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田都元帅的禁忌祭品 > 第一章

1
破庙琴杀
南管的音律像是从极幽深的时间裂缝里渗出来的,呜咽缠绵,每一个音符都拖着古老潮湿的尾调,钻入耳膜,缠紧心脏。我被那乐声引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夜雾弥漫的青石板路上。
两侧黑瓦灰墙的屋舍门窗紧闭,死寂无声,只有这诡谲的丝竹声,和我腕间那对银镯子冰凉的撞击声,在湿漉漉的空气里一下下敲着。
我是祭品。
阿嬷枯瘦的手把浸了香油的茉莉花串挂在我脖颈上时,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我不敢深究的恐惧和一种近乎疯狂的虔诚。囡仔,莫惊,她声音哑得像破旧的风箱,相公爷点了你,是天大的福气……去,好生伺候,护佑我们一方清吉平安。
福气我低头看了看身上这套过分宽大、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猩红礼衣,布料摩擦着皮肤,粗糙又冰凉。他们给我脸上扑了厚厚的粉,点了胭脂,说这样才像献给神明的鲜活祭礼。可我只觉得像戏台上即将被推出去斩首的囚犯,浑身都散发着不祥的、任人宰割的气息。
乐声陡然拔高,尖利得刺人,随即又低沉下去,迂回婉转,像无数只看不见的手,推着我停在一座庙门前。
没有匾额。两盏惨白的灯笼在檐下晃着,映出黑沉木门上斑驳的漆色和模糊不清的浮雕纹样。风里那股线香燃烧后的冷涩余味更重了,混杂着陈年木料和苔藓的腐败气息。
引路的乐师们在我身后数步之外就停了脚,垂着头,身影在雾气和灯影里模糊成一片沉默的剪影。无人上前,无人言语。
吱呀——
沉重的木门自己朝内打开了一道缝隙,里面是更深的黑暗,那勾魂摄魄的南管乐声,正从这黑暗的最深处流淌出来。
冷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但我没有退路。阿嬷、族老、所有族人苍老又饱含威胁的目光钉在背上。我吸了一口冰凉的、浸满了香味的空气,伸手,推开了那扇门。
门内是一个幽深的院落,青石板缝隙里长满了湿滑的苔藓。正殿的大门洞开,里面烛火摇曳,映得一片昏黄。浓得化不开的香烟几乎凝成实质,白茫茫地翻滚着,沉甸甸地压下来,让人喘不过气。
我一步步走进去,高耸的门槛像一道冰冷的界碑。
正殿中央,一尊高大的神像端坐于缭绕的烟雾之后。彩漆鲜艳得有些刺目,金箔在跳动的烛光下反射着忽明忽暗的光泽。那是田都元帅,俗称相公爷。戏班之神。
他头戴双翅官帽,面如傅粉,唇染朱丹,一双细长的凤眼低垂着,似笑非笑。可我才刚一踏入,就感觉那两道目光倏地抬了起来,穿透层层烟雾,精准地落在我脸上。
那不是泥塑木雕的死物该有的眼神。活的一样,带着一种古老的、玩味的审视,黏腻又冰冷,从我涂满脂粉的脸,滑到微微发抖的手指,寸寸刮过,仿佛在评估一件送上门的货物是否合格。
供桌上,粗大的红烛燃烧着,烛泪一层层堆叠滚落。三柱线香笔直地插在铜炉里,青烟袅袅上升,扭曲盘绕,变幻出各种诡谲的形状。
乐声不知何时停了。
死一样的寂静猛地攥住了我。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还有我自己的心跳,撞在肋骨上,一声声,重得发慌。
我被那目光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冷汗无声地浸湿了里衣,贴在背上,一片冰腻。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漫长的一百年。
当——
远处似乎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极遥远,模糊不清。
就在那余音将散未散之际,一缕笛音,毫无预兆地、尖利地刺破了这片死寂!
那调子极高,极锐,不成曲调,像一根冰冷的银针,直直扎进天灵盖,搅得人脑仁生疼。
我浑身一颤,猛地朝笛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那是神像后方,被厚重、暗沉的神帐严实实遮挡住的内殿。
笛声呜咽,时断时续。
紧接着,一种细微而清晰的声音掺了进来。
咻咻……窸窣……
是布料摩擦的声音。极光滑的绸缎,被提起,旋转,甩动,拂过地面……是水袖!是有人在里面舞动水袖!
但这深更半夜,在这供奉着戏剧之神、外人绝不敢踏足的禁忌内殿里,怎么会有伶人舞动
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我的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
不对。
还有别的味道。
浓郁的檀香和线香气味里,混进了一丝别的……一丝极其微弱,但绝不可能错辨的甜腥气。
是血的味道。新鲜的血。
那血味,和着那诡异的笛声、那无人可能发出的水袖声,一丝丝、一缕缕地从厚重的神帐后面飘出来,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鼻子。
我的手脚冰凉得像浸在雪水里。逃念头一起,就被那无形的神威和门外深不见底的黑暗压得粉碎。
鬼使神差地,我被那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好奇心驱使着,抬起不住发抖的脚,一步一步,挪向那幅隔绝了所有视线的暗红色神帐。每靠近一步,那笛声、水袖声、血腥味就浓重一分。
终于,我挪到了帐前。
暗红的帐幔沉重垂地,边缘一道狭窄的缝隙,透出里面更幽暗的光线,像恶魔微微睁开的眼缝。
笛声在这一刻拔出一个几乎要撕裂耳膜的尖音,然后戛然而止。
水袖舞动的声音也停了。
只剩下那血腥味,浓得令人作呕。
死寂。令人发疯的死寂。
我颤抖得几乎站不住,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将冰凉的手指搭上那厚重帐幔的边缘,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挑开一条缝隙——
内殿只点着一盏小小的长明灯,光线昏惑。
一个身影背对着我,站在昏暗的灯影下。
高大,穿着戏台上武将的蟒袍,头顶冠饰……那身形,那装扮,分明是外殿那尊田都元帅神像!
