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是太子从泥泞里带回的孤女,他亲自教我写字作画,说我是世上最聪慧的学生。
东宫出事那日,我刚巧出去买笔墨躲过一劫。
太子说,我的阿鸢当许这世上最好的男子,可这天下最好的男儿就是他啊。
为复仇隐藏身份,我卖身到武安侯府,将画技尽数教给不得宠的庶出二姑娘,她名震京城,连当今圣上也收藏了她的画,我知道他认出了太子的笔意。
皇帝赐婚二姑娘给锦王那日,大姑娘掐着她的脖子怒吼凭什么,她平静的眸子里第一次有了底气。
我帮着锦王解决了滁州水患,使他受到皇帝的夸赞和重视,却没有入主东宫,只因那折子里暗藏着只有太子和皇帝知道的父子暗语。
当证据呈给皇帝时,老人已泪流满面。
我死里逃生,看着满屋里挂满了我的画作。
他站在身后说,你可知,你也是我唯一的阿鸢。
(一)
雨水把青石板路泡的发亮,倒映着太子府角门的那两盏在风里摇曳昏黄的气死风灯。冰冷的雨水从油纸伞的破败之处钻进我单薄的衣领,激起一阵寒颤,而心里的冷,比这秋雨更甚。因我没有奴籍,并没有被通缉。东宫的一干人等,在被下狱的第三天,就全部染上梁国那边特有的瘟病,全部不治而亡。间接做实了太子通敌之事,死于敌国瘟病属于咎由自取。
我也出自东宫,却无半点异样,可见有心之人多么的迫不及待。我在京都盘旋已有月余,也只能天黑之时,才能独自到这儿看看。
为太子伸冤的话本我写了一本又一本,是一本也没有掀起浪花来。最后竟是让人查到了文宝斋。
这日,锦王的人在文宝斋问起我,老掌柜在我的受意下自是不敢透漏半分我的来历,而来人似乎就是为我而来,硬是要我拿出家乡的路引。刚巧武安侯府的大公子苏砚来到这儿,他为我挡下了盘查,只说我是他府里的人。我远远的见过他,也是时常到太子府的人。最后我带了几块松烟墨和几只兼毫笔,跟着他回了武安侯府,这样我有了身份可能更容易打探到消息。
我低着头跟在他的身后,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的包袱里,指关节都绷的发白。府里众人的小声议论和探寻的目光,让那些刻在骨子里的鄙夷目光和唾骂,杂种,祸胎,不详,这些记忆又在脑海中清晰起来。是太子,将我从泥泞中带了出来。
王伯,她叫青鸾,懂些笔墨,也识得些字,来此也是想寻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苏砚回头看了看我。
大公子,放心,老奴这就安排。
张妈妈,这府里还有哪个院子缺人啊王伯看了看我,好似懂了苏砚的意思,喊了下身后的管事妈妈,递过去一个大概只有他们俩懂的眼神,像这种老奴在府里多年,都是及其会揣摩主子心思的。
回大公子,这眼下大姑娘和夫人的院子里人都满了,可既然是识文断字的,倒不如安排到砚心堂那边,大公子觉得如何张妈妈急切的拍着大公子的马屁,但是这大公子向来不愿意让丫头近身,她也摸不透公子的脾性。
也好。苏砚满意的离去,由张妈妈带我下去安排。
梳洗一番后,换上了府里二等丫头的装扮,领了自己的一身秋装,就由一个叫满香的丫头送我去砚心堂,也就是大公子的一个书房。
侯府人丁倒也简单,老夫人前几年过世,其他房上的亲眷早已分家,在老家也就是边境那一代,与侯府这边往来并不密切。作为行伍出身的武安侯,这府里唯一的公子,竟是从了文。现已经是六品的翰林院编修,文采样貌在晏都城里是一等一的出众,武安侯夫人老早就给定下了自己的娘家侄女,要不是那侄女守孝,如今可能小公子都出生了。侯府嫡出还有个大姑娘,容貌随了母亲,倒也出众,只是性子被娇养的有些刁钻。武安侯常年只带着一个妾室驻守在外,也就是二姑娘的姨娘,曾是武安侯夫人的贴身丫头。武安侯夫人这般手段,压根不可能让不知根底的人放到大公子的院子里去。
我来侯府三天,直到被侯夫人传唤,也没有见苏砚来一趟砚心堂。据说这几日锦王和襄王约他一起组织什么诗会去了,转了年就开始春闱了,此时大批的举子都到了晏都,正是拉拢拣选人才的好时候。
偏厅里暖意融融,接连的秋雨下了几日,外面的天气越发的冷了,香炉里飘出甜腻的蜜合香的味道。侯夫人坐在上首,穿着深紫色缠枝莲纹的锦缎褙子,保养得宜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眼神扫过我时,像是看到了什么家具上的脏东西。
砚儿及其喜静,砚心堂里一向不让女眷进,既然如今转了性子,那就让如月过去。过几日素心过来,如月最是熟悉她的性子,过了开春儿,素心除了孝,也该给他们成婚了。
至于你么侯夫人看了看我刚要说话,大公子就风尘仆仆的赶了过来。
母亲。苏砚今日一身月白色暗云纹的直裰,应该是下朝回来匆忙换上的,温润淡然的脸上今天竟多了一丝慌乱。
我很早就听说如今你这砚心堂缺个丫头,这不赶紧把如月给你送来了。侯夫人脸上只有一瞬的无措随即又换上侯府主母应有威仪。
母亲......
