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说女孩子吃鸡腿会折寿,却把整锅鸡腿塞给堂弟。
我舔着碗里葱油时,他们笑着说:丫头片子闻味就够了。却不知我早已百毒不侵。
十年后
瘟疫席卷村庄,他们跪在神医门前磕破额头。
我掀开面纱,当众啃着鸡腿轻笑:忘了告诉你们——我闻味就能下毒,也能解毒。
身后突然传来少年帝师清冷声音:殿下,玩够了就该回宫继位了。
1
十年了,碗沿那道豁口我舔了十年,粗陶劣质,磨得舌尖早就没了知觉,只剩一点顽固的油腥味。
刻在记忆里,和着柴房阴潮的霉气,还有堂弟吮吸鸡腿骨时那吧嗒吧嗒的响亮动静。
村口老槐树下吊死的瘟疫病人,灰败的脚板正对着我家的灶房。
院里,黑压压跪了一地,我曾经的家人。
额头磕在夯土院坝上,砰砰响,混着绝望的呜咽和痰音。
瘟疫的黑斑已经爬上奶奶的脖颈,她咳得肺叶都要呕出来,声音劈裂带血:神医……求神医救命啊!
爹娘叔婶匍匐在地,曾经抢我饭勺、掐我胳膊的手,如今只敢卑微地抓着尘土。
茅屋那扇破木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
我斜倚着门框,山里午后的日头有点毒,落在我覆着轻纱的斗笠上。
我没看地上那些哆嗦的残影,只慢条斯理地掀起了垂纱。
露出一张他们陌生又惊疑的脸。
然后,在全村死寂的注视下,我拿出一个油纸包。慢吞吞打开,里面是一只酱赤油亮、喷香滚热的——鸡腿。
跪在最前面的堂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手里的东西,涎水混着黑血从嘴角淌下来。
我当着他的面,狠狠咬了一口。
肉质酥烂,油光蹭过我的唇角。
咀嚼声在死寂的村里清晰得骇人。
奶奶猛地抬头,皱纹里嵌满了泥和泪,她瞪着我,眼珠浑浊不堪:你…你……
我咽下那口肉,轻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冰锥子扎进每个人耳朵里:忘了告诉你们——
以前闻你们的味,我只能下毒。
现在,我晃了晃手里香气四溢的鸡腿,
闻我的味,能解毒。
2
一地死寂。
恐惧瞬间压垮了最后一丝希望。
爹猛地瘫软下去,娘开始撕扯自己的头发,发出非人的嚎叫。
就在这时,嘚嘚马蹄声清脆击碎山村的绝望。
一辆玄黑马车不知何时停在了不远处,车辕上刻着繁复的暗金纹章,拉车的骏马神骏非凡,蹄不沾尘。
车帘被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掀开一角。
一道清冷如玉磬的声音落下,砸在所有人心头:
殿下,玩够了就该回宫继位了。
马车帘隙间,只能窥见一截雪色袖袍,和半截线条冷冽的下颌。
那声音不高,却像带着某种奇异的权威,瞬间压下了院里所有嘈杂的哭嚎和嘶鸣。
风卷起车帘一角,暗纹流转,是村里人做梦都不敢想象的贵重料子。
跪在地上的奶奶喉咙里咕噜一声,眼白一翻,竟直接瘫软下去。
爹娘叔婶像被冻住的蝼蚁,维持着跪趴的姿势,连发抖都忘了,只余眼珠惊骇地转动,在我和那辆马车之间来回逡巡,试图理解殿下和回宫继位这几个字怎么会和我——这个他们眼中只配舔碗底的丫头片子——扯上关系。
我咀嚼的动作只顿了一瞬。
随即,像是没听见那石破天惊的话,也没看见那辆彰显着无上权势的马车,目光重新落回手里啃了一半的鸡腿上。
油汪汪的酱汁顺着指缝往下淌,有点腻。
我掀了掀眼皮,看向地上那群僵死的亲人,他们的恐惧此刻变了味道,掺进了更浓郁的、近乎荒诞的惊疑。
啧,我咂了一下嘴,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这鸡腿,火候还是老了点,肉柴,费牙口。
手腕随意一扬。
3
那半只啃得乱七八糟、沾着我口水的鸡腿,划出一道油亮的弧线,啪嗒一声,精准地掉在奶奶瘫软的泥泞衣襟上,滚了两滚,酱色的油污迅速晕开一片肮脏的痕迹。
她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抽搐了一下。
赏你们的。我拍了拍手,蹭掉并不存在的油渍,能不能抢到命,看造化。