可他……是活的。
蟒袍的肩部在微微耸动,伴随着一种极其细微的、湿漉漉的吞咽声。他脚下,昏暗的光线照出一滩深色、黏稠的液体,正缓缓洇开。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令人窒息的血腥气。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肩部的动作猛地停住。
然后,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那颗头朝着我的方向转了过来。
颈骨发出令人牙酸的喀嚓轻响。
彩漆描画的脸谱在昏暗中扭曲,原本似笑非笑的表情彻底变了形。嘴角的部位,金漆大片地剥落,咧开一道巨大的、不符合人体结构的口子,一直撕裂到耳根下,露出里面暗红色的、蠕动的肉茬和森白的牙床。那裂开的巨口边缘,还沾着新鲜淋漓的、尚未干涸的暗红血渍!
那双眼睛,不再是彩绘的死物,而是两个深不见底、冒着幽幽寒气的黑洞,直勾勾地锁定了我。
一种非人的、混合着金石摩擦和血肉蠕动感的嘶哑声音,从那可怕的裂口中挤出来,带着一丝餍足后的慵懒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在这死寂的血腥内殿里回荡:
好听么
我像被抽干了所有骨头和血液,僵死在原地,连瞳孔都凝固了。
那咧到耳根的骇人血口无声地咧得更大了一些。
本帅还缺个会弹琵琶的同行。
2
血弦琵琶
那声音像是生了锈的铁器在粗糙的石面上狠狠刮过,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毛刺,扎进我的耳膜,又顺着血液冰进四肢百骸。
同行
和这尊嘴角淌血、形貌骇人的神明同行
我喉咙里堵着一声尖叫,却被无形的恐惧死死捂住,吐不出来,也咽不下去,只在胸腔里闷闷地回响,震得五脏六腑都要移位。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逃!不顾一切地逃!
我猛地转身,宽大猩红的祭品礼衣绊住了脚,一个趔趄几乎栽倒。手胡乱在冰冷的、布满香灰的地面上一撑,爬起来就没命地往外冲。身后那两道黑洞洞的目光像是烙铁,烫在我的脊背上。
供桌上的烛火在我带起的风中疯狂摇曳,将神帐上扭曲的影子投射得如同群魔乱舞。
没有脚步声追来。
只有那嘶哑扭曲的声音,慢条斯理地追着我的背影,穿透浓重的血腥和檀香混合的气味,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跑什么……你的琵琶……本帅等着听……
琵琶我哪来的琵琶我甚至不会弹!
恐惧像潮水淹没了头顶,我什么都不敢想,只顾跌跌撞撞扑出正殿门槛,冲进院子里弥漫的夜雾中。冰冷的雾气瞬间包裹上来,沾湿了脸上厚重的脂粉,黏腻不堪。
来时引路的南管乐声早已断绝,那些乐师的身影也消失得无影无踪。黑沉的大门在我冲过后,悄无声息地、沉重地自己合拢,发出嘭的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我瘫倒在门外冰凉的青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叶像是破了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剧烈的刺痛。冷汗早已浸透里衣,紧紧贴在皮肤上,被夜风一吹,冻得人牙齿格格打颤。
脖颈上那串香油浸泡过的茉莉花串散落开来,浓郁的香气混合着庙里带出的血腥冷香,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甜腻味道,顽固地萦绕在鼻端。
我挣扎着爬起来,回头望向那紧闭的庙门。两盏白灯笼在雾里静静挂着,像两只没有瞳仁的惨白眼珠,冷漠地注视着我这个侥幸逃脱的祭品。
一夜无眠。
只要一阖眼,就是那双黑洞洞的眼睛,那张咧至耳根、淌着血的嘴。还有那句本帅还缺个会弹琵琶的同行,在死寂的脑海里反复回响。
天亮时,我几乎是爬着回到了镇尾的家。阿嬷守在门口,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在晨光里显得灰败。她看到我踉跄归来,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如释重负,随即又被更深的恐惧覆盖。她什么都没问,只是颤巍巍地递过来一碗滚烫的、气味刺鼻的符水。
喝了它,祛祛阴气。
那水的味道难以形容,苦涩里带着一股陈年香灰的沉闷。我捏着鼻子灌下去,从喉咙到胃里都火烧火燎。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没有索命的鬼神追来,镇上的人看我的眼神却变了。不再是看一个普通的邻家女孩,而是看一个从禁忌之地归来、身上打着神明印记的异类。敬畏、恐惧、疏离,还有一种隐秘的、让我脊背发凉的好奇。
他们似乎在等待什么。
我也在等。等那双眼睛再次出现,等那嘶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每一阵夜风吹过窗棂,每一次野猫跳过屋顶,都能让我惊跳起来,冷汗涔涔。
直到第五日黄昏。
落日像个巨大的、溃烂的伤口,血红色的余晖泼洒在天边。我正帮着阿嬷收拾晾晒的草药,镇里祠堂的钟声突然被敲响了。
当——当——当——
钟声急促而沉闷,带着一种不祥的意味。
阿嬷的手一抖,簸箕里的干草药撒了一地。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来了……还是来了……
我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跟着阿嬷深一脚浅一脚地赶到祠堂时,里面已经黑压压站满了人。族老们全都到场,面色凝重地坐在上首。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压得人喘不过气。
祠堂中央的地上,放着一副担架,盖着白布,白布下透出一个人形轮廓。白布靠近头部的位置,浸染开一大片暗褐色的、已经干涸的血渍。