砚儿,开春儿素心就要嫁过来了,她的性子你知道的,最是眼里容不得沙子。这是试探大公子待我之心,也有警告我之意。
苏砚眼神暗了暗。
母亲说的是,这个青鸾是个识字的,刚好二妹妹笨拙愚钝,教她一个累的您头疼,不妨让青鸾过去,也好替您分担分担。
就这样,我来到了二姑娘的院子,穿过层层叠叠,越来越显幽寂的回廊和院落,才到了一处小小的、位置偏僻的院落门前,侯府的富贵气象在这里迅速褪色,墙角堆积着湿漉漉的落叶,空气中都弥漫着陈腐、潮湿的霉味儿。院门儿半开着,里面静悄悄的。
送我的婆子是夫人跟前的,到门口也懒得跟里面说一声,就让我自己进去了。
我抱着包袱跨过院门,院子很小,只有前面三间正房并两处低矮的厢房,收拾得倒还干净。一个穿着半旧藕荷色短衫、身形单薄的少女正坐在廊下对着面前的绣品出神,听到脚步声,她抬起头来。
那是一张未完全长开的脸,眉清目秀,带着几分怯生生的稚气。她的眼睛很大,此刻带着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看着我,缓缓的放下了手里的绣花针。
奴婢青鸾,是夫人派我过来服侍二姑娘的。我屈身行礼,姿态放的极低。
苏蘅看着我眼神淡淡,在我怀里的包袱上轻轻扫过,脸上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欢喜,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哦。她声音很轻,只应了一声,就继续低着头忙着她手里的活计。
苏蘅的院子里只有一个一等丫鬟菱叶,还有一个二等丫鬟青禾,加上我一共三个人,连个使唤的婆子的都没有,平常苏蘅也不是个多事儿的人,所以相处下来并不算忙碌。秋天的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这处偏远的小院内打着旋。
苏蘅大概是与生俱来的没有安全感,对于我们都保持着礼貌和疏离,听菱叶说,原本这院子里有个大丫鬟叫蒲苏,十分得用,跟二姑娘是从小到大的情谊,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前两年就去了大公子处,现在在大姑娘房里做主,深的主母器重。自那以后,她待人就都淡淡的。却唯独喜欢刺绣,一次,我看了她的画纸,就顺手拿起笔勾勒了几笔,不自觉的用了太子亲授的笔法,听到外头的响动,我赶忙将其团起来丢弃到一旁。几天后,我竟发现,它被二姑娘拾起来舒展平整,并偷偷的临摹。
你......还会画其他的东西么苏二姑娘说这话的时候是我来这院子的半个月后,她的眼神真诚又目光怯怯,让我想起来当年我到太子府的时候。
阿鸢,你要画么东宫的暖阁里,太子亲手将一支紫毫湖笔递给我,窗外初雪无声,他眼底的笑意像融化的春水。
奴婢,还会很多。我望着她笑笑。
在侯府里,我依旧没有放弃写本子递出去,写的太明显会被收抄,那么就写的隐蔽些。我的字画,和太子如出一辙,要想陛下注意,那我一定要有个能替代我画画的人。也省了我暴漏身份。文宝斋那边已经查到一直追查太子府阿鸢的是锦王的人,这世上只有害死太子的人,才会如此忌惮我的存在。
(二)
这日大公子来时,我正将一方素绢在窗下的旧案上小心的铺开,绢质普通,有些微微的瑕疵,但也已是这院子里能拿出手的最好的东西了。苏蘅坐在我的对面,手里捏着我为她新削好的炭笔,眼神亮晶晶的专注的临摹着我刚勾勒在绢上的一枝海棠的轮廓。她下笔很轻,带着初学者的谨慎。
这处,力道是有了,但是少了一分自然的弧度。你想想我们院角的那株海棠,它的叶子在被风吹动时的样子......我拿起另一支炭笔在旁边空白处飞快的示范了一下,寥寥数笔,那生动的海棠叶子便跃然纸上。
我抬头间刚好撞见苏砚那双像浸了一汪春池凉水的眸子,而那双眸子里此时淡静的落了我的影子,让我有了一丝入府来不曾显露出来的慌乱。
刚要行礼,苏砚就抬手示意我起身,眼神在我脸上转了一刻就看向认真到都不曾察觉他到来的苏蘅。
青鸾......苏蘅雀跃的声音就再看到苏砚的一刻就降了调调,赶忙起身给苏砚行礼。
大哥,你来了。
嗯,你怎么突然想起了学画苏砚的声音温柔,说这话时可能是我的错觉,他仿若看了我一眼。
青鸾说,画画能提升绣技,闲来无事,就画画。
下个月国公府宴请,你也要同去,衣服首饰母亲说也一并会为你准备,这个给你。给老夫人备份寿礼。苏砚从怀里掏出一个荷包递给苏蘅。
这些年,苏蘅她在府里举步维艰,虽然侯夫人不至于克扣她的月钱,可是吃穿用度只比府里的奴婢好不了太多,逢年过节,作为晚辈她要给长辈送礼,作为主子要在府里立足,也少不了打赏,所以,她不曾有多余的银钱傍身,更别提出门的钗环首饰衣服鞋子。
不够的话,打发个人去寻文周。苏砚轻轻叹了口气。
谢大哥。苏蘅伸手接过荷包,低着头说了声谢,便不在多说。
当年之事,你......
蘅儿这些年幸得大哥照顾,当初的事情,不必再提。
青鸾,青鸾在你这儿,可好苏砚见我退出了房间,小声的问道。
院子很小,小到我即便走到厢房那里,依然听到了苏砚和苏蘅兄妹的对话。
他不会是发现了我从角门递出去的话本吧
接下来我变得更加小心,教习二姑娘画画更加用心,她是个很努力也很有天分的姑娘,一个月已经大有长进,并且央了我帮忙画一幅百寿宁春,献给老国公夫人。
寿宴前一天,院子里来了最不受欢迎的大姑娘苏沂。她一身珊瑚橙色的收腰的绮罗长裙,裙身绣着金线孔雀纹,头上簪着点翠嵌珠的步摇,手腕上戴的是双股绞丝的金镯子,连手帕都是金线刺绣的云锦,身后的喜鹊捧着被她挑选不要的衣衫和首饰,居高临下。
听说你最近喜欢捣鼓些涂涂抹抹的玩意儿,还想着给国公府老夫人,这个给你吧,我也不常用到时候可别丢了侯府的脸。她在屋里环视了一圈,看着桌案上未完成的画,两个手指捏起来,嫌弃的撇了撇嘴,像是丢开脏东西一样,擦了擦手,在我身上看了一圈,然后让人丢下几块草墨离开了。
苏二姑娘的眼神中只有一瞬间的,那种被长期欺压怜悯侮辱后的倔强,随后就被平日那种及其平静清淡的眼神所替代。
