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灯会,我被挤到河畔观景台。
烟火骤然撕裂夜空时,孟谢珩突然攥住我的手腕。
他在万千流光中单膝跪地:雪梨,此余生,只守你一人。
我含泪点头的刹那,瞥见他袖中滑落的北境军报——
原来明日他就要出征。
1
上元节的京城,从来都是盛大的,盛大得近乎一场迷离的梦。
涌动如潮水的人群
我,茉雪梨,此刻便在艰难地跋涉。
锦缎的裙裾不时被旁人的步履勾绊,精心梳理的发髻也早被挤蹭得松散了几分。
我堂堂尚书府嫡长女,娇生惯养,被捧手掌心上,要金银珠宝有金银珠宝,要星星不给月亮,何曾这番憋屈
好烦,怎么还没找到他这家伙莫不是又在捉弄本小姐
我跺脚:本小姐回头找到他,一定要揍他一顿!
小姐,夫人不让我们出来,被发现可就不好了,咱们还是回去吧贴身侍女柏丽劝说道
我拒绝说道:不行,还没有找到他,他说过上元节要陪我出来的!
说着,我往人群中央走
柏丽的声音,如同被风吹散的柳絮,断断续续地从身后人潮的缝隙里飘过来:小姐……小姐您慢些……等等奴婢呀……
那声音微弱,带着显而易见的焦急,却轻易被淹没在周遭震耳欲聋的喧嚣里。
我只得停下,费力地转身,目光在攒动的人头间焦灼地搜寻柏丽那抹熟悉的鹅黄色身影:柏丽
在重重叠叠的陌生面孔后时隐时现,声音如同被激流冲刷的小舟,无论如何也靠不了岸。
我俩被人群冲散
,好看的裙子不知是谁家小孩子弄脏,快被挤成肉饼。
又找不到他
我心头那点出门时的闲适与期待,早已被这汹涌的人潮冲刷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点无措的茫然和隐隐的焦躁。
人流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被推搡着向玉带河的方向移动。
河畔那座汉白玉砌成的观景台,在远处灯火的映衬下显露出清冷的轮廓,像一座孤悬的岛屿。
我几乎是被人浪推搡着、跌撞着,终于踏上了那冰冷的台面。
背靠着雕琢着云纹的栏杆,一丝微凉的夜风从宽阔的河面上吹来,带着湿润的水汽,总算稍稍拂去了方才的烦闷与燥热
终于好点了,来都来了,先看看再说,也不知道他死哪里去了。
我轻轻吁出一口气,指尖下意识地抚平了衣袖上被挤出的褶皱。
刚欲稍稍定神,举目向河面望去,想看看那些传闻中精巧绝伦的莲花灯船。
然而,视线尚未聚焦
雪梨!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周遭所有的嘈杂,清晰地撞入我的耳中。
我的心猛地一跳,还未及循声望去,手腕已被一只温热而带着薄茧的手紧紧攥住。
是他––孟谢珩,少年将军,亦是我的青梅竹马,也是我今晚要等的人。
我吸了吸发酸的鼻头,有些委屈的说:你怎么才来啊
他的气息带着夜风的微凉,瞬间笼罩过来。
抱歉,是我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孟谢珩歉意道:我给你买糖葫芦好不好
我哼了声,双手叉腰:你居然让本小姐等这么久!一串不够,要十串!
孟谢珩笑的宠溺,指尖轻点我额头:不可以,你吃甜食牙齿容易痛,只可以给你买一串。
我瘪瘪嘴:小气鬼
小祖宗孟谢珩无奈笑道:那再给你加一个小糖人就当我来晚的赔礼了
我眼睛转了转,勉强道:好吧
2
上元节卖小吃的人很多
头发花白的老人吆喝叫卖:自个做的糖葫芦,可甜了,两文钱一串。
孟谢珩牵着我的手来到摊子上:老伯,给我来一串糖葫芦。顿了顿道:要顶上那串山楂裹糖霜最多的,她吃不得酸。
我不满:谁说我不能吃酸的了
他比我高好多,将手掌按在我发顶:你胃不好,不能吃太酸的,糖葫芦是好吃,可你胃受不住。
我是在疼爱中长大的孩子,要什么有什么,被拒绝不开心,抱手转头:不管!我就要吃!