死一般的寂静里,一位族老用苍老沙哑的声音开了口,每一个字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守祠堂的阿川……没了。
他顿了顿,浑浊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噤若寒蝉的人,最后,落在我脸上。那目光沉重得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昨夜是他值夜……今早发现时……就这样了。
另一人接口,声音发颤:身上不见伤口……可、可血都快流干了……脸……脸还笑着……
在他怀里发现的。最先开口的族老缓缓抬起手。
他枯瘦的手掌里,托着一件东西。
那东西一现出来,祠堂里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那是一把琵琶。
样式古旧,琴身暗红,像是被血浸透了无数次,又一次次阴干后沉淀下来的那种令人不安的暗红色。琴颈上雕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那莲花瓣的线条却扭曲得如同挣扎的鬼手。
而最刺眼的,是那四根琴弦。
在祠堂昏黄的光线下,那四根弦泛着一种诡异的、湿漉漉的暗红光泽,根本不是常见的丝弦或钢弦。它们绷得紧紧的,仿佛刚刚被人用手指狠狠拨弄过,甚至能看到极细微的、尚未完全凝固的……血珠,正顺着琴弦缓慢地、一点点地凝聚,然后滴落。
嗒。
一滴暗红色的血珠坠落在祠堂铺着的青石板上,声音清晰得骇人。
那族老死死盯着我,声音像是从坟墓里刨出来的一样:
这是……相公爷赏你的。
他要你……用心弹。
3
血契暗生
祠堂里死寂无声。
那滴血砸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像是直接敲在了每个人的天灵盖上。所有目光都钉在那把暗红色的琵琶上,又惶惶地、带着某种尖锐的惊惧转向我。
相公爷赏你的。
族老枯哑的声音在凝固的空气里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
他要你……用心弹。
我的视线无法从那把琵琶上移开。琴身那暗沉的红色像是活物,在祠堂昏惑的光线下微微起伏,吸吮着周遭的光线和温度。那四根浸血的弦绷得死紧,仿佛下一瞬就要不堪重负地断裂,或者……弹出某个无人敢听的音符。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符水的苦涩和一种更深沉的恶心感直冲喉咙。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撞上冰冷坚硬的墙壁,无路可退。
不……一个字挤出来,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没人理会我的拒绝。恐惧已经彻底攫住了在场的每一个人,而恐惧往往催生出最直接的残忍。与其让这邪门的、索命的东西留在祠堂,或是落到自己头上,不如尽快推出去。
两个面色惨白的族中壮丁走上前,他们的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我,更不敢看那把琵琶,只是依照族老的示意,僵硬地抬起担架——连同那具盖着白布的干瘪尸体和那件血腥的赏赐。
人群沉默地分开一条道,像躲避瘟疫一样让开空间。他们低垂着头,目光却像芒刺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被裹挟着,浑浑噩噩地跟着担架往回走。阿嬷枯瘦的手死死攥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她的颤抖透过皮肤传来,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
那把血琵琶被放在了我家堂屋正中央的八仙桌上。
它一被放下,屋里的空气就骤然冷了下去。原本熟悉的、带着草药和旧木头味道的家,瞬间变得陌生而逼仄。它静静地伏在那里,暗红的色泽与周围一切格格不入,像一个强行嵌入生活的、狰狞的异物。
没人说话。族老和那些人都迅速退走了,仿佛多留一刻都会沾染不祥。阿嬷松开我,走到供奉着简陋祖先牌位的角落,点燃了三炷新的线香,烟雾笔直上升,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满了绝望的祈禳。
我靠着门框,远远盯着那东西。
接下来的两天,我绕着那张桌子走。吃饭时背对着它,睡觉时用厚厚的旧棉被蒙住头。可它无处不在。
即使背对着,也能感觉到那暗红色的琴身像一只半阖的血眼,在黑暗中凝视着我的后脑。夜里,极静的时候,耳边总会幻听出极其细微的嗡鸣声,像是那绷紧的血弦正在自主震颤,等待着被拨动。
阿嬷试过用一块厚厚的黑布将它盖起来。可第二天清晨,那黑布总是无声无息地滑落在地,琵琶暴露在晨光中,暗红的色泽似乎更加深沉欲滴。
恐惧像藤蔓,两天时间足够它从脚踝缠绕至脖颈,越收越紧,让人窒息。
第三天夜里,我彻底失眠了。
屋外风声呜咽,像是无数冤魂在低泣。桌上的琵琶在月光投下的微弱光斑里,轮廓模糊,却散发着一种致命的、邪恶的吸引力。
那个嘶哑的声音又开始在脑海里盘旋。
本帅还缺个会弹琵琶的同行……
你的琵琶……
用心弹……
一遍又一遍,如同最恶毒的诅咒。
一股莫名的焦躁和一股破罐破摔的狠劲猛地窜了上来。与其这样被无声无息地逼疯,不如……
我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一步步走向那张桌子。
月光惨白,照得那四根血弦泛着湿冷的光泽。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抬起,颤抖着,缓缓伸向那琵琶。
碰到琴弦的瞬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直刺灵魂深处的震鸣从指尖传来!