青鸾姐姐,你看,那处芭蕉,暴雨后,是不是更加苍劲有力了苏蘅现在没人的时候,就唤我青鸾姐姐,虽然相处不久,可我感受到她对我的依赖,或者说是她假装出来的依赖,为的是我能更加不遗余力的教她画画。
是你的笔法更加有力了。
我和二姑娘连夜改了昨天苏沂送来的衣裙,淡黄色的衣裙,在领口嵌了素色绢纱的边儿,袖口处加了两只蝴蝶,更加的灵动和可爱。
早年太子妃就是晏都城一顶一的美女,穿衣打扮,那份审美自是没话说,相处了几年,我自然耳濡目染。
到了寿宴这日,我与苏蘅苏沂一起乘坐马车来到庆国公府,苏沂在车上看到苏蘅衣饰上的细微变化,只是鄙夷的说了句小家子做派。苏蘅衣袖下拉着我的手都有了些汗意。并非侯府庶出的她世面见得太少,而是从小到大,这样的场合,苏沂势必会使绊子让她人前出丑,她的身上记忆里都是被嘲讽的阴影。她已经很久不曾出来了,因为老国公夫人和侯府老夫人是手帕交,幼时待她极好,这个日子,她不得不来,或者说,侯夫人不敢让她不来。
今日苏砚休沐,在后面陪着侯夫人,下车时,远远地朝着我们这边看了一眼,似是点头打了招呼。
这也是我第一次到国公府,鎏金铜环上的饕餮纹在日头下泛着沉光,两侧的汉白玉狮子都格外的威严,石板缝里嵌着细碎的青金石,往里走门楣上描金绘彩,屋檐角垂着小巧的
铜铃,迎着微风叮铃作响,廊下挂着琉璃灯,抄手游廊两侧每隔几步就摆着钧窑出的天青色花盆,盆里开着深秋的菊花,或是金红,或是暗紫,还有浅碧,都是极为名贵的品种,无不显示着庆国公府此时的荣耀和辉煌。
苏沂今日来的目的就是要惊艳全场,很早就做足了准备,正红簇金绣云凤纹云锦的大袖衫,红的似燃着的榴火,里头是石榴红暗花罗群,腰间是鎏金嵌玛瑙的玉带,更不必说那满头的珠翠,衣服上的金线刺绣,无一处不是奢华惹眼,无一细节和举动不表现出了贵女的嚣张。她像只高傲的孔雀走在前面,拉远了距离,仿佛我们会降低她的身份。
男女分席,侯府的位置比较靠前,安王家的郡主和永王的王妃,安国公府和永安侯府,太师府居然也来了人,一来庆国公执掌一方兵权如今圣眷正浓,二来,老国公夫人从前交际人缘极好。老国公夫人待苏府不同,即便在这显赫的权贵中,武安侯府并不算什么高门,但是也得到重视。尤其是苏蘅,还让老国公夫人特意问了一句,让苏沂嫉妒得差点搅碎了手帕。庆国公老夫人早年和侯府老夫人曾有心做亲家,奈何庆国公府只一个女孩,今年也才十三。苏蘅小时候是侯府老夫人时常带着,徐老夫人自家孙女少,也颇为喜爱。这也是为什么苏沂总是让苏蘅在晏都不断出丑的原因吧。
苏蘅起身回徐老夫人的话时,对面的太师府周夫人也看向了这边,眼神在我身上有一刻钟的停留,然后赶紧移开视线,紧张的喝了口茶。我知道她认出了我。
太子妃出自太师府,和太子是自幼的感情,也是晏都风头无两的才貌无双,二人感情甚浓。我到太子府时才八岁,太子妃待我也如亲妹,随着年龄增长和我与太子的亲密,周夫人也就是太子妃的母亲就开始注意了我。
母亲可放心,煜哥哥我是了解的,断然不会发生您担心的那种事。况且,将来他是要坐在那个位置的,我......如果是有那个人,我宁愿是我养大的阿鸢。太子妃说这些话的时候,聪明如她,她知道我就在花园的廊后,她用她的方式告诉我,我可以。她临产之时,已经做了用自己的命换取给太子诞下孩儿。
她说,阿鸢,殿下就交托与你了。
可她走了,也带走了殿下的心,这么多年,东宫再无女主人。
我的眼泪在眼眶打转,模糊在了眼前那与太子妃生的一样眉眼的周夫人脸上。
席间,周夫人出去了一次,我也转身跟了出去。角落里,她焦急的拉过我,找一个没人的地方,泪流不止。
你还活着她拉着我的手臂,上下打量。太子妃走后的第三年,也就是出事前一年,太子曾找过周夫人收我为义女,说是为了给我一个好的身份。当时定下了的,我也唤过了母亲,只是没有对外公开。
你怎么敢还到人前你知道么,锦王的人在私下打听阿鸢。那些书,是不是你写的能把东宫的事情描述那么详细,一定是东宫的人。
我不会让殿下枉死。我的口气中有埋怨。东宫出事的时候,作为岳家的太师府并没有在陛下面前说什么。
当时证据确凿,殿下他自己承认了,老爷私下找了陛下,这事儿只要过了风头,太子必会无事。
谁知,那背后之人竟下此毒手。
我来找你,不是要解释的,我只告诉你,如果还记着殿下待你之心,就当今日没有见过我。除了东宫的人,外面的人鲜有见过我的,除了太师府,我想不出来这世上还有谁人识得我的样子。
阿鸢!我转身欲走,周夫人又唤住了我。
周夫人,我叫青鸾。我声音冰冷,走的决然,但也听见了她喃喃在口的小心。
回到席间,已经结束,男女都移到外面的廊下,到了重头戏,到了展示各家晚辈寿礼的时候。(正常的府里的寿礼,是进府宴席前就交于管家登记过了的,此处不宜展示)郡主送的是和田白玉的松鹤延年,雕工精湛。安国公府的许二姑娘是亲手绣的小屏风和羊脂玉茶具,苏沂送的是银鎏金的三星摆件,摆件上衣摆处都镶着小珍珠。这三位都是年纪与国公府里公子年纪相当门第相对的。其他闺秀就不及前几位这么贵重,多为玉器,茶具,绣品之类。到了苏蘅这里,她战战兢兢的走到近前,拿出一个紫檀木锦盒,大家的目光集中在这位深受徐老夫人看中的姑娘手里,结果拿出了一幅画。
原本就窃窃私语的众人,此刻像是解开了身上的压制,竟有几个大声的笑了起来,那几家就是平日里与苏沂要好的女眷,对于嘲笑苏蘅,已成了她们每次聚会时的最大乐趣。
这画,我很喜欢。我老婆子虽然年纪大了,也算有些见识,这画,莫不是那书画大家雅安居士的画徐老夫人咳了一声,眯着眼仔细盯着那画,面上的欣喜的表情不似作假。
雅安居士男宾那边听闻,也有几个赶过来仔细看的。
那画可以价值连城,据说月前一个下任的县令送了给陛下一幅,当时可是连升两级啊。
苏沂身后几个嘲笑的贵女登时不敢再说,毕竟不认识雅安居士,是不是说明她见识浅薄。
什么雅安居士,这就是小妹自己临摹的赝品,老夫人可别被小妹骗了过去,到时候被认出来丢了脸。苏沂才不信苏蘅能拿出来真品,父亲是个大老粗,府里除了大哥喜收藏字画,谁人有这个财力和本事去搞那玩意儿。大哥的字画宝贝的跟命根子一样,她可不信能给苏蘅拿出来送礼。
老夫人,这的确不是雅安居士的画,是蘅儿特地学来为你画的。苏蘅微微施了一礼,悄悄的看了我一眼,面色微红道。
这的确不是雅安居士的画,虽然笔锋有些许相似,但是看这,看这,绝对不是雅安居士的风格,倒像是个初学者临摹而来。
