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金池,黑风山观音禅院前任方丈,现年二百七十六岁,工龄二百七十年,加班时长二百六十九年——别问剩下那一年去哪儿了,问就是在袈裟里卷的。世人都说我贪,说我为了件破袈裟走火入魔。呵,肤浅!那袈裟是破吗那是大唐限量款,嵌满夜明珠、缀尽鲛人绡,穿上它,月亮都不敢在我窗前亮——我给它取名不许人间见白头。可我最初真不是为它。我只是想成佛。
第一章我要成佛,佛要袈裟
寅时三刻,黑风山还在雾里打瞌睡,我已在方丈室数第三遍金条。十二口檀木箱依次排开,盖子敞开,黄澄澄的光像一群刚出笼的小兽,挤在墙角喘息。我蹲在它们中间,手指抚过每一条大唐户部的戳记——凉得像雪,却烫得我指尖发麻。
还差一万两。我对自己说。声音在空荡的屋子里撞出回声,回声又变成老僧的嗓子:金池,你怎忘了亲口说的话我抄起脚边的木鱼槌,朝空气挥了一下。闭嘴。木鱼槌断成两截,木刺扎进掌心,血珠滚在金条上,像给元宝点了朱砂。
疼,却让人踏实。
血擦在袈裟上,是最艳的一朵花。那件御赐锦斓袈裟,此刻正挂在紫檀木屏风上,通体幽蓝里夹着金线,像黎明前海面浮出的第一缕光。我把它取下来,抖开,珠光滚落一地。二百七十年,我披过三百件袈裟:粗布的、蜀锦的、金线织的……每一件都被我锁进功德簿,像锁一个未完成的誓愿。而这一件,天子亲封,礼部督造,缀一百零八颗夜明珠,暗纹里织着风调雨顺四字——它是终点,是句号,是西天大门上那把金锁的钥匙。
我把袈裟披到身上。铜镜里,一个枯瘦老僧被蓝光托起,眉间沟壑被珠光填平,竟显出几分慈悲。我转个圈,下摆扫过蒲团,扫出一阵小小的旋风,卷得经页哗啦作响。成佛。我盯着镜子,对这个陌生又庄严的自己承诺,就在今年。
门被轻轻叩响。进来。悟明踮脚跨过门槛,十二岁的小光头在晨光里像颗剥了壳的鸡蛋。师父,香客们问,今日可否请袈裟出来瞻礼我嗯了一声,把袈裟折好,放回黄绢包袱,锁进最下层的箱子。锁是北海寒铁,钥匙挂在我贴身的香囊里,夜里睡觉都不摘。悟明眨巴着眼:师父,成佛一定要穿这件吗
我拍拍他的肩,手感像拍在一根刚抽条的柳枝上。
佛要金装,也要衣裳。
可《金刚经》说……
去扫院子。我截住他的话,顺手把断成两截的木鱼槌塞给他,扫完用它敲三百下,一响一个头,磕给佛祖。悟明抱着断槌走了,背影在门槛处绊了一下。
我低头看掌心,木刺还在,血已凝成一条细线。
我忽然想起十六岁那年的山门——
一样的晨雾,一样的血。
十六岁,我还不叫金池,叫阿金。那年大旱,稻田龟裂,我娘把最后半碗粥推给我:去山里吧,寺里饿不死人。我在山脚的破观音庵前跪了三天,老僧才出来。他问我为何出家。我答:为渡众生。老僧笑得露出两颗黄牙:错,是为渡自己。我气不过,追着他跑了三里地,最后他扔给我一本《金刚经》,扉页写着: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我把那页撕下来糊窗,雨一淋就烂。后来老僧死了,庵子塌了,我背着半卷《金刚经》上了黑风山,一步步从行脚僧做到方丈。我把渡众生刻在影壁上,把渡自己吞进肚子,让它在夜里发芽。
方丈,敕使到了。知客僧的声音把我从回忆里拽出来。我整了整僧衣,又把钥匙塞进香囊最深处,这才迈步。敕使是个面皮白净的内侍,捧着第二道圣旨:
圣僧金池,赐号‘妙觉圆通’,准于下月十五,披锦斓袈裟登坛讲法,普天同庆。
我叩首,额头抵在青石板上,听见自己心脏擂鼓。鼓点里混着另一个声音:阿金,你怎忘了亲口说的话
午后,功德簿上添了新账:天子赐号,折算功德五万两。我满意地合上账本,吩咐库房把库银再熔一万两,打成莲花锭,垫在佛座下。库头犹豫:方丈,再熔,地窖就空了。我抬眼看他,目光像冬夜里的风。
空了好,空了才装得下佛。
夜里,我独自在藏经楼。
楼高三层,最上层锁着前任方丈的眉心骨念珠——一百零八颗,颗颗圆润,像缩小的人头。我取下来,一颗颗数,数到三十六颗时,窗外风起,吹得经幡猎猎。
风里有铁甲碰撞之声。我推开窗,看见山道火把蜿蜒,像一条火蛇,直扑山门。
黑熊精的旗号在风中展开:借袈裟一用。我攥紧念珠,骨珠硌得掌心生疼。
来得正好。我冷笑,正缺一场功德圆满的劫难。
子时,我回到方丈室。箱子里的锦斓袈裟安静如初,蓝光在锁孔里若隐若现。
我点上灯,把袈裟捧出来,平铺在榻上。一百零八颗夜明珠排成星图,我伸手,一颗一颗按下去——按到第七十二颗时,珠子陷进布料,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布料裂开一道缝,里面露出一截焦黑的布角,绣着褪色的白头二字。
我愣住。那是我十六岁出家时穿的破僧衣,被老僧撕下来糊窗,又被我烧成灰。
灰怎么会在这里我伸手去抠,指尖碰到一点温热——是血,新鲜的血,从我的掌心渗进去,把白头染得通红。
灯芯啪地爆了个灯花。我猛地收回手,袈裟合拢,裂缝消失,夜明珠重新亮起,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可我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裂了。我低头看香囊,钥匙还在,却怎么也打不开那把北海寒铁锁。锁眼里,蓝光变成了一缕火舌,轻轻舔着我的手指。
天边泛起蟹壳青时,我仍坐在榻前。袈裟在膝上,像一汪静止的海。我忽然想起老僧临终的话:阿金,将来你会烧掉所有袈裟,只剩一件,裹住自己的骨头。我摇头,把袈裟折好,放回箱里,锁头咔哒一声,像骨头合拢。还差一万两。我对自己说,声音嘶哑得像磨锈的铁。窗外,晨雾涌进来,带着草木灰的味道。我深吸一口气,胸腔里却全是焦糊。
卯时,钟声响起。我披衣起身,推开方丈室的门。雾浓得像粥,山道上的火把早已熄灭,只剩焦黑的木桩。我抬脚,跨过门槛,鞋底踩到一片湿漉漉的灰。灰里,有半片没烧完的《金刚经》扉页。我弯腰拾起,残页上只剩八个字:
不能见如来,不能……
风一吹,纸灰散成白蝶,飞进雾里,飞进我眼里。
我眨眨眼,白蝶不见了。钟声还在,一声一声,像催命的更漏。我整了整僧衣,朝大雄宝殿走去。身后,方丈室的门半掩,锁头在雾里泛着冷光。我知道,那光里藏着我的未来——一场大火,一次坠落,一次重生。
但此刻,我只想快些走到佛前,把最后一万两金条,垒成莲台的最后一瓣。
成佛,就在眼前。佛要袈裟,我要成佛。谁也不能挡。
第二章袈裟到了,佛位还会远吗
敕使回京的马蹄声尚在官道尽头回荡,黑风山已像一口被掀开的沸锅。
辰时未到,山门外已排出一里长的香客队伍,蜿蜒如巨蟒,把山道挤得喘不过气。
我站在影壁后,隔着一道青砖墙,听见铜磬被敲得发热,听见功德箱的铁口叮叮当当,听见小沙弥们倒吸凉气的惊叹——今日香油钱已破三百两!
