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心死不爱,莫回头 > 第一章

1
冷掉的纪念日
暖金色的阳光慷慨地泼洒在客厅光洁的木地板上,空气里浮动着细小尘埃。我站在案板前,仔细把一块上好的菲力牛排切成拇指大小的方块,旁边的醒酒器里,暗红色的酒液折射出剔透的光泽。空气很静,只有刀刃落下时规律而轻柔的笃笃声,还有我口袋里那个丝绒小盒子,隔着布料,安静熨帖着皮肤。
今天是我向沈听蓝求婚三周年的日子。五年相恋,三年的婚姻,时间不算短,足够让很多热烈归于习惯。我想,大概正是这份习惯,让她最近总觉得一切理所应当,从而忽略了一些需要投注注意的心意细节。
比如现在。精心准备的牛排散发着煎烤后独有的肉香,银质餐具闪闪发亮,餐桌上铺着新换的、她最喜欢的浅亚麻色桌布。对面的位置是空着的。
我把切好的、大小几乎一致的牛排块装进白色骨瓷盘,点缀上焯过水的西兰花和烤过的小番茄。醒酒器旁放好两只水晶杯。做完这一切,我看了看腕表,六点过十分。离我们约好的时间,她通常迟到的那个底线,还有二十分钟。
等待的时间里,我拿起手机,指尖滑过通讯录,停在置顶的那个名字——蓝蓝。没有拨出去。催促不是个好选择,尤其是在这样的日子里,我更愿意给足她缓冲的空间。
阳光缓缓移动,在地板上拉长、变形。七点。七点一刻。七点半。
牛排表面的热度早已褪去,凝结起一层细细的油脂。醒酒器折射的光泽变得暗淡。水晶杯孤独地立在桌布上,映着我模糊的倒影。厨房保温箱里留好了她的那一份饭菜,温热着,徒劳地消耗着电量。
窗外的霓虹次第亮起,城市的喧嚣隔着玻璃隐隐传来。我把目光从对面空椅上收回,拿起醒酒器,默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浓郁的酒液滑入喉咙,带着沉甸甸的果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习惯有时也会带来些麻木的钝感,此刻心中翻腾的不是怒火,更像一种……深入骨髓的疲倦。
这场景莫名地熟悉。
记忆突兀地闪回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需要纪念的日子——我们确定恋爱关系五周年。我提前三个月策划了一场海边旅行,租下临岸的木屋,想象着涛声伴随的早餐。兴致勃勃把行程细节在微信上发给她,她回了一句:好忙呀陆野,到时候看,尽量调休。
后来她没有调休。我在海边潮湿的风里等了整整两天,手机里装满了她最后时刻带着歉疚语气的留言:项目临时赶进度,真走不开……辛苦你了老公,下次我一定补偿!
那时我连夜赶回市里,推开门,她正盘腿坐在沙发上,一边追剧,一边捧着外卖盒吃麻辣烫,浓郁的辛香气味瞬间淹没了空气。看见我,她有些惊讶,旋即露出讨好的笑容:你这么快回来啦正好饿坏了吧,我叫了双份虾滑,超Q弹!
桌上堆着印有深蓝科技的外卖袋、空饮料罐。而她身上,松松垮垮披着的,是一件深灰色的男式冲锋衣外套——属于王亦深,她的大学同学,现在的创业伙伴。那衣服尺码明显大得离谱,袖口长到遮住她半只手掌。衣领处沾染着一点难以分辨的油渍,那场景刺得我眼疼。
亦深送我回来的,刚散会,冻死啦。她浑然不觉我的僵硬,吸溜着宽粉解释,随手擦了擦嘴角红油。
我所有关于碧海、蓝天的浪漫想象,连同精心挑选的纪念日礼物,都沉甸甸地坠在胃里,被那廉价油辣的味道和那件不属于我的外套堵得发胀。最终我只是沉默地放下行李箱,走进厨房给她热牛奶。我那时对自己说,只是工作需要,蓝蓝她一直这么大大咧咧。
但现在,在这本该被珍视的纪念日晚上,空荡的对坐位置和凉掉的牛排,像一面冰冷的镜子,让我无比清晰地看见曾经那个自欺欺人的自己有多可笑。
2
迟到的晚餐
八点半。玄关终于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轻微声响。
我放下空了一半的酒杯,抬眼望去。门开了,一阵冷风裹挟着室外的喧嚣涌入。沈听蓝裹着深秋夜晚的寒气走进来,头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脸上带着工作后的倦意,但那双眼睛在看到一桌子凝固的丰盛时,却亮得惊人,是纯粹的、看到美食的欣喜。
哇!牛排!她边弯腰换鞋边笑,声音带着熟悉的轻快,那点疲惫在食物面前烟消云散,老陆,就你懂我!加了一天班,饿得前胸贴后背,公司楼下就随便啃了个面包。
高跟鞋甩在一边,她只穿着袜子就轻快地蹦跶过来,目标精准地直奔盘子里的牛排,像是没注意到那早已凉透的质感,也完全没留心桌上特意布置过的氛围。我看着她习惯性地用手拈起一块已经凝了冷脂的肉丁就要往嘴里送。
冷的,吃了闹肚子。我起身,声音不高。
啊她手一顿,这才后知后觉地咂咂嘴,嘀咕,我说口感怎么不对……旋即又扬起笑脸,没事没事,你厨艺超神,凉了都香!说着又要往嘴里塞。
热一下。我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到的皮肤带着外面的凉气,她的手腕很细,几乎感受不到曾经热恋时我记忆里那种丰润的弧度。
她的动作停住,目光有些疑惑地落在我握着她手腕的手上,像是没明白我这平淡语气下的坚持从何而来。几秒钟无声的对峙在餐桌上空弥漫开,牛排油脂和冰凉的酒气混杂着。
哦…好。最终她松开手指,那块肉丁落回盘中,发出一声极轻的脆响。她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极淡的、仿佛被细小冒犯的不解,但很快就湮没在无所谓的神色里。她顺势坐下,身子陷进柔软的椅背,目光移向桌上的醒酒器和水晶杯,又看向我身后厨房亮着灯的保温箱,眉头微微蹙起,语气像是一种出于礼貌的考虑:这么隆重今天……是什么特殊日子吗
这句话像一根极细的针,猝不及防又无比精准地扎进心房最不设防的位置。我垂在身侧的手指,在裤缝边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枚放在口袋里整整一天、几乎要被体温暖透的丝绒盒子,此刻像个冰冷的讽刺,沉甸甸地硌在腿上。
哦,对!不等我回答,她猛地一拍自己的额头,脸上瞬间绽放出夸张到有些刺眼的恍然大悟,声音拔高,充满了某种刻意表演般的歉意,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哎呀我这脑子,项目上事儿太多了,乱成一锅粥,真的完全忙忘了!是我们在一起三周年纪念日对吧老公对不起啊!