来人身穿玄色锦袍,袍面织着极淡的银线云纹,眉骨高挺,眉峰斜斜挑向鬓角,眼窝略深,眼尾微微上挑却无半分轻佻,反而添了几分凌厉,正是锦王。
我曾在太子府的人群里偷见过他,那时太子说过,这晏都城里能数的上号的美男子里,除了陛下钦封的探花郎,人称银龙少将军的国公府的二公子,也当有他这弟弟一席之地。这三人美之不同,各有千秋。
苏蘅跟面前的男人见了礼,退到一边。
徐老夫人,这画虽然不是雅安居士的手笔,但是也称得上佳作,若老夫人肯割爱,本王愿意收下这画。
锦王说笑了,这是老身极为喜爱的晚辈赠与老身,我欢喜的紧,恕老身不能相赠。徐老夫人叫人收起了画,眉眼带笑。
二丫头,王爷既喜欢你的画,你且再给画一幅便是,可别让他来惦记我的。徐老夫人生怕被抢走宝贝似的孩童般的话语,让在场之人纷纷大笑,解了刚刚尴尬之势,苏蘅也难得腼腆的点了点头,像是应了老夫人的话。
(三)
苏沂本来还想说什么土包子能画出什么画来的话,锦王在场,也不敢大声说了。谁人不晓得锦王如今风头正盛,不日可能入主东宫,都避其锋芒。
锦王的眼神在苏蘅的身上转了转,还流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和众人喝酒去了。我盯着他的背影看去,却刚好对上苏砚的眼睛,他在注视着我,那眸子里透着我看不懂的东西。见我看他,便转身离开了。
我回过神才发现人群中还有一个人,望向这边,一身宝蓝色暗纹的云锦常服,身姿异常挺拔高大,却有不失贵公子的气度,眉眼开阔,带着文人的细腻和武将的英武,这样的人物,一猜便知,一定是府里的二公子银龙少将军穆辞朝。他见我望向他许久,微微颔首。
苏蘅似乎感受到了有人朝这边看来,也抬头看去,刚好看到他点头,迅速的低下了头。那时的她还不知道,徐老夫人早有意将她配给自己最为得意的二孙子,这小子,这次也是来相看他这祖母口中的未来媳妇的,只是苏蘅身后的我,让他似乎觉得似曾相识。
果然,男宾那边不一会儿就热闹起来,讨论起来最近刚上新的话本,我的目的今天算是达成,就是要在这样的场合,将这本书展示出来,这院子里都是权贵,任锦王手段再高,也收不走这些人手里的书。
你说妙不妙虽说是话本,可是你们觉不觉得,和出事的那位有些像。
对,我之前也听闻过一个本子,只是绝版了,说是写的更绝。
听到这样的言语,我便不多逗留,再次回落到女眷这边,周夫人早就因着身子不适离开了,永安侯夫人还和永王妃说了几句闲话,意思是,自太子妃和太子走后,太师府势微,周夫人已经不大出门应酬了。而在场,少了两个人,苏沂和苏蘅,我的心一抖,我赶紧问了身旁的其他贵女的婢女,说是因着苏沂的衣衫湿了,拉着苏蘅跟着一块去换了。
我在花园这边的客房转了许久,才在一个廊前的亭子下方看到苏蘅。她看着隐在假山后,紫藤树下的两个人,跟我嘘了一声,拉着我退到一边。
大姐姐在和穆大公子说话。
我了然,如果被人撞见,可是姐妹俩迷路偶遇大公子,这样的话,不会有闲话。
是大姐姐来巧遇穆大公子的,侯夫人那边应该也和国公夫人达成了默契。苏蘅喃喃的说道,如若不然,她此刻不会这么平静的在此,一定是在哪里被奚落嘲弄才对。苏沂是在告诉她,她没有希望了。
青鸾姐姐,你的画那么好,为什么不自己画呢她转过头,眼神里有种莫名的东西一下子捶打在我的心上。
我......奴婢的手粗糙,哪里动的了画笔,会教,未必画的也很好。她是怀疑了么
她盯着我纤细的手指微微的笑了笑,眼神继续飘向远处。
我一定好好学。似乎是说给我,或是说给她自己。
你说大姐姐会顺利的嫁进国公府么
会的,而且必须顺利快些的嫁过去。我站在她的身后,缓缓的说道。
她似是不解,转身后怔怔的看着我。
我微微一笑,明亮的眼睛中是苏蘅释然的笑脸。
只有她顺利高嫁,才不会把精力放在她一个庶女的身上,她在这侯府方能有出头之日,才能有锦绣未来。庆国公府并不是她唯一的出路。
苏蘅的画在那夜后在晏都里就不在有人讨论,直到进了腊月,侯府里开始准备过年十分热闹,而且武安侯今年也会回来,穆苏两家定亲也是大事,他必须赶回来。苏蘅也很期待,因为她的姨娘已经三年没有回过晏都了。
我的话本异常顺利,一本又一本的在晏都流行起来,有那温润如玉的大公子被家里幼弟残害尸骨无存,有继承侯爵的兄弟反目,还有地主家傻儿子被害,话本的流行,让那些有兄弟的贵族们,都和睦了很多,都怕被这种流行影射到了自家,家中的长辈老子没事儿就抽空把儿子们喊到跟前教育一番,谁也不肯做那个聋哑的家翁。
苏砚时常送来些纸笔,不仅仅是作画用的,还有很多利于书写的兼毫笔和半熟宣,还有上等的银丝碳,苏蘅拥着我说,这个冬天是她这些年来最暖的冬天。而苏砚则是悄悄的来,悄悄的走,有时候盯着苏蘅的画,一看就是许久,也夸赞她进步神速,越发有神韵。
本来开春尚书府的郑素心除了孝就要嫁进来的,可国公府的大公子可是会袭爵的,晏都里多少贵女盯着,要不是有着徐老夫人和夫人早年定下的联姻,可能轮不到武安侯府。于是先忙着与国公府定亲的事宜,当然将亲事安排的越近越好。这让郑尚书多有不满,他年事已高,再有一年即将致仕,自己的最有出息的儿子三年前又病去了,这武安侯的亲事,等他退出朝堂,就真真是高攀了,到时候恐再生变,他这个外孙本就是人中龙凤,于是年前就将郑素心送来了侯府住下了,意图早日煮成熟饭。
我的传授开始不单单是技巧,更多的是心境和风骨,苏蘅不负所望,也学的认真有样,不得不说她十分有天赋,难得是极为认真,小院的灯油,是这府里用的最多的,要不是我私下打点,这会子侯夫人怕不是早就拉苏蘅去数落了。
近来,晏都事忙,各方审查也严格些许,好多衙门管起了闲事,连书局出什么书都要限制,还要彻查作者,你说奇怪不苏砚看着苏蘅认真的描摹着眼前的凉亭,似是无意的话着家常。
上一次我就是从他的家常里,成功躲过了一次,才将那本书顺利出版。所以,他每次来和苏蘅说话,我都听得极为认真,我不能经常出府,外面的消息很少能带进来,我的消息比较滞后。
所以,你的画,这个时候如果能多画几幅,年前必是能卖个好价钱。二妹妹觉得呢苏蘅认真的仿若没有听他说话。
我的画和那些故事话本又有什么关系
话本看不见了,多看几幅画不也赏心悦目,再说过年了,这些字啊画的,都有空传看。
