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少小有情长时圆 > 第一章

自打如君女帝改制,倡导男女平等、自由恋爱以来,宫学里就常常传出才子佳人的美谈。
近两年,相府、侯府、王府、将军府陆续有一批年龄相仿的孩子进了学。
听说,相爷千金心悦侯府小世子。
可,侯府小世子却整日追着忠义王家的掌上明珠。
而忠义王家的掌上明珠又成天黏着将军府的小主子。
那尧将家那孩子相爷夫人扶额问道。
唉,尧小将军他说非咱们小姐不娶!
1
我大口往嘴里塞着红豆桂花糕,腮帮子鼓得老高。
一点不在意旁边娘亲跟嬷嬷的对话,明明都是我们学里嬉笑打闹的玩笑话。
有什么好当真的。
唔……娘……娘亲……吃……
不仅不在意,我还要打断她们。
果然,娘亲立刻就挥挥手让身边站着的嬷嬷下去了,叮嘱我道:哎呀,慢点吃,别噎着。
我边点头,边咀嚼,边咧着大牙花子朝娘亲笑。
她看我笑,也跟着笑起来,伸手给我擦掉嘴角的碎屑。
舒儿,生日宴你想邀谁啊
薛之言!
我这嘴怎么比脑子要快呢。
说完我就后悔了!
薛小世子呀,那可得让你爹去侯府下帖子了。娘亲的嘴角挂上意味不明的笑。
哼,就这么被她试出来了。
行吧,我就是喜欢侯府小世子薛之言!
2
相府,后院花园,生日宴。
你怎么来了我气鼓鼓地瞪着陆清漪。
她还没答话,薛之言就挡在她面前道:是我邀的陆妹妹。
我嘟着嘴把气憋了回去。
哼,就给薛之言一回面子。
可是陆清漪不要薛之言给的面子。
她朝尧瑾跟一站,阿瑾要来,我便来了。
尧瑾却看也不看她一眼,往我这边走来。
望舒,这是我求爹爹从塞外寻来的龙骨鞭,送你!
他满面春风,献宝似地让身后的小厮捧来一个红木匣子打开。
东西的确是好东西,可是我又不喜欢抽陀螺,送我这东西干嘛。
好蠢笨的尧瑾。
真想冲他翻个白眼。
尧瑾,我能瞧瞧吗薛之言双眼放光地盯着匣内的东西。
哎,薛之言是喜欢抽陀螺的!
我怎么忘了!
能瞧,能瞧,来,给你!我一把抓住匣子塞到了薛之言怀里。
尧瑾好像有一瞬的不大高兴。
望舒说给你,便给你吧。说的话也有点垂头丧气。
陆清漪看不下去,指着我就骂,好你个沈望舒,一点规矩没有!阿瑾送的东西也能随便给人!
给了我的就是我的!我爱给谁给谁!我也分毫不让,冲她喊道。
薛之言凶我,你别冲陆妹妹嚷!
尧瑾凶薛之言,你别凶望舒!
乱成了一团!
我眼角挂上金豆子,委屈道:我又没让你们来,来了还吵吵,今天是我生日。
尧瑾手忙脚乱给我递帕子,不小心绊倒在地。
陆清漪眼尖,要去拉,可她力气小,不仅没拉动,自己也被带倒了。
薛之言离陆清漪近,怕她摔在铺了碎石的路上硌着疼,先一步卧倒给陆清漪当肉垫子。
我看薛之言扑到冰凉的地上,舍不得,赶紧扯了身上的披风跑着要往他身下塞。
倒下去的小人儿一个接一个,旁边的丫鬟小厮措手不及,也都跟着飞扑过来护着各家小主子。
结果便是,一大堆人叠罗汉似地堆在了一起。
前院的大人们被哄闹声吸引,紧赶慢赶地过来。
先是教训了一番下人们。
接着就是罚我们这几个小的去暖阁里跪着思过。
四人排排跪。
各个都沾泥带土,狼狈得紧。
低着头,左瞄右看。
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四个人噗嗤一声都笑了出来。
咱四个结盟吧!