她起身绕过桌子,想过来抱我,带着风,带着她惯常撒娇时那股不管不顾的气息。那件质地良好的薄羊绒毛衣蹭过桌角。
在她即将碰到我的瞬间,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幅度不大却异常清晰地侧了下身。她的手臂扑了个空,虚虚地环抱在我腰侧前不足一寸的空气里。
笑容在她脸上凝固了刹那,眼神里有真切的错愕,还有一丝清晰的不快掠过,像被宠坏的孩子猝不及防被推开了她以为永远会顺从的玩具。老陆她收回手,声音里掺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硬,那双漂亮的眼睛审视着我,仿佛在问:你怎么回事
就在这时,她放在挎包里的手机不合时宜地、执着地震动起来。那嗡嗡声在突然凝滞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像某种尖利的警报。
她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仿佛得到解脱。她迅速从包里翻出手机,垂眸瞥了一眼屏幕,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犹豫,脸上残留的不快奇迹般地一扫而空,瞬间切换为另一种我熟悉却陌生的专注和紧张。
喂,亦深她接起电话,声音是我从未在任何其他人那里听过的、一种近乎刻意的温柔,带着一种连她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小心翼翼的呵护,刚到家……嗯没电了定位发来,别急,我马上过去!
她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解释、掩饰,哪怕一句象征性的王亦深那边有点急事都没有。仿佛我的存在,这间房子,这桌凉掉的晚餐,这所谓的纪念日,在此刻她接起电话的那一刻都已成了需要清理的背景板。
说话间,她已经利落地弯腰捞起刚刚脱下的薄风衣外套,手指因急切而略显笨拙地系着扣子,眼神全胶着在手机上。
电筒开啊笨蛋!这么黑的地方多危险!她对着电话那头的声音扬高了一点点,带着点嗔怪的急切,那种熟稔的亲昵直直刺进我的耳膜。然后她迅速压低声音,却压不住那份毫不掩饰的急切:等着我,别动啊。
电话挂断的忙音清脆得刺耳。她猛地抬头看向我,语速快得像上了发条:王亦深工作室空调坏了,他过去拿资料,楼里太老突然停电了。你知道他最怕黑了,小时候……她飞快地说着,像是背诵一个早该滚瓜烂熟的理由,人已经抓起玄关柜上的车钥匙和包,旋风般地转身就要拉开大门。
那扇门被拉开一道缝,冰冷的夜风再次灌入。
我的身体比大脑更快地做出了反应。一步跨过去,不重但绝对坚定地按在了即将打开的门板上。冰冷的实木门板质感透过掌心传来。
她被这动作阻住,脚步顿住,惊诧地回头,眉峰骤然蹙起,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和被耽误的不悦:你干嘛啊陆野我真赶时间!他都怕得不行了!
空气瞬间绷紧到极致。她的气息有些不稳,眼睛紧紧盯着我,等待着一个正当理由来粉碎我这突如其来的阻拦。似乎我的任何话语只要与王亦深怕黑相左,都是无理取闹。
没有。我没有理由。没有立场。
看着眼前这张因焦急和不耐而微微发红的脸,这个我曾视为整个世界的女人,一种巨大的、近乎荒谬的悲凉和空洞感,猛地攫住了我。所有那些被刻意忽视的细节——深夜的电话、不属于她的外套、习惯性的偏袒、以及此刻这理直气壮的不假思索的选择……无数碎片在我脑海中尖锐地碰撞、炸开。
蓝蓝,我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连自己都觉得有些陌生,像一潭吹不起褶皱的死水,今天是——
我知道!是我们纪念日!她飞快地打断我,声音急促,带着一种急于过关的敷衍,我明天给你补回来,加倍补!生日你想要什么都行!现在他真的很害怕一个人待在那儿,那楼多偏啊,出点事怎么办他……
一句他不一样几乎就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像是自己也意识到这种类比对丈夫而言是何等的羞辱。但眼神里的潜台词赤裸裸地写着她未出口的后半句。那双我吻过无数次的嘴唇用力地抿着,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固执,仿佛在质问:你非要在这种人命关天的时候跟我计较这些吗
我看着她。看着这个在我生命里占据了我全部激情和想象的女人。看着她在提及另一个男人安危时流露的、那种我早已陌生的紧张感。看着那扇洞开的、邀请着深秋寒意的门缝。时间被拉长,又似乎在瞬间凝固。
算了。我说。
声音轻飘飘的,散在穿堂风里。
按住门板的手,彻底松开。那股抵抗的力道骤然消失。
她似乎没完全反应过来这松手的决绝意味,身体还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差点一个趔趄。愕然在脸上停留了仅仅半秒,随即被更强烈的焦急取代。那丝微不足道的愕然随即被更强烈的焦急淹没。
她飞快地、像一只挣脱了缰绳的羚羊,一头扎进了门外浓稠的夜色里。风衣下摆在她急促的动作下猎猎翻飞,消失在电梯口拐角处的前一刻,我捕捉到她似乎张了张嘴,像是想喊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有发出声。
3
银链的秘密
只有冰冷的电梯按键提示音,在空寂的楼道里回响了两下,随即是轿厢下沉时微弱的嗡鸣。
最后一丝电梯运行的微弱振动消失后,整个房子重归死寂。那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生气后的真空般的寂静。
空气里似乎还漂浮着她留下的那一点点香水余韵,混合着门外涌入的、尘土和枯叶的凉意。餐桌上是精心烹调却已彻底失去灵魂的菜肴,红酒在醒酒器里静止着,像凝固的血。
我走回餐桌旁,拉开沈听蓝刚才坐的那张椅子,坐了下来。手指触到冰凉的骨瓷盘沿。
视线落在桌面上。在盛放牛排的白骨瓷盘边缘,有一点细微的不和谐——一粒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小的红色印记。是刚才她指尖拈起又落下的那块冷牛排蹭上的油渍,带着一点很淡的番茄沙司颜色。
我用指尖抹了一点那油渍,放在鼻端。
冰冷的油腻触感。
然后,我的目光缓缓移开,像摄影机笨拙的推移。越过银亮的餐叉,透明的杯壁,最终停在了对面。她坐过的位置。椅子的坐垫上,还留着一个浅浅的压痕。