根本不是幻听!
冰寒刺骨!那触感根本不是丝弦或金属,而是某种……凝固的油脂包裹着坚韧筋膜的诡异感觉,黏腻又冰冷,带着一种活物的弹性。
与此同时,指尖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我猛地缩回手。
借着惨淡的月光,我看见自己右手的食指指尖,被划开了一道极细极深的口子。一颗殷红的血珠正迅速渗了出来。
而那条沾染了我鲜血的琴弦,其上暗红的色泽似乎突然活泛了一瞬,微微流转,将我那滴血悄无声息地吞没了进去,再无痕迹。
琵琶依旧静默地伏在桌上。
但我却清晰地感觉到,我和它之间,某种冰冷邪恶的联系,建立了。
从此,如影随形。
4
无弦之音
指尖的刺痛尖锐而短暂,像被冰针刺了一下。那滴血珠渗入暗红琴弦的瞬间,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触感顺着指尖的伤口逆流而上,蛇一样钻进血管,顷刻间蔓延到四肢百骸。
我猛地抽回手,连退几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震下簌簌灰尘。
堂屋里死寂无声。
月光透过窗棂,惨白地照在那把琵琶上。它静伏着,暗红的琴身吞噬着光线,那四根吞了我血珠的弦,似乎比刚才更亮了些,泛着一种湿漉漉的、不祥的幽光。
没有变化,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枷锁,在刚才那一瞬间,已经无声无息地套上了我的脖颈,缠紧了我的魂魄。我能感觉到它的重量,它的寒意,它那沉默的、恶毒的注视。
阿嬷在里屋似乎被我的动静惊动,含糊地梦呓了一声,翻了个身,又没了声息。
我死死盯着那琵琶,一夜无眠。
第二天,镇上关于祠堂守夜人阿川的死,已经有了更多绘声绘色、却更加统一的细节传闻。他们说发现时,阿川干瘪的尸体就蜷在祠堂角落,怀里紧紧抱着这把琵琶,脸上凝固着一个极其诡异的、极度欢愉的笑容,嘴角几乎咧到耳根,与他枯槁凹陷的面容形成骇人的对比。他身上找不到任何伤口,但全身的血液仿佛被某种力量彻底抽干,皮肤灰败得像陈年的旧纸。
而所有的流言,最终都指向同一个结论——阿川是替我死的。因为相公爷最初点名要的,是我这个祭品。阿川的暴毙,是神明降下的警告,是对我迟迟不回应赏赐的惩罚。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镇子里无声地蔓延。人们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敬畏或疏离,而是掺杂了赤裸裸的怨恨和恐惧,仿佛我本身就成了那个带来灾祸的不祥之物。他们远远看见我便避开,如同躲避麻风病人。连平日里偶尔会对我笑笑的孩子,也被大人一把拽走,死死捂住嘴巴。
我被彻底孤立在这无形的囚笼里,而囚笼的钥匙,是那把吸血的琵琶。
阿嬷更加沉默,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死苍蝇。她不再试图用黑布盖住琵琶,也不再念叨任何祈福的话,只是整日跪在祖先牌位前,佝偻的脊背透着一股认命般的绝望。这个家,连同我,都被一股沉沉的死气笼罩着。
又过了两天,死了一个外乡的戏子。
那是个路过镇子、错过了宿头、想在破旧戏台角落里将就一晚的年轻人。第二天清晨被人发现时,情形与阿川一模一样——干瘪,带笑,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胡琴,胡琴的弦却崩断了,琴身上沾染着可疑的暗红色污迹。
流言瞬间变成了实质的利刃。
是她!是那个被相公爷点中的祭品!
她不弹那琵琶,相公爷就要一直索命!
她要害死我们所有人!
恐慌的村民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傍晚,天色阴沉得如同灌了铅,一群人拿着火把和锄头,沉默地围在了我家门外。火把的光跳跃着,映亮一张张被恐惧和愤怒扭曲的脸。他们没有冲进来,也没有叫骂,只是那样沉默地围着,像一群等待时机的饿狼,用目光无声地施压,要将我和那邪物一起焚烧殆尽。
阿嬷颤抖着想去关门,被我拉住了。
没用的。
我转过身,目光越过狭窄的堂屋,落在八仙桌上。
那把琵琶静静地躺在那里,在门外投进来的、摇曳的火光映照下,暗红的琴身仿佛活了过来,内里有粘稠的血液在缓缓流动。它在等待。
我知道,不会再有任何侥幸。下一个死的会是谁是隔壁无辜的孩童还是年迈的阿嬷
冰冷的绝望和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像藤蔓一样绞紧了我的心脏。
我一步一步,走向那张桌子。
屋外的火光和压抑的骚动似乎都远去了,世界只剩下我和它。
我伸出手,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但这一次,我没有再犹豫。
手指,轻轻搭上了那冰寒刺骨、黏腻滑韧的血色琴弦。
没有拨动。
甚至没有用力。
就在我的指尖触碰到琴弦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震鸣,自主地从琵琶的腹腔内传了出来!