大哥,我的画,真的到了可以传看的地步么
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呢
苏砚的笑映在画上,眼神却是在我这处转了几转。
是啊,是时候,让雅安居士再度出山了。虽然苏蘅还欠火候,可是不是还有我么,以假乱真没问题。
抛砖引玉,这个时候抛转却是个好的时机。
苏蘅便要临摹山水,因她并没有出过远门,对于山水的意境总是找不到突破,苏砚说他那里有雅安居士的湖山远景,极为适合她临摹,就在砚心堂的书架后方。我去了寻了半天,却意外从一个隐秘的角落里看到了熟悉的卷轴。雅安居士从来就是我和太子一起,所以,我怎会认不出我们自己的东西。打开卷轴,却是一张仕女图,女子风姿绰约,双目尤其明亮,笑意纯净,嘴角上扬,鼻梁高挺,只是眸色稍有不同,便知她是异族血统。纤腰如柳,身姿挺拔,手持画笔抬头间那一抹俏皮跃然纸上。
这是,太子殿下的手笔,那画中的女子,是我。
阿鸢,你竟不知,我画仕女图也尤为出众,今天那画,直接惊艳了那俩小子,那画你还没见过,就被探花郎拿了去。我看啊,他定是中意了你。。
你都不知,探花郎拿到画之后显摆给穆二看,悔得他啊,非让我再画一幅送他。
殿下不公平,竟然将我入画,那我也必须画一幅才行。
哈哈哈,好,阿鸢你且画来。我送与父皇。
回忆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我的画像,竟然是被他收在这里,殿下寻常都拿探花郎羞臊与我,说给我身份后,将我许给探花郎,那是如今晏都最好看做优秀的男儿。我只道苏砚是六品编修,竟是探花郎么
不是那幅。他清隽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惊得我一个激灵。
苏砚若无其事的小心翼翼的收起那幅画,将它收在了屏风后面的上了锁的箱子里,余光瞥到,那里应是有有许多字画卷轴。
大公子。我声音微沉,低着头。生怕他知道那画里是阿鸢,而阿鸢就是眼前的我。
一位故人。这个才是雅安居士的湖山远景。我接过他给我的画徐徐展开,果然是我和殿下共同绘的那幅,那山石处还有我当时调皮弄上去的残墨,巧妙改成了神来之笔,我的眼睛看着殿下描绘的笔意,眼睛发酸。
雅安居士是个奇才,却不是寻常一个人能做到的存在。苏砚淡淡的声音回荡在我的脑海。他竟能分辨出这是两个人的作品么连殿下自己都说,若不是记性好,自己都分不出我和他的笔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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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苏蘅的画不知怎地就流传了出去,比我预期的要早,我还在寻个时机弄出去,给平静的湖面投去了一块石头,晏都都传,雅安居士的赝品,极其神似,怕不是雅安居士带出了徒弟。
锦王来了,在穆苏两府定亲这日,腊月二十八。
武安侯府极为热闹,我第二次见到了穆二公子,他再次朝我颔首,我这才想起,他也是见过那个画的人,难怪看我的眼神怪怪,下意识就往苏蘅的身后缩了缩。即便是徐老夫人中意苏蘅,可苏家和慕家姻亲已定,总不能姐妹配兄弟吧,穆辞召对这类事情一向淡淡,也就不了了了之。苏沂并不是看不上穆二,毕竟那也是晏都贵女做梦都想嫁的人,一来穆二向来不把女子放眼里,看不上她,二来,他再出色,庆国公未来的主人是穆辞夜,她要当的国公府的女主人,穆二也只是个除了在战场上有些许军功就是在晏都与永王那个老纨绔厮混的小纨绔。徐老夫人自是不会反对,她也不想把孔雀似的苏沂配给她心尖上的辞朝。就这样两家定下了二月二十八成婚,轰动一时。永王安王锦王和襄王都来了武安侯府。
后院,锦王将苏蘅和我堵在假山处,拿出了一幅准备好的江南烟雨。
这可是出自你手
苏蘅轻轻施了礼,点了点头,她在袖子里搅帕的动作,我知道她十分紧张。是因为姨娘回来,她才将画拿出去卖了换银钱,就为了给姨娘多凑些体己,边疆苦寒,姨娘身上穿的还是前年晏都流行的样式。
进步神速,可比几个月前更加有了雅安居士的神韵。敢问,师承何人锦王今天依旧是一身玄色锦袍,说话时,眼睛不时在我的身上扫过。
家兄手中有雅安的真迹,小女临摹自学的,让王爷见笑了。
哦,我以为是你府上新来了笔墨丫鬟,代笔而为呢。
苏大人,你这妹妹可是厉害啊,藏拙了这么久,要不是本王眼毒,你侯府岂不是让这明珠蒙尘了。锦王的哦字拉长了音调,见苏砚从前院匆忙赶来,他才收起了画,笑着迎了上去。
苏蘅赶忙伸出已经冷汗岑岑的手拉着我离开了花园。
我渐渐的镇静下来,锦王只是怀疑,他没有证据证明我就是阿鸢,即便我会几笔山水又如何,雅安居士名动晏都多年,学他的人不知凡几,会几笔也不稀奇。苏蘅天赋使然,就算有天她画的一模一样也未可知,也只有一模一样,才能打动上头那位。
可锦王,他一直抓着不放,早晚会露了行迹。
苏蘅,必须画到明面上来,画的更好,得到更多更厉害的认可才行。
席毕,傍晚苏沂就带着郑素心来小院子溜达,当然每次苏沂每次得意的时候,都会来小院里显摆,仿佛只有将苏蘅踩在脚底下,方能彰显她嫡女的高贵。
大哥对二妹妹可是关心,尤其最近,连我这个亲妹妹都得靠边站,也不知这小院有何魅力,表姐,你帮我也来瞧瞧。苏沂的打扮张扬明媚今日更胜从前,身旁站着的郑素心就淡了太多。本就在孝期的她打扮本就素净,在苏沂的身边更显她寡然无味,席间好多贵妇都小声议论,说这晏都第一男儿就配这等门户和姿容,到底是浪费了,尤其是倾心苏砚多年的永安王府的和悦郡主,更是出言嘲讽了郑素心今日的穿着。
这主子在闺中能知道什么,大概是身边人带坏的。学了些狐媚子手段。郑素心今日在外面的委屈在见到我这一刻,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地方,侯府的大姑娘家世赫赫芳姿绝艳也就罢了,自己在府里竟是连个丫鬟姿容的半分也比不过,叫她怎能不气,再也维持不住大家闺秀该有的风华。
啪!
