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半指月光 > 第一章

1
雨夜疑云
雨点像疯了一样砸在落地窗上,又被寒风吹得扭曲,窗外的城市夜景只剩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像是被泡烂了宣纸上的墨点。
门被轻轻推开,她裹着一身寒气站在玄关昏黄的光影交界处。
怎么又回来这么晚
责备的尾音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我没接话。空气里漂浮着一股若有似无的甜腻。我的视线掠过客厅茶几,那上面空空如也,连平时散落的几本设计杂志都不见了。
亦深哥找我聊点合作的事,她像是看出我的疑问,一边解围巾一边轻快地解释,唇边还带着残存的笑意,他带了网红那家的点心,叫什么半熟芝士太甜了。我让他下次别费心了。
她弯腰换鞋,散落的发丝垂下来,擦过她弯起的唇角。那微微上扬的弧度,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我记忆深处。恋爱三周年那天傍晚,办公室里只有我们两个,我处理文件,她蜷在旁边沙发安静看书。日落熔金,暖得人心都要化了。她忽然抬起头,笑容就是这样弯弯的:小野你猜我给你带了什么她变戏法似的从背后摸出一个纸盒:排了快两小时的队呢!她打开纸盒,那点心精致的造型引得窗外的夕阳都更加灿烂了些。那时候她满心满眼,都只装着一个我。
后来那盒昂贵的点心大半进了王亦深的胃——他那天恰好来送一份我急需的合同,沈听蓝自然地热情招呼。
王亦深找你什么事我把外套搭在椅背,声音有些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僵硬。
城东那个创意园区的设计项目,她走到餐桌旁,拿起我下班时顺手放在那儿的冷玻璃杯,我们事务所不是一直想竞标么亦深哥帮我们打通了些关键环节的人脉,今晚就是在确认一些细节。她晃了晃杯子残留的水渍,没有走向厨房添新的温水,反而把它推到了桌子中间,像是在清理某种她不感兴趣的空间。
细节需要聊到深夜我走到咖啡机旁,按下开关。
机器开始低沉地嗡鸣研磨豆子。她的眉头几乎是立刻皱了起来,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怠和某种被打扰的烦躁:小野,这么晚了还喝咖啡神经不要了
我动作没停,只是看着黑色的液体缓缓滴入透明的玻璃壶:提神。还有几个方案要改。醇厚浓郁的苦香在微凉的空气里晕染开。我喝咖啡从不加糖加奶,她却总记不住。
亦深哥说那样伤胃,她小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征询我的同意,你看他,晚上从来只喝点热水或红枣茶……
她后面的话音模糊了。我的耳朵里只剩下研磨声,滴滤声,还有窗外更显急促的雨声。王亦深,王亦深,又是王亦深。像一道挥之不去的影子。几个月前开始,这个名字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夹杂在她的话语里、眼神里、不经意的叹息里。他们事务所的设计方案总能精准地切入甲方的软肋那也是亦深哥的眼光毒辣;他们项目预算卡得太死资金链紧张王亦深总有朋友在关键时刻伸出援手;甚至她深夜伏案工作时桌边放着的那杯热饮,也渐渐从代表我存在的黑咖啡,变成了王亦深随口建议的红枣茶。
他像个无所不能、体贴入微的兄长,一丝丝、一缕缕地填补着她生活和工作中所有的缝隙,直到那些原本属于我的位置,都染上了他的气息。
咖啡机停止低鸣。我倒了小半杯,热度透过薄薄的瓷杯壁熨烫着掌心,浓郁的苦涩香气提神醒脑。她看着那深褐色的液体,秀气的鼻子几乎难以察觉地皱了一下,仿佛那味道让她本能地感到不适。她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一划,清脆的音乐前奏立刻在略显空旷的客厅响了起来。