椅背和她座椅之间空隙的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壁灯下反射出一点极其微弱的银光。
我起身,绕过去,弯下腰。
那银光躺在深色的地板上,很小,很安静。是一条细细的银质手链。链条非常细碎,几乎要融入地板纹理里。吸引我目光的是下面缀着的吊坠。
很小的一片金属圆片,上面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艺术体的字母W。
W。王。
寒意像一条蛰伏多时的毒蛇,瞬间钻透了衣衫,缠绕上脊柱,毒牙刺破肌肤,将冰冷的麻痹感泵入心脏。
银链冰凉。我的指尖却因为刚才的碰触,沾上了一丝油腻。
胃里猛地一阵翻江倒海,早上吃的面包和中午对付的咖啡在食管里疯狂地倒流、冲撞着喉咙口那层脆弱的屏障。我踉跄地冲进客厅旁的洗手间。
手撑在冰冷的白瓷盥洗池边缘,喉骨剧烈地上下滚动,死死压制着那股汹涌的反胃感。眼前景物旋转,模糊成一片晃眼的白与黑。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的、写满狼狈和绝望的脸,眼底布满骇人的红血丝。
那点微小的W,像一个淬了剧毒的倒刺,终于蛮横地、血淋淋地撕裂了一直以来覆盖在真相上的最后一层薄如蝉翼的自欺。
我抬起头,镜子里的男人也在看我,眼神空洞得像被彻底洗劫过的废墟。有什么东西在胸腔深处碎裂,发出沉闷的回响,细密的裂纹迅速蔓延开来。
回到餐桌旁时,腿脚虚浮无力。
坐下时,手指在裤袋边缘碰到一个硬物。那个小小的丝绒盒子。我把它掏了出来,放在铺着亚麻色桌布的桌面中央,像一个荒唐的展览品。
暗蓝色的丝绒在顶灯下吸收着光线,沉默,沉重。
然后,我重新拿起刀叉。
金属刀叉切入已经完全失去温度和弹性的牛排,与骨瓷盘底摩擦,发出刺耳的咯吱声。冰块般的肉块被机械地送入口腔。冰冷、油腻、毫无生气,味同嚼蜡。我用力咀嚼着,用尽全力去咬碎齿间那些坚韧又冰冷的纤维,感受那股寒意顺着食道滑下去,一路冻结。
红酒已经彻底失去了醒酒后该有的芬芳和活力,冰冷得像药水。一杯。再一杯。深红色的液体灌入喉管,带着廉价的单宁味留下的粗糙涩感。
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丝绒盒子。像是想用目光把它点燃。
胃里沉重得像坠了铅块,脑袋也开始发沉。眼前开始摇晃,那根印着W的银质链条在视野里不断放大、扭曲,缠上我的手指、手臂、脖颈,勒得我快要窒息。
在意识滑向模糊边缘的前一秒,手机屏幕突然在裤兜里亮起,震动起来。
神经质地飞快掏出手机。点亮屏幕。
不是她。
是大学时期关系不错、后来各自发展、联系断断续续的室友阿哲发来的微信消息。一张照片,看角度像是隔着某个玻璃幕墙偷拍的。
照片里光线迷离变幻,是城市某个高端酒店的酒吧或餐厅。聚焦的中心是一个女人曼妙的侧影,一头精心打理过、微微蓬松的深栗色长发遮住了小半张脸。她穿着一件质地看上去就很好的烟灰色露肩紧身上衣,锁骨线条清晰可见。她身体微倾,姿态亲密地靠近身边的男人。
那男人穿着剪裁合体的休闲西装外套,侧脸对着镜头,嘴角噙着一丝仿佛掌控一切的微笑。一只手正从沈听蓝背后的椅靠上收回,动作自然得近乎亲昵。
王亦深。
照片下方,阿哲打了三个字:嫂子
发送时间,是一个半小时前。大约……就在沈听蓝风一样冲出家门、急切地奔赴那个怕黑伙伴的路上之后不久。
时间线在这一刻无比清晰且残忍地展现在眼前。
胃里汹涌的冰冷和酸液终于彻底决堤。我捂着嘴,连滚带爬地重新冲回洗手间,猛地扑到盥洗池上,剧烈地呕吐起来。
酒水混合着冰冷油腻、几乎未被消化的肉糜残渣,汹涌地冲出喉管,溅在冰凉的白瓷池壁上。辛辣的胃酸灼烧着喉咙和鼻腔。
视线一片水汽迷蒙。模糊的视野里,映出盥洗池边缘溅上的那几块红白色、油腻刺目的污物。
4
崩溃的真相
那晚之后,我和沈听蓝之间维持了近三年的婚姻模式,被一把无形的冰锥砸开了第一道豁口。没有想象中激烈的争吵撕扯,只有一种心照不宣、令人窒息的沉寂。她像是心虚,又更像是觉得我小题大做、无理取闹。
我不动声色,开始清算。
这并不容易,就像在冰封的湖面上撬开一条裂缝。
首先是抽屉里那些我曾视若珍宝的回忆。翻找到我们第一次正式约会时,看电影剩下的那张被她叠成小船的票根——那部小众文艺片看得她直打哈欠,后来靠在我肩上睡着,我珍藏至今。指尖在纸船的尖角上停留片刻,最终它和其他被时间磨旧的小物件一样,被毫不留恋地投入脚边的碎纸篓。
接着是衣柜。角落里叠放着她极少碰触的衣服下方,露出一角熟悉的深灰色。我的手顿住,心猛地一沉。缓缓将那件衣服抽出来——是那件王亦深的外套。尺码明显大得多,沉甸甸的,布料挺括。袖口那处已经变得极其微小、颜色也极淡的油渍痕迹,此刻像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指尖发麻。衣服上还残留着极其微弱、一种不属于我家任何香氛的、偏冷冽的木质调古龙水气息。
捏着衣服的手指收紧,指骨泛白。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夹杂着被戏耍的屈辱和冰冷的恨意。我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克制住将它撕碎的冲动。
把它狠狠掼进了垃圾桶最底部,用几件要丢弃的旧衣服用力压盖住。转身走向阳台吸烟。
烟点上,尼古丁的辛辣短暂地麻痹了神经。身后传来密码锁解开的轻响,门开了。沈听蓝回来了。高跟鞋的节奏显出几分刻意的轻快,似乎带着胜利归来的轻松气息。大概是刚顺利完成了某个重要的、需要应酬的项目提案
客厅里响起她一如既往带着点撒娇般的抱怨:累死我啦,那个陈总真能喝……
声音在看到站在阳台阴影里的我时戛然而止。或许是光线太暗,她没看清我的表情,也没留意到气氛微妙的不同,只是自顾自地、带着一种习惯性的理直气壮解释起来:你猜怎么着王亦深谈的那个线上平台分销的合同,成了!顶格分成!晚上请几个关键人吃了顿饭,花了小一万!心疼死我了。她像是分享一件天大的喜讯,语气昂扬,不过值了!这项目跑通,下一步融资就好谈了。
我背对着她,一动不动。烟灰缸里,新点上的烟烧了短短一截,沉默地升腾着白烟。
她似乎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异样,脚步迟疑地走近了几步。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的笃笃声,在我耳中异常刺耳。她停在我身后不远,略带试探地问:你站这儿干嘛阳台怪冷的。接着,像是想起什么,语气忽然变得警觉,带着点指责的意味:对了,陆野,你昨晚干嘛不回我信息我到家都快两点了,路上给你发了那么多条!