目光掠过他们瞬间扭曲贪婪又惊惧万分的脸,掠过堂弟盯着那鸡腿几乎要脱眶而出的眼球,掠过爹娘喉咙剧烈吞咽却不敢动弹的挣扎。
然后,我才慢悠悠转向那辆马车。
斗笠轻纱垂下,隔断了探究的视线。
催什么催我语气懒散,带着点被打扰的不耐,没看见我正忙着……清理门户么
马车里静了一瞬。
随即,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无波无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时辰已到,国玺久候,百官在朝,天下……等不起殿下闲戏乡野。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脚下这片贫瘠的土地上,也砸在那些匍匐在地的残喘躯壳上。
我嗤地笑出声。
天下尾音轻飘飘地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
最后看了一眼这困了我十年、磨了我十年、也养了我一身毒骨的柴门小院,看了一眼那些在泥泞和恐惧里挣扎的至亲血脉。
再抬头时,声音里那点懒散顷刻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淬了冰的冷硬。
带路。
两个字,斩钉截铁。
4
不再理会身后瞬间爆发的、更加绝望凄厉的哭嚎与哀求,我转身,走向那辆玄黑马车。
车帘在我面前无声垂落,隔绝了所有。
马车轻轻一动,平稳地驶离。车轮碾过村路的尘土和哀鸣,未曾有半分停滞。
颠簸的车厢内,光线晦暗。我对面,坐着一位身着雪色深衣的少年,眉目清绝,气质冷得像山巅终年不化的雪。
他递过来一方素白干净的帕子。
殿下,沾手了。声音依旧听不出情绪。
我没接,只将沾着油渍和些许酱汁的手指,随意地在他眼前晃了晃,然后,慢条斯理地,一根一根,吮吸干净。
末了,冲他嫣然一笑,眼底却淬着毒:帝师大人,
这味道,比起当年那碗只能闻味的葱油,如何车厢内光线沉滞,只余车轮碾过山道的单调声响。
我对面,少年帝师容色清寒,雪色深衣纤尘不染,衬得这简陋车驾如同玉辇。他递来的那方素帕还悬在半空,雪白,干净,带着一丝冷冽的淡香,与这车内若有似无的血腥、药味、还有我指尖浓腻的鸡腿油腥格格不入。
我没接。
反而将沾着油亮酱汁的手指抬到眼前,细细地看,然后当着他的面,一根一根,慢条斯理地吮过。舌尖尝到咸腻的酱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只有我自己知道的苦涩药气。
吮净了,我冲他弯起眼睛,笑得极甜,眼底却冰凉:帝师大人,
这味道,比起当年那碗只能闻味的葱油,如何
他悬着的手未动,连睫羽都未曾颤一下。那方帕子依旧稳稳定在那里,像他这个人,冷硬,无趣,捉摸不透。
殿下的磨难,臣略有耳闻。声线平稳无波,听不出是怜悯还是陈述,口腹之欲,终是小道。江山社稷,方是正味。
正道我几乎要笑出声,指尖轻轻点着膝盖,那上面还有早年留下的冻疮疤痕,天气阴冷时便隐隐作痒,我在这‘小道’里挣扎求生时,可没见什么江山社稷来救我。
皇室遗珠流落乡野十年,若非此番瘟疫惊动太医院,查到这偏隅之地血脉有异……他缓缓收回帕子,姿态优雅地叠好,放入袖中,殿下或许仍在舔舐葱油碗底。皇室疏失,臣代致歉。然,既已寻回,前尘当暂搁,以大局为重。
好一个大局为重。我靠向车壁,颠簸中感受着背后硬木的硌人触感,那我若说,我这身‘闻味下毒’、‘闻味解毒’的本事,离了这生养我的毒山瘴水,离了这些‘前尘’里恨我厌我磋磨我的人,回了你那金碧辉煌的宫殿,就成了无根之木,无源之水呢
他终于抬眼看我。
5
眸色极深,像古井寒潭,映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殿下是君,臣是辅。他字句清晰,殿下若要这‘前尘’相伴,亦非不可。