洗澡去啦!她语气轻快,把手机放在茶几上,屏幕亮着,音乐播放软件的界面上,王亦深的微信头像在聊天列表顶端闪闪跳动。她没有再看向我或那杯咖啡,径直走向浴室。
我端起杯子啜了一口。滚烫的液体带着摧枯拉朽的苦味滑入喉咙,灼烧感一路蔓延到胸腔。不知是那苦味太刺激,还是这屋子太大太空了,心脏的位置突然被刺了一下,尖锐地疼。
冷雨夜拍打窗户的声音不知何时停了。浴室里哗哗的水流声持续了很久,像是要把某种粘稠得化不开的情绪冲洗干净。我终于放下早已冷却的咖啡杯,走到书房。
书房没开主灯,书桌前只亮着一盏小小的台灯,圈出一小片光晕。文件散乱地铺在桌上,屏幕亮着幽微的光。我摊开手,掌心向上搁在冰冷的红木桌面上。灯光从斜上方照下来,那枚我偷偷藏了快一个月的铂金钻戒安静地躺在掌纹中间,极细微的切面反射出一星冷硬的光,几乎刺得眼睛发酸。
一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加班。我带着一丝隐秘的得意点开私人助理订好的顶楼旋转餐厅菜单,想象着她生日那晚在这里向她求婚的场景。手机突兀震动起来,是她的号码。接通时,她带着明显哭过的鼻音,慌乱无助地闯入我的耳朵:小野……出事了……亦深哥帮我们跑的那几个关键审批好像惹了麻烦,现在对方……对方要追究事务所责任!会不会影响你都怪我……
那一刻,我所有准备惊喜的雀跃全被掐灭,取而代之的,是骤然冰凉的血液和一种深深的无力。王亦深。又是他。每一次她事业上的顺风顺水,每一次她毫无保留的信赖,都精准地指向这个名字。那感觉,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心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滞涩感。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戒指壁,冰冷光滑的金属触感传递不到心底。空气冷得凝固了一般,只听到墙上时钟秒针固执地一格一格走动的声音。
2
信任裂痕
嗒。嗒。嗒。在这样死寂的夜里,清晰得令人心悸。它不知疲惫地向前跑,把我独自遗留在黑暗里。
办公大楼顶层,落地玻璃幕墙将整个中心商业区的繁华车流和密集灯光都压缩在眼前,像一张流淌着金色河流的巨大画卷。我揉了揉发涩的眉心,连续几天几夜的连轴转,绷紧的神经快要到达极限。宽大的会议桌上散落着标书、图纸和分析报告,空气里弥漫着咖啡因和疲惫的味道。
陆总,项目投标方案第三稿的核心数据修改报告已经复核确认。另外,关于‘天工’那边的合作细节……王秘书的声音沉稳清晰,迅速把一份整理好的文件夹推到我面前。
我掀开文件夹,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密集的数字和专业术语组合成的战场:好。下午的会,重点强调供应链整合优势。
指尖划过那份修改报告的摘要页,一组异常漂亮的成本压缩率瞬间抓住了目光。这组数据堪称完美,精准地打在了招标方最敏感的成本控制点上。这组压降数据谁复核的最终来源确认过吗
王秘书翻开报告前页,指向一个条目:是沈小姐那边提供的原始数据支撑。她说源头可靠,经过严格验证。
心头那点因为数据完美而升起的光亮瞬间被一种沉甸甸的东西压了下去。沈听蓝。王亦深。这两个名字几乎成了捆绑词。这份漂亮的成绩单背后,那条所谓的可靠人脉,我几乎能立刻描摹出轮廓。一股烦躁猛地涌上来,喉咙口像是塞了一团沾满灰尘的棉絮,吐不出也咽不下。我抬手,指尖用力按了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知道了。
陆总,王秘书的声音压低了些,还有件事需要请示。我们为沈小姐生日预订的……那个流程,还继续准备吗餐厅那边发了确认函。
动作僵住。眼前闪过书房抽屉里那枚冰冷的戒指。那个精心编织的生日夜晚的憧憬,此刻像一面碎成蛛网的镜子,映照出的全是这段时间积攒的苦涩和不确定。沉默蔓延了几秒,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缓慢地敲击两下,发出沉闷的叩击声。
