费了吗没准儿快递公司私下给她塞钱了呢!不然她那么积极帮人收活雷锋啊
五毛五毛地涨,一年得坑我们多少钱我看她就是喂不饱的白眼狼!咱们得联合起来,不买她家东西!看她能撑几天!
发言最活跃的是几个平时在群里就很能咋呼的中年妇女,还有一个叫老
K的
ID,头像是个方向盘,说话阴阳怪气,总能把节奏往王姐肯定有猫腻上引。
我看着那些字眼,黑心、坑钱、坐地起价、白眼狼……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得我指尖发麻,浑身发冷。
冰柜耗电也成了我的罪
我帮大家免费收快递,方便了所有人,反倒成了我私下收钱的证据
我起早贪黑十年,赊出去的钱都能买个小冰柜了,帮老人送货爬的楼梯加起来够登珠峰了,就换来个黑心和白眼狼
荒谬!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直冲头顶,我气得手都在抖。
02
就在我准备关掉群聊,眼不见为净时,一条新的@信息弹了出来,发信人的头像,是一个笑得有点拘谨的老头抱着一个小女孩的合影。
是老孙头!
我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点开。
不是语音,是文字。
字不多,每一个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视网膜上,烫进我的心脏里:
@惠邻王姐王老板,我本来不想说的。但为了大伙儿,我得站出来!你……你卖给我的那瓶儿童退烧药!我孙女婷婷吃了,上吐下泻!脸都白了!现在还在医院观察!
图片:一个模糊的医院走廊
你心不能这么黑啊!连孩子的药都敢卖假的!
以前便宜都是骗人的!就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坑我们这些老实人!大家千万别再上当了!
嗡——!
脑子像是被重锤狠狠砸中,瞬间一片空白!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又被巨大的力量猛地挤压到四肢百骸,手脚冰凉,心脏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我无法呼吸!
假的药是假的婷婷吃了上吐下泻
这怎么可能!
那药是我亲自从正规医药公司进的货!
是我一分钱不赚,甚至每个月都替他垫付大半的药钱!
整整三年!一千多个日夜!
我看着他拿着药时感激涕零的样子,看着他小孙女婷婷苍白的小脸因为病情稳定而慢慢有了血色,听着他无数次念叨王姐是好人、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
原来,所有的感激,所有的好话,都抵不过背后捅来的这一刀!
而且这一刀,如此恶毒!如此致命!
直接污蔑我卖假药害孩子!
这是要把我彻底钉死在黑心奸商的耻辱柱上,彻底踩进泥里,永世不得翻身!
为什么老孙头!为什么!
就因为我涨了五毛钱的水价
就因为我挡了别人的财路
巨大的荒谬感和被彻底背叛的剧痛,像汹涌的冰水瞬间淹没了我。
刚才看赵富贵他们污蔑时的愤怒,此刻被一种更深沉、更刺骨的寒意取代。
那种寒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绝望。
十年邻里情,三年救命恩,原来在利益面前,脆弱得如同一张薄纸,轻轻一戳,就碎得连渣都不剩。
王姐!王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一个来拿快递的熟客大妈看到我摇摇欲坠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扶住我。
我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死死攥着手机,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喉咙里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冲大妈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艰难地挪到柜台后面,扶着冰冷的饮料柜才勉强站稳。
群里已经因为老孙头这条重磅炸弹彻底炸开了锅!信息刷屏的速度快得几乎看不清!
我的天!假药!丧尽天良啊!连孩子的钱都坑!
@老孙头
孙叔!婷婷怎么样了严不严重报警!必须报警!
我就说她不是好东西!看吧!露馅了!卖假药!这得判刑!
@惠邻王姐滚出来!给个说法!不然我们就报警!砸了你的黑店!
抵制!坚决抵制!这种黑店必须关门!

K:唉,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平时看着挺和善,背地里……啧啧!为了钱,良心都被狗吃了!支持孙叔报警!我们大伙儿给你作证!
群情激愤,讨伐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K的发言更是火上浇油,把卖假药害孩子的罪名死死扣在了我头上。
我看着那些文字,看着老孙头那条指控,看着那个模糊的医院照片……心脏像被无数根针反复穿刺,痛得麻木。
就在这时,店门被猛地推开,撞在门后的快递架上,哐当一声。
老孙头像一阵风一样冲了进来,他脸色惨白,眼神惊恐绝望,花白的头发被汗水黏在额头上,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又像是被厉鬼追赶。
王姐!王姐!他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冲到我面前,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凉的地砖上!