我捻着佛珠,每颗珠子在心里折算成十两纹银,一百零八颗便是一千零八十两。佛珠越转越快,像算盘珠子蹦跳,最后啪一声,绳断了,珠子滚落一地。
我弯腰去捡,指尖碰到一粒最小的,竟像烫手的炭。我忽然想起老僧那句话:
若以色见我,是人行邪道。我把那粒珠子一脚踢进草丛,转身吩咐知客僧:
挂榜——本月十五,月圆之夜,方丈披御赐锦斓袈裟,登坛讲《金刚经》,普施法雨。凡来听者,随缘乐助,功德无量。
榜文贴出不过半日,山下客栈爆满,连山脚猎户的柴房都租出了十文钱一晚的天价。我背手巡寺,看僧值们抬出一筐筐新铸的铜钱,看库头把银子码成墙,看香灯师把油灯换成纯金长明灯。金光照得我眯起眼,也照得我心里那道裂缝悄悄张大——裂缝里,十六岁的阿金在喊:
师父,成佛也要收门票吗
第三日夜,我把锦斓袈裟请出密室,在方丈室做最后一次彩排。珠子一颗不落,金线一寸不残,蓝光像海水在暗室涌动。我披它起身,铜镜里出现一个从未见过的自己:皱纹被珠光填平,双目被金线点亮,连干枯的耳垂都透出慈悲的圆润。我抬手,袈裟下摆扫过脚背,像一片潮水涌来又退去。
镜中人对我合十,低声道:阿弥陀佛,贫僧来渡众生。我却猛地打了个寒颤——那声音,不是我的。我扯下袈裟,塞进黄绢包袱,锁进檀木箱。
锁孔里,蓝光闪了闪,像一声轻笑。
为防万一,我命绣房赶制三件高仿,尺寸、纹样、重量与真品丝毫不差,只是夜明珠换成了琉璃球。第一夜,绣娘们熬瞎了三双眼;第二夜,库房失火,烧毁了半匹南海鲛绡;第三夜,我在绣房外守到天亮,怀里抱着剑匣,匣里是从不动用的镇寺古剑。火没再烧,绣娘们看我的眼神却像看一尊瘟神。
第五日,我请来山外最有名的说书先生,在茶棚开讲《锦斓袈裟传》。
故事里的我,前世是燃灯古佛座前青灯一盏,因怜悯黑风山魍魉,遂发愿下凡,化作金池,历二百七十年苦修,终感动天子,赐下袈裟,不日将携十万信众同登极乐。
说到动情处,先生拍案落泪,茶客们哭倒一片。
当天夜里,茶棚功德箱被塞爆,铜钱哗啦啦流到我脚背,烫得我一宿没睡。
第六日,我又命人在山门外立起十丈高的功德榜:助金池活佛成佛者,姓名勒石,永镇黑风山。榜前人头攒动,一个拄拐老妪掏出毕生积蓄——一串铜钱,数了七遍才数清:三十七文。她让我亲手把她的名字刻在榜末,一笔一画,像刻进我的骨头。
夜里,我梦见那三十七枚铜钱变成三十七把小刀,在我背上刻同一句话:
你配吗
次日傍晚,山雨欲来。巡山的小僧跌跌撞撞闯进方丈室:
方丈!黑熊精……黑熊精在山下插旗,旗上写——‘借袈裟,借命’!