按既定流程准备。我最终开口,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但……最终环节备份计划B,提前启动备案。
王秘书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但他职业素养极高,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利落地点头:明白。备份计划资料下午三点前送到您办公室。
挥挥手让王秘书离开,身体向后重重靠进高背椅里,闭上眼。落地窗外,这座永不疲倦的城市金光流淌,喧嚣被完美的玻璃幕墙隔绝在外,办公室里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柔的背景音。冷气吹拂在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刻薄的清醒。
生日宴,更像一场提前预知判决结果的赌博。
市中心那家颇有名气的咖啡馆,午后人不多。阳光透过大幅的落地窗斜射进来,在深色的木质桌面上投下一块块明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烘烤咖啡豆特有的焦香和一丝淡淡的、甜腻的糕点气息。我在角落里一个半包围的卡座坐下,点了一杯美式,没有急着喝。咖啡杯里升腾起笔直的白色热气,像一缕固执不肯散去的愁绪。
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沈听蓝今天加班,说想跟我聊聊生日宴的事,还特意点了这家店。我提前半小时到了。不是刻意表现,而是有些话在喧嚣的生日前说出来,或许反而容易一些。
卡座的软垫包裹住身体,带来些许暖意,神经却如同绷紧的弓弦。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那束光斑边缘几颗细小的灰尘颗粒上,它们在明亮光束里上下浮动,微小却清晰可见。
突然,两个熟悉的声音从前方的半透明磨砂隔断后面传来,带着毫无掩饰的愉悦交谈。
……这家点心确实甜得有点腻了。是王亦深带着点笑意的声音。
对吧上次你带来的我就说太甜!沈听蓝的声音清脆上扬,不过你那份报告真是及时雨啊!不然这次投标我们又要抓瞎了。
举手之劳。听蓝,招标方对数据的精准度和时效性要求越来越高,你自己整合也千万要留神。
放心,我已经发给小野那边团队做最终核对了,他们有经验。她语气轻快,就是昨晚看他对着电脑一坐又是大半夜,脸色差得要命……哦对了!
她的语调突然变得慎重,压得更低了些,但卡座隔断的缝隙恰好将她的低语清晰地送了过来:亦深哥,你私下帮我注意着点小野手头那份‘蓝图’项目的最终标书……我怕他太拼,万一被别人钻了空子……核心数据那部分……后面的字句变得含糊不清,像是用气声在叮嘱。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是被抛进了无底深渊。蓝图项目,那是我倾尽整个团队数月心血准备、关系公司未来战略转型、连对她也只模糊提过几句的存在!她竟然……
听蓝,王亦深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关切,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稳重,这份标书级别很高,知道内情的人有限。核心部分更是牵一发动全身。陆野既然敢让你经手一些环节,自然有他的考虑和防备。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兄长般的笃定,你要信他。