王姐!我该死!我不是人!我是畜生!
他一边嚎啕大哭,一边抬手狠狠抽自己耳光,啪啪作响,脸颊瞬间红肿起来。
我是被逼的!是赵富贵!是那个开宝马的『老
K』!是他们逼我的啊!
他涕泪横流,语无伦次:他们……他们给了我五千块钱!让我在群里……在群里那么说!让我污蔑你卖假药!
说……说这样大家才会恨死你!才能把你赶走!那个开宝马的……他说……他说事成之后,那铺子他盘下来开水果店,再给我一万块……还……还说给我孙女找更便宜的药……
可是……可是……老孙头哭得浑身抽搐,脸上混杂着极度的恐惧和悔恨,婷婷……婷婷昨天真的发烧了!上吐下泻!送去医院……医生说……说是急性肠胃炎!是因为……是因为我贪便宜,买了路边摊不干净的草莓给她吃!根本……根本就不是药的问题啊!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充满了走投无路的绝望和乞求。
王姐!我对不起你!我鬼迷心窍!我不是人!那五千块……那五千块……他们……他们赖账了!
赵富贵说钱是开宝马的给的,开宝马的说我事情没办利索……只……只给了我两千……还威胁我要是敢说出去,就……就找人弄死我!
老孙头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扑上来,死死抓住我的裤脚:王姐!救救我!救救婷婷!医院……医院催缴费……我……我实在没钱了!那开宝马的不是人!他……他……
后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了。
巨大的荒谬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
原来如此。为了五千块,为了一个空头支票,为了那虚无缥缈的更便宜的药。
这个我掏心掏肺帮了三年的人,就能毫不犹豫地举起最恶毒的刀子,捅向我最致命的地方,污蔑我卖假药害孩子!
而那个开宝马的老
K,那个想撵我走、接手我店面的男人,更是把卸磨杀驴、过河拆桥演绎到了极致!
利用完老孙头,连那点可怜的卖命钱都要克扣!
心寒吗
不。心已经冻成了冰坨。
连最后一丝热气都被抽干了。
看着眼前这个痛哭流涕、为了钱背叛我、如今又被同伙抛弃的可怜虫,我连愤怒都觉得是浪费力气。
只剩下一种彻骨的冰冷和一种近乎麻木的清醒。
十年小店,邻里情谊救命之恩全都是笑话!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慢慢抽回被老孙头抓住的裤脚,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货架。
我低头看着他,看着他狼狈绝望的样子,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
孙叔,我的声音异常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起来吧。地上凉。
03
老孙头愣住,哭声戛然而止,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婷婷的药,我指了指那个被他慌乱中掉在地上的、空了的药瓶。
今天,我帮不了你了。以后,也帮不了了。我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刺得肺管子生疼,你拿着那两千块,去买点干净草莓吧。
说完,我不再看老孙头瞬间死灰般绝望的脸,也不理会他瘫坐在地上发出的压抑呜咽。
我转过身,背对着他,拿出手机,点开那个依旧在疯狂跳动、不断弹出新消息的业主群。
群里,污蔑、谩骂、煽动抵制的信息还在刷屏。
赵富贵和那几个女人正一唱一和,高喊着报警、砸店。那个老
K又发了一条,语气带着胜利者的得意和阴狠。
@惠邻王姐怎么哑巴了卖假药心虚不敢说话了等着吧,有你好果子吃!