我挥手让他退下,独自登上钟楼。乌云压在山脊,像一口倒扣的铁锅,锅底闪着电光。旗下,黑熊精披铁甲,枪尖挑着一串骷髅,每一颗都咧嘴笑。我数了数,正好七颗——与我密室银锭数目相同。风把旗面吹得猎猎作响,像给我下最后通牒。
我回到方丈室,把镇寺古剑横在膝上,剑锋映出我的瞳孔——里面燃着两簇火,一簇叫成佛,一簇叫贪生。
第八至第九日,香客突破三万。山门外的简易木棚连成一片,像雨后疯长的蘑菇。有人卖起了活佛同款念珠,十文一串;有人卖起了袈裟碎片,碎片上涂满金粉;还有人卖起了成佛捷径小册子,扉页赫然印着我少年时的画像——眉间一点朱砂,像滴未落的血。
我站在高处俯瞰,心里涌起奇怪的满足:他们买的是我,卖的也是我。
我既是佛,也是货。夜里,我翻开账本,在信徒一栏添上三万五千人,却在功德一栏停住笔。墨水在纸上晕开一个黑洞,像要把我吸进去。
我命僧众封山,只留一道侧门,供最后一批金主出入。亥时,最后一位客人抵达——当朝宰相的公子,携白银一万两,要求亲手为父亲点一盏长明金灯。
金灯由我捧出,灯座铸成莲台,灯芯用西域龙涎香浸过。公子手指发抖,点三次才点着。火光一跳,照出他眼里的狂热,也照出我眼底的恐惧。
灯芯燃尽的瞬间,我忽然听见一声极轻的裂响——像冰层乍破,又像骨头折断。我低头,发现锦斓袈裟的箱锁,无端裂了一道缝。
蓝光从缝里渗出,像血。
子夜,我独自站在大雄宝殿。殿内金身未铸,殿外十万信徒已跪成海。
我手里捧着檀木钥匙,却迟迟不敢开箱。风从殿门灌进来,卷起我的袈裟下摆——那是件高仿,琉璃球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笑声。
笑声里,老僧的声音终于清晰:金池,佛位不在箱里,在火里。我抬头,看见月亮悬在殿脊,像一面冷镜。镜中,我身披三百件袈裟,层层剥落,最后只剩十六岁的阿金,赤条条站在雪地里,抱着半卷《金刚经》,瑟瑟发抖。
我伸手想抱他,指尖却碰到冰凉的锁。锁孔里,蓝光幽幽,像最后一粒未爆的火星。我深吸一口气,把钥匙插进去。咔哒。掀开一线,袈裟静静躺在蓝光里,像一口深井。我俯身,听见井底传来十万人的呼喊:活佛!活佛!声音滚烫,像火舌卷上我的耳根。
我猛地合上箱盖。火舌缩回,蓝光熄灭,殿内只剩月光。
我抹了把脸,满手是汗,也是泪。
佛位还有多远我抬头问月,月不答。
但我知道,明日天亮,十万信徒仍会涌上山门,仍会跪在我脚下,仍会等着看一件袈裟如何托起一尊佛。而我,已站在火与佛的边缘,退无可退。月圆之夜,终究要来。我只能披着高仿的袈裟,走向高坛,走向劫火,走向我自己。
第三章老僧的偈子,黑熊的枪尖
我在雨里做梦。梦里没有锦斓袈裟,也没有十万信徒,只有那条被我撕过又糊窗的《金刚经》扉页,在风里翻飞。纸上字迹全褪,只剩八个墨疤:若——见——是——人——行——邪——道——像八枚钉子,把我钉在原地。醒来时,雨脚仍密,瓦沟水声连成一线。我摸向枕边香囊,钥匙冰冷,锁孔却隐隐发烫——像有人在里面烧火。
绣房被烧的第三日,焦木仍冒着白烟。我亲自去灰里扒拉,想找一块完整布料,却只找到半枚琉璃珠的残骸,圆滚滚,像只死不瞑目的眼珠。它瞪我,我也瞪它。
方丈,绣房管事低声回禀,黑熊精昨夜派人传话:再不给袈裟,便要在山门外插旗七日,旗上写——‘金池欺佛’。我冷笑,把琉璃珠攥进手心,碎渣扎进肉里,疼得正好。让他插。我说,佛门广大,还怕一面旗
傍晚,雨停。山门前的石阶被洗得发亮,像一条刚出水的刀。我拾级而上,想去查看那面旗,却在第七级台阶上,踩到一片湿透的黄叶。叶背用指甲划出歪歪扭扭的一行: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十一个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我认得这字迹,像认得自己掌纹:老僧的。
二十年前,他在破观音庵咽气,我亲手替他阖眼。如今,他从土里伸出手,又把这句话塞进我鞋底。我弯腰想撕碎叶子,却先被叶脉上的水珠晃了眼。那滴水里,映出我扭曲的脸,像一面极小的铜镜。老不死。我对叶子骂,我渡了二百七十年,只差这一件衣服,你休想坏我。我把叶子揉烂,指缝却留下一条湿痕,像一条永远擦不净的泪。
戌时,山门轰然作响。守门的小沙弥连滚带爬冲进来:方……方丈,黑……黑熊精——我整衣出殿,只见雨幕里立着一个铁塔般的影子,铁甲上水迹纵横,像无数条黑蛇。他右手倒提一杆长枪,枪尖挑着一串骷髅,七颗,雨水冲得惨白。
金池!黑熊精的嗓门混着雨声,像雷在瓦罐里炸开,袈裟借我七日,香火我十倍奉还。若不借——枪尖一抖,骷髅互相碰撞,发出咯咯的笑声。
我双手合十,雨顺着僧帽檐滴进领口,一路冰到脊梁。大王说笑,佛门之物,岂是贫僧私物待老衲焚香启奏菩萨,再议可否
黑熊精大笑,笑声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作响。
老秃驴,我给你三日期限。三日后月圆夜,我自来取。若不应——
他反手一枪,山门旁的石狮应声而裂,碎石溅到我僧鞋上,像给鞋面点了麻子。
这,便是下场!
当夜,我把方丈室的门闩插了三道,仍觉得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像黑熊精的鼻息。我点上七盏油灯,照得密室亮如白昼。檀木箱静静躺着,锁孔里蓝光安稳,像在睡觉。我取出钥匙,却迟迟不敢插进去。我怕一打开,箱里空无一物;又怕一打开,箱里钻出老僧的手。
僵持间,窗外一声猫头鹰叫,短促,像刀划破布。我猛地回头,灯影里,墙上挂着历任方丈的画像。最后一幅,是我——画像里的我身披锦斓袈裟,双手合十,嘴角却滴下一滴血。我走近细看,血其实是颜料,红得发黑。画像下方,不知何时被人添了一行小字:
若以袈裟见我,必以火葬我。
我伸手去擦,字却越擦越亮,像新刻的碑。
第二日早课,大殿里佛号稀稀拉拉。我扫视一周,发现少了三个小沙弥。
知客僧附耳低语:昨夜黑熊精在墙外喊话,说袈裟是妖僧私藏,若献出来,保阖寺平安。孩子们……怕了。我冷笑,把木鱼槌重重一敲,火星四溅。
怕佛门弟子,怕什么熊今日起,全寺戒严,擅离职守者,逐出山门!