就叫‘两心相悦’盟!
还是叫‘两两相悦’盟吧!
怎么样六只眼睛闪亮亮的望着我。
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啊!
但是我嘴比脑子快。
我说:好。
3
宫学里年纪一般大的就我们四个。
本来我们四个的座位是一排。
但是随着两两相悦盟的名声渐渐传出,女官把我们四个给拆开了。
东南西北角各一人。
呵呵,她真是小瞧了本小姐。陆清漪朝我作口形。
我装死。
嗖,一个荷包扔到了我脑袋上。
我继续装死。
可有人坐不住了。
西北角的尧瑾立刻朝东南角的陆清漪飞去眼刀。
陆清漪被他瞪得嘴一瘪,委屈得不行。
西南角的薛之言看不得陆清漪受委屈,捏着拳头就朝尧瑾比划。
瞧着薛之言快站起来了,东北角的我不能再装死。
我拾起荷包,打开。
是一块绣了两只鸡的帕子。
真丑。
好容易到了用午膳的时候。
我提起裙子就准备悄悄跟在薛之言后面。
哎,等等陆妹妹。薛之言站着不动。
哎哎,等等我们啊,咱们都是一个盟的。陆清漪拉着尧瑾疾步而来。
薛之言瞧着脸都黑了。
我心一横,抓住他的手。
这下,尧瑾的脸黑了。
他一把抓了薛之言的另一只手。
薛之言的脸更黑了。
他想喊松开。
但陆清漪笑了,她顺势握住了我的另一只手。
于是,陆清漪右手牵着尧瑾;尧瑾右手牵着薛之言;薛之言右手牵着我;我的右手被陆清漪牵着。
我们四个就以这样一种诡异的圆形去往用膳房。
把学里其他世家高门年纪小的孩子们都看呆了。
他们这是
两两相悦盟嘛。
哦,这么说,尧小将军和薛小世子是一对咯
对什么对!我们四人异口同声。
真让人火大。
陆清漪笑眯眯,这样就对了嘛,咱四个是一家人,得一致对外。
一家人
谁跟你们是一家人!
你说,是不是她眉毛一挑朝我看来。
不得不说,陆清漪的确是大美人。
但是说不是就不是!
是。
我这该死的嘴!
4
松开吧。侍膳嬷嬷一脸无奈地看着我们。
但我们一动不动。
说好了,我坐阿瑾对面!陆清漪笑眯眯地给自己定位置。
凭什么我要坐望舒对面!尧瑾才不是任人摆布的主。
那,陆妹妹,我坐你对面!薛之言开心地说。
三个人都看着我,等我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
我说要坐薛之言对面坐得下去吗
大家随便坐吧,咱是一家人。
我的嘴救了我。
折腾了一刻钟,终于坐下了。
陆清漪指挥布菜太监给尧瑾夹了个大鸡腿。
尧瑾手一挥,大鸡腿又被送到了我的碗里。
我不喜欢吃鸡腿。
但是薛之言喜欢。
我刚准备把鸡腿给他。
侍膳嬷嬷快手地一人面前摆上一只烤整鸡。
小祖宗们,快用吧!
哼,要她多管闲事。
我不高兴。
我不高兴,尧瑾就不高兴。
尧瑾不高兴,陆清漪就不高兴。
陆清漪不高兴,薛之言也就不高兴。
一顿饭吃得空气都快凝固了。
嬷嬷站得老远。
只剩侍膳太监站在一旁,腿肚子发抖。
终于吃完了。
真累,没吃过这么累的饭。
大概另外三人也有同感。
这样吧,咱们四个既然是‘两两相悦’盟,那就必须对彼此一视同仁!
陆清漪提议,薛之言附和。
尧瑾擦擦嘴角,勉强答应了。
就剩我还没吱声。
哼,咋滴,还得按头让人去喜欢啊
好。
我想着薛之言,言不由衷。
这破嘴!