我盯着那条消息,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划过。
心口那块巨石仿佛被老孙头这最后一刀彻底击碎了,碎成了粉末,只剩下一种空荡荡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平静。
十年。
起早贪黑。笑脸相迎。赊账的白条。爬不完的楼梯。垫付的药钱……
所有的所有,都在这一刻,变得轻飘飘的,毫无意义。
不值得。
真他妈的不值得。
我关掉群聊,拨通了我妈家的电话。
铃声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是我妈熟悉的大嗓门:喂小慧啊咋这个点打电话店里不忙
妈,我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稳,甚至带着点尘埃落定的轻松,您那卤鸭脖的老方子……我记得您锁在樟木箱最底下那个铁皮盒子里,对吧
啊是啊!咋突然问这个我妈很意外。
没什么,我看着玻璃门外灰蒙蒙的天空,我想试试。有人……想跟我合伙,在夜市弄个摊子。
夜市那多辛苦啊!风吹日晒的!哪有你守着店舒服我妈立刻反对。
店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这店……太累了,妈。心累。我不想开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我妈似乎听出了我语气里的不对劲,小心翼翼地问:小慧……你……没事吧是不是跟邻居闹别扭了邻里邻居的……
没事,妈。我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真没事。就是想换个活法。您帮我把方子找出来吧,我晚上去拿。
挂了电话,我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堵在胸口、几乎让我窒息的浊气,似乎散掉了一些。
我转过身。
老孙头还瘫坐在地上,靠着柜台,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像一截被抽掉了灵魂的枯木。
我绕过他,走到店门口,唰地一下,把那张写有涨价告示的纸撕了下来,揉成一团,丢进角落的垃圾桶。
然后,我又用力,把玻璃门上那个印着惠邻两个字的褪色贴纸,一点点、一点点地抠了下来。
塑料贴纸发出刺啦的声响,像在告别一个时代。
然后,我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找到了几个熟悉的供货商电话,挨个拨了过去。
喂老刘吗我王慧。对,惠邻。跟你商量个事,店里剩下的货,矿泉水、饮料、泡面……对对,所有,你方便的话,尽快安排车来拉走,按处理价给你,越快越好……原因嗯……不做了,店关了。
喂,张老板方便面、饼干那些干货……对对,处理……
快递公司吗我是惠邻便利店,从今天起,不再代收快递了,麻烦通知一下快递员……
一个个电话打出去,语气平静,条理清晰。老孙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无声息地、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夕阳的余晖斜斜地照进店里,给空荡的货架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我看着这间熟悉到骨子里的小店,看着墙上那个被撕掉贴纸后留下的淡淡印痕,心里那点最后的留恋和不舍,被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取代。
晚上十一点,最后一箱处理掉的饮料被供货商搬上车。
我仔仔细细扫干净地,把空荡荡的货架擦了一遍,关掉所有灯源,拉下卷帘门。
哗啦——
卷帘门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十年光阴,被这冰冷的铁门彻底关在了身后。
我站在紧闭的店门前,看着门上贴着的最后一张纸,一张
A4
打印纸,上面只有简单的两行字:
小店经营不易,感谢多年照顾。因心力不足,即日起停业。勿念。王姐
没有抱怨,没有解释,没有告别。只有干净利落地离开。
夜风吹过,带着凉意。我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卷帘门,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里。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惠邻便利店,死了。
04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像个陀螺,又像一台重新注入了燃料的机器。
悲伤和愤怒被死死压在心底,成了驱动我疯狂运转的动力。
娘家那张卤鸭脖的方子,我妈当宝贝一样锁在樟木箱最底层的铁皮盒里。
泛黄的油纸包着,上面是姥爷用毛笔小楷写的配方和熬制工序,字迹都有些模糊了。
我妈一边小心翼翼地递给我,一边絮叨:这可是你姥爷当年走街串巷的吃饭家伙,真传!你可别糟践了!
放心,妈。我把那张带着岁月和油脂气息的纸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最后翻盘的希望。
我租下了城东新兴的星光夜市一个位置不算最好、但也不算最差的档口。
租金比我那小店贵了不少,但人流量确实可观。
白天,我把自己关在租来的小厨房里,像个着了魔的化学家,严格按照方子上的步骤,一遍遍地试验。
选材、清洗、焯水、炒糖色、下料包、控制火候、调整卤制时间……每一个环节都力求精准。失败了多少锅
记不清了。
熬糊的、味道寡淡的、香料味盖过肉香的、肉质柴硬的……失败的卤水倒掉一锅又一锅,刺鼻的味道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
汗水浸透了衣服,油烟熏得眼睛发红,手上被热油烫出好几个泡。
我咬着牙,把每一次失败都当作靠近成功的台阶。
终于,在某一个凌晨,当那锅深褐色的卤水在灶上咕嘟咕嘟翻滚,散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霸道又醇厚的复合香气时,我尝了一块刚出锅的鸭脖。
肉质紧实弹牙,轻轻一嗦,骨头缝里的汁水带着浓郁的卤香和恰到好处的麻辣鲜甜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后味悠长,让人忍不住想立刻再来一块!
成了!就是它!