马车恰在此时碾过一块碎石,剧烈一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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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袖中一枚小巧的、乌沉沉的药囊滚落出来,落在两人之间的车板上,散发出一股极其细微的辛涩气息。
他的目光落在那药囊上,只一瞬,便移开,仿佛那只是无关紧要的尘埃。
譬如,他续道,声音平稳得仿佛刚才的颠簸从未发生,车外跪求之人,殿下欲如何处置,皆可。
我盯着他,试图从那完美无瑕的冰冷面具上找出一丝裂缝。
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由我掌控的事实。
我慢慢俯身,拾起那枚药囊,指尖摩挲着粗糙的布料。
是吗我轻轻说,声音低得几乎被车轮声淹没,若我说,我要他们……也尝尝闻得到、吃不着,日日被最渴望的东西折磨,直到耗尽最后一口气的滋味呢
他沉默片刻。
可。
只有一个字。
却比千言万语的承诺或斥责更令人心惊。
马车陡然加速,将车外那些骤然爆发的、意识到被彻底抛弃后的绝望哭嚎与诅咒,远远甩在了身后,碾碎在尘土里。
车帘紧闭,驶向完全陌生的、被称为归途的前路。车帘紧闭,将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嚎与诅咒彻底隔绝。
马车里只剩下我和他,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冰冷又逼人的贵气。
我靠着车壁,闭着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那里缝着一小截干枯的毒草,是我这些年唯一的玩伴。
殿下不必忧心,对面清冷的声音打破沉寂,皇室血脉,金尊玉贵,那些乡野之物,不配再入殿下之口。宫中自有玉食珍馐。
我眼皮都没抬,嗤笑一声:玉食珍馐帝师是说那些用银盘子装着、用银筷子试过、没滋没味生怕毒死人的东西
他沉默一瞬:安全为重。
我嚼过的毒草比你们太医院见过的都多。我睁开眼,歪头看他,扯出一个恶劣的笑,你说,我现在吐口气,能不能毒死这车里哪只不长眼的蚊蝇
话音未落,一只灰扑扑的小飞虫果真嗡嗡地撞向车壁,挣扎两下,跌落在铺着的暗色绒毯上,细腿抽搐,不动了。
车内死寂。
6
少年帝师的视线掠过那只死虫,落回我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道:殿下好本事。
无趣。
我撇撇嘴,懒得再试探这块冰疙瘩,转而用指甲百无聊赖地刮着车窗缝隙里嵌着的泥土。马车却在这时缓缓停住。
外间传来侍卫低沉恭敬的禀报:大人,前方已至官驿。
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外掀起,傍晚略显昏暗的光线涌入。我还没动,对面雪色身影已先行下车,身姿挺拔如松,立在车辕旁,极其自然地朝我伸出手,作势要扶。
指节修长,肤色冷白,像上好的寒玉。
我目光在他指尖停了一瞬,想起这双手方才还递过一方嫌弃我脏的帕子。
于是我没碰他,裙摆一掀,自己利落地跳了下去,落地时脚下故意碾到一块石子,趔趄了一下,差点撞进他怀里。
他身形稳如山岳,并未后退,只虚虚抬手挡了一下,袖间冷香拂过我鼻尖。
我站直了,拍拍手,冲他挑眉:乡野丫头,粗手粗脚,帝师大人多包涵。
他收回手,袖摆垂落,遮住所有痕迹,只淡淡道:殿下言重。驿馆已备好热水饭食,请殿下稍作休整。
这官驿不大,却显然被提前清过场,安静得吓人。引路的驿丞头都快低到地上,大气不敢出。
所谓的饭食很快送上。的确精致,碗碟是细瓷,菜肴摆得花花绿绿,香气扑鼻。两个穿着宫装、面无表情的侍女垂手立在旁边,一个试毒,一个布菜。
银针一道道试过,每试一道,那布菜的侍女便用玉筷夹一小点,放入另一个小碟。
试完,布菜的侍女将那小碟捧到我面前,屈膝:请殿下用膳。
我看着那碟子里的一口餐,又看看旁边满桌动都没动过的菜,再抬眼看看那两个木头一样的侍女。
忽然就笑了出来。
我推开那碟子,起身走到桌边,直接伸手,抓起当中那盘炙烤得油光酥脆、香气最浓的乳鸽,毫不在意油渍沾了满手,低头就狠狠咬了一大口!