话虽硬,心里却发虚。午斋时,我独自在后院踱步,听见两个火头僧窃窃:
老方丈怕是要拿咱们挡枪。听说黑熊精刀枪不入,咱们几斤几两我咳嗽一声,两人噤若寒蝉。我假装没听见,心里却像被塞进一把蒺藜。
午后,我去塔林巡视。雨后的塔林潮湿,青苔爬上石塔,像给墓碑穿绿袍。
我在师父的塔前停下,塔身裂缝里,竟长出一片嫩黄的小蘑菇,菌盖圆得滑稽。
我伸手去摘,蘑菇却噗一声裂开,喷出一股白烟。烟里,老僧的幻影若隐若现,他指着我笑:阿金,袈裟不是船,是钉。钉住你,也钉住黑熊。
我想抓住他,却抓了一把空。
白烟散尽,塔林寂静,只剩雨水从塔檐滴答落下,像一串省略号。
翌日清晨,山门外果然竖起一面大旗。旗面黑底白字,七尺见方,上写:
金池欺佛,私藏天衣,七日不开库,踏平禅院!旗下,黑熊精盘腿而坐,枪横膝上,闭目养神。
他身后,小妖们排成两行,敲锣打鼓,唱词粗鄙却押韵:
老金池,假慈悲,袈裟锁进铁箱里;黑大王,真仁义,替天行道抢佛衣!
香客们远远围观,议论纷纷。我派出最擅言辞的维那师去理论,却被黑熊精一掌拍回,僧衣撕成两半。我登上钟楼,俯瞰山门,旗面在风中猎猎,像一张巨大的符咒,贴在禅院额头。我忽然觉得,那旗不是写给黑熊精的,是写给我的——
七日像七把刀,悬在我头顶。
第四夜,我下定决心,提前转移袈裟。
我打开密室,箱子却纹丝不动——锁孔里,蓝光灭了,钥匙怎么也插不进去。我急出一身汗,找来铁锤,一锤砸下。火星四溅,锁没开,锤头却卷刃。我喘着粗气,抬头看见镜子里出现第三只手——那只手从镜中伸出,苍白,指节嶙峋,轻轻搭在我肩上。
我猛地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再看镜子,那只手正把锦斓袈裟从箱子里缓缓拖出,拖进镜面深处。我扑向镜子,额头撞得粉碎,镜片里却只映出我满脸是血的脸。血顺着镜面淌下,像给镜子戴上红面纱。
第五日,悟明失踪。我在柴房找到他,他抱着膝蹲在角落,眼睛红肿。师父,我怕。他声音发抖,黑熊精说,不给袈裟就吃人。我……我不想被吃。我蹲下来,摸他的小光头,触感像摸到一枚生鸡蛋。别怕,有师父。话一出口,我自己先心虚。
悟明抬头,泪眼里映出我的倒影,扭曲,陌生。师父,我们能不能把袈裟给他反正……反正佛不会怪罪救人吧我喉咙发紧,像塞了团火炭。
傻孩子,佛要金装,也要衣裳。没了袈裟,师父怎么成佛师父不成佛,怎么救你们悟明不说话了,只是哭,哭声像一根细线,勒得我喘不过气。
又下起雨。黑熊精仍坐在旗下,雨水顺着铁甲流淌,像给他镀了一层黑油。
我撑着油纸伞,远远看他。他忽然睁眼,目光穿过雨幕,直刺我心底。
我脚底一滑,差点摔进泥里。
那一刻,我明白:黑熊精要的不是袈裟,是要我亲手把袈裟递出去——
递出去,我就破了戒;不递,他就破了山门。
月圆。黑熊精起身,枪尖指天,闪电劈下,照亮枪尖七颗骷髅,个个龇牙。
我身披高仿袈裟,站在山门前,雨把琉璃球打得噼啪作响。金池,时辰到了!黑熊精吼。我双手合十,雨顺着僧帽灌进脖子,像一条冰蛇。
大王,佛门慈悲,贫僧愿以别物相赠——黄金万两,良田千顷,只求留此圣物。黑熊精仰天大笑,笑声震得雨幕歪斜。老秃驴,黄金买得命,买不得佛!要么袈裟,要么人头!我后退一步,高仿袈裟被风掀起,琉璃球互相碰撞,发出廉价而空洞的声响。
那一刻,我听见老僧的偈子最后一次响起,不是耳语,是雷霆:
若以色见我,是人行邪道!雨声,枪尖,骷髅的笑,老僧的偈子,混在一起,像一锅滚开的粥。我站在粥中央,手里攥着一把钥匙,却找不到锁。
黑熊精举枪,我闭眼。枪风未至,先有一道蓝光自我胸口炸开——
是那夜被拖进镜子的锦斓袈裟!它破镜而出,裹住我,像一片海倒扣下来。
蓝光与枪尖相撞,当一声巨响,雨停了,风止了,世界瞬间静音。
我睁眼,看见枪尖寸寸碎裂,黑熊精虎口震裂,鲜血滴在袈裟上,被蓝光吞没。袈裟无风自动,裹着我缓缓升空,像托起一片羽毛。
我低头,看见自己双脚离地三寸,袈裟下摆扫过黑熊精的头顶,他单膝跪地,眼中第一次露出敬畏。我听见自己声音,却像另一个人:黑熊,袈裟在此,你敢取吗
黑熊精抬头,目光穿过我,看向我身后——我回头,雨幕里,老僧的影子若隐若现,对我摇头。袈裟忽然收紧,蓝光熄灭,我从半空跌落,重重摔在泥水里。
雨重新落下,比先前更猛。黑熊精起身,枪已断,旗已倒,他对我拱手:七日之期已到,我改日再来。转身,消失在雨幕深处。
我爬回方丈室,浑身泥水。密室门大开,箱子空空如也,锁头断成两截。
袈裟静静躺在供案上,蓝光收敛,像累极的兽。我伸手想摸,指尖却碰到一行新出现的焦痕:火,已在你心里。
我跌坐地上,听见自己骨头深处传来哔哔啵啵的声响——那是裂缝,那是火,那是偈子与枪尖留下的伤。雨声彻夜。我睁眼到天亮。天亮时,雨停了,山门外的旗杆断了,像一截被雷劈焦的骨头。我走出方丈室,看见悟明蹲在石阶上,用树枝在泥里写字:若以色见我,是人行邪道。
他抬头,对我笑,雨珠挂在他睫毛上,像两粒将坠未坠的泪。我蹲下来,和他并肩,一起把那句话写完。泥水里的字歪歪扭扭,却像一道未愈的伤,又像一线未熄的光。