你啊孟谢珩无奈摇头,凝了凝眉:忘了疼
被他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娘对我饮食很重视,不让我吃外边的东西。
当时馋,吃了好多酸的,胃很涨很痛,害怕被娘责骂,捂着肚子窝在床上滚。
孟谢珩来找我,看我满头大汗,脸色苍白的样子整个人六神无主。
我不懂,痛的是我,为什么他看起来比我还要难受。
后来他比我娘还要在意我吃的,和教习嬷嬷一样聒噪。
孟谢珩温柔得给我揉肚子的场景历历在目。
雪梨,乖孟谢珩递了串裹满糖霜的糖葫芦给我:还有糖人呢。
我有些不太爽,但也怕痛,没和他多争。
我们又来到一位老奶奶的摊子上,她做的糖人很精致。
老奶奶慈祥得笑:姑娘,你想要什么样的糖人啊
我白皙的玉指撑着下巴,略过摊位的摆设,挺好看的,可惜没我想要的。
不经意间,我的视线瞥到男人锋利的下颌线
,被吸引往上看,是孟谢珩英俊的脸庞。
我怔愣
孟谢珩这张脸没得说,很帅,五官轮廓分明,剑眉斜飞入鬓,鼻梁高挺,身着利落劲装,在人群中那么突兀。
我眼珠子转了转,指尖指孟谢珩:帮我照他的模样做一个糖人吧。
老奶奶犯了难:姑娘,这公子生的俊郎,我不好做……
我才不听那么多,从孟谢珩兜里掏出片金叶子:就做他!
孟谢珩侧头饶有兴致看着我笑
那眼神很像猎人引导猎物自愿一步一步进入陷阱……无法逃脱。
我被他盯的有些犯毛,一身鸡皮各嘎:你笑什么
孟谢珩摩挲下巴,很欠揍的笑:这位小姐莫不是对在下有意
他靠近我,俯身对我说,灼热的吐息擦过耳畔,沾染他气息的皮肤很烫……
我捂了捂发烫的脸,像是被戳中心思的恼怒:追本小姐的排了京城整条街,你哪点值得我喜欢
他黑眸闪过一丝戾气,暴怒,杀戮,太快了,没等我捕捉,收了笑,认真道:
那可否给我一点在你心上的位置
我被他的回答怔的失神,这家伙兴许又在捉弄我。
好啊,大发慈悲给你一个当本小姐仆从的机会。
孟谢珩轻笑,没有懊恼:那恭敬不如从命。
3
于是乎
我左手拿糖葫芦,右手拿糖人,时不时宠幸啃一口,指使身后孟谢珩拿东西。
街上有很多小玩意,新奇的、漂亮的都被我包了,我是不可能提的,全落孟谢珩手里。
孟谢珩目光如炬,少女无忧无虑,灵活的蹦蹦跳跳,时不时往人群钻。
他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少年将军驰聘沙场,心中的柔情全给那个少女。
我身份尊贵,应邀的场合总是庄重的,无人敢对我不敬,对我说话都是谨言慎行,久而久之觉得无趣,更喜欢热闹。
巷口的灯笼形成暖黄色长河,我来了兴致,拉着孟谢珩的手:我们去看灯笼啊。
我心思都在灯笼上,未曾注意他如狼的目光紧盯住我握住他的手
好
灯笼琳琅满目,有荷花灯、莲花灯……
其中一只兔子灯的竹骨绷着米白的绢面,耳尖缀着浅粉流苏,圆滚滚的身子在烛火摇曳,深得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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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兔子灯怎么卖我问摊主
摊主指了灯旁的红纸:我们家灯不卖,猜出谜题送灯。
不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对我来说就有点烦,但我喜欢那只兔子灯。
我执起笔
迷题是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
我大脑一下宕机
第一反应是竹子,他很坚硬,但他不方啊。
执笔的手僵硬在红纸上
我有些抓狂,还不如用君子如兰,准能答出是兰花。
没有头绪,我的指尖不自觉捏紧衣角。
摊主看我久为落笔,遗憾说:姑娘,不用勉强……想劝我放弃。
被小瞧了,我有点羞恼,进退俩难之境。
一双温暖的手覆在我手上,孟谢珩虚搂住我的腰,他就站在我身后,我能感受他心跳的跳动。
他的手指穿过我的指缝,似是十指相握。
砚台
孟谢珩温柔的声音在我耳侧响起,解释说:砚台形状方正,质地坚硬
,虽不会说话,却能帮人书写应答,正合有言必应。
我随着他的动作落下二字,甚至能感受到他手心的薄茧和有力的脉搏。
摊主鼓掌:正是
孟谢珩将兔子灯放进我怀里,温润笑道:拿好你的兔子灯。
我接过,烛火映着我发烫的脸颊
脸上温度攀升的越发高,建瓯不停歇,我把脸埋到胸口,不敢抬眼看罪魁祸首
雪梨
他叫住我
我啊的声抬眸
微风吹拂起我的发丝,万千烟火在我身后绽放。
我清晰的望见少年眼中只有我一人。
孟谢珩呢喃: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声音小,我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唯独
孟谢珩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映着远处的灯火,跳动着某种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烈的光,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他胸中激烈地冲撞,亟待喷薄而出。
他并未多言,只低喝一声:跟我来!那声音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决断。
你要带我去哪里
紧接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便牵引着我,不容分说地拨开前方零星的游人,直向观景台视野最开阔的中央走去。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跟随,裙裾拂过冰冷的石面,心却在他掌心的温度里,毫无章法地狂跳起来,擂鼓一般。
站定在那片开阔地,河面吹来的风更强劲了些,吹得我鬓角的碎发拂过脸颊。
孟谢珩松开了我的手腕,却并未退开。
雪梨,我想和你说件事
什么大事兴师动众的。
他挺拔的身姿立在我面前,玄色的衣袍在夜风里微微拂动,像一株沉默而蕴藏着力量的松。
他的目光灼灼地锁着我,那眼神复杂得如同深潭,有我看不懂的激流在深处涌动。
他的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却又抿紧了。
我想说装神弄鬼,可他的眼神让我说不出这话。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远处模糊的人声和近处河水拍打石岸的低吟。
孟谢珩眼神炽热
我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意乱,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袖口的丝绦,正欲开口询问——
毫无征兆地,一声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的尖啸,骤然撕裂了浓稠的夜幕!