肉质鲜嫩,汁水迸开。
7
两个侍女惊得僵在原地,脸色发白,下意识看向门口的帝师。
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静静看着。
我嚼着肉,迎着他的目光,含糊不清地笑:怎么怕我给自己下毒
一口咽下,我将剩下的半只乳鸽随手扔回盘子,油手在价值不菲的桌布上擦了擦。
放心,我舔了舔嘴角,眼神扫过那两个瑟瑟发抖的侍女,最后定格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好日子才刚开头,我惜命得很。
只是这被人试过毒的东西,闻着就有一股子……怯懦味儿,败兴。
我绕过桌子,朝门外走,经过他身边时,脚步停都没停。
告诉厨房,下次我要吃辣的,越辣越好,辣到烧穿肠子那种。官驿的床铺太软,熏香太腻,我一夜无眠。
天蒙蒙亮时,车队再次启程。越往北走,官道两侧的景象越发触目惊心。原本应是秋收的田野,如今荒芜一片,零星倒伏着黢黑的秸秆。废弃的村落增多,残垣断壁间,偶尔可见用草席半掩的尸首,苍蝇嗡嗡地绕着飞。
瘟疫的黑斑,不仅在人的皮肤上,也烙满了这片土地。
少年帝师依旧端坐对面,闭目养神,仿佛车外是人间接连地狱的景象与他毫无干系。
直到午后,马车速度渐缓,最终在一片临时搭建、蔓延数里的营寨前彻底停下。哀嚎声、哭泣声、混杂着苦涩的药味和尸臭,扑面而来,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
帘外侍卫低报:大人,前方已是京郊最大的疫民安置处,太医署的人……束手无策,几位老大人恳请……
帝师缓缓睁眼,眸光清冷,落在我脸上。
殿下,他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丝毫请求的意味,倒像是某种冰冷的通知,天下苦疫久矣。
我拨开车窗帘子一角,望出去。
8
黑压压的人蜷缩在简陋的窝棚里,像一群等待腐烂的牲口。一个妇人抱着浑身发黑、已经没了声息的孩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天。几个兵士用布捂着口鼻,抬着担架,将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匆匆运走。
我的目光掠过那些绝望的脸,最后,定格在营地边缘,几个格外眼熟、正被兵士驱赶着不让靠近车驾的身影。
即使隔着距离,即使他们衣衫褴褛、满面黑斑脓疮,我也认得。
是我那好奶奶,好爹娘,好叔婶,还有我那曾经独享整锅鸡腿的堂弟。他们竟一路跟着,挣扎到了这里真是……顽强的蟑螂命。
奶奶眼尖,看到了车窗后的我,浑浊的眼睛里猛地爆发出骇人的光亮,她挣脱搀扶,嘶哑着喉咙,噗通一声跪倒在尘土里,疯狂磕头:丫头!不……神医!殿下!救命啊!救救我们!我们是你血脉亲人啊!
爹娘叔婶也跟着跪下,磕头如捣蒜,哭喊得撕心裂肺:我们错了!我们当年猪油蒙了心!不是人!求您大发慈悲!