第四章火是我点的,风不是我请的
十月十五,天没亮透,雾像稠粥一样把黑风山裹得严丝合缝。
我睁眼的第一件事,是把枕下的黄绢包袱拖出来。锦斓袈裟在灯下泛着幽蓝,像一泓深夜的海。我把它叠成四折,放进一只描金朱漆匣,匣外加三道锁:第一道铜,第二道铁,第三道是我亲手打的北海寒铁。钥匙贴身藏,与我的脉搏一起跳动。
为了今夜这场成佛大典,我布了三重保险:
高坛四隅埋了迷魂香——黑熊精若敢闯坛,十息必倒;
一百零八名武僧持齐眉棍,暗号风动,专打下三路;
供案上那件锦斓其实是赝品,真品此刻正被我锁在方丈室地窖。
我把计划在心里默背三遍,像赌徒数最后一叠筹码。
午后,香客潮涌上山,远远望去,油伞连缀成一条彩鳞巨蟒。铜磬声、叫卖声、雨后的湿土味混在一起,烘得我心口发热。我登上钟楼俯瞰,忽然生出一种错觉:下面跪的不是人,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铜钱,正等着我弯腰去捡。
未时,悟明端着茶盘进来。十二岁的娃娃,走路已经轻得像猫。师父,您要的六安瓜片。我摆手示意放下,却看见茶盘底部压着一片枯叶——焦黄边缘卷成拳,叶脉被指甲刻出一行小字:火宅之中,再添一薪,便成炼狱。
字迹细若游丝,我却一眼认出——老僧的。悟明垂眼:扫地时发现的,不知谁放的。我笑笑,将叶子捻成碎末,撒进香炉。灰白的香灰立刻多了一粒一粒的焦黑,像雪地里爬出蚂蚁。去后山,告诉火头僧,今夜子时,把柴房向西的窗子全部封死。悟明嗯了一声,退出时回头看我,目光像两口深井,井底映着小小的我。
戌时整,高坛灯火通明。坛下黑压压的人头一直铺到山门,像一片起浪的麦田。我身披高仿袈裟,缓步登坛,每一步都踩在鼓点上。武僧潜伏在侧,香炉里的迷魂香已暗暗点燃,淡紫色的烟贴着地面游走,像一条条柔顺的小蛇。我抬手,示意众声俱寂。今夜,老衲披圣天子御赐锦斓袈裟,宣说《金刚经》大义——
话音未落,坛下突然传来一声炸雷般的吼:
金池老儿,袈裟何在!
黑熊精!
他竟从后山绝壁攀上,浑身铁甲滴水,枪尖挑着那面七日旗。我暗呼不妙,迷魂香顺风向他飘去,却被他一口真息倒卷回来!紫烟反噬,坛东角率先倒下一片香客,哭喊声拔地而起。我大喝:风动!武僧齐出,棍影如林。黑熊精长枪横扫,铁棍寸寸断裂,木屑混着血珠在灯火里飞溅。人群炸锅,推搡、跌倒、嚎哭,火盆翻倒,火星四窜。
坛下西南角,最先起火的是供案旁的经幡。火舌舔上锦缎,像饿狼扑羊,一瞬便窜上高梁。我愣了半息——火是我备好的,但不该此刻、不该此地!
我嘶吼:水!快取井水!可后山封窗的命令,把最近的水路也堵死了。
风,骤然转向。
原本温柔的夜风忽然暴怒,从山口倒灌进来,卷着火苗直扑大雄宝殿。火借风势,风助火威,噼啪爆裂声连成一片,像有人在高空撒下千挂爆竹。
我跳下高坛,在混乱里狂奔。脑海里只剩一个念头:真袈裟还在地窖!
穿过回廊,火星已溅上屋瓦,像流星雨坠落。我撞开方丈室,三道锁在热浪里变得滚烫,钥匙却怎么也插不进去。
指甲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滴在锁孔,嗤地冒出一缕白烟。锁开了。
匣子在,锁也在,但匣盖弹起一条缝,缝里幽蓝的光熄了。我掀开——空的!
只剩一张折得方正的纸笺:若以色见我,是人行邪道;若以火藏我,必以火现我。——老衲赠金池。墨迹潦草,像急就章。我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嗥叫,把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得满嘴墨苦。
我转身要冲出去,迎面撞见悟明。他浑身是火!火苗从他袖口、领口、裤管同时蹿起,像一只被点燃的纸鸢。可他怀里死死抱着一只更小的匣子——檀木、描金、朱漆,与我方才打开的一模一样。
师父!我替你守住了!他声音嘶哑,却笑出两排白牙。下一瞬,屋顶大梁带着燃烧的瓦片轰然砸下。我伸手,却只抓到一把滚烫的风。火浪把我和悟明隔开,像隔出一条滚烫的河。我眼睁睁看着他被火舌卷走,蓝烟升起,像极小的佛影。
火已无法遏制。
大雄宝殿、藏经阁、功德堂、千僧灶……连成一片火城。风在火城上空嘶鸣,像千万匹野马拖着火轮狂奔。我跌跌撞撞,被热浪逼到山门。回头望去,火海中央,那座即将竣工的七级浮屠像一炷巨大的香,正一点点弯下腰。
轰——
浮屠倒塌,火星冲天,在黑夜里炸开一朵赤莲。我双膝一软,跪在石阶上。
火光照着我,影子被拉得极长,一直伸到黑熊精脚边。他站在火场外沿,铁甲被烤得发红,枪杆已断,手里却拎着那件幽蓝袈裟——它完整无缺,甚至一滴火星都没溅上,在黑夜里静静流淌光华。
黑熊精低头看我,目光第一次没有贪婪,只有悲悯。老和尚,火是你点的,风却不是你请的。他转身,袈裟在他臂弯像一泓水,又像一条锁链。我伸手,却只抓住一把滚烫的空气。
天将明未明,火终于累了,只剩零星残焰,像垂死的萤。我踩着滚烫的瓦砾,在废墟里找悟明。手指刨开焦木、碎瓦、断骨,指甲翻卷,血和灰混成泥浆。