咻——!
声音尚未落地,一道耀目的金光已如离弦之箭,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自河对岸的某处冲天而起!它拖着长长的、燃烧的尾迹,义无反顾地撞向墨玉般的天穹最高处。
死寂,仿佛天地都在屏息等待。
下一瞬——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天心炸开!那团炽烈的金光猛地爆裂、膨胀,迸射出千万点流火!
好漂亮我望着夜空中璀璨烟火道。
没你漂亮孟谢珩半响说,像是憋了许久的话终于鼓足勇气说出来。
金色的光芒如同熔化的金汁泼洒开来,瞬间映亮了整片天空,也映亮了谢珩棱角分明的侧脸和我因惊愕而微张的唇。
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无数道流光接踵而至,呼啸着、尖啸着,争先恐后地撕裂黑暗。
砰!砰砰砰!
巨大的轰鸣声连绵不绝,震得脚下的玉台似乎都在微微颤动。
赤红如血的牡丹、翠绿欲滴的垂柳、幽蓝神秘的星辰、银白璀璨的瀑布……无数难以想象的绚烂图景,在深邃的夜幕上一次接一次地怒放、流淌、倾泻而下。
那光强烈得足以刺破一切阴翳,将整个京城映照得亮如白昼,也将玉带河粼粼的水面染成了不断变幻的、流动的七彩琉璃。
光焰的碎屑如雨点般簌簌坠落,在触及河面之前便悄然熄灭,留下一缕缕转瞬即逝的青烟。
观景台上、河岸两侧,瞬间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惊叹与欢呼,声浪几乎要掀翻这辉煌的夜晚!无数张仰起的脸庞被这盛大的天火映亮,写满了纯粹的、孩子般的惊叹与喜悦。
在这光与声的极致风暴中心,我和孟谢珩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你……我唇张了张,却不知该如何说
孟谢珩重复道:
我说烟火在漂亮
,也没你带给我的惊艳。
我的心脏在快速跳动,要跳出我的身体。
他,再说什么这是什么意思他对我……
万千流光在他身后疯狂地明灭、坠落,编织着瞬息万变的华彩背景,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得如同神祇临世。
可他的眼睛,那双深邃如寒潭、此刻却燃烧着比烟火更炽烈火焰的眼睛,却只专注地凝视着我一人。
答案不言而喻……
世界的声音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抽离了。
鼎沸的人声、震耳的爆鸣、夜风的呼啸……一切都模糊、远去,成了混沌的背景音。
唯有他,唯有他眼中那团几乎要将我焚尽的火焰,清晰地占据了我全部的感知。
他动了。
在那漫天华彩如金雨般洒落的瞬间,孟谢珩没有丝毫犹豫。
他动作流畅而沉稳,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玄色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拂过冰凉光洁的玉台地面,如同墨莲于寂静中骤然绽放。
他屈膝,右膝稳稳地落在那坚硬冰冷的汉白玉之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他仰起脸,目光如磐石般坚定,直直望进我的眼底。
身后,是永不停歇的、震耳欲聋的轰鸣与漫天泼洒的七彩光雨,而他的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的心上:
雪梨,我喜欢你。
他唤我的名字说喜欢我,声音低沉而饱含力量,如同古琴上最沉郁的那根弦被拨动。
此余生——他顿了顿,目光灼灼,仿佛要将这誓言烙印进我的灵魂深处,只守你一人。
轰——!!!
恰在此时,一束前