堂弟瘫在地上,只剩出的气,没有进的气,黑紫色的嘴唇哆嗦着,眼睛直勾勾盯着马车,里面是全然的恐惧和哀求。
帝师的声音在一旁淡淡响起:殿下欲如何处置
我放下车帘,隔绝了那令人作呕的哭求声。
车厢内重新变得安静,只有外面隐约的喧嚣作为背景。
我没说话,只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打开过的油纸包。里面是几块早上从官驿厨房顺出来的、最普通的绿豆糕。
我拿起一块,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
然后,手指一弹。
那块绿豆糕精准地从车窗缝隙飞了出去,划过一道微不足道的弧线,啪地掉在奶奶磕头磕出的那一小片湿漉漉的尘土前,滚了两滚,沾满了灰。
外面的哭求声戛然而止。
所有目光都死死盯住了那块小小的、沾满尘土的糕点。
奶奶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睛几乎瞪裂,看着那糕点,又看看马车,浑身剧烈颤抖,贪婪和恐惧在她溃烂的脸上疯狂交织。
她猛地扑过去,枯爪般的手抓起那块脏污的绿豆糕,看也不看,就要往嘴里塞——
娘!我爹嘶哑着阻止,眼神里是全然的惊恐和不确定。
奶奶的手顿在半空,糕点离她流着脓血的嘴唇只有一寸。她看看儿子,又看看那块糕点,最后看向马车,眼神哀求得像条老狗。
9
我这才慢悠悠地,将车窗帘子再次掀开一丝缝隙。
目光垂落,看着他们,如同看一堆腐臭的垃圾。
忘了说,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营地的嘈杂,带着一丝慵懒的恶意,我闻过的东西,毒不死人。
他们的眼睛瞬间亮起狂喜的光。
但能不能治好你们的瘟疫……我顿了顿,欣赏着他们脸上希望升起又骤然凝固的滑稽表情,轻轻一笑,看你们造化。
说完,我彻底放下车帘。
走吧。我对帝师道,声音平静无波,这里的味儿,太臭了。
马车再次启动,毫不留恋地驶离这片人间炼狱。
将那些绝望、贪婪、以及攥着一块沾满尘土和未知的糕点、在生死线上疯狂挣扎的血脉亲人,彻底抛在了身后。马车驶离疫民安置处,将污浊的空气和绝望的嘶嚎甩在身后。
车内依旧沉寂。我靠着车壁,指尖无意识地在铺着暗色绒毯的坐垫上划着圈。方才外间那场闹剧,似乎并未在少年帝师冰雪般的面容上留下任何痕迹。
他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绢帛,递过来。
殿下离宫日久,或需知晓近况。他语气平淡,如同在说今日天气,陛下缠绵病榻,朝中诸公心思浮动。三皇子与五皇子斗得正酣,边关亦不甚安稳。
我没接那绢帛,只懒懒掀了掀眼皮:跟我说这些做什么我一个乡野丫头,只认得毒草,不认得奏章。
殿下是正统。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车厢四壁,嫡出血脉,名正言顺。若非当年奸人作祟,流落在外,如今坐在金銮殿上的,本该是殿下。
我嗤笑出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嘲:正统名正言顺帝师大人,你们金銮殿上的人,是不是都觉得这几个字比解毒的良药还管用我抬手,指了指车窗方向,外面那些人快死的时候,可不会因为谁‘正统’就少咳一口血。
他并未因我的顶撞而动怒,只将绢帛放在我身侧的空位上:殿下终需面对。
面对什么面对你们把我找回来,不过是因为老皇帝快不行了,两个宝贝儿子又斗得两败俱伤,急需一个‘正统’的傀儡来稳住局面,好让你们这些‘忠臣’继续把持朝纲我语速渐快,眼底凝起寒冰,等我没了利用价值,是不是又该一碗毒药送我归西,对外宣称‘殿下忧思成疾,不幸薨逝’
他终于抬眸,深潭似的眼睛看向我。那里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有一片沉静的、几乎将人溺毙的深邃。
殿下,他缓缓道,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东西,您若只是傀儡,臣今日便不会在此。
10
我心头莫名一跳,面上却仍绷着冷笑:哦那帝师大人在此,所为何求
他目光落在我方才因激动而微微攥紧的手上,那上面还有早年冻疮和劳作留下的细小疤痕。