信息我掏出手机,才想起昨天晚上回来后,在等待她的漫长间隙里,就习惯性地将它调成了静音。后来发生的一切,让我完全忘记了它的存在。
屏幕解锁,果然,微信图标右上角鲜红的数字触目惊心。九十九条+。点开和她的对话框,长长一列,最早是十一点多发的:
老公,搞定了!王亦深这家伙喝多了点,路都走不稳,我开车送他回家安顿一下哈。
唉他吐车里了,烦死了!
这家伙吐完就睡死过去了,钥匙放哪儿了我都没找到!折腾死我了!(配了张她手指头沾着污物、捏着个钥匙扣的模糊照片)
我先把他送回去安顿好,很快!(发送时间:00:42)
还在忙(00:57)
陆野你睡啦(01:15)
真生气了至于嘛!(01:35)
行行行,服了你了,我这就回来!马上上车!(01:50)
最后一条是两点零七分,只有冷冰冰两个字:开门。
这一行行字像烧红的烙铁,一行行烫在我的视网膜上。想象着她在另一个男人的家里忙前忙后、擦洗呕吐物、寻找钥匙、安顿他入睡的样子……而那段时间里,我在做什么在冰冷的酒液里数着秒针,在回忆里被凌迟,在一张偷拍照片上确认她的行程轨迹
胃部深处那股熟悉的冰冷绞痛又开始隐隐翻腾。喉头涌起一股强烈的腥甜。
她的解释并未能让我舒心分毫,反而将我的处境衬托得更加可悲。
阳台的门被哗地拉开,带着一丝室外的冷风。沈听蓝走了进来,站在我身后大约一米远的地方。或许是我长久的沉默让她终于感到了一丝不安,或许是我完全隔绝了手机信息触怒了她,她的声音也彻底冷了下来,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尖锐:
陆野,你到底怎么回事不就是回来晚一点吗你就摆这副脸色给我看亦深帮了我那么多,他喝成那样,我能不管他吗换做是你朋友,我也会这么做的!你怎么变得这么小气不可理喻!
烟灰缸里的烟已经快要燃尽,滚烫的烟蒂灼着指尖。剧烈的恶心感混合着刺骨的寒冷再次汹涌地冲了上来。
我猛地转过身。
距离太近了。她脸上的妆容精致,眼线在夜晚的灯光下显得越发清晰。大概是刚洗过脸补过妆,头发上还带着一点湿润的水汽,混合着她自己的香水味,还有……一股非常非常非常淡的、刚刚覆盖上的消毒水或者强力清洁剂的刺鼻气味
那股味道极其微弱,混杂在香水味里几乎难以分辨。但此刻,在刚刚看到那些触目惊心的信息内容之后,这股味道无疑像一个炸弹在我鼻腔里引爆。
这气味像一根冰冷的引线,瞬间点燃了我身体深处压抑了一整晚、乃至更长时间的暴虐。胃里汹涌的东西再也压制不住。
我没有解释,没有反驳她那套朋友义务论的托词,甚至没有看她那张写满质问和委屈、此刻显得无比刺眼的脸。
我径直从她身旁挤过,动作甚至有些粗鲁,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力道。
几乎是跌撞着冲回客厅,扑向厨房洗菜的水槽。刚刚吃下不久的冰冷牛排、喝下的苦涩红酒,混合着胃酸,猛地冲涌出来,劈头盖脸地喷溅在不锈钢池壁上、水龙头上,留下污浊刺目的痕迹。
呕吐带来的巨大生理刺激让我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
整个世界只剩下自己痛苦的、干涩的呕吐声和水流冲刷池壁的哗啦声在空荡的房间里回荡。
沈听蓝跟了进来。脚步声停在水槽几步开外。她没有靠近,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指责或追问。但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她凝固的目光落在我剧烈起伏的背上。
是愕然是……厌恶还是丝毫的愧疚或心疼
我不知道。
等我终于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直起腰,拧开水龙头冲洗嘴边的污迹,用冰冷的自来水一遍遍拍打在脸上试图清醒时,她才用一种极低的、带着难以置信的、甚至有些嫌恶的声音说了一句:
陆野……你至于的吗
冰冷的水珠顺着头顶的发丝滑落到脖颈,激起一阵无法克制的寒颤。至于吗她问我至于吗为了她在另一个男人家中彻夜未归、清理他秽物的行为,我剧烈的生理反应在她眼中竟是如此不可理喻的矫情和小气
胃还在痉挛,酸液灼烧着喉咙。我撑在水池边缘的手止不住地颤抖。
整个房子像一座坟墓。
5
冰封的婚姻
那次崩溃之后,我和沈听蓝之间,那种名为婚姻的玻璃容器,终于彻底被冰封。我们默契地进入了某种冷冻期。交流压缩到只剩下最必需的日常通知。
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
水电费单在桌上。
周末我妈六十,礼物我买好了。
句子短得像冰渣。她起初似乎有些困惑和不安,几次试图用过往那种带着点赖皮的语气跟我说话,都被我近乎漠然的简短回应挡了回去。最终,她也不再尝试,选择了沉默应对沉默。她的晚归变得越来越频繁,有时甚至彻夜不回。
这种状况大约持续了一个半月。
一个平常的周日午后。天气阴沉,铅灰色的云层沉甸甸地压在头顶。沈听蓝照例出门,说是和几个校友商量一个项目的线上运营思路,地点就在王亦深那间宽敞的工作室里。
我坐在客厅的窗前看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是小区光秃秃的绿化带,一片萧瑟。窗玻璃映着同样萧索的房间和我模糊的影子。