一股冰冷的怒意猛地从脚底窜起,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信任防备心脏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狠狠攥紧,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窒息的痛楚。她宁愿绕一大圈,去委托一个外人在暗处盯着我有可能被钻空子的地方!王亦深那虚伪的回应——你要信他——更是像淬了毒的针尖扎进耳膜。我的防备,在她眼里,就是漏洞在那一瞬间,无数画面飞速闪过脑海:过去一年,她每一次拿着和王亦深商量好的、所谓更优化的方案来和我讨论时的笃定;她每一次下意识维护王亦深立场时的坚决;每一次当我流露出对王亦深介入过深的不适时,她那困惑不解甚至略带不满的眼神……
喉咙里堵得发不出任何声音。指关节因用力攥紧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掌心被自己掐得生疼,才勉强压制住那股想要冲过去掀翻隔断的暴怒。不问了。那一刻,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铁水浇铸在心口。所有想质问的冲动都消失了,只剩下沉甸甸的、透骨冰凉的失望。
3
冰冷告别
身体比意识更先做出决定。我站起身,动作很轻,几乎没有惊扰桌面那杯已经凉透的美式。那杯无人问津、毫无热气飘起的黑咖啡,像一个冰冷的句号。没有再看一眼隔断后面那片模糊却充满信任的身影。我只是转过身,径直走出阳光明媚、空气香甜的咖啡馆,推开了沉重冰冷的门扉。
外面,城市的喧嚣热浪和阳光兜头浇下,与咖啡馆里的冷气形成鲜明对比。我深吸一口气,带着灰尘的、滚烫的空气涌入肺叶,反而冲淡了心口那股令人窒息的冰冷。阳光刺眼,我微微眯起眼,朝着街对面自己的车走去。步子很稳,没有一丝踉跄。
咖啡杯里升起的最后一点热气也终于彻底散去,消散于无形。咖啡馆里流淌的轻音乐被隔绝在门后,门内那个充斥着信任危机和错位情意的世界,也被我彻底地关在了身后。
城市的灯光总是比星星更早亮起,一层一层铺叠出去,把巨大的落地玻璃映得像一块昂贵的深色幕布。我靠着冰冷的玻璃,外面那片辉煌与车流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模糊不清。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室内突兀地亮着,发出嗡嗡的低鸣,像个不知疲倦的催促者。
今天是我给沈听蓝设定的最后提醒期限。关于那份重要的项目资金流转凭证。一周前交给她的,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希望她帮我做个简单的形式复核并存档。没有任何疑点,纯粹是基于习惯。然而这最后一天,毫无例外地沉了底。信息石沉大海,如同过去几个月的常态。
胃里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得令人绝望的绞痛。痉挛来得凶狠又急促,像是要把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拧紧、挤压出来。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我猛地按紧抽痛的胃部,牙关紧咬,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蜷缩了一下。这种痛感已经成了某种无声的陪伴。
伸手拉开办公桌最底下的抽屉,熟练地摸出一板铝塑包装的药片。锡纸被粗暴撕开的哗啦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抠出两粒白色药片,连水都懒得倒,直接干咽下去。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刺激着喉咙。
目光下意识地扫过桌面。角落里,沈听蓝不知何时放下的一个保温杯。以前,她会记得我的老毛病,记得我总忘带药,更记得抽屉里的备用胃药永远只能应急。那些加班到深夜的日子,只要她还在身边,总会在某个时刻,这个保温杯会悄然出现在我手边,揭开盖子,里面永远是一杯温度刚刚好、冒着热气的温水,用来送药。