5
娘亲来接我下学。
马车上,她问我:舒儿,你为什么喜欢薛小世子呀
我一上车就忙着吃点心,腾不开嘴答话。
娘亲心疼道:哟,这是怎么了膳房的吃食就那么不可口
我摆摆手。
再可口的饭食被那么折腾一通,也可口不了。
娘亲不问了。
但是那个问题却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
我为什么喜欢薛之言呢
首先,他皮肤白,长得俊。
其次,他每次背课文可快了,《送东阳马生序》那老长一篇文,先生才教一遍,他就能背得了。
再次,上回突然落雨,我忘记带伞,是他把自己的伞让给我,自己淋着雨去学里的。
虽然,从宫门到学里并不远,但是他那天可是湿透了,回去烧了三四天呢。
所以说,不喜欢他喜欢谁呢
他人这么好。
早在进学里之前,我就知道本朝的官学与众不同。
它不仅是教导皇族、世家高门的小辈们读书、长学问的地方。
它还是男女之间自由恋爱的试验场。
听娘亲说,从一百年前如君女帝改制之后,本朝就不讲什么重男轻女了。
老实说,男的有什么好重的,我看爹爹也不比娘亲强到哪儿去。
没等我胡思乱想清楚,马车就快驶到府前了。
风吹起帘子,我一下就看到忠义王府的车等在角门边。
陆清漪也看了见我,使劲朝我挥起帕子。
白天给你的帕子呢
我忙把绣着两只鸡的帕子掏出来给她。
说好了一视同仁的,我可不能只给你一个人,等我回去再绣两条,过两日一起给大家。
说完,陆清漪转身就要上车。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拉住她说了一句,我属兔。
她一脸迷茫地看了看我,上了车去。
忠义王爷出了名的女儿奴,陆清漪不会给他给惯傻了吧。
哼,薛之言怎么就没看出来呢。
6
快过年了,尧瑾派了人送帖子邀我去逛大集。
我不大想去。
可是我又想起娘亲之前问的话,我喜欢薛之言什么。
我当时列出了一二三四点。
这一二三四点若是放到尧瑾身上会如何呢
尧瑾有点黑,不如薛之言白的好看。
可,黑棕的面皮倒是衬得他五官特别深邃。
尧瑾背书也没有薛之言背得快,一首《江城子·密州出猎》他就背了大半天。
但是他拉的一手好弓,上回校场上还被女帝夸了一番,说他未满十岁便有尧将风范。
再就是,尧瑾爱搜罗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我屋里的各式小玩意儿,拆骨刀、狐皮手套、铜制风灯,都是他送的。
他不好吗
他好像也蛮好的。
行吧,那就去吧。
我把帖子又拿过来看看。
这才注意到底下的一行蝇头小楷,‘两两相悦盟’专用帖。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既然如此,薛之言一定会去的!
嘿嘿,那我肯定要去啊。
高兴过后,我就想,带点什么呢。
带点什么才能让每个人都高兴呢。
我想起了陆清漪绣的那两只鸡。
带吃的吧!
带吃的准保没错。
我吩咐下人们准备了各色的吃食,有牛乳奶子包、晶莹蒸虾饺、红豆糯米丸等等等。
整整装了五个大食盒。
到日子了,娘亲安排好侍卫、仆妇、小丫头,将我送上了将军府来接的马车。
奇怪,这车驾怎么不像将军府常用的规格呢。
一上车,里头已经坐满了人。
薛之言、陆清漪、尧瑾,一个不少。
快过来。陆清漪拍拍自己旁边的空位。
你就不能安排个大点的车。我费劲巴拉挤过去坐下。
嘿嘿嘿,这样显得咱们亲近。尧瑾一边笑,一边搂住了旁边的薛之言。
薛之言也跟着笑,但心里忍不住腹诽,天知道你哪儿弄来的这么小的马车!