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响起时,还不到下午三点。她回来得很早。
我放下书,没有回头,只是透过落地窗玻璃的反光,留意着她的动静。她像一阵没什么重量的风卷了进来,在玄关处踢掉了鞋子,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脚步比往常慢一些,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黏糊糊的懒散气息,像是刚从一个温暖舒适的巢穴里被硬拉出来。
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奔向卧室或浴室,而是拖着脚步,慢悠悠地晃到了客厅。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沾染的、一种与这阴冷天气格格不入的暖烘烘的味道。是开了太久空调造成的干燥暖意还是某种……肌肤长时间紧密接触后产生的、类似于体热长期包裹布料的味道
她绕到我身后的沙发坐下。距离很近,那陌生的、混杂着男性荷尔蒙气息的暖气团若有若无地包围过来,几乎带着侵略性。
沙发靠背阻隔了视线。我依旧维持着面朝窗户看书的姿势,纹丝不动,像一个冰冷的摆设。心却不受控制地抽紧,仿佛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连跳动都成了折磨。
玻璃上,她的倒影倚在沙发里,姿态放松,甚至有些餍足后的慵懒,微微低着头在滑动手机屏幕。拇指的动作轻快。
诶,她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熟稔随意,又像是不经意想起了什么,对着我这边的方向——尽管我看不到她的脸,老王那工作室里放备品的小药箱是不是放咱家来过你帮我看看在不在你那边那个放文件柜的最上面一层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我那被她气息包围而冰封的肢体,在听到这句话,尤其是那个称呼——老王——从她嘴里吐出,带着如此自然的亲昵时,几乎感觉不到血液在流动。
哪个柜子我的声音响起,干涩得像两块砂纸在摩擦。我没动。
哎呀,就靠书房门那个五斗柜,最上面那个。她一边回着,手指一边灵活地在屏幕上飞舞,似乎还在打字或回信息。
胃里开始翻搅,昨晚勉强塞进去的速食粥在冰冷的胃袋里结成了硬块。我面无表情地从窗前的单人椅上站起身,像提线木偶一般走向书房。脚步落在地板上,没有任何声音。
书房门开着。里面的光线有些暗。靠门边放着一个半人高的米白色五斗柜。我伸手拉开最上面一层薄薄的抽屉。
抽屉里东西不多,几叠很少动用的文件,几个不常用的移动硬盘盒子。在抽屉最靠里的角落里,塞着一个不大的白色塑料盒,盒盖上印着一个红色的十字标志。
就是这个所谓的备品小药箱。
我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冷的塑料盒盖。将它拿了出来。盒子有点沉,里面东西塞得挺满。就在我拿起药箱,准备合上抽屉的瞬间,视线不经意扫过抽屉深处某个不易察觉的缝隙。
那里卡着一个小东西。
一个小小的,方形的铝箔包装袋,是塑料材质。银色,在抽屉深处阴暗的角落闪着一点微弱而刺眼的光。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猛地炸响在颅内!世界的声音瞬间被抽离,只剩下尖锐刺耳的耳鸣!眼前仿佛有万花筒碎片炸开,红的黑的,浓稠得让人窒息。胃里的硬块在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和摧毁性的暴怒溶解、加热、沸腾!猛烈的反胃感冲上喉咙口!
几乎在我看清那东西是什么的同时,沙发上的沈听蓝似乎是发完了消息,也站起身,朝着书房这边走来。慵懒的气息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找到了没啊脚步声停在书房门口。
她的影子被走廊的光拉长,投在书房的地板上。
而我,就站在门口五斗柜旁,手里拿着那个白色的小药箱。脚边,是不远处一个敞开的、专放废弃杂物的牛皮纸箱。
我猛地转身!动作幅度极大!手中的白色药箱像一枚炮弹一样,被我朝着那个牛皮纸箱的方向狠狠掼了出去!
哐啷——!
药箱砸在厚纸板箱的边缘,巨大的冲力让它瞬间弹开,盖子砰地飞了出去!里面的东西天女散花般崩散出来!各种小药瓶噼里啪啦撞在地上乱滚!纱布剪刀胶带也撒得到处都是!
沈听蓝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和满地狼藉惊呆了!她猛地刹住脚步,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像是看到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事情:陆野!你疯了吗!