但现在,这个保温杯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杯口紧闭。冰冷的金属外壳反射着天花板射灯冷漠的光线。
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顿了几秒。屏幕因为长时间无人操作,无声地黯淡下去,倒映出自己眉宇间无法掩藏的疲惫。最终没有再拨号。指尖移动,点开了另一个联系人界面。我简短地输入一行字:胃药。两盒送办公室。谢谢王秘。发送。
关掉屏幕,随手把已经自动熄屏的手机扔在桌面上。手机滑出一点距离,屏幕朝下。
胃药苦涩的回味还在舌尖盘旋,混合着嘴里的干涩。目光落在那个冰冷的保温杯上。心里某个地方有个曾经固执亮着的小灯,忽闪了一下,最后一点微光在药片的苦涩气息中彻底熄灭了。好像也就这样了。习惯真的会被取代,胃痛也会自己找药吃。
落地玻璃上映着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只是那光,暖不了人了。
厚重的欧式门把手在我指尖下旋转,沉甸甸地发出闷响。推开家门,首先撞入耳膜的却是一阵与这种冷清奢华极不协调的嘻笑声。电视屏幕上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光影在挑高空间里乱晃。
客厅里,沈听蓝和王亦深并排靠在宽大的L型沙发上。她穿着柔软的居家服,屈着腿,手里捻着一小块颜色花里胡哨的糕点。王亦深则姿态放松地靠在她旁边的位置,两人中间只隔着大概半个身位的距离——一个严格来说并不算越界,却足以刺痛某人神经的狭小空隙。茶几上一片狼藉,除了那只刚被打开的半熟芝士点心盒,还有两个空的外卖纸碗,残留的汤油渍在灯光下分外显眼,空气里腻着一种温吞油腻的饭菜味道。
沈听蓝听到声响转过头,眼底的笑意还没完全散去,像湖面未平的涟漪。目光对上我的那一刻,那层笑意如同被寒风冻结般凝固了一下,随即染上了一丝惊讶和几乎立刻浮现出的责备:你怎么回来了语气自然而然,仿佛这不该是我踏足的空间。
王亦深动作倒是十分得体,迅速调整了一下坐姿,那点随意的松弛感瞬间收敛,脸上挂着模式化的温和笑意:陆总,听蓝说胃不舒服,刚好我晚上也没安排,就顺路打包了点清淡的餐食上来。
清淡我看着那两个泛着油光的空碗。胃部的隐痛似乎被这油腻味勾动,微微抽了一下。
我站在门厅,没有换鞋,也没有往里走一步。灯光下昂贵的石材地砖泛着清冷的光,倒映着我此刻同样冷然的表情。我来拿东西。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扫过屋内。这里曾被我称为家,现在只剩下陌生物品堆积的空间。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我随手扔在玄关鞋柜上的车钥匙旁边——安静地躺着一张对折的纸。项目资金凭证她脸上的轻松彻底消失,眉头习惯性地蹙起,像对待过去无数次需要她额外花精力去补位、去替我善后的工作那样,带着些微的不耐烦,那个不急吧你不是说还有几天才到……
急。我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喧嚣的电视背景音里,把那欢声笑语硬生生切断了。迈步走进去,皮鞋踏在地砖上发出的声音异常清晰。目光掠过王亦深那张温和无懈可击的脸,最终落在沈听蓝脸上。我现在要用。
客厅陷入一种尴尬的停滞。只有电视机里主持人的笑闹声还在兀自热闹着,成为这令人窒息的冰冷中最荒谬的背景音。
沈听蓝显然被我这罕见的强硬顶撞得一愣,眼底闪过明显的错愕,但随即被一层更深的不快覆盖。她几乎是赌气似的,从身边的皮包里抽出一份文件,朝我前面的茶几上随意一掷。纸张滑落在玻璃上,发出一声刺耳的摩擦声。拿去!整天火急火燎……
我俯身,手指准确无误地捏住那份文件的一角。没有看上面的内容,因为不需要。目光却停留在文件封面上,右下角那个用蓝色钢笔标注的复核人签名位置上。那里是空的。没有任何笔记。冰冷的感觉顺着指尖蔓延开来。
没核
她的眼神明显闪躲了一下,烦躁和不耐烦已经攀升到顶峰:不就是个形式王大哥跟我说过流程了,根本……她话没说完,但对那个名字无意识的依赖已经像根细针再次精准地扎过来。