那声音空洞、幽远,根本不像是物理拨弦所能发出,更像是从极深的地底、或者某个被遗忘的血池深处传来的回响。
紧接着,一股庞大无匹的吸力猛地从指尖的接触点爆发!
我惊骇地想抽手,却根本动弹不得。全身的力气,甚至包括翻涌的情绪——那极致的恐惧、绝望、愤怒——都像是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疯狂地朝着那四根琴弦涌去,被它们贪婪地吸吮吞噬!
更可怕的是,我感觉到自己的听觉被强行扭曲、拉长了。
屋外风穿过破旧门缝的呜咽声,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村民粗重的呼吸声,甚至更远处野狗的吠叫……所有这些声音,在传入我耳中的瞬间,都被剥离了原本的属性,扭曲、重组,变成了一种单一而恐怖的认知——
它们,全都是杂音。
是干扰。
是必须被清除的、不和谐的、刺耳的……废物。
而在这片被扭曲的听觉世界的中心,在那琵琶无声震颤的核心,我听到了一个绝对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烙印在灵魂上。
嘶哑,冰冷,带着一种金石摩擦的血腥质感,和一丝慵懒的、玩弄猎物般的戏谑:
听见了吗
这些……都是不该存在的调子。
清理掉。
我的手指,在被那股力量彻底控制的情况下,自主地、僵硬地,在根本没有被拨动的琴弦上,做了一个虚按的动作。
指尖下,冰寒刺骨。
屋外,一个正用力捶打着院门、叫骂得最凶的村民的声音,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戛然而止。
随即,重物倒地的闷响传来。
死一样的寂静,猛地降临。只剩下火把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我僵在原地,冷汗瞬间浸透全身。
那琵琶腹中的嗡鸣声低了下去,仿佛餍足地叹息了一声。
指尖那可怕的吸力和控制感,如潮水般退去。
我猛地抽回手,看着自己的指尖——完好无损,却残留着那种冰寒黏腻的触感,以及……一种刚刚间接掠夺了生命的、令人作呕的实感。
我抬起头,透过门缝,看到外面的人群惊恐地退开,火把的光圈乱晃,映出地上一具刚刚倒下的、迅速干瘪下去的轮廓。
无声的杀戮。
以音律之名。
而我,成了这件邪器延伸出来的、沾满血腥的……手指。
5
无声的献祭
堂屋里死寂如坟。
指尖残留的冰寒黏腻挥之不去,像一层无形的污垢,渗进皮肉,蚀入骨髓。屋外短暂的死寂后,是骤然爆发的、被压到极致的惊恐嘶喊和混乱脚步声,人们连滚带爬地逃离我家门口,火把被丢弃在地上,挣扎着燃烧,投下疯狂跳动的、扭曲的影子。
我没有去看门外那具迅速干瘪下去的尸体。不必看。那重物倒地的闷响和生命戛然而止的断裂感,已经通过那邪异的琴弦,清晰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
胃里空荡荡的,连酸水都吐不出来,只有一阵阵冰冷的痉挛。
阿嬷瘫坐在里屋门口,张着嘴,灰败的脸上是老泪纵横后的空洞,她望着我,眼神里是彻底的陌生和破碎的恐惧。我移开目光,无法承受。
那把琵琶依旧静伏在八仙桌上,暗红的琴身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饱满,仿佛刚刚饱餐了一顿,连那四根血弦上的光泽,都似乎温润了些许。
它在喂养。用生命,用恐惧,用我被迫施加的杀戮。
那一夜,镇子死了一半。
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死亡,而是某种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东西。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入夜后,再没有一声犬吠,一声婴啼,甚至一声咳嗽。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连烛火都只敢点最微弱的一盏。整个镇子沉入一片粘稠的、坟墓般的死寂里,仿佛任何一点多余的声响,都会惊动那尊蛰伏在黑暗中的嗜血神明,招来灭顶之灾。
我被彻底隔绝了。不仅是空间上的,更是某种存在意义上的。我走过时,原本偶尔还会偷窥的窗缝会猛地合紧,原本在门口玩泥巴的孩子会像见了鬼一样被大人闪电般拽回屋里,锁上门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集体的诅咒。
而我,被困在这越来越令人发疯的寂静里,困在那把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阴冷气息的琵琶旁边。
它的需求与日俱增。
起初只是偶尔的、轻微的嗡鸣,像饥饿的胃袋在空虚地抽搐。但很快,那嗡鸣变得频繁而焦躁,琴身那暗红的色泽也开始变得不稳定,时而黯淡如干涸的血痂,时而又流转欲滴,散发出更浓重的血腥冷香。
它在催促。
那种无形的压力再次降临,比上一次更沉重,更不容抗拒。它挤压着我的胸腔,攥紧我的太阳穴,冰冷的意志顺着脊椎爬行,试图再次操控我的手臂,去触碰那渴望饮血的弦。