疯了我看着她的震惊,那毫不掩饰的怒气和被冒犯般的控诉。心中最后一点念想,也随着那被砸飞出去的药箱,彻底粉碎。
疯我扯开嘴角,想笑,却只感觉脸上的肌肉扭曲,喉咙深处发出如同砂砾摩擦般的咯咯声。
我的目光不再看她那张美丽却已然陌生的脸,而是死死地钉在了她身后的地上,那个刚刚被我砸出的战场边缘。
就在一堆滚落的小药瓶旁边,在被药箱盖子带飞出来的一片染血的纱布旁边——
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小的、银色的方形锡箔包装袋,静静地躺在深褐色的木地板上。它完好无损,封口清晰。
像是对我刚才在抽屉里发现的那个意外的绝妙讽刺。
沈听蓝顺着我冰冷彻骨的目光,也终于扭头看到了它。
时间仿佛凝固。
那张刚刚还盛满惊怒和不可理喻表情的脸,在看清地上那个小小的银色物体时,血色如同潮水般急剧退去!惨白到近乎透明!嘴唇微张着,微微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种巨大的、无法掩饰的恐慌和心虚,瞬间笼罩了她。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捂住嘴巴,又或者想去遮挡什么,动作僵在半空。肩膀的线条绷得像拉满的弓弦。
她的眼珠在极度的惊惶中飞速地颤动,目光在我脸上那冰封般的死寂、抽屉口那个若隐若现的银色锡箔包装袋、以及地上那个同样刺眼的银色正方形之间,疯狂地、慌乱地游移着。大脑显然在经受恐怖的冲击,一时间根本找不到任何合理的、哪怕是荒谬的借口来解释这铁证如山的双重巧合。
就在她嘴唇哆嗦着,似乎要强行挤出点什么声音的瞬间——
我用一种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语调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利刃,精准地戳进死寂:
沈听蓝,这是婚后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用你的标准逻辑告诉我,我的视线缓慢地、带着千钧重压般地从她苍白的脸移向她脚边那个银色的物体,这东西……也是你们朋友之间必要的安全防护
我的话出口的刹那,沈听蓝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那是一种认知被暴力撕碎、面具彻底坍塌后露出的、极其扭曲的混乱。
血色褪尽后,惨白皮肤下骤然涌上一种病态的、羞辱的红晕。她眼睛死死盯着我,瞳孔里的光像是炸裂的玻璃碎片,充满了混乱、难以置信,还有一丝被彻底逼到死角后本能产生的反击冲动:
陆野!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尖利得变了调,像被掐住脖子的鸟,你别血口喷人!那……那是我之前整理东西没注意掉进去的……可能是很久以前的……她语无伦次,声音发虚,眼神狂乱地在抽屉和地面之间游移,企图抓住哪怕一根无力的稻草,你怎么不去上班你怎么敢翻我东西!情急之下,指责脱口而出,试图转移焦点。
很久以前我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波纹,在空寂的书房里异常清晰,一个你三个月前才塞进‘工作室备品药箱’里、并且今早才刚刚问起要找的东西里面会混着‘很久以前’的套子
我甚至逼近了一步。那一步踏在地上发出的轻微声响,像重锤敲在她心上。
沈听蓝被我迫得踉跄着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撞在书房冰冷的门框上。她倒吸一口凉气,所有苍白的辩解瞬间被扼死在喉咙里。她瞪着我,嘴唇哆嗦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紧门框的棱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你……她用尽全身力气挤出这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像破风箱,你简直不可理喻!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找到的、支撑自己那摇摇欲坠的尊严的攻击词汇。仿佛不可理喻的标签贴到我身上,就能减轻她自己那崩塌的、狼狈的不堪。
那股熟悉的、混杂的暖烘烘的气息,此刻带着强烈的压迫感。胃里的绞痛如同实质化的刀片在疯狂搅动。恶心感排山倒海。我的脸色一定和这铅灰色的天气一样灰败。
但身体内部,却燃烧着一种诡异的平静的灰烬。
我最后瞥了一眼她身后的地上,那个银色的小东西如同罪行的烙印,清晰无比。又看了一眼她死死抠着门框、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尖沾染了门框上微尘的手指。
她的身体姿态,她混乱的眼神,她苍白皮肤下那因羞愤交加而急剧涌动的红潮,以及这无法自圆其说的铁证……这一切,都化作了那点燃烧尽的灰烬上最后一点火星,然后彻底熄灭。
够了。
我们离婚吧。我说。
这句话出口的瞬间,身体似乎骤然轻了许多。所有积压的沉重,等待的煎熬,猜疑的撕扯,背叛的钝痛,愤怒的燃烧……在这句终审判词面前,都像沉重的枷锁同时脱落。一种极致的疲惫席卷上来,淹没了我。
我甚至不再感到愤怒,也不再感到疼痛。只有巨大的、空洞的疲惫。身体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离开。离开这虚伪的空气,离开这令人窒息的空间,离开眼前这个我耗尽深情如今却面目全非的女人。
我转身。动作是前所未有的干净利落,不给她任何反应或继续纠缠的机会。甚至没有再看她那张布满惊涛骇浪的脸一眼。
陆野!你混蛋!你凭什么!身后传来她歇斯底里的嘶喊,带着哭腔,撞击着书房四壁,空洞地回荡。那是失败者最后的咆哮。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炸起浑身的毛,却掩盖不住内心的极度恐慌和空虚。
我径直走进卧室,反手,咔哒一声,干脆地锁上了门。
那薄薄的门板,像一道结界。
将她和她那崩塌的世界,彻底隔绝在了另一个时空。
6
决裂的瞬间
门关上,隔绝了她崩溃的嘶喊,世界陡然安静下来。
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身体慢慢滑落,最终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手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头深深地埋进去。胃里还在尖锐地绞痛,但那股汹涌的反胃感被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压制了下去。
空气里静得能听到自己紊乱的心跳,还有门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兽在舔舐伤口。
很久以后,门外的声音沉寂了,大概是她瘫坐在了外面的地板上,耗尽了所有力气。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冰封般的死寂。地板的凉意透过裤子蔓延上来。
我撑起身,走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
指尖冰凉,甚至有些僵硬。屏幕解锁的光微微刺痛了眼睛。
指尖在屏幕上划过,调出那串早已在心底默念过无数次的号码。拨号键按下去,几乎用尽了我此时全部的力气。
嘟……嘟……
每一声等待音都像是慢镜头。
喂老陆电话那头终于响起了一个熟悉又沉稳的男声,带着点疑惑,难得啊,这个点给我打电话是我大学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周航,毕业后一直联系不多,但他为人可靠,家里有开律所的背景。