终于,在一段烧焦的横梁下,我摸到一只小小的手,手腕上系着半截焦绳——
那是我亲手给他系的平安绳。
我把他拖出来,身子已经蜷成一只焦黑的虾米,怀里却紧紧抱着那只更小的匣子。匣子被烧得裂开,里面躺着一片没燃尽的布角——正是锦斓袈裟的残片,蓝底金线,绣着半朵莲花。我把它贴在胸口,烫得皮肉嗤啦作响,却舍不得松手。灰烬里,还有一张残页,只剩八个焦黑字迹:
火宅燃时,方见如来。
黎明,第二场雨来了。
雨点砸在灰烬上,滋啦作响,像滚烫的铁淬火。我坐在废墟中央,怀里抱着悟明,雨把他脸上的灰冲出一道道白痕,像泪。雨水顺着我的僧帽流进后颈,冰凉,却把火场最后的余温带走。
我仰头,让雨砸在脸上,砸进眼睛,砸得生疼。雨幕里,老僧的影子远远站着,不靠近,不远离。他抬手,指了指我胸口那片残布,又指了指天,然后转身,消失在雨里。
辰时,山下村民抬着门板来救火,却只抬走一具具焦骨。他们问我:方丈,寺呢我指着废墟,喉咙沙哑得挤不出一个字。有人递来一碗粥,我低头,看见粥面上浮着一层灰,像极小的袈裟碎片。我喝一口,满嘴苦,满嘴火。
忽有钟声,从残存的钟楼里传来——钟体已裂,声音却倔强,像从骨头缝里蹦出来。一声,又一声。我循声走过去,钟旁站着黑熊精。他把袈裟折成四方,放在钟下,对我合十:
老和尚,物归原主。我改日再来,取的不是衣,是你的火。他转身,铁甲在雨里闪着冷光,背影一点点没入雾。
我抱着袈裟残片,站在钟前。雨水顺着钟裂缝淌下,滴在袈裟上,蓝与黑交融,像墨汁滴进血。
我抬手,敲钟。
裂钟发出沙哑回声,像一句迟到的忏悔:火是我点的,风不是我请的;
债是我欠的,命却不是我偿的。
傍晚,雨停。我拖着半焦的僧鞋,回到方丈室废墟。檀木箱已成炭,锁头熔成一滩铁泪。我在灰烬里扒拉,竟扒出一粒未烧尽的种子——黑色,坚硬,像极小的眼珠。我把它按进焦土里,覆上一层薄薄的灰。然后起身,去井边打水。
井台尚存,井绳却断了。
我俯身,看见井水里浮着一个倒影:秃头,白眉,满脸灰泪,怀里抱着半片蓝布。倒影对我张嘴,无声地说:火宅燃尽,才生莲花。
我点头,伸手,把井水搅碎。涟漪一圈圈荡开,像极小的风。我知道,那不是黑熊精的风,也不是老僧的风,
是我自己的风——从裂缝里吹出来,带着火,带着灰,带着二百七十年没敢面对的,我自己。
第五章观音一句,袈裟缘尽
山火在黎明前被雨扼住,像一头刚被割喉的兽,嘶嘶吐着残烟。我坐在废墟中央,怀里抱着悟明蜷曲的焦骨。雾从焦土里升起,带着灰烬的涩味,贴着地面爬行,像一群不肯往生的魂。
我低头,看见悟明手里那截残布——锦斓袈裟仅剩的半朵莲花,被雨水泡成深蓝,边缘却焦黑翻卷,像火里开出的另一重花。我把残布按在心口,烫得皮肉滋啦一声,却舍不得松手。我知道,这是我与佛之间最后的线,再断,我就彻底掉下去了。
破钟在风里摇晃,每撞一次,就掉下一层铜屑。我抱着悟明,踩着滚烫的瓦砾,一步步往大殿残址走。脚下咔吧一声脆响,我低头,是一截烧成炭的签筒。
签文早化作飞灰,只剩竹芯上一行小字:火宅燃时,方见如来。
我苦笑,把炭签插进腰带,像给自己别上一根耻辱的簪。大殿前,幸存的小沙弥围成一圈,哭声压着雾,雾压着哭声。见我来了,哭声突然拔高,像破笛子突然捅出一个尖音。我把悟明放在尚有余温的石阶上,指尖拂过他紧闭的眼皮。
别哭,我声音哑得不像人,佛还没死,他只是……迷路了。
雾最浓时,黑熊精来了。
铁甲卸了,只穿一件粗布僧衣,枪也断了,手里拎着那只朱漆小匣——
昨夜火海里,悟明至死未松手的匣子。他把匣子轻轻放在悟明胸口,对我单膝下跪,声音闷得像鼓:老和尚,我欠这孩子一条命,也欠你一句真话。
我抬眼,第一次认真打量他:眉间一道火疤,像被闪电劈过的松;眼里血丝交错,像干涸的河床。
你要的从来不是袈裟,我哑声问,你要什么
黑熊精咧嘴,露出两颗断牙:我要你承认——佛不在衣上,在你心里那把火。我怔住,匣子啪一声弹开,里面空无一物,只留一张被火烤得焦黄的纸:
若以色见我,是人行邪道;若以火焚我,方见如来。落款——无名老僧。
纸灰尚未落地,雾忽然向两侧分开,像被一柄无形之刃劈开。白莲自虚空生出,一瓣一瓣,铺成一条光路。莲上立一人,素衣赤脚,手执净瓶,柳枝轻点,甘露洒落之处,焦土生青芽。我跪下去,额头抵在碎瓦上,像抵住最后的救赎。
弟子金池,拜见菩萨。
观音垂目,声音像隔着一层水:金池,你与锦斓袈裟缘分已尽。我浑身一颤,怀里的残布无风自动,飘向空中,在菩萨指尖化作一缕蓝烟。菩萨!我膝行两步,弟子苦修二百七十年,只差此衣便可正果,求菩萨慈悲!观音叹息,柳枝再点,烟雾重凝,竟是我少年时的模样:
十六岁的阿金,破僧衣,赤脚,怀里抱着半卷《金刚经》,眼里有火。
少年开口,声音却与我重叠:师父,渡我。我伸手想抱他,指尖穿过烟雾,抱了个空。
蓝烟散尽,菩萨掌心多了一物——完整的锦斓袈裟,蓝光澄澈,却比记忆中更轻更薄,像一片月光。此衣本非人间物,观音道,昔为龙宫绡,后为天子赐,今当还归天地。她抬手,袈裟飞向高空,化作万点蓝光,洒向焦土。
所落之处,灰烬里钻出嫩绿,一株株莲花苗摇曳,像无数只小手在挥别。
我仰头,泪滚进嘴角,咸得发苦。那弟子呢我颤声问,弟子该归何处