一记耳光没来由就落在我的脸上,猝不及防。
没大没小,在府里大姑娘面前就如此没有规矩,还怎么待在二姑娘身边。
只因她进来我没有行礼。
我眼神扫过去,带着冷意。东宫时,太子妃从来都不要我的礼,就她,也配。
我的眼神让郑素心有一瞬的惊讶,随即屈辱和不甘一股脑涌上心头,她愤怒的抬起手,准备落下第二个巴掌。
你在干什么苏砚冲过来拉住了她的手腕。
这是武安侯府,不是你尚书府,你府上就是这么教你规矩的。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冰冷。
大哥,是她,是她无理在先。
苏沂赶紧指着我喊道。
闭嘴,你觉得你现在这样,能入得了庆国公府的大门么
苏沂闭了嘴。这个家,比父亲更有话语权的,除了去世的祖母,就是面前的大哥,他发起怒来,连母亲都要避忌。
表哥,我,我不是有意的,刚刚......郑素心刚要辩解,就被苏砚拖着出了小院。
去外祖母那边说吧。
放心,以后这样的事情,不会再有了。他走到院门那处,低低的说道,不知为何,我竟觉得那是对我说的,似是承诺,是保证。
几人吵吵嚷嚷出了小院儿,苏蘅立刻用手轻抚着我发烫的脸颊,眼泪含在眼眶。
对不起,是我没用。她的眼神里多了的那一份坚毅,让我知道她话里的真诚已不再有假。
这个年我们过得很平和安稳,苏蘅有了多余的银钱,姨娘也添了不少新衣首饰,母女俩关起门似有说不完的话,我也有更多的时间,做我自己的事情。话本,不知不觉已成了我的喜好之一,我的情绪无从宣泄,就在笔下的一个一个人物故事里抒发吧。
前日我去御书房,陛下拿起一幅雅安居士的画说,他已经许久不曾看到大晏的盛世山水了。苏砚又在苏蘅作画的时候闲话家常。
我要为父皇描绘出大晏最最美的山水,阿鸢,你帮我可好殿下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
殿下,你看到了么你在意的父皇,他是想你了!
正月十五,群臣携家眷入宫朝贺,我怀里紧紧抱着从江晚景,想象着陛下看到此画的表情。
在陛下到女眷这处的时候,李大监果然兴冲冲的抱着画到陛下面前耳语了几句。皇帝放下了酒杯,饶有兴致的打开了卷轴,眼神定在那处,似欣喜,似缅怀,似感伤。
武安侯府苏蘅何处许久,皇帝卷起画轴,眼神扫过下方的女眷们,有些他识得,有些他有些记忆,但是这个苏蘅他第一次听闻。
苏蘅用力拉了拉我的手,然后挺直了身子,在苏沂艳羡嫉恨的眼神里,信步走了出去,从容的跪在殿前。
此画,你从何而得
回陛下,是民女所作。
皇帝轻微的吸了口气,点了点头,然后笑容平和的吩咐道。
抬起头来。
哈哈哈,这个武安侯啊,
真是厉害啊,养了这么厉害的女儿。
陛下让苏蘅起了身,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说了句莫名的话就离开了。
永安王妃是陛下的皇婶,是上首除了皇后外,身份最高的了,她笑着附在侯夫人的耳畔说了什么,侯夫人脸色不渝,硬撑着假笑。
我们不晓得的是,那夜,陛下在在书房里,拿着两幅画,看到了三更,一个是苏蘅的从江晚景,一幅是太子的狩猎图,那是我画的唯一一幅人物画像,不知怎的流到了陛下手中。
老家伙,你说,这画,是她么皇帝仿若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斜着眼睛看着李大监,那眼睛里装着好久不曾显露出来的真诚的点点笑意。
陛下,如此,这样殿下心中能稍作安慰了吧。李大监也盯着画看,眯着眼睛即便看不出什么也要顺着老皇帝的话说下去。
正月二十五,在武安侯启程的前五天,赐婚的圣旨到了,苏二姑娘秀外慧中,深得帝心,今赐婚给锦王为侧妃,与苏沂同日成婚。
锦王去殿前求娶了苏蘅。至于他出于什么目的,朝中众说纷纭,更倾向于他入主东宫在即,娶个皇帝赏识的侧妃增添好感,何况武安侯手握边陲兵权,也是王府的助力。
侯府里唯一最开心的当属赵姨娘,武安侯准许她嫁女之后再去边疆。从此她母女在侯府总算能挺直了腰板抬起头了,她的女儿是王妃,比那嫡女嫁国公世子也是不差。
姑娘,有心事我给苏蘅轻轻的卷着头发,将她湿发的水一点点的吸干。热闹的小院到此刻才留给我们主仆二人一段安静,屋里只有盆里炭火的噼里啪啦和苏蘅几不可查的叹息。
青鸾姐姐,那画,真是我作的么那画中的每一处关键都是我指引着她去作,还有几笔她薄弱的地方,更是我抚着她手而成,若非如此,这么短的时间,她纵使天赋决绝,也做不到神似如真。
当然。我如往常一样,淡淡的回应。
青鸾,不止是我有你,你也有我。她的手,轻轻在我冰凉的手背上拍了拍。
那丝丝的暖意瞬时就从手一下子流到了我的心,冰封了许久的那里,一下子就化了。
我蹲下身,抬头看着她,轻轻拉起她的手。
谢谢!本有的万语千言,那时全部淹没在我滚下泪水里。
出嫁这日,苏砚早早就打扮停当,在前院不停的踱着步,紧张的好像他是个新郎。见我抚着苏蘅出门,急忙过来弯下身子,将苏蘅背在背上,嘴里絮叨着仪官一早就教好的吉祥话,我看着他笑,而他看我的眼神里,却流露出些许不安。锦王今日大红新服,衬得他面容更是俊雅,往日那黑漆漆的压迫之气今天也都被这喜庆的唢呐声冲飞了去,送亲的队伍浩浩荡荡的出了门,侯府才迎来了庆国公府的接亲队伍,道路两旁都是看热闹的百姓,我走在人群的注视下故作平静,因锦王从进门开始那频频扫射我的目光里,让我感到十分不安。