刚坐定,陆清漪就张罗着让大家把准备的东西都拿出来看看。
她一马当先掏出自己绣的帕子,阿瑾和薛之言的是鹏鸟,咱们俩的是凤鸟。
我接过一看,这不还是之前给我的那条嘛。
凤鸟这不是鸡吗
鹏鸟这不是鸡吗
我与尧瑾、薛之言面面相觑。
搞了半天,她绣的是凤鸟。
我以为她是搞不清我的属相才绣的鸡。
怎么样父王可夸了我半天呢!陆清漪小脸一昂,满是自豪。
我支支吾吾说不出来话,一味点头。
尧瑾也跟着我一直点头。
薛之言大加赞赏,说自己一定会好好收藏。
好,挺好。
6
逛了半天集,我们几个觉得有点无聊。
陆清漪提议去王府玩。
我赞同,早就听说忠义王府出美男子。
陆清漪的几个兄长更是一个赛一个的好看,宫学里至今流传着他们的美名。
可惜我比他们小得多,等我进宫学时,他们早出去了。
至今没得一见。
尧珩也双手赞成。
他爱舞刀弄枪,跑马打猎,王府的马场可是京中有名的大。
薛之言更不用说了,肯定答应。
于是我们一行人去了王府。
可是奇怪,怎么不走正门,走角门呢。
这车上,一个相府千金,一个侯府世子,一个尧小将军。
怎的
还不够格
陆清漪倒是一脸满不在乎,我从来都是走角门啊。
哦,不愧是王府。
进去后,整理了一下着装,陆清漪说先要去给母妃请安。
哦,去就去吧。
不愧是王府,规矩真严。
一个打扮端庄的美妇人坐在上头,吩咐人给我、薛之言、尧瑾搬了凳子坐下。
说了两句长辈常说的话就让我们下去了。
陆清漪没有坐,站着听完。
嗯,不愧是王府,规矩的确严。
我再次暗叹。
往马场的路上,我们叽叽喳喳,远远就看见了那么宽阔的围栏。
大家都兴奋得不得了。
只有陆清漪渐渐慢了脚步。
我肚子疼,就不去了。她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她一弯腰薛之言就有点着急。
陆清漪看出来了,赶忙朝我使眼色,肯定是沈望舒带的点心里有不合我脾胃的食材。
薛之言瞪我,尧瑾瞪他。
我……
我冤啊。
沈望舒你陪我!陆清漪命令起我来。
啊,我不想陪啊。
转脸又让薛之言和尧瑾快去马场,长兄、二兄都在,去玩个痛快!
啊,我也想玩个痛快啊。
或者让我看个痛快也行啊。
陆清漪挽着我的胳膊,朝薛、尧二人摆手,再不去,我跟沈望舒要生气了啊!
啊,我不生气啊。
陆清漪用胳膊肘捣了捣我。
对,要生气的。我说道。
唉,我这嘴!
随着两人的身影渐跑渐远,陆清漪松了口气。
腰也不弯了,肚也不痛了,脸上的笑都大了起来。
怎么,还不好好谢谢本小姐!
我满头问号,谢
谢啥呀
谢你不让我与薛之言玩耍
还是谢你不让我一饱眼福看你那几个美兄
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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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从忠义王府回来后,我告了病假,好几天没去学里。
一是的确那天累着了。
二是,陆清漪那天的话给了我不小的震撼。
让我怀疑起自己这八九年的女孩生涯是不是白当了。
校场那种地方,乌烟瘴气,尘土飞扬,哪儿是我们女孩子适合呆的
父王说了,舞枪弄棒、跑马打猎都是男人的事。
咱们女孩子绣绣花,弹弹琴,读读《女则》《女训》便行了。
我原以为陆清漪在说笑话,可看着她小脸昂起,一副沾沾自得的样子,不像是假话。
我反驳她,明明学里的女官和先生都说了,女孩想干什么都可以,没有什么男孩能干女孩不能干的事。
当时,陆清漪白了我一眼,她说道:学里的话听听就算了,我父王和母妃说了,这以后还是男人的天下!