航子,开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纸磨过,帮我……拟一份离婚协议。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七八秒,呼吸声清晰可闻。
什么周航的声音瞬间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离……婚老陆,你……和嫂子怎么了吵架了别冲动,有什么……他没说完,似乎被我沉默中透露出的那种冰冷的死寂慑住了。
尽快。我打断他即将出口的开解,语气是连自己都陌生的平静,没有丝毫的犹豫、愤怒或是委屈,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财产方面,我名下公司那百分之二的干股折现给我就行。其他所有共同财产,包括这套还在还贷的房子和她的公司股份,我一概不要。她名下的都归她。尽快发给我。句与句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在执行。
没有争吵,没有利益撕扯,我只想尽快切断这一切。
电话那头的周航再次陷入一种巨大的震惊带来的沉默。
老陆……他艰难地唤了我一声,声音沉重,你想清楚了这……你这是……
想清楚了。我的目光落在卧室紧闭的窗帘上,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拟好合同,发到我邮箱。越快越好。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楼下隐约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
门外一片死寂。不知道沈听蓝去了哪里,是还坐在地板上,还是躲进了她自己的角落。
身体的力气好像一下子被抽干。我仰面倒进冰凉的被褥里,闭上眼睛。
世界黑暗,心也黑暗。但那黑暗中,却奇异地点燃了一丝微弱的亮光——那是尘埃落定后,废墟上腾起的一缕象征着彻底终结的灰烟。
大约二十个小时后,一封标注着离婚协议(陆野版)终版标题的电子邮件,准时躺在了我的邮箱收件箱里。我甚至没有费心点开邮件细看里面的条款内容。周航很靠谱,他知道如何完成我的嘱托。
把邮件转发给沈听蓝那个熟悉的邮箱地址时,动作快得没有一丝迟疑,像是在甩掉一块早已腐烂的皮肉。
然后,我给沈听蓝发了我们冷战以来字数最多、也最直接的一条微信:
离婚协议发你邮箱了。看一下,没问题的话,约时间办手续。越快越好。我不希望你因为工作再耽误这种‘个人事务’的时间。这句话敲完时,我停顿了一下,指尖悬在发送键上方,终究还是没有收回那最后半句意味深长的建议。
信息发送成功,屏幕上显示着绿色的气泡和她那个扎着丸子头的可爱卡通头像。
我锁上手机屏幕,随手把它丢在沙发角落,像丢掉一件垃圾。
接下来的时间像是在一种奇特的凝滞状态中流逝。没有焦躁,没有期待,只有一种处理繁琐事务般的平静麻木。
邮件发出半小时后,沙发上的手机猛地震动起来,嗡嗡声急促又连续。沈听蓝的名字在屏幕上疯狂闪烁。
我瞥了一眼。没有接听。任由那嗡鸣像困死的昆虫般在角落里徒劳地挣扎,直到屏幕彻底暗下去。不出三十秒,铃声再次尖锐地划破空气!比前一次更疯狂,持续的时间更久,仿佛手机自身都在震动下呻吟。我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听着那绝望的噪音,看着屏幕亮了又灭。
反复三次之后,手机终于沉寂下来。随后传来一声急促的微信提示音。
我拿起手机点开。果然是她发过来的语音,点开就是她失控的哭腔,声线嘶哑变形,劈开凝固的空气:
陆野!你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一个袋子能说明什么你凭什么甩一个破协议给我就要离婚!你混蛋!你根本没信过我!
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下一条刺耳语音又弹出来:
王亦深他只是我朋友!只是合作伙伴!你到底要我解释多少遍才够!你这样疑神疑鬼有意思吗好!协议我看了!你大方是吧什么都不要是不是想显得自己特高尚特成全我我告诉你!我不同意!门都没有!想都别想!我们有什么过不去的坎非得走到这一步啊你说话啊!最后一句几乎是在咆哮。
我没有回复。没有任何必要。那些嘶吼和质问,像投入深潭的石子,连水花都没有溅起半点。我的情绪像一个耗尽能量的老旧电池,早已无法再为这些表演输出任何反应。
又过了几分钟,手机震动了一下,这次是一条文字信息:
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有本事你来!
时间是明天上午九点。地点是民政局门口。带着豁出去般的挑衅。我回复了一个字:
好。
发送。
然后,世界再次恢复了寂静。
7
雨中的告别
第二天,天阴沉得像是要砸下来。寒风卷着枯叶,打在衣服上啪啪作响。空气里弥漫着雨雪来临前的铁锈味。
民政局灰色的外墙在铅云映衬下显得格外冷硬肃杀。台阶下空空荡荡,寒风毫无遮拦地刮过,将地面扫得干干净净。时间刚过八点五十。我提前了十分钟,穿着最厚的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手插在兜里,独自在寒风中站定。胃依旧在持续地、麻木地隐隐作痛,像是身体已经习惯了这种不适。
九点整。冰冷的指针跳过最后一个刻度。
空荡的街道尽头没有任何车辆驶来的迹象。
九点零五。寒风卷起路边的尘土,打着旋。
九点十分。她还没来。
兜里的手机震动起来。拿出来看,屏幕上闪烁的名字不是她。是周航。
喂我接通,声音在寒风里显得有点发飘。
老陆,周航的声音很严肃,你邮箱……收到了吗
还没看手机。我实话实说。
昨晚转发协议之后不久,你那个姓王的……王亦深,不知道怎么搞到了我的私人邮箱地址,给我发了封邮件!周航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置信和隐约的愤怒,妈的,简直莫名其妙!他写了一大篇屁话!说什么他对不起你,但‘小蓝’不是故意的,他们之间没越界,是纯粹的患难伙伴情!说你误会太大太深!让我劝劝你!他还说什么……
我静静地听着,看着街道尽头依旧空荡的风。周航后面那句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纯粹的患难伙伴情。呵呵。
知道了。我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挂了周航的电话,寒风似乎更刺骨了一些。我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几滴冰冷的雨点猝不及防地砸在脸上,很快连成一片冰凉细密的雨幕。
九点二十五。
一辆熟悉的宝马X3带着刺耳的刹车声闯过红灯,一头扎在民政局正门口的路沿边,轮胎撞在马路牙子上发出沉重的闷响。副驾驶车门被猛地推开,沈听蓝几乎是跌撞着冲了下来。
雨水瞬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没带伞,身上那件薄薄的红色羊绒大衣被雨水快速打湿,显出深色的水迹。脸上没有任何妆容,眼底是浓重的乌青,眼皮红肿,整张脸都透着一股惊魂未定、睡眠严重不足的憔悴和狼狈。她跑上台阶,脚步有些虚浮,大口喘着气。
在她推门下车的同时,主驾驶那边的车窗降下来。王亦深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带着焦急和复杂神情的脸探了出来。他似乎想叫住她或说点什么。
但沈听蓝根本没回头,也没看台阶下的我,埋着头就往上冲,像一头莽撞的小兽。
直到她踉跄着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几乎要撞到玻璃大门才猛停住,抬起头,湿漉漉的视线猝不及防地撞上我平静无波的目光。