我死死咬着牙抵抗,指甲抠进掌心,掐出深深的印痕。冷汗浸透了我的衣衫,又很快被一种从骨头里渗出的寒意冻干。
不能碰。绝对不能再碰。
每一次触碰,都是在将自己的灵魂更深入地抵押给那个可怕的存在,都是在用他人的性命来延续我这苟延残喘的、已然污秽不堪的生命。
可是,那无声的催促越来越强。
第三天夜里,嗡鸣声已经尖锐到像是无数根冰冷的针,持续不断地刺扎着我的耳膜和神经。桌上的茶杯开始出现细密的裂纹,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整个屋子都在那无声的索求中轻微震颤。
我蜷缩在角落,用破旧的棉被死死捂住头,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几乎要碎裂。抵抗的代价是意识开始模糊,眼前出现各种扭曲的幻象——那张咧至耳根的流血巨口,那双黑洞洞的、毫无感情的眼睛,还有阿川和那个戏子干瘪带笑的脸,他们在无声地尖啸。
就在我觉得自己下一秒就要彻底崩溃,要么疯掉,要么被迫再次伸出手时——
屋外,极其遥远的地方,突然传来了一丝极细微、极飘忽的声响。
像是……有人在哼唱。
断断续续,不成调子,沙哑而苍老,却固执地穿透了这厚重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屏障,微弱地传了进来。
是镇东头那个又疯又哑的老乞丐婆!她平时就疯疯癫癫,睡在破庙烂檐下,偶尔会发出一些毫无意义的呓语和嘶吼。全镇恐怕只有她,因为彻底的疯癫和与世隔绝,还不知道这几天发生的恐怖,也不知道保持寂静的生禁令。
她那无意识的、沙哑的哼唱,在这片绝对的死寂里,简直如同惊雷一般刺耳!
几乎就在那哼唱声传来的瞬间——
桌上的琵琶猛地一震!
那嗡鸣声骤然拔高,变得尖锐而亢奋,充满了发现猎物的狂喜!暗红的琴身爆发出强烈的血光,将整个堂屋映得一片诡异猩红!
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冰冷力量瞬间攫住了我的右臂!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猛地抬起,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精准地朝着那剧烈震颤的血弦按去——
不!
我在心里发出无声的尖叫,用尽全部意志试图抗衡,却如同蚍蜉撼树。
我的指尖,再次重重压上了那黏腻冰寒的琴弦。
嗡——!!!
一声远比上次更加沉闷、更加饱含邪力的震鸣从琵琶腹腔内爆开!
这一次,我甚至听到了弦上反馈来的触感——那不是空震,我的指尖分明感觉到了一种极其细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阻滞和随之而来的……断裂感。像是某种极其纤细脆弱的东西,在极远的地方,被这无形的音波精准地掐断了。
屋外,那沙哑的、断断续续的哼唱声,戛然而止。
就像被人一把扼住了喉咙。
死寂。
比之前更深、更彻底的死寂,猛地笼罩下来。仿佛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被那只无形的手彻底抹去。
琵琶上的血光满意地收敛下去,嗡鸣声停止了,恢复了那副暗沉安静的邪恶模样。仿佛它从未躁动过。
控制着我手臂的力量潮水般退去。
我瘫软在地,浑身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剧烈地颤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
过了很久,也许只是一瞬。
远处,传来几声被极力压抑着的、细弱的啜泣声,随即又像是被猛地捂住嘴,彻底消失。
镇子,重新沉入了那服帖的、绝望的寂静。
而我知道,那个疯婆子,死了。
又一次。无声的献祭。
我抬起不住颤抖的双手,捂住脸,指甲深深陷进皮肤。
冰冷的绝望,如同最深的井水,彻底淹没了我。
6
残谱寻踪
死寂不再是夜晚的专利,它像潮湿的霉菌,不分昼夜地滋生、蔓延,彻底侵蚀了这座小镇。白昼如同鬼域,街道上空无一人,连风经过都小心翼翼,不敢惊动屋檐下悬挂的枯萎艾草。人们活在无声的恐惧里,用眼神交换着绝望,每一个看向我窗口的视线都淬着冰冷的毒和更深的畏怖。
那把琵琶安静地伏在桌上,暗红的琴身像一颗沉寂的心脏,每一次微不足道的嗡鸣都让我如惊弓之鸟。我知道,暂时的平静只是假象,是邪物餍足后的小憩。下一次饥饿来临前,我必须找到一条生路,否则,不是镇子被这无声的杀戮彻底吞噬,就是我被它彻底同化,成为它延伸出来的、没有意志的杀戮手指。
阿嬷彻底垮了。她整日蜷在炕上,对着墙壁无声地蠕动嘴唇,眼神涣散,偶尔清醒片刻,看到我时便会剧烈地发抖,仿佛我比窗外任何东西都可怕。这个家,连同我最后一点人间牵绊,正在迅速腐朽。
不能再等。
趁着又一个灰白死寂的午后,我裹紧头巾,像一缕幽魂溜出家门。镇子中心的祠堂,是唯一可能藏有线索的地方——关于田都元帅,关于这邪异的赏赐,关于如何摆脱。
祠堂大门虚掩着,里面比外面更阴冷,光线晦暗,浓重的陈年香火和灰尘气味几乎令人窒息。阿川死去角落的那片地面,颜色似乎比别处更深些。我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屏住呼吸,在堆积如山、落满厚尘的族谱、旧账本和祭祀记录里翻找。