05
开业那天,星光夜市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我给我的小摊挂了个简单又醒目的招牌——王姐秘制卤味。
两口巨大的不锈钢卤锅支在档口最前面,盖子一掀开,那股独特的、勾魂夺魄的卤香,如同无形的钩子,瞬间飘散出去。
嚯!这什么味儿太香了!路过的人纷纷侧目,耸动着鼻子。
老板,鸭脖怎么卖第一个客人被香味吸引过来。
鸭脖四块,鸭翅三块,鸭锁骨三块五,素菜一块五起。我系着干净的围裙,戴着口罩和一次性手套,动作麻利地夹起一块色泽红亮诱人的鸭脖,先尝尝不好吃不要钱!
我递过去一小块试吃的。
那人将信将疑地接过,放进嘴里一嗦,眼睛瞬间亮了:嗯!好吃!够味儿!给我来……来五个鸭脖!再来俩鸭翅!
好嘞!我利落地装袋,过秤,收款码递过去。第一单开张!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那股霸道又醇厚的香味就是最好的广告。
很快,我的档口前就排起了小队。
人们探着头,看着锅里翻滚的、油亮诱人的卤味,嗅着空气中弥漫的、勾得人馋虫直叫的香气,议论纷纷。
就是这家!闻着就香!
老板,给我来半斤鸭脖!多加点辣!
鸭锁骨还有吗给我留两个!
这素海带结看着不错,来一份!
我手脚麻利地称重、打包、收钱,脸上带着口罩,只有眼睛在笑。
汗水顺着额角流下,也顾不上擦。忙碌,前所未有的忙碌,但这种忙碌带来的是一种脚踏实地的充实感,一种靠自己的手艺和汗水挣钱的痛快!
没有猜忌,没有污蔑,没有那些令人作呕的算计和背叛!
生意比我想象的还要火爆。
几乎每天收摊,两口大锅都见了底。
我累得腰酸背痛,嗓子也哑了,但心里那口憋了许久的恶气,似乎随着这红火的生意和食客们满足的笑容,一点点地消散了。
我开了个抖音号,就叫夜市王姐,也不露脸,就拍卤锅翻滚的诱人画面,拍那些色泽油亮的卤味,配上简单粗暴的文字:香迷糊了、出锅秒没、今天又卖光啦。
没想到,竟然吸引了不少本地吃货关注,粉丝蹭蹭往上涨。不少人留言问具体位置,周末专门开车过来打卡。
王姐秘制卤味在星光夜市,算是彻底打响了名头。
日子在卤锅的沸腾和收钱的滴声中飞快流逝。
我已经很少想起那个叫惠邻的小店,也很少再点开那个曾经让我心寒如冰的小区业主群。
直到那天晚上,快收摊的时候,隔壁卖炒粉的小伙子阿强,拿着手机凑过来,一脸八卦又带着点幸灾乐祸。
王姐,你看!你们原来小区那个群,炸锅了!啧啧,真热闹!
我擦着汗的手顿了顿,本想拒绝,但鬼使神差地,还是接过了他的手机。
屏幕上是那个熟悉的群聊界面,消息刷得飞快。
除了之前那些抱怨快递丢失、半夜没泡面吃、老人提不动油之外,新的焦点,赫然指向了那个取代我的人,开宝马的老
K和他的鲜果驿站!
我靠!那个开宝马的水果店老板是吸血鬼吧!一斤香蕉卖八块!外面超市才四块五!
何止香蕉!苹果十二块!葡萄二十!比精品超市还贵!抢钱啊!
服务态度还贼差!昨天买个西瓜,让他帮忙切开,脸拉得老长,好像我欠他钱!以前王姐多好说话!
最恶心的是!我妈昨天在他那买的桃子,看着挺好,回家切开里面全烂了!找回去,那老板叼着烟,眼皮都不抬,说『离店概不负责』!气得老太太血压都高了!
@老
K
老板!出来解释解释啊你这水果是镶金边了还是咋地
解释个屁!人开宝马的老板说了,嫌贵别买!爱买不买!
赵富贵!你不是跟那开宝马的称兄道弟吗你买的香蕉多少钱一斤是不是便宜点
@赵富贵
出来走两步啊富贵哥!当初骂王姐黑心骂得那么欢,现在真黑心的来了,哑巴了
门口那快递堆得跟山一样!物业说水果店不管收!都丢了好几个了!以前王姐在的时候哪有这事!
那个老孙头呢不是说王姐的药是假的吗现在水果店卖烂桃子,算不算卖假货@老孙头
出来主持公道啊!