娘亲一直在屋里照料我,吃的、玩的准备了一大堆。
奈何我没心情。
我无精打采,娘亲也跟着我消瘦。
其实,好几次我都忍不住想把陆清漪说的那些话拿出来问问。
但我忍下了。
因为陆清漪后来让我跟她拉钩,说不许告诉旁人。
可是我憋屈得太难受了,终于晚上,爹娘都在的时候。
我嚎啕大哭起来。
竹筒倒豆子一般,把那日的事跟他们说了出来。
娘亲,我……我……不是……哇哇哇……我想说自己不是个好女孩儿。
可是话到口边又说不出来。
爹爹把我抱在怀里,娘亲给我顺着背。
咱们家不是王府,咱们家没那么多讲究。
对啊,舒儿不怕,忠义王那个大老粗,他那些规矩咱才不听,乖,不怕,啊。
娘亲和爹爹,你一句我一句,渐渐地把我哄好了。
我抹抹眼睛,抽噎着睡着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日爹娘彻夜未眠。
而陆清漪的人生也从那天晚上开始有了变数。
两两相悦盟也成了消散在风里的传说。
8
京中到处风声鹤唳。
我的病好了。
官学却停了。
学里的孩子都被各家匆匆领回家去。
家里的东西都玩遍了,园子也逛了百八十回。
实在是烦了。
我提出要去找陆清漪玩,只那个陆字刚出口,就被嬷嬷捂住了嘴。
哎呦喂,小祖宗,可不能再提那位。
我追问为什么,嬷嬷就噤了声,再不说一句。
她请了娘亲过来。
娘亲把我揽在怀里,给我吃蜂蜜松子糖。
娘亲好奇怪,她说我想吃多少颗就吃多少颗。
可是平时,娘亲总不许我多吃糖,说吃多了牙疼。
三五日才让我吃一回,一回也只能吃两块。
舒儿,乖,吃糖,吃了糖就甜了。
我嘴里含着糖,一声声喊着娘亲。
终于,她叹了口气道:舒儿,忠义王府没了,往后莫要再提。
顺着脸颊滚下的眼泪到了我的嘴里,混合着蜂蜜松子糖。
好苦啊,好苦。
一点都不甜。
是因为我跟陆清漪拉钩没作数吗
是我吗
我不敢问。
我咽下噎人的蜂蜜松子糖.
心里想着,我再也不要吃糖了。
9
又是一年寒冬腊月时,府里已经张灯结彩,有了年节的氛围。
爹爹下朝回来,带回了一个消息。
明年官学就要重新开放了。
听说的时候,我正在家里的校场上练箭。
十发十中,箭箭靶心。
真想叫她来看看,看看女子的骑射其实也很了不起。
我嘴角扯出了一个苦笑。
五年前的那场清算,不仅忠义王府几乎是一夜间被夷为平地。
朝堂更是发生了大的变化。
薛侯自请离京,举家迁往化外之地岭南。
尧将满门勇武,被下令前去边境戍守。
只有爹爹留在了京中。
不仅留在京中,还升了官,被封为国父。
我记得封旨下来的那天,府上的门槛都快被来贺喜的人踩踏坏了。
父亲更是喝得红光满面。
一直到月上中天,筵席才散去。
我看到爹爹一人坐在桂花树下,自斟自饮。
喝一杯,往地上倒一杯。
娘亲看不过,劝他回屋。
他握着娘亲的手,喃喃地说:我是不是错了……是不是错了……
一遍又一遍。
娘亲搂着他,轻拍他的后背,就像平日里哄我一样。
那时的我不明白。
后来我才渐渐知晓这其中的牵连。
知晓之后,我便加倍舞刀弄枪,跑马狩猎。
错的是爹爹吗
错的是我!
娘亲和爹爹也注意到了我的变化,但是他们没有劝我、阻我。
他们只是说:舒儿大了。
当了国父的爹爹居然没有以前忙,除了每日上朝点卯,多出了很多空闲时间。
没有事的时候,他就在家里侍弄花草、喂养游鱼。
后花园子已经扩了两回,还不够他施展的。
这回带回了重开官学的消息,爹爹说,是时候告老还乡了。
我听着想笑,爹爹才不到四十啊。
娘亲却是真的笑了,她说:好!