所以,我没让她说下去,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核
或许是这过于平静的态度里蕴含的压力让她感到了不适,或许是王亦深在场让她不愿显得太过被动。沈听蓝猛地站起身,一步迈到我和茶几之间,隔断了我的视线。她仰着脸,眉心拧成疙瘩,嘴唇微微抿紧,透出强烈的被冒犯的感觉:陆野!你非要挑现在跟我计较这个王大哥好心上来看看我,你进来就板着脸问这问那……
我的目光越过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肩头,清晰地看到了沙发上王亦深的神情。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只手放在膝盖上,做出一个准备随时劝架的姿态。他的眉头也是皱着,但那双眼睛里丝毫没有担忧或者尴尬,反而像是一个精密的旁观者,在冷静评估局势,甚至,流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捕捉猎物即将踏入陷阱时的耐心和一丝……隐秘的得意。
胃里的寒意似乎蔓延到了指尖。我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沈听蓝,看着在她身后扮演沉稳可靠好大哥的王亦深。这几个月积压的所有灰烬一样的失望、荒谬、疲惫、愤怒……在这一刻都沉淀了下来。心口的位置,空得厉害,甚至感觉不到所谓的疼了。
不计较了。我看着沈听蓝那双蕴满指责的眼睛,很轻地开口。那声音平静得像是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连最后一丝波澜也被抽空。手指用力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那份轻飘飘的文件被捏得起了皱褶。我不再看她,也没有看王亦深,径直转过身。脚步异常稳,一步步走向玄关。
陆野!她在身后叫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慌乱,似乎我这种不计较的态度远比激烈的争吵更让她猝不及防,你什么意思
换鞋。握住冰冷的门把手。
身后传来王亦深劝解的声音,温和有礼,却像油一样滑腻:听蓝,别急。陆总可能公司临时有棘手的事情。他用的是标准的外人劝和口吻,字字清晰。
棘手沈听蓝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一种被刺痛自尊的尖锐,如同刀子刮过玻璃,他脑子里除了工作还有别的东西吗陆野,你这种冷血动物懂什么爱情!
门把手冰冷坚硬的触感通过掌心传递全身。心口那片空茫的地方,像是冰天雪地中残留的最后一点余烬,被这句淬了冰的话迎面扑灭。连一丝烟都不剩了。
手指下压。
沉重的门向内合拢。世界被隔绝在厚重的实木门板之后。
4
决裂时刻
门外,顶楼的楼道空旷死寂。只有感应灯在头顶亮起惨白的光。我沉默地站在电梯门前,金属门光洁如镜,映出我清晰的面容。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眼睛如同冻结的湖面。时间很短,电梯门无声滑开。走进空旷的金属空间,数字键亮起,下行。
那份被捏皱的文件边缘在手里留下清晰的硌痕。低头展开,目光落在右下角那空无一物的签名处。我抽出西装内袋插着的万宝龙钢笔。这支笔,是恋爱一周年时沈听蓝送的礼物,笔帽处,还用极细的篆刀刻了两个并排的小字:陆、蓝。
笔尖点在空白的签名栏上方,墨汁迅速凝聚成饱满的一滴,悬而未落。那墨点越来越圆,越来越重,像一个沉沉的点,压在心头最后的旧物之上。几秒钟后,墨滴落下。笔尖落下,却不是签名。指尖用力,笔尖在昂贵的、有着沈听蓝名字印刷抬头的专用纸上狠狠划了下去。尖锐的笔尖刺破了纸张,发出嗤啦一声细微的裂响。动作不停,手腕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利落地用力!