观音不答,只把净瓶倾倒,一滴甘露落在我眉心。
冰凉,像雪,又像火。
甘露溅起,落在悟明焦黑的指尖。奇迹在众目睽睽下发生——
那截炭黑的手指动了动,继而,整只小手抬起,抓住我的僧袖。师父……声音细若游丝,却真实。我抱住他,像抱住一截刚从火里抽出的炭,又怕一用力就碎。
他的胸口,蓝光凝聚成一朵小小莲花,与袈裟同脉同色。
观音的声音远远传来,像隔着一层纱:此子与佛有缘,暂寄人间,十年后自有去处。我叩首,额头磕出血,血滴在莲花纹上,蓝与红交融,竟成紫金。
观音转向黑熊精,柳枝轻点其顶。铁甲寸寸剥落,露出满是火疤的粗黑皮肉。
黑熊精伏地,嗡声道:愿守黑风山,为僧众护法,赎我今日之罪。观音微笑,赐名守焰,手一挥,一道乌光没入他眉心,火疤竟化作一枚小小金莲。
他再抬头,眼中血丝褪尽,只余澄澈。观音莲影渐淡,留一句回荡山谷:
袈裟虽尽,慈悲未央;火宅虽毁,莲花自生。
菩萨去后,雾散,天青。
幸存僧众围拢来,个个面黄如土。
我清点人数:一百零八武僧,只余三十;小沙弥五十,只余十二;库头、知客、火头……十停去了七停。大雄宝殿剩半壁残墙,佛头滚在瓦砾间,半面金漆剥落,像在对我苦笑。我弯腰,把佛头抱回莲花座,拂去灰,却拂不去那抹笑。
佛啊,我低声道,弟子把家烧没了,您还笑得出
佛头不答,只把半只眼看着我,目光澄澈,像看透我所有龌龊。
夜里,我独自坐在钟楼废墟。断钟横卧,钟口朝天,盛了一汪雨水,水面上浮着几片莲叶——那是观音甘露生出的新芽。我伸手拨水,看见自己的倒影:
光头,白眉,脸上黑一道灰一道,像戏台上的丑角。怀里空无一物,却又像抱着千斤石。
我解下贴身香囊,倒出三把钥匙:铜、铁、寒铁。它们静静躺在掌心,像三枚无用的牙。我扬手,把它们扔进钟口的雨水里。
咚——
三声闷响,水面荡开三圈涟漪,像三声迟到的忏悔。
子时,我举火把,带两名小僧,在灰烬里拾骨。瓦砾滚烫,鞋底冒青烟。
我们捡了满满三箩筐:有的粗如儿臂,有的细若竹枝,有的根本分不清是人还是木。
我把它们倾入寺后大坑,覆土,立一块无字碑。碑立好时,月亮刚好升到中天,冷白的光照在碑上,像给它披了一件素衣。我跪下,叩首三次,每一次都听见自己骨头里的裂缝咔啦一声。
回到方丈室,我点燃一支松明,把密室照得惨白。檀木箱已成炭,锁头熔成铁泪,像极了一朵凝固的黑莲。我伸手去掏,掏出一片指甲大的蓝布——锦斓袈裟最后的残片,边缘焦黑,中央却留着一线完整的金线。
我把它贴在胸口,用僧衣裹紧,像裹住最后一丝体温。然后,我把自己也塞进那口炭箱,蜷成胎儿的姿势。箱壁冰凉,我却觉得安全。我闭眼,听见火在心里烧,听见风在骨缝里啸,听见老僧、悟明、黑熊精、观音,轮流对我说同一句话:
袈裟缘尽,你缘未尽。
不知过了多久,一缕晨光从箱缝漏进来。我爬出炭箱,走到废墟最高的残墙上。脚下焦土,昨夜甘露生出的莲苗已长到脚踝,碧叶托着晨露,像无数颗小小的佛首。远处,黑熊精——如今叫守焰——正领着幸存僧人挑水浇苗;悟明坐在断钟边,小手拨水,嘴里念着我教他的第一句经:如是我闻……声音稚嫩,却穿过晨雾,直抵我耳膜。
我抬手,摸了摸胸口那片蓝布,忽然明白:袈裟虽尽,布上那半朵莲花,已烙进我心;观音一句,不是断缘,是点缘;火宅虽毁,灰烬里,自有下一粒种子。
我深吸一口气,焦土味混着莲香,苦极,也甜极。我合掌,对东方初升的朝阳,对满地新莲,对空空的双手,低声道:弟子金池,愿从此扫地、扫灰、扫心,扫到莲花再开,扫到火宅成莲池,扫到——再无一物可扫。
朝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件刚展开的袈裟,无色,无相,却覆满整座黑风山。
第六章扫地,扫塔,扫自己
第一年·冬至
雪落无声,一夜之间把黑风山涂成一张无暇的宣纸。
我踩着没踝的雪,从只剩半堵墙的方丈室走到废墟中央,把扫帚横放在膝前,像放下一柄剑。扫帚是新砍的竹,韧而轻,帚苗上还留着山阳的青皮。我给它起名叫无尘,可扫了第一下,雪面就翻出一道黑痕——灰烬的骨,火场的心。
我扫得很慢,一寸一寸,像在拨开自己的肋骨。
扫到午时,雪被体温蒸出白汽,我的僧衣湿透了,贴在背上,像第二层皮。
我直起腰,看见自己扫出的那条小径,弯弯曲曲,像一条不肯安分的肠子,从废墟通向塔林。塔林也只剩焦黑的骨架,像一片被雷劈过的松林。我把扫帚扛在肩上,朝塔林走去。雪在脚下咯吱作响,每一步都踩碎一个旧名字:金池、方丈、活佛……
碎末飞起来,又落回雪里,再也拼不回原样。
第二年·清明
春雨软,却能把灰浸透成泥。泥里钻出野草,先是一星浅绿,眨眼就铺成毯。
我蹲在废墟里,徒手拔掉它们,拔得满手青汁。拔到第七棵,忽然停手——
那株草叶背面,趴着一只极小的蜗牛,壳薄得透明,能看见它的心脏在跳。
我用指尖把它托起,它却伸出触角,轻轻碰了碰我掌心的老茧,像在说:你拔得掉草,拔不掉春。我松开手,看它缓慢爬向残墙。墙缝里,去年冬天撒下的莲花籽竟长出两片圆叶,叶心托着雨珠,像托着两粒小小的世界。我第一次笑,笑得咳嗽,咳出的痰里带着去年的灰。
那天,我没再拔草,只是把扫帚横放在草边,像给春让路。