10
江南是个好地方,从前只在戏文里听过,如今真的来了,果然是个好地方。
鸟语花香,山清水秀。
不像京里,成日地刮大风,黄土飞扬。
我开了个镖局,爹爹盘了个花鸟行,娘亲摆了个代人写信的摊子。
一家三口,各得其所。
跟着一起来的那些下人们,爹爹置办了几处庄子,让他们去管着。
镖局生意不错,短短几年,天南海北我都跑了个遍。
唯有两个地方,我不敢去。
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岭南荔枝火得厉害,这个月已经第十趟要去岭南的镖了。
再拒下去,只怕我这生意就难做了。
硬着头皮接了活。
一路忐忑、一路踌躇,终于还是到了岭南城。
当地的植物风貌与京中、江南都大为不同。
蚊虫鼠蚁大得出奇,饶是我见多识广,也不娇惯自己,还是在住下的第一个晚上被吓到了。
惊醒之后,再无睡意。
我提着刀箭,三步五跨,上了屋顶。
高处凉快,也少了扰人的蚊虫。
倒是有两只原就歇在顶上的猫,睁开眼望了望我这个不速之客,喵呜两声,又闭了眼去。
我轻手轻脚躺了下来,松开紧握刀箭的手。
有这两只猫在,想必它们要比我警醒得多。
紧绷多日的弦终于能松上一松。
明月照千家,我心想,这数不清的屋顶里,到底哪一个会是他家呢。
夜里转凉,清风习习,不知何时,两只猫都拱到了我的身侧。
软软的,发出有节奏的呼噜声。
我竟也就伴着它们沉沉睡去。
转醒之时,天还未亮。
却对上了两只盯着我的闪亮眸子。
我下意识要去拔刀,手摸了个空。
这才发现,刀箭均已握在那人手中!
你是何人
沈镖头好大的忘性!
那人摸出腰间不知什么兵器,朝我飞逼而来。
我大叫糟糕,身子睡麻了,一时动弹不得。
跑镖的这些年,的确也结下了一些仇。
没想到一时大意,要栽在这偏远南蛮之地了!
11
我把薛之言按在身下狠揍了一顿。
他哀哀求饶,让我轻点。
我才不轻点!
多年未见,不说摆酒设席给我接风洗尘,竟然还假装仇家前来吓我!
揍着揍着我手下没了力气,抽噎起来。
薛之言连叹几声气,掏出条帕子给我拭泪。
可他手下没轻没重的,抹得我脸皮子生疼。
我一把夺过帕子,自己轻轻擦干净面颊。
这才注意到这条似曾相识的帕子。
这是……
我话还没说完,薛之言就直点头。
看着这条绣了两只鹏鸟的帕子,我们俩都沉默了。
早被吓走的两只猫不知何时又回来了,在薛之言脚底下蹭着毛。
我一手撸猫,一手将帕子展开放在瓦上。
瞧着还是像鸡,是不是
薛之言没想到我会说这话,噗嗤一下笑了。
接着我们就叙起旧,聊起了往事。
原来薛侯来了岭南之后,就当起了闲散侯爷。
朝中的事一概不问,天天一头扎在果园里。
近两年流行起的桂花味荔枝,就是薛侯嫁接研发出来的。
你不是最喜欢桂花蜜糖吗薛之言说。
我心道,你都不知道我多久不吃糖了。
是啊。
哼,我这嘴!
薛之言两手垫在脑后当枕头,躺下了。
尧瑾最爱的是桃李杏脯。
我啧啧赞叹,亏他这么多年都还记得。
她最喜欢的是玫瑰露子。
我垂下了头。
我好多年没想起她来了,不敢想。
这是我接不下去的话头。
我打起岔,你这么念旧,怎么不见你来找我们
怎么不想找上面的旨意是无故不得离岭。薛之言的声音闷闷的。
原来如此。
我都忘了,身份尊贵的我们其实都活在皇权之下。
倒是你,接连请了十次,才让你沈镖头动了金身进岭来!薛之言忿忿。
原来如此!