嗤啦——
刺耳的撕裂声在狭小的电梯空间里显得格外响。纸张被笔尖从那个空白的签名栏起始,硬生生割开,由上至下,彻底分成了两半。光滑锐利的裂缝边缘整齐,再无相连的可能。电梯微弱的光线投在那道深深的裂痕上。
叮——
电梯抵达底楼大堂,明亮的光线涌进来,照亮空气里悬浮的微尘。随手一扬,两片带着深刻裂痕的纸飘然落下,像两片坠落的枯叶,跌进电梯门内侧角落那个不锈钢垃圾桶光洁的桶壁。桶壁映着大堂水晶灯璀璨的光芒,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发疼。
走出电梯,步出大堂旋转门。深夜冷冽的风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猛地刮在脸上。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停在门口的车。
坐在驾驶位上,引擎启动的声音低沉而稳定。车灯划破沉沉的夜色,汇入城市主干道永不停歇的车流之中。道路两旁,无数灯火快速向后流逝,成为模糊的光带。
手机被设定为飞行模式之前最后确认的那份刚刚上传加密云端、由我亲手拟写的项目最终标书核心方案,安静地躺在手机存储里。那是彻底斩断过去所有纠缠之后,干净利落的唯一出路。新的路径在眼前铺开,带着深夜寒风的凉意和引擎轰鸣的清醒声响。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三倍速快进按钮。公司的季度财报会议结束,会议室的人潮鱼贯退出,像一场热闹的大戏终于落幕。王秘书拿着几份需要我签字的后续文件轻轻推开门,脸上带着一种如释重负又充满信心的红光。
陆总,市场反响太好了!尤其您力推的新能源整合和独立设计团队两块,投资者们眼睛都亮了!好几个之前还在观望的大基金都表示要追加注资!他声音里抑制不住的兴奋。
王秘书后面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是新提拔的项目主管,一个是从硅谷顶尖事务所挖过来的设计顾问艾米莉。主管年轻却沉稳,艾米莉干练精悍。两人看向我的眼神里带着绝对的信任和一种共同征战的默契——这都是离开那个名字后,重新建立起的班底。
我签完最后一份文件,递还给王秘书,同时看向旁边一直保持严肃表情的财务总:陈总,之前让你做的资产清单剥离和法人变更情况,确定明天能完成全部流程
财务总立刻挺直腰板:放心,陆总,所有文件都已审核无误。您名下与‘蓝听设计’存在关联交易的旧有实体资产转让程序全部走完。那套云顶公寓的产权也已彻底剥离划转至对方名下,完成交割。我们这边是彻底清空了。新‘擎远科技’法人变更确认函也拿到了,只要您签了这份最终授权书。他打开一个文件夹,递上一份文件,文件抬头清晰的墨印着擎远科技几个字。
好。没有多余的感慨,我接过钢笔,在法人代表确认授权位置签上自己的名字。笔尖滑过纸面,发出一阵轻快的沙沙声。艾米莉在一旁适时开口,带着欧美人特有的简洁:陆,团队已收到‘创生园’最新迭代设计方案,确认跟甲方敲定明天下午两点视频简报会议
按计划推进。我确认。
流程完成,一切尘埃落定。王秘书收起文件,脸上露出笑容:陆总,真不去楼下那个庆功小宴了大家都盼着敬您一杯呢。
你们尽兴,我还有些材料要带到新地方处理。我拿起桌角已经整理好的简约公文箱,后续的事情电话或邮件联络。我抬眼,目光扫过在场的几位核心成员——王秘书、财务总、年轻的主管、干练的艾米莉。所有人都立刻点头应声。
没有一个人再提起那个熟悉的姓氏或那个我特意清空的地方。就像从未存在过。
电梯直达负三层的专用车库。灯光比楼上的办公室要清冷几分。电梯门开,我的那辆黑色GTI已经安静地等在那里。开门的车灯闪烁了一下,像是在无声地呼应这个清冷的工作日夜晚。引擎启动的声音平滑低沉。车子平稳地滑出专属车位,汇入城市盘根错节的交通血脉。
车窗外掠过熟悉又陌生的霓虹灯牌。曾经和谁讨论过的餐厅招牌熄灭了,变成了新的美式酒吧。我握着方向盘,目光平静地随着路况变化。导航屏幕无声地亮着,绿色的行进线坚定地朝城西方向延伸,指向那个被称为澄湾壹号的地图上新节点。