雨点密集地打在她光裸的额头、眉弓、脸颊,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她从下车时就沾染在睫羽间的湿痕。她被冻得嘴唇有些发紫,微微颤抖着,眼底是一种慌乱到极致、又被寒风冷雨浇得瞬间清醒的恐惧和……某种无法形容的仓皇。
陆野……她张了张嘴,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声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带着浓重的鼻音,王亦深他……他半夜心口疼……我怕出事……我……解释的话自动地从她口中流淌出来,那套朋友安危的说辞仿佛已经刻进了她的骨血里。说到一半,她终于看清了我此刻的神情——没有暴怒,没有指责,没有讽刺,只有一片空洞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疲惫。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后面的话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整个人僵在原地,雨水顺着她的头发往下淌,滴落在大理石台阶上。那双曾经让我无比眷恋的眼睛里,汹涌着无法用言语描述的绝望惊惶。
她在我这死寂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无比地看到了某种无法挽回的东西。
她伸出手,像是想抓我的衣袖,手指在寒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碰到我羽绒服袖口的瞬间,我转过身,推开了民政局那扇冰冷厚重的玻璃门。门内的暖气和嗡嗡的嘈杂人声扑面而来,瞬间将我身后那个风雨中的世界隔绝在外。
我一步,毫不犹豫地,踏了进去。玻璃门缓缓合拢,将门外的寒风冷雨和她僵立的身影,阻隔在另一个世界。
程序比想象中更快。预约过,资料准备也齐全(周航准备的版本无可挑剔),加上我要求的财产分割方案(我近乎净身出户)干净利落到让所有工作人员都惊讶,以至于省去了大部分调解环节。甚至排号叫到我们时,办事的阿姨还特意从厚厚的眼镜片后看了我好几眼。
整个过程中,沈听蓝像一只被拔光了刺的刺猬,异常温顺。签字时,她的手指在纸上停顿了很久,每一次下笔都重得像是要用笔尖戳破纸背。领那个暗红色的离婚证时,她低着头,肩膀在单薄的大衣里微微颤抖,眼泪无声地大颗大颗砸落在冰凉的受理台上。
办完后,她没有再去看王亦深的车是不是还在路边等她。独自走出大门,瘦削的身影很快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里。
8
海边的重生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得可怕。
我离开了那座城市。在一个清晨,几乎打包走了所有属于我的痕迹。房子留给了她,包括里面承载过所有甜蜜也见证了崩塌的家具和回忆。联系了一个在南方温暖临海城市做民宿的老友,在他那儿找了个清静的后院小屋暂时落脚。白天帮点忙,打打杂,晚上就在海边安静的民宿后院小屋里抽烟看书。没人知道我的过去。海风湿咸,阳光炽烈。
离开的第二个月,处理社保关系时周航才告诉我,沈听蓝去他律所找过我一次,哭得不成样子,说他爸查出了胃癌晚期,家里一团糟。她是真的后悔了,老陆,周航在那头叹气,瘦得脱了形,王亦深那小子好像也彻底跟她断了,听说跑去国外治病了她说她现在什么都明白了,求你回个电话……
我拿着手机,站在喧闹的海边小镇集市上,听着电话里朋友的低语,目光落在远处泊满彩色渔船的小码头。海风带着浓烈的鱼腥味扑面而来。
嗯,我看着海水拍打着船板,跟我没关系了。
日子像潮水,冲刷带走一切旧痕。
9
橱窗的倒影
一年后的一个普通周末,我去市中心一个大型新开的购物中心给民宿添置用品。周末人很多,空气里飘着爆米花的甜腻香气。我推着购物车,在琳琅满目的货架间慢慢移动。
走过一片巨大的落地玻璃橱窗,里面陈列着精致的母婴用品。模特身上穿着柔软粉嫩的小衣服,旁边摆着各种安抚玩具。我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外套口袋内侧那个硬硬的小方角。里面是昨晚在电话里偷偷征询了好兄弟周航意见后刚买的求婚钻戒盒。
脚步停下来。
橱窗玻璃清晰地映出整个商场通道的景象。暖黄的灯光下,行人熙攘。
就在我左前方几米远的地方,一个身影如同被钉住般僵立着。
是沈听蓝。
整个人像是直接从一年前的某个记忆碎片里走出来的。瘦,惊人的瘦。曾经丰润圆润的脸颊几乎塌陷进去,颧骨高高耸起,下巴尖得触目惊心。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毛衣,宽大得不合身,挂在身上空荡荡的。一头长发倒是还在,只是干枯毛躁,随意地拢在脑后,露出苍白瘦削的脖颈。
她的眼睛,正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粘在橱窗玻璃的倒影上。
倒影里面,是我。
她站的位置离我隔着行人流,橱窗恰好清晰地映出我的正面,而她只能看到倒影。
她就那么站着,像一座失去了所有水分的石雕。眼眶红得骇人,眼泪无声无息地、汹涌地冲出眼眶,顺着她深陷的脸颊毫无阻挡地滑落,在下巴上汇聚成大颗大颗的水滴,不断砸落在商场地板上,濡湿了一小片光亮可鉴的大理石。
她看着玻璃上的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幅度大得近乎抽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巨大的悲伤和绝望彻底扼死在了喉咙深处。
她的目光没有离开玻璃上的我分毫。那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没有任何掩饰和擦拭的动作。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巨大而无声的悲伤里。
目光顺着她淌下的泪痕缓缓下移。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位置,在那件过于宽大的旧毛衣领口,有什么东西微弱地闪了一下光。
我的视线猛地顿住。
就在那里。贴近她苍白细瘦的锁骨位置。
挂着一条细细的、廉价的银链子。链子很旧了,银质有些泛黑,但吊坠擦得挺亮。
是一个小小的、硬币形状的镂空雕花吊坠。
是我刚毕业拿到第一份薪水时,在街边小摊上花了三十块钱给她买的生日礼物。
当时她欢天喜地地戴上,在他简陋的出租屋里抱着他转圈:陆野,这是我最贵的项链!我要戴一辈子!
时间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商场的喧嚣在瞬间被拉远、模糊,背景变成一片沉寂的灰白。只有玻璃倒影里那张哭泣的脸,和那条垂挂在嶙峋锁骨下方的廉价链子,无比清晰地被剥离出来,凝固在我眼前。
橱窗倒影中,我的表情始终平静。看了她大约五秒,五秒的时间里,她的泪水不曾有丝毫停歇。
然后,我像是随意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目光移开,望向前方涌动的人流深处。推着购物车的手没有丝毫迟疑,脚尖微转,推车平稳地滑入另一个方向的通道。
没有任何停留,没有回头再看一眼。推着车,汇入了喧嚣的人潮。
身后橱窗玻璃上,那个无声恸哭的身影,仿佛隔着遥远的时空,越来越模糊,最终被喧嚣的人群彻底吞噬。
我的身影也随之消失在人流尽头。
衣袋里,那枚崭新的戒指盒静静贴着肋骨的弧度,提醒着崭新的未来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