我说怎么接连有来岭南的镖,世上怎么有这么巧的事!
那一夜,我们一直侃到天明。
好像中间那么多年从来没有分别过。
可我与他知道,好像也只是好像而已。
12
岭南城盘桓月余,薛之言总是让我再等等,再等等。
可等什么呢
每次我一问他便将我拖到果园里,让我做试吃匠,还让我给薛侯打下手。
薛侯没有女儿,从小带我便好。
见得我来,自然是嘘寒问暖。
我一个小辈,肯定是不能拂他的面子。
就这么等

等,从夏天等到了秋天。
眼看着中秋佳节快到了,再不上路,怕是来不及与爹爹和娘亲团圆。
我执意要走,薛之言也无法再留。
府门前,我的车马都已打点妥当。
薛之言站在门口,垂头丧气地看着我。
看着看着,他突然眼睛放光,整个人精神抖擞起来。
我还来不及问怎么回事,他就直直地冲我跑过来。
我呆愣住了,他这是要做什么
难不成年少时的那些情愫他现在当真了
正当我惶惶惑惑之时,薛之言嗖地一下从我旁边跑过。
我以为他那架势,是要抱我,原来不是啊。
既然不是,他跑那么快干吗
头一回,我愣住了。
被薛之言死死抱住的那人比他高半个头。
搁在薛之言肩膀上的那张脸,黝黑深邃。
那人也见着了我,他望向我,满面笑意。
那张笑脸,分明就是记忆里尧瑾的等比例放大!
我也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笑了出来。
哭什么哭就你爱哭。
这声音是谁在说话
听薛之言说,你早把他的帕子给擦脏了。
尧瑾背后转出来一个女子,梳着一个利爽的高马尾,一身疏阔的短打骑装。
她也冲我笑,一口贝齿动人心弦。
她朝我走来了。
她向我伸手了。
瞧你没出息的样子,眼泪鼻涕一大把,嘴都合不上了。
她温柔地把帕子覆到我脸上,你说你可笑不可笑
谁没出息
谁眼泪鼻涕一大把
谁嘴巴合不上了了
谁可笑
呜……可……可笑……呜……呜……
我这要命的嘴!
13
原来薛之言的等,是这个意思,等尧瑾,等陆清漪。
早在知道我接了镖动身前往岭南之时,他便给尧瑾送了信。
知道他们要来,但是又怕中途生出什么变故,所以也不敢告诉我。
就你是个狠心的,这么多年也不晓得联系联系我们。陆清漪点着我的额头,说我道。
我拐着她的手臂撒娇耍赖。
我……我哪儿知道她还活着。
当年知道忠义王府没了,我不敢再提陆家,自是以为他们满门全灭。
更是不敢再问,生怕从别人口中听到那鲜血淋淋的事实。
更何况,我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若我说话算数。
若我没有违背拉钩的承诺。
忠义王府也不会落得那样的下场吧。
思及此,我整个人蔫下去,把陆清漪的胳膊扒得更紧了。
生怕她下一刻就消失不见。
尧瑾和薛之言打趣我道:你们俩从小死对头来着,什么时候感情这么好
你们男的不懂!我跟陆清漪异口同声。
说完,她望望我,我望望她。
你怎么黑了还那么好看。我闷声闷气地说道。
陆清漪哈哈大笑,本小姐天生丽质难自弃。
她真的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再也不是那个文文弱弱只知道女红绣花的王府掌上明珠了。
她的手掌里满是茧子,和我劈刀练箭的手别无二致。
如果不是我,她应该还是不用受苦的娇娇贵女吧。
都怪我的嘴!