臣所求,他声音低沉下去,竟似带上了一丝缥缈的意味,是看殿下,能否将这天下……也变成您手中的毒与药。
马车恰在此时驶入一段崎岖山路,剧烈颠簸了一下。
我袖中那枚乌沉的药囊再次滚落出来,这次直接滚到了他的靴边。
他垂眸,看了一眼,并未拾起,也未避开。
车厢里只剩下车轮碾过石子的枯燥声响,和我略微急促的呼吸。
良久,我慢慢俯身,捡起那枚药囊,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布料硌着掌纹。
再抬头时,我眼底所有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一片漠然的平静。
好啊。我轻轻吐出两个字,声音冷硬,那就让我看看,你们这金雕玉砌的牢笼,到底有多结实。
也让你们看看,我迎上他深不见底的目光,嘴角勾起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我这乡野丫头,除了闻味下毒,还能做些什么。
车队沉默地驶向皇城,将瘟疫、绝望和过往都远远抛在身后。
前路是更深的漩涡,更高的囚笼。
而我,已捏紧了手中唯一的武器——那些淬炼了十年的恨与毒。皇城的轮廓在天际线上浮现,黑压压的,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吞吃着灰白的天光。越是靠近,官道越是平整,两侧却越发肃杀。巡弋的甲士盔明戟亮,眼神扫过马车上的徽记时,带上了敬畏,却也藏不住打量与探究。
车内,那卷绢帛静静躺在座位一角,我始终没碰。
少年帝师也不再言语,只闭目养神,仿佛方才那句石破天惊的将天下变成毒与药只是我的幻听。
马车最终并未驶向巍峨宫门,而是绕行至一处僻静侧门,悄无声息地滑入。高墙瞬间隔绝了外界所有声息,只有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回响,在幽深的巷道里无限放大,沉甸甸地压人心魄。
11
下车处是一方清冷院落,古树参天,不见繁花,只有几丛瘦竹。
侍从皆是青衣小帽,低眉顺眼,脚步轻得如同鬼魅,引我入内室。
热水、香膏、锦衣玉饰早已备好,琳琅满目,堆满案几。两个年长些的嬷嬷上前,语气恭敬却不容置疑:请殿下沐浴更衣,稍后需入宫觐见。
我看着那氤氲热气后华美却陌生的衣物,没动。
放着吧。我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外面是更高的墙,更远的宫殿鸱吻,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陈旧的、混合了檀香和某种腐朽的气息。
殿下,规矩……一个嬷嬷试图再劝。
我猛地回头,目光扫过她们精心保养却刻板的脸:我的规矩就是,现在,我要一个人待着。
她们似乎从未听过如此直白的违逆,一时僵住。
退下。声音不高,却带着在瘟疫和生死间淬炼出的冷硬。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终究不敢再多言,屈膝行礼,悄步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室内终于只剩我一人。
我走到那盆热水前,伸手搅了搅。水很烫,带着浓郁的花香,试图洗去什么,又试图掩盖什么。
我缩回手,水珠从指尖滴落。
没用。这皇城的水,洗不掉我骨子里的毒,也洗不掉记忆里的油腥和葱臭。
走到那堆华服前,指尖掠过冰凉的丝绸和繁复的刺绣。真滑,滑得让人握不住,像某些人的心思。
我最终没有碰那些衣服。只是从旧衣襟的暗袋里,摸出几片干枯蜷缩的褐色叶片,放入口中,慢慢咀嚼。极苦的汁液在舌尖炸开,熟悉的味道刺醒每一根神经。
苦味蔓延时,门外传来脚步声,停在门口。不是嬷嬷。
殿下,是少年帝师清冷的声音,陛下听闻殿下归来,龙心稍慰,传殿下即刻前往紫宸殿。
我咽下最后一口苦涩,拉开门。
12
他依旧一身雪衣,立在廊下,仿佛从未离开。目光落在我依旧一身粗布旧衣上,并未流露丝毫意外。
带路。我吐出两个字。
穿过无数道宫门回廊,红墙黄瓦,飞檐斗拱,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遇到的宫人内侍皆匍匐跪地,头深深埋下,不敢仰视。
紫宸殿内药气浓得呛人,混着垂死之地的陈腐。龙榻上,一个枯槁的老人深陷在明黄锦被里,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只有偶尔颤动的眼皮显示他还活着。这就是我那所谓的父皇。
榻前乌泱泱跪着一地人。珠翠环绕的后妃,蟒袍玉带的皇子,紫袍金鱼袋的重臣。个个面色哀戚,却眼神闪烁,在哀伤的面具下彼此窥探,计算。
我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表面平静的油锅。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惊疑、审视、忌惮、不屑……种种情绪,毫不掩饰。尤其以两位站在最前、容貌有几分相似却气质迥异的年轻男子目光最为锐利——想必就是那斗得你死我活的三皇子与五皇子。
引路太监尖着嗓子唱喏:陛下,嫡长公主殿下……回来了!
龙榻上的老人眼皮剧烈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一条缝,浑浊的目光吃力地转向我,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嗬嗬的痰音。
一个身着繁复宫装、妆容精致的妃子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哭腔,却字字清晰:真是苍天有眼!姐姐留下的这点血脉总算……总算回来了!只是这孩子,怎地如此衣衫不整面见圣驾这些年流落在外,怕是没人教导规矩……
贵妃娘娘此言差矣。另一位华服皇子立刻接口,语气温和,话里却带着针,皇姐历经磨难,能平安归来已是万幸。些许礼仪,日后慢慢习得便是。只是……听闻皇姐归来途中,似与京郊疫民有所牵扯如今宫内紧要,父皇圣体违和,若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来,恐怕……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窃窃私语。
13
少年帝师立于我身侧半步之后,垂眸静立,如同玉雕,仿佛眼前一切纷争都与他无关。
我没看那妃子,也没看那皇子。我的目光越过他们,直接落在龙榻上那具枯槁的躯体上。
然后,在满殿死寂的注视下,我一步一步,走到龙榻边。浓郁的药味和垂死气息几乎令人作呕。
我俯下身,凑近那老人的耳边。
用只有他和我能听到的、极轻却冰冷刺骨的声音,一字一句道:
父皇,
你闻闻,我身上这味道……是葱油,是鸡腿,还是瘟疫
老人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因极度惊骇而收缩,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枯瘦的手指猛地抓住锦被,剧烈颤抖。
你……你……他挤出破碎的音节。
满殿皆惊!后妃皇子们骇然失色,重臣们目瞪口呆,有人甚至惊得倒退一步。
我直起身,无视所有震骇的目光,转向方才发声的贵妃和三皇子,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规矩
我活着,就是规矩。
干净我目光扫过三皇子瞬间苍白的脸,你们脚下这金砖,每一寸下面,埋的东西,比我见过的所有尸体都脏。
殿内死一样的寂静。落针可闻。
少年帝师终于在此刻上前一步,声音平稳无波,却瞬间压下了所有暗流:陛下需要静养。殿下长途劳顿,亦需休憩。今日觐见,暂且至此。
他微微侧身,是对着我,也是对着满殿的人。
臣,恭送殿下。
我没有再看任何人,转身,沿着那条长长的、铺着猩红地毯的甬道,向殿外走去。
身后,是死寂,是无数道淬毒的目光,是龙榻上老人压抑不住的、带着恐惧的剧烈喘息。
走出殿门,午后的阳光刺眼。
高墙依旧,却仿佛再也困不住我。
少年帝师无声地跟在我身后半步。
风吹起他雪色的衣袂,也吹起我粗布的裙摆。
这皇城,这天下,
这场由别人开始的游戏——现在,该由我来定规矩了。
【全文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