(五)
陪嫁的只我和菱叶,这还因她是身契拿在夫人手里的,这才与我一同来到王府。我与菱叶静立在苏蘅的身侧。外面嘈杂的问安和脚步声由远及近,预示着新郎官来了。,她伸过手紧紧的拉住我,我在她手心里画了一个只有我俩知道的暗号,即便无话,也能感受到她逐渐安下来的心。
你出去,你......留下。锦王进门,先是大手一挥遣开了他府里在外屋的人,到里面,指着我和菱叶吩咐道。
我屈膝拜了一下,撩开帘子看着菱叶出去,站在帘子处低着头,等着锦王下一步指示。
锦王走到我面前,抬手扬起了我的下巴,那摄人心魄的眼神在我低下的目光处肆意巡视,手上的力道却是越发的重,我忍着不让自己呼出声响。
王爷,妾的脖子,有些酸了,你这头冠做的实在是重。苏蘅原本端静的性子,配上这新妇该有的羞怯,反而有了几分俏皮。她的嗓音拉住了锦王的注意,他松开手,转身向里间走去。挑起盖头,看着苏蘅清秀恬静的脸孔,那双似春水般纯净的大眼睛,转来转去都是对他的好奇和倾慕,锦王的眼睛里竟是也多了一份温柔,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拇指摩挲了两下,却无半点疼惜。
苦了你了,是为夫考虑不周。他亲手去给她卸掉头上的钗环首饰,对着身后的我摆了摆手,我悄悄的退了下去......
红烛暗,屋里只闻得男女轻轻的说话声和苏蘅隐忍的呼吸。
爱妃小气,入府以来都不曾作画,我也想用你的画去讨好父皇呢,那可是堪比可以官升两级的雅安居士佳作的手笔啊!
这日书房,我跟在苏蘅到书房里给锦王送汤,锦王起身单手环住苏蘅的腰肢。
王爷,妾身既嫁与你,当然以你为重,那些都是闺中无事打发时间的玩意儿!
那就今日,今日,爱妃画给我,可好锦王的眼神中有些得意的精光,鹰隼般的目光扫了我一眼,然后拿起笔,拿出那似乎早就准备好的画纸铺在案前。
苏蘅咬着唇,低着头偷瞄了我一下,袅袅婷婷的绕过锦王,走到案前,接过锦王递过来的笔,提笔蘸墨一气呵成,丝毫没有犹豫。这幅画是她偷偷练了多日,就为了锦王今日之疑,她将我的笔触我的线条牢牢记在了心里,此刻画下来倒是没有破绽,只是到了水波晕染那处,她轻唤了声,磨墨。我赶忙到近前,不察觉的在桌面轻扣了三声。苏蘅嘴角微扬,将最后几笔画好,眉眼含笑献宝似的拿到锦王面前。
王爷你看,蘅儿是不是进步了
锦王一直盯着那画纸,每一笔都看得极为认真。
爱妃果然,明日我就让人裱好了送与父皇。锦王奖励似得不顾我的存在,在苏蘅的脸上轻啄了一下,眼神自不在看我。我悄悄的退出了书房,只留下那一室的暧昧和残留的松墨香。
于此又过了三月光景,苏蘅奉旨入宫了两次,皇帝对于她的画技,十分关注,也旁敲侧击了几次她师从何人,都被苏蘅搪塞了过去。五六月的天气,初夏的天气就已经热的人心慌。侯府那边依旧没有什么动静,自苏蘅嫁进来之后,每十天就有大公子的信来,除叮嘱苏蘅注意自身之外,依旧是絮叨些市井之闲话,就是没有他与尚书府郑素心的消息。倒是大姑娘苏沂递了两次帖子,来了两次锦王府,即便如今,她依旧不忘试图拉踩着苏蘅,什么婆母爱重,夫君疼惜,掌家主母多么劳累种种,就怕谁人不知道她这世子正房当得多么舒心。毕竟现在庆国公为大儿子请封世子的折子还没批,真不知道她得意的到底是什么。她长进的地方,就是说到动情处,也会了一家人荣辱与共的话。毕竟大婚那日,她毁坏苏蘅嫁衣的证据还在侯府里守着,今时今日,苏蘅已经有了将那些呈现出来的底气,即便侯府能拿捏苏蘅而纵容她,可锦王不会放过她。
果然天气异常,滁州那边来了水患,锦王每天很晚才回来,他任职工部,这关乎着他是否顺利走到东宫的位子。他的脾气越来越大,连苏蘅的温声细语都已被碎裂的茶盏声吞没。
我熬了两日,写了一篇之水论,交予苏蘅,我俩早有默契,她当夜就用儿时听闻家里有南方发水的下人说起过云云,将锦王如今头疼的治水方针有了实质的疏奏。隔日,龙颜大悦。
锦王归来又将苏蘅唤去,追问详细的细节,我将堵不如疏,然疏之导之,必固其本,清其源说给了苏蘅。次日归来,书房里尽是瓷器碎裂的声音,比之前几日更深。陛下明明前一日赞了锦王的提议,却在今日他提出详尽的策略后,突然沉思许久,将这治水的任务分给了默默无闻的襄王,用的却还是锦王的办法。
锦王不服,他想不通为何,
陛下为何将自己这天大的功劳给了旁人,襄王怎配。他不知,这段治水之言,是早年太子为南方的水患与陛下提过的,那时陛下听后只觉得太子太过仁厚,还因此罚了他,太子归了家,和太子妃说起,满腹的委屈,说父皇不懂他。如今真的水患将至,太子的话,再次响在耳畔,皇帝心里如何能就好受。这是在我的意料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如此一来,锦王失了这机会,必是会慌了阵脚。
苏蘅在我无意的唆使下,也无意的抱怨起皇帝的不公。
我看王爷也多余为此烦心,那襄王久居晏都,如何懂治水之策,王爷想出来的,自是只有王爷才能办的圆满,我们且等着他来求你。