第三年·端午
山门外的路被山洪冲断,香客绝迹。我反倒松了口气,每天寅时起,扫塔、扫阶、扫自己。扫塔时,我数台阶:一百零八级,每一级都裂,裂缝里长出青苔,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
我每扫一级,就念一句南无,声音轻得只有自己听见。念到第七十二句,扫帚突然啪地断了一根苗。我抬头,看见塔顶站着一只苍鹰,铁钩喙,金眼睛,正俯视我。那一瞬,我像被它啄开心口,看见里面焦黑的梁柱、未烬的火、未熄的贪。
我垂下眼,继续扫地。断掉的扫帚苗被我别在耳后,像别起一缕叛逆的白发。傍晚,我把断苗插在塔基裂缝里,浇一瓢井水。第四天,它竟抽出新芽,绿得刺眼。我把耳朵贴过去,听见极轻的噼啪——像火里最后一粒炭爆,又像骨头缝里长出的新肉。
第四年·中元
七月半,鬼门开。我在废墟中央摆一只破陶盆,盆里盛清水,水面上漂七片莲叶。午夜,风从山口来,带着隐约的哭。我闭眼,听见火场里未散尽的呼号,听见悟明最后一声师父,听见老僧在火里笑。
我伸手,把七片莲叶一一翻转,叶背朝上——每片叶背都写着同样的偈子:
火宅燃尽,方见如来。字是我用炭条写的,写时手抖,字也抖,像一群受惊的蚂蚁。写完最后一笔,我端起陶盆,把水泼向火场最焦处。水落地,嗤啦一声,冒起一缕白烟。烟里,我看见十六岁的自己,赤脚站在破观音庵前,怀里抱着半卷《金刚经》,眼里有火。
我向他合十,他向我点头,然后一起消散在烟里。那天夜里,我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灰蛾,扑向火,被烧成灰,灰里又开出一朵蓝莲花。醒来时,胸口那片袈裟残布湿透了,不知是汗是泪。
第五年·重阳
塔林里的塔,只剩最矮的一座还立着。我用断砖给它补裂缝,用石灰勾缝,勾得歪歪扭扭,像老人补不齐的牙。补完最后一处,我坐在塔前晒太阳。阳光把影子投在残墙上,瘦长,像一根被拉直的问号。
远处,守焰——如今叫守焰的黑熊精——扛着水桶走来。他脱了铁甲,穿一件灰布短打,胸口金莲火疤在阳光下像一枚勋章。他把水桶放下,与我并肩坐。
老和尚,他闷声说,我昨夜梦见悟明。
我心口一紧。他说什么
他说,火里不苦,苦的是不肯出来的心。
我沉默,良久,抓起一把灰,在塔基写下:苦集灭道,火里莲开。
守焰咧嘴笑,露出那两颗断牙,像两粒被岁月磨圆的石头。他起身,继续挑水浇莲。我看着他背影,忽然觉得,这座山不再空。
第六年·冬至
第六场雪落下时,我已能在废墟里扫出一条笔直的路。路尽头,新砌了三间茅屋:一间卧,一间灶,一间佛堂。佛堂无像,只供一只空钵,钵底放那片袈裟残布。
我每天寅时起,先扫屋外,再扫屋内,最后扫佛堂。扫佛堂时,我跪下来,用扫帚尖轻轻拨动残布——蓝底金线的半朵莲花,在晨光里像一尾将跃的鱼。
我低声念:扫地扫地扫心地,心地不扫空扫地。
念完,起身,把扫帚倒插在门后,像收起一柄剑。那天,雪停了,太阳从云缝里漏下一束光,照在佛堂门槛。我坐在门槛上,看雪光与日光交织,看自己的影子从长到短,从短到长。
我忽然明白:
扫地,扫的不是尘,是贪;
扫塔,扫的不是阶,是慢;
扫自己,扫的不是骨,是执。
第七年·又一个冬至
第七场雪落下时,废墟已变成莲田。莲叶田田,覆满焦土,像给山披了一件绿袈裟。我晨起,先绕莲田走一圈,脚踩在冰渣上,发出清脆的裂响,像在给大地叩齿。走到第七圈,我停下,弯腰,拨开雪,露出一块巴掌大的木牌:金池扫地处。
木牌是我亲手刻的,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刀,像在骨头上刻经。我把木牌插在最厚的那片莲叶旁,然后继续扫地。雪扫尽,莲叶现,叶脉里流动着晨光,像极小的河。
我直起腰,忽然听见身后咚一声——守焰把水桶放在地上,桶里水晃出涟漪,像七年前那场火最后的一圈波纹。他递给我一只新扫帚,竹青未褪,帚苗上还带着晨露。我接过,与他并肩立在莲田前。
远处,钟声从残钟楼传来,裂而不断,像一句未说完的偈。我合十,对钟,对莲,对空空的双手,轻声道:扫地已毕,扫塔已毕,扫心——亦已毕。
雪又开始下,一片一片,轻轻覆在莲叶上,像给世界加了一层银箔。我弯腰,把最后一片雪扫进簸箕,抬头,看见天边裂开一线金光。那光里,没有袈裟,没有宝座,只有一个扫地的老僧,一个挑水的黑熊,一个坐在莲花上的孩子,他们并肩而立,影子被拉得很长,长得像一条通向来生的路。
十年后,又十年后。
山外来人,已不知黑风山曾有一场大火,不知曾有锦斓袈裟,不知曾有金池方丈。
他们只知道,山脚有座小庙,庙前莲田四季常青,庙后乱石堆成卍字。庙里无佛,只供一只空钵,钵底一片蓝布,布上绣半朵莲花。
晨钟暮鼓,扫地的老僧已老得看不见,却仍每日寅时起,扫雪,扫叶,扫自己。有人问老僧法号,老僧笑而不答,只指脚下。脚下青苔,年年生,年年灭,
像一句永远写不完的偈——
扫无可扫,方是扫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