就在车子驶过一个灯光明亮的大型路口时,车载系统的蓝牙音乐突然中断了。屏幕上短暂地黑了一下,随即跳出一个熟悉的电话号码接入提醒。屏幕上只有一串数字,但那个号码组合早已刻进脑海深处。
车内音响系统的模拟铃音极其克制地响了一下,短促得如同幻觉。在寂静的车厢里还是清晰可闻。
我的手依旧握着方向盘,稳稳地控制着车辆在绿灯亮起的瞬间加速驶过十字路口,汇入右侧那条通向澄湾的车流中。视线扫过中控屏幕顶端那个无声闪烁的电话图标,像看着一个遥远星系的信号。没有任何停顿,食指指尖抬起,极其自然地在方向盘下方一个不起眼的物理按钮上轻轻点了一下。
屏幕顶端的闪烁图标无声消失。短暂跳出的接入提醒窗口像被擦去的灰尘,瞬间隐没。
车厢内重新恢复了只有轮胎摩擦声、引擎低鸣声和空调送风声交织而成的宁静。导航屏幕的绿线平稳地在屏幕中央延伸、延伸、延伸……目的地越来越清晰:澄湾壹号——这名字听起来疏离又陌生,没有一丝过去的烟火气。
挺好。
5
新生活启
推开新公寓的大门,没有玄关多余的灯带设计,灯光是统一的、智能调节的暖白色,明亮而简洁。空气里没有任何多余的香氛,只有干净的空气循环系统运转的声音。空旷、宁静。空间大得有些清冷,脚步声在地板上的回响都清晰可闻。
公文包被随意放在入口的定制立柜上,发出轻微的皮革摩擦声。习惯性地走向西厨岛台旁的嵌入式咖啡机。按下最左边的按钮,没有多余花样的Double
Espresso选项亮起蓝色的光。机器内部传来水泵的低鸣,水流穿过金属管道的微弱摩擦,然后是熟悉的咖啡豆被高速研磨的锐利咆哮。
就在这时,被扔在岛台大理石台面上的手机屏幕突然开始无声地跳动。那荧亮的光在深色台面的映衬下格外显眼,像一个躁动不安的心跳。屏幕没有外放铃声,只是在桌面高频振动,发出嗡嗡的微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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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听蓝】
【沈听蓝】
【沈听蓝】
……
名字固执地一次次亮起,又因无人接听而黯灭。屏幕在快速连续的亮起与熄灭之间明灭不定,急促的闪动频率映照着这空旷房间里的一种执着的焦灼。那嗡嗡的震动像一头被关在玻璃罩里的小兽,徒劳地撞着玻璃。
咖啡机低沉有力地完成最后冲煮,喷出一股浓郁的白雾和醇厚强烈的焦香。我背对着那疯狂闪烁的手机,从头顶的杯架上取下一个黑色的厚底马克杯。指尖感受到马克杯壁微凉的温度。浓郁的黑色液体冒着滚烫的热气注入杯底。没有奶,没有糖。纯粹的意式浓缩,苦得纯粹。
转身,将那杯纯粹的黑色苦痛放在冰冷的黑色理石台面上。杯底与台面接触,发出极其轻微而清脆的一声嗒。就是这个小小的声音,盖掉了身后那嗡嗡执着的震动声,成为此刻空间里的唯一声响。
手机屏幕最后一次剧烈地亮起【沈听蓝】,然后,像耗尽了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猛地暗了下去。屏幕彻底熄灭,只余一片纯净的黑暗。那细密的嗡嗡声也戛然而止。
整个空间瞬间陷入彻底的宁静。只有咖啡蒸腾的白色热气无声升腾,在头顶射灯的光束里慢悠悠地盘旋、上升,像一个无声的祭典。那浓烈的苦香霸道地占据了每一寸空气。
我拿起滚烫的咖啡杯,杯壁的热度烫着指尖。浅浅啜饮了一口。纯粹的苦味在舌尖爆开,像冰锥一样锐利地凿开味蕾,却又带来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苦味滑落喉咙,留下灼热的轨迹。
视线掠过窗外。澄湾的公寓落地窗外是城市另一面的风景,不再是曾经看得见的那个旧日云顶公寓的方位。新的城景在高层眺望下铺展,灯火如星辰般璀璨,带着遥远的疏离感,冰冷而壮丽。它们无声地闪烁,无关爱恨。
挺好。
手机屏幕沉沉地黑着,像一块被打磨得光洁无比的黑曜石,安静地躺在深色理石台面,映着窗外遥远的、璀璨而冰冷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