群里怨声载道,矛头直指鲜果驿站。
当初沉默的大多数,此刻成了抱怨的主力军。
生活里点点滴滴的不便,在失去了那个小小的惠邻之后,被无限放大。
而新来的鲜果驿站,不仅没有带来便利,反而用高昂的价格、恶劣的态度和疑似劣质的产品,将这种不便升级成了愤怒!
阿强嘿嘿笑着:王姐,解气不听说那水果店邪门了,生意差得要死,全靠死贵撑着。
门口快递堆成山,物业天天骂,水果烂得快,那开宝马的天天在店里叼着烟骂娘,脸比锅底还黑!活该!
我没什么表情地把手机还给他,继续低头收拾摊子。
解气或许有那么一丝。
但更多的是漠然。
那个地方,那些人,那些事,已经离我很远了。
然而,真正的高潮还在后面。
几天后,阿强又拿着手机兴冲冲地跑过来,这次脸上是纯粹的幸灾乐祸:王姐!大新闻!你们小区出大事了!上本地民生新闻了!
我疑惑地接过手机。屏幕上是本地一个影响力不小的民生新闻
APP
推送的短视频新闻,标题触目惊心:
『鲜果驿站』惹众怒!过期水果致多名儿童腹泻业主维权遭推搡!
视频里,正是我们小区门口!
镜头晃动,人声嘈杂。
几个愤怒的家长抱着脸色苍白、蔫蔫的孩子,围在鲜果驿站门口。
店铺的玻璃门上贴着崭新的鲜果驿站招牌,但此刻卷帘门半拉着,门口一片狼藉,散落着踩烂的水果和被撕碎的包装盒。
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人正不耐烦地驱赶人群:走走走!别堵着门!有事找老板去!
一个情绪激动的妇女对着镜头哭诉:我儿子昨天放学在他家买了盒切好的哈密瓜!吃完半夜就上吐下泻!送去医院,医生说是食物中毒!这哈密瓜都馊了!你看看这标签!
她举起一个透明塑料盒,盒底贴着标签,生产日期赫然是三天前!而哈密瓜肉边缘已经发黑发黏!
另一个抱着小女孩的男人愤怒地指着紧闭的卷帘门:我女儿也是!吃了他们家打折的葡萄!现在还在医院挂水!我们来找说法,老板躲在里面不开门!保安还推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镜头一转,对准了半拉下的卷帘门缝隙。
隐约可见里面那个开宝马的老
K正烦躁地打着电话,脸色铁青,完全没有了当初在群里指点江山的得意。
旁边站着赵富贵,缩着脖子,一脸晦气,想劝又不敢劝的样子。
视频最后,是记者采访物业经理的画面。
经理一脸为难:这个……水果店是业主租的铺面,经营问题我们物业也管不了啊……卫生问题我们会督促,会督促……
典型的和稀泥。
新闻下面的评论更是炸开了锅:
【黑心商家!专坑邻居!】【开宝马的就这素质卖过期水果给孩子吃】【物业也是废物!以前那个便利店多好!】【活该!当初挤走好人,现在招来瘟神!】【那个抱孩子的男人我认识,就是当初在群里骂便利店老板最凶的赵富贵!报应!】
视频很短,信息量却爆炸。过期水果,食物中毒,孩子遭罪,业主维权被推搡……
那个开宝马的老
K,用他精品水果店的野心,给小区居民实实在在地上演了一出引狼入室!
阿强笑得见牙不见眼:王姐,看见没报应!那开宝马的这下捅大篓子了!听说工商和食药监都去了!