对不起。我小声嗫嚅道。
陆清漪把我的头掰起来,你道什么歉啊。
我脸涨得通红,心想,再也不能瞒下去了。
因为我,我们四家,我们四人的生活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既然今日有这个机会,我不能再沉默下去。
我得让大家都知晓,我沈望舒是个怎样的背信弃义的小人。
我沈望舒不值得他们真心以待。
于是,我坐直身子,让他们仨也都坐下来。
深吸一口气之后,我正襟危坐地讲完了所有。
14
沉默。
还是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
我一动不敢动,连看他们一眼都不敢看。
直觉身上的里衣已经汗湿了。
我心一横,把腰上的刀箭往桌上一拍。
要杀要剐你们随意,反正我已经多活了这么多年,值了!
没有一个人吱声。
我刚刚提起的那股气又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怎么的
难道要我自裁,以死谢罪
想到他们三人这么多年受的苦,被圈禁、被发配、被家破人亡。
我的确死不足惜!
于是我的手颤颤巍巍准备去拿桌上的刀。
动作间,我的眼角余光才注意到这三人都在憋笑。
怎么回事
我猛地一抬头,三个人憋不住了,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把我眼泪都笑出来了。尧瑾说。
哈哈哈,我也是。薛之言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陆清漪笑得说不出话来。
好半晌,他们才陆续停下来。
你以为都是因为你陆清漪拉住我的双手,面对面看着你。
看来,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让你这么多年背了这么大的心理债。
什么意思
我怎么不明白呢。
接着,他们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开始解释。
原来,忠义王重男轻女,认为女子掌权是有违天道。
他教育儿子们,要做到文能治国,武能降敌。
他教育陆清漪,吃饭不上桌,进出走偏门,长辈面前不坐下。
进宫学是随大流,识字便行,要紧的是针功刺绣,相夫教子。
父王爱我,是当宠物在爱。陆清漪眼里闪过难言的情绪。
所以其实忠义王早就有了反心。
而女帝更是早就得到了暗探的秘报。
早在陆清漪邀我们去府中之前,女帝就已经开始了清理门户的动作。
刚好在几日后我与爹娘长谈时,肃清行动达到了高潮顶峰。
而我就这么阴差阳错以为一切都是我的错。
可是,我爹事后就被封了‘国父’,难道不是因为他将我的话报告给女帝,因而立功的缘故
我还是不大明白,将信将疑地问道。
薛之言白了我一眼,原来薛伯父在你心里,是个不如一群孩子的丞相
是啊,我怎么会那么天真地以为自己两句话就能搅动官场风云呢。
是薛相和尧伯伯力保的我。陆清漪说道。
初始时,他不告诉你,是担心节外生枝,后来,陆清漪停了一下。
她拍拍我的手,大概是看你没再问过,以为你放下了,怕旧事重提。
可怜天下父母心。尧瑾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叹道。
听得我忍不住又掉下泪来。
瞧瞧,又哭了
我提起胳膊,胡乱抹擦了两下,谁哭了我没哭!
明明我们四人一样大的年纪。
明明我们当时一样的幼稚可笑。
可现在,这三个竟然好像都比我成熟不少。
我张了张嘴,还有问题要问。
被陆清漪一把按住,你还想问那为什么这么些年不联系是吧
我直点头。
尧瑾接话,因为匈奴蠢蠢欲动,年年进犯,边境危急。
我与清漪战场上来来去去,一不小心就竖着去横着回,不敢有联系。
如今,匈奴已平,失地已收,这才敢动相会的念头。
是这样。
那薛之言呢我转脸向他。
我爹当初的确糊涂,与忠义王府有些来往,所以不等女帝下令,他便请来此地。
怕我年纪小,事理不明,牵扯进去,所以请了一道‘无故不得离岭’的圣旨。
是这样。
瞧瞧,给你吓得,快收收惊吧。陆清漪边说边给我顺背。
谁吓着了
谁要收惊
我嘴一张,嗯了一声。
这嘴!
他们三人又笑起来。
我要吃糖!我气势汹汹地喊起来。
好!那我要吃玫瑰露子!陆清漪竟然比我声音更大。
行!那我也来点桃李杏脯!尧瑾也挣起嗓子凑热闹。
有有有,都有。薛之言笑眯眯地吩咐人去了。
终于吃上了。
真甜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