说者无意听着有心,锦王在气头上,真就打起了襄王治水的主意。
苏蘅去信给苏砚,说是锦王本来要治水之功,恐襄王求功冒进,让其多派人手和米粮去驱散难民到安全的地方,避免治水不利,算到锦王的头上,百姓无罪。
武安侯府安排了大量的民夫钱粮,几乎掏空了半个侯府,全部派去了滁州。
这几个月,没了锦王的疑虑,我自由出入文宝斋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青鸾,你叫青鸾
他好像故意在门口等我一般,一下子就蹦出在我的面前,我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
见过穆二公子。
这个你可认得他拿出两个小册子,一个是早年我在东宫写的小诗,一个是前些日我消遣情绪写的话本,话本里也配了我自己的几首小诗。
不曾。他盯着我的眼睛,想从我低垂的眸子里找出破绽,最后他眼神里的光在我的沉默中暗了下去。
竟不是吗可惜可惜,明明那么像。他孩子气似的念叨着身影消失在人群中。
煜哥哥,我不管,你必须赔给我一个一模一样的阿鸢,我是去了战场,不然,我也不输那探花郎。少年清脆的话音犹如天籁在耳畔回响,渐渐的渐渐地与那高挺的背影重合,直至消失。
他也记得阿鸢么
锦王的书房里夜半烛火通明,府里的下人都屏退到院子外,那里面一定是有什么大事发生。可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只等锦王自己钻进自己编织好的套子。
半月后,襄王治水失利的消息传回了晏都,同时还有被押解回京的拿着锦王密令的死士。原本一切顺利的疏通为主,截堵为辅,以工代赈的法子进展十分顺畅,可突然有人用了劣质不堪一击的物料换了堤坝用的材料,又派人去挖开了本来疏通顺利的水渠,大水来时,直接冲垮了堤坝,冲上了两岸的房屋农田,大雨不断降下,洪水遍布了半个滁州。好在有人提前安置了居住的百姓,去了洪水没有伤及的地方,
并控住了被有心人故意散播的刚要蔓延的瘟疫,才得以减少百姓的伤亡,没有激起更多的民怨。襄王的手下和治水的百姓抓住了去破坏的死士,连死的机会都给留,就往晏都押送了过来,带着万民请愿书。
龙颜震怒,殿前跪着为儿子求情的贵妃,哭的几近晕厥,也没能将锦王从狱中放出来。皇帝封了锦王府,侧妃苏蘅被传到了宫内,玉书房案头是苏砚递上的苏蘅当时亲笔书信。
百姓无辜,万千百姓幸免于难,王妃之功也。治水失败,滁州被毁,锦王之过也。
那瘟疫传播犹如神来之笔,与当年太子案如出一辙。
锦王跪在殿前,毫无悔意。
父皇,儿臣哪里不如太子,只因他是长子是先后所生,无论我做的多好,您都不曾正眼看我。兄长已逝,您又将我的辛苦给了那什么都不懂的老三,儿臣不懂,凭什么。
凭你,就是如此沉不住气。凭你,暗中做的那些小动作,你真当朕是瞎子么皇帝一夜间仿佛老了十岁,他少年当政,一心为民,后来伤了身子,只得这四个儿子,现如今,又要让他失去一个。
锦王被削去了王爵,收了封地,囚在了锦王府。
我端着银质的酒壶,推门进了楚怀瑾的书房,他头发凌乱,早已没有往日的风姿。
看见我,突然疯了般的大笑。
是你,是你对不对
你是,阿鸢他止住笑声,目光冷的像淬了寒毒,踉跄着脚步向我走来。
王爷,这是太子亲手酿的桃花醉,您从前最是喜欢。
太子从前对这几个弟弟,都很是疼爱,尤其是年纪相差最小的锦王,那时因他爱喝桃花醉,那年他捡了府里最好的桃花,酿了整整五十坛,被我搬去了文宝斋地窖里藏了十坛,太子殿下也爱桃花醉啊。
听到桃花醉,他竟颤动着身子停了下来,眼角轻轻划下了两道湿痕。再睁眼,两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阿鸢,给本王斟满。
我给他倒了一杯又一杯,他杯杯痛饮。
酒醉之时,他起身,走到窗口,看着天空那轮残月,大声的吟诵着那首棣棠吟,是当世大儒顾隐的诗,殿下在时最为喜爱。
我拔下浸了毒的簪子,插进了他的脖颈,他回头的目光里有不甘,也有释然。
桌旁的红烛正燃得肆意,我拿起点燃了帘子,扔在了脚下,意识在烟火迷蒙处开始不清楚。
闭眼之前,
我仿佛看到了那清隽的身影跳入了火海,大声喊着阿鸢。
殿下,是你吧,是你来接阿鸢了!
(六)终章
再次醒来,我躺在一个满是画作的房内,里面全是我早年的画作,甚至有些不曾示人的涂鸦。
殿下,是你么
看着那背影,我的双眼有些模糊了。
殿下,阿鸢为你报仇了,你可知我以为一定是我死了,才能见到这些东西,才能见到他温雅的背影。
他徐徐转身,是那熟悉的面庞,似含春水冷冽清澈的眸子映衬出了我惊讶的面庞。
是你
阿鸢,你可知,你也是一直是我唯一的阿鸢。他淡淡的笑了笑,那笑意却很深。
那年秋日,太子楚怀煜搭着探花郎的肩膀,说是只等他官升四品就可以来接走他的阿鸢了。阿鸢可不能嫁给一个六品编修。
他屈身一礼,脸上尽是笑意。
臣定当竭尽全力,谢殿下慧眼,体恤我一片赤诚,将阿鸢许我。
远处的穆辞朝匆忙跑来,大喊着太子哥哥!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