关门整顿是跑不了!搞不好还得赔一大笔钱!啧啧,他那宝马三系,怕是要卖了吧
我把手机还给他,没说话,只是低头用力擦着油腻的台面。
心里没有预想中的快意恩仇,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那些无辜生病的孩子……那些当初跟着起哄、如今也被坑害的邻居……还有那个机关算尽、最终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老
K……
这一切,都源于当初那瓶涨了五毛钱的矿泉水,源于人心的贪婪和凉薄。
恶人自有恶人磨。我低声说了一句,不知是说给阿强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夜市人流刚开始多起来,我的摊位前已经排起了十几人的小队。
我正麻利地给一位顾客称卤豆干,眼角的余光瞥见摊位侧面站着几个人影。
我起初没在意,以为是排队的。
直到一个带着明显讨好、甚至有些卑微的声音响起:
王姐……王妹子!忙着呢
这声音……有点耳熟我抬起头,手上动作没停。
看清来人,我心底那点漠然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嘲讽取代。
赵富贵打头阵,脸上堆着极不自然的、近乎谄媚的笑容,手里居然还提着一个一看就是超市打折买的、包装简陋的水果篮。
他身后跟着两个中年妇女,正是当初在群里骂我黑心、坑钱骂得最欢的两位。
此刻也努力挤出笑容,眼神却躲躲闪闪,透着尴尬和心虚。
再后面,缩着脖子,几乎要把自己藏起来的,是那个背叛者,老孙头。
他比上次见时更瘦了,脸色灰败,眼睛深陷,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神,只敢用眼角飞快地瞟我一下,又立刻垂下头。
这组合,真是……绝了。
哟,几位我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把装好的豆干递给顾客,收款码滴一声响,买卤味排队。
不……不是!王姐!赵富贵赶紧上前一步,把那个寒酸的水果篮往我摊位的边角上放,好像生怕放慢了会被我拒绝。
我们……我们是专门来看你的!你看你这生意,红火!真红火!排这么长的队!他搓着手,努力想表达亲热。
就是就是!旁边一个妇女赶紧接话,声音尖细,王姐啊,你可不知道,咱们小区里,大家伙都想你了!她刻意拔高了声调,仿佛这样就能显得真诚。
对对对!另一个妇女也帮腔,脸上挤出夸张的笑容。
你是不知道啊,自从你那店关了,大家伙儿买东西可太不方便了!买个酱油醋都得跑老远!
老人孩子更是遭罪!你是没看见,门口那铺子,空了大半年了,看着都堵心!那开宝马的……呸!别提了!坑死人了!
老孙头缩在后面,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终究没敢发出声音,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
我停下手中的活计,拿起旁边干净的毛巾擦了擦手,动作不紧不慢。
排队的顾客和旁边摊位的老板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夜市嘈杂的背景音似乎都低了几分。
我看着眼前这几位老邻居,看着他们脸上那虚假的笑容和掩饰不住的窘迫,看着那个格格不入的廉价果篮。
十年付出,换来的是污蔑、背叛和驱逐。如今我过得好了,他们被生活的不便扇肿了脸,被鲜果驿站坑惨了,又舔着脸提着果篮来求和
想我我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眼神扫过赵富贵那张谄媚的脸,扫过那两个妇女强装的热络,最后掠过老孙头那佝偻绝望的身影。
赵富贵以为有戏,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如捣蒜。
是啊王姐!大家都盼着你回去呢!你看,那铺子还空着,位置多好!你回来接着开!
我们保证,绝对都去照顾你生意!绝对不赊账了!他拍着胸脯,仿佛这是天大的恩赐,价格!价格你说了算!两块五的水没问题!我们都认!
他说得唾沫横飞,仿佛只要我一点头,就能立刻回到从前,他们还是那些心安理得享受便利的邻居,我还是那个任劳任怨、被骂了也只能忍着的王姐。
我擦完了手,把毛巾随手搭在架子上。
目光越过他们几个,投向夜市入口外那条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的主干道,投向远处那个巨大的、霓虹闪烁的XX
连锁超市招牌。
回去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透了夜市的嘈杂,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疏离。
回去看你们脸色回去让你们天天骂我黑心
赵富贵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那两个妇女的笑容也凝固在脸上,变得尴尬无比。老孙头猛地一颤,头几乎要埋进胸口里。
我指了指自己摊位前排着的长队,又指了指旁边两口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大卤锅,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我在这儿挺好。
一天赚的,我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清晰地吐出后面几个字,比原来小店一个月还多。
赵富贵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那两个妇女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像被掐住了脖子。
老孙头身体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自由,我继续道,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他们心上,痛快!
最后,我的目光落回赵富贵脸上,他眼神里最后那点希冀也彻底熄灭,只剩下难堪和一丝隐藏的怨毒。
我微微侧身,抬起手,指向夜市入口外那条灯火辉煌的大街,指向远处那个巨大的、霓虹闪烁的XX
连锁超市招牌。
买酱油我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极其浅淡的、近乎礼貌的笑意,声音清晰地落在他们耳中,也落在周围那些竖起耳朵听八卦的顾客和摊主耳中。
往前走,我清晰地吐出三个字,目光平静无波,像在看几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两条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