灰尘呛得我连连咳嗽,每一次声响都在空荡的祠堂里激起令人心惊的回音。手指拂过虫蛀的绢帛、脆黄的纸页,上面大多是枯燥的田亩记录和祖先名讳。时间一点点流逝,绝望又开始探头。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指尖触到一本垫在腐朽供桌腿下、薄薄一册、几乎与灰尘融为一体的线装旧簿子。抽出来时,封面的字迹已模糊不清,只能勉强辨认出《……祀考略》几个字。
心脏莫名一跳。
我颤抖着拂去厚厚的积尘,就着窗棂透进来的微弱天光,小心翼翼地翻开。纸张脆弱得几乎一碰即碎,上面的字是竖排毛笔手抄,墨迹暗淡,有些地方还被蠹虫啃噬得难以辨认。
前面几页都是些寻常的祭祀流程和神祇赞歌。我快速翻过,直到后半部分,一些零散的、看似杂记的段落吸引了我的注意。
……元帅喜音律,尤嗜琵琶,然非世间凡音……闻异响则躁,必涤之而后快……
……其性桀骜,受享亦施罚,以‘清音’为名,实则以血饲器……
文字断续而隐晦,夹杂着许多看似荒诞不经的传说碎片。但字里行间透出的信息,却让我遍体生寒。这并非正统的祭祀记录,更像某个知情者惊恐又压抑的私密笔记。
翻到最后一页,右下角有一片更大的蠹蚀痕迹,几乎毁掉了小半页内容。但在残存的部分,我看到了几段更加惊心动魄、也更难以索解的文字:
……非愿受者,血契已成,则如影随形,挣脱无门……然,万物有隙,神亦有所困……
……或以极哀之音动其心魄,或以至污之物秽其法身,或寻其真名……真名藏于……
后面的几个关键的字眼,恰好就在被虫蛀掉的那个破洞里,只剩下一点点模糊的墨迹边缘,根本无法辨认!
真名藏于何处!
我焦急地用手指抚摸那片残破的纸页,试图找出一点线索,却只沾了一手灰尘和碎屑。
就在心神激荡、气血翻涌之际,胸口突然毫无征兆地一烫!
是那枚贴身戴了多年、阿嬷说是捡到我时就挂在我脖子上的小玉坠。它只有指甲盖大小,素面无纹,平日里触感温凉,此刻却毫无缘由地发起热来,烫得我皮肤刺痛。
我下意识地捂住胸口,惊疑不定。
几乎在同一时间——
嗡……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震鸣,并非来自祠堂,而是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
是那把琵琶!它感应到了什么
一股冰冷的悸动顺着那无形的联系猛地传来,带着一丝……被惊扰后的不悦和探寻。
不好!
我猛地合上那本残破的簿子,心脏狂跳,来不及细想,将它飞快塞进怀里最深处,转身就往外跑。
玉坠的灼热感迅速褪去,恢复冰冷。
脑海中的嗡鸣也低伏下去,但那丝被惊动的冰冷感知,却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并未完全消失。
我逃也似的冲回死寂的街道,怀里的残谱硌着胸口,冰冷坚硬。
真名藏于何处
玉坠为何突然异动
这些问题在我脑中疯狂盘旋,混合着琵琶那无声的威胁。
唯一的线索指向未知,而黑暗,已经察觉了我的窥探。
7
绝响破幽冥
怀里的残谱像一块冰,硌在胸口,寒意丝丝缕缕渗入皮肉,却无法熄灭心头那点被绝望逼出的疯狂火苗。真名……必须找到真名!这是那本蠹蚀的旧簿子暗示的唯一生路,是斩断这无形血契、终结这场无声屠杀的关键。
可它藏在哪里那该死的虫蛀痕迹吞没了最关键的信息。
我跌跌撞撞冲回家,反手死死闩上门,背靠着冰冷门板剧烈喘息。堂屋内,那把琵琶静伏暗处,像一头假寐的恶兽。我能感觉到它散发出的、比之前更清晰的冰冷意念,一丝被惊动后的狐疑和监视感,如同无形的蛛丝,缠绕在周围,让我汗毛倒竖。
不能再待在这里!等它彻底苏醒,下一次清音的要求降临时,我绝无可能再抵抗。
目光落在墙角那只落满灰尘的旧箱笼上。那是阿嬷的嫁妆箱,里面或许还藏着些老一辈留下的、可能关联旧俗的东西。我冲过去,几乎是粗暴地掀开箱盖,一股陈腐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是几件褪色的旧衣,一些零碎针线,底下压着一本更破旧的黄历。
我胡乱地将东西全都扯出来,抖落,指甲在箱底木板上徒劳地刮擦。
没有。什么都没有。
绝望像冰水浇头。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时,指尖忽然触到箱底内侧一角似乎有极细微的松动。心猛地一跳,我趴下去,借着窗纸透进的微光仔细查看。那块木板边缘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缝隙,比别处略高一丝。
指甲抠进去,用力一撬!
一小块薄薄的木板被掀了起来。下面是一个狭窄的暗格,里面只放着一件东西——一卷颜色暗沉、边缘破损严重的古老画轴。
心脏狂跳起来,血液冲上头顶。我颤抖着手取出画轴,触手是一种极其柔韧又冰凉的皮质感,绝非普通纸绢。
深吸一口气,我缓缓将画轴在地上展开。
画幅不大,颜料却古怪得惊人,像是用矿石和某种干涸的暗色液体调和而成,在昏光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立体感。上面画的并非常见的田都元帅神像!
那是一个身段极其妖娆、穿着破裂戏服的身影,正在癫狂旋舞,水袖甩出如同挣扎的血色轨迹。他的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混沌的扭曲,仿佛承受着极大的痛苦,又像是在宣泄无尽的狂怒。整个画面充满了动态的、濒临崩溃的疯狂意韵,看久了竟让人觉得头晕目眩,耳边似乎响起无数破碎刺耳的锣钹尖音!
这绝不是供人顶礼膜拜的神像!这更像是一种……禁锢,一种诅咒的显化!
我的目光死死盯住画幅右下角。那里用同样诡异的颜料,题着几行细密如虫爬的古怪字迹,并非汉字,扭曲盘绕,透着一股非人的邪气。
而在这些字迹旁边,还有一行稍大些、颜色略浅的朱砂批注,是汉字:
尔本癫狂伶人,仗技窃名,惑众敛祀,终遭反噬,魂缚血檀,永世鼓噪——雷海青!
雷海青!
这三个字像一道炽烈的闪电劈开我混沌的脑海!玉坠在胸口再次发烫,这一次灼热得几乎要烙进皮肉!无数混乱的碎片在眼前飞旋——那本残谱上关于真名的暗示、阿嬷偶尔提及的相公爷并非本尊只是尊称的嘟囔、这幅邪异画轴上癫狂的身影和这朱砂批注……
是了!田都元帅是尊号,是掩盖!这被琵琶束缚、以血食维系、憎恨一切杂音的存在,其真名是——雷海青!一个因痴迷音律乃至癫狂、最终被自身力量反噬困缚的邪灵!
就在我勘破这最关键秘密的刹那——
桌上的琵琶毫无预兆地爆发出刺目的血光!
嗡!!!
一声狂暴到极致的震鸣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整个屋子剧烈摇晃,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四根血弦疯狂自主震颤,发出尖锐的嘶啸!
它知道了!它知道我窥破了它的根脚!
庞大的、足以碾碎灵魂的冰冷怒意如同实质的海啸,从琵琶上爆发出来,瞬间将我吞没!我的四肢被无形的力量死死捆缚,整个人被拉扯着,面向那光芒万丈、邪气冲天的琵琶!
暗红的琴身表面,那斑斓的彩漆开始剥落,如同腐朽的皮肤片片凋零,露出底下漆黑扭曲、仿佛被烈火灼烧过的木质纹理!一个扭曲的、由光影和邪气构成的虚影从琴身上挣扎着浮现出来——不再是那个似笑非笑的神像,而是画轴上那个癫狂舞动的身影,没有五官的混沌面孔正对着我,散发出滔天的怨恨和杀戮欲望!
它要彻底撕破伪装,将我连同这个镇子一起拖入永恒的死寂!
挣脱的力量束缚着我,要将我的手指再次拉向那狂震的血弦,逼我奏响毁灭一切的终曲!
不!绝不!
在被那恐怖意志彻底淹没的前一瞬,我猛地低头,一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钻心的剧痛和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充斥口腔!
借着这极致的痛苦带来的短暂清醒,我凝聚起全部残存的意志、恐惧、绝望以及对生的最后渴望,对着那扭曲的邪影,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喊出了那个名字:
雷——海——青——!!!
声音嘶哑破裂,却像一道无形的、专门针对它的雷霆,狠狠劈出!
轰!!!
那狂暴的邪影猛地一滞,发出一声非人的、凄厉到极点的尖啸!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恶毒的诅咒,狠狠击中了它最本源的核心!
血光剧烈明灭,如同风中残烛!琵琶的震鸣变得混乱而痛苦!
束缚我的力量瞬间松动!
就是现在!
我猛地扑向那光芒乱闪、邪气溃散的琵琶,十指不再是拨弦,而是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疯狂,狠狠抓向那四根疯狂抽搐的血色琴弦!
嗤啦——!
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撕裂了某种活物筋膜的可怕声响爆开!
指尖传来被极致冰寒和滚烫同时灼伤的剧痛!但我死不松手,用尽全身力气向外撕扯!
崩!崩!崩!崩!
四根血弦应声而断!
它们在断裂的瞬间,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锐到超越人耳极限的恐怖音爆,随即化为四道粘稠的暗红污血,溅射开来!
呃啊——!!!
那邪影发出最后一声饱含无尽怨毒和不甘的哀嚎,猛地收缩,被强行扯回破裂的琴身之中!
刺目的血光彻底熄灭。
啪嗒。
那把暗红色的琵琶从桌上掉落在地,琴身从中裂开一道巨大的缝隙,边缘焦黑,如同被雷劈过。里面再无丝毫邪异波动,只剩下死寂的木头和干涸的血污。那四根断弦蜷缩在旁边,如同死去的毒蛇。
笼罩屋子的庞大压力和冰冷意念,潮水般退去。
窗外,死一般的寂静依旧持续着。
但某种更深层、更本质的、扼住整个镇子咽喉的东西,似乎随着那声真名的嘶喊和琴弦的崩断,一起碎裂了。
我脱力地瘫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指尖血肉模糊,舌尖刺痛,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远处,第一声压抑了太久太久的鸡啼,试探性地、微弱地响起,划破了沉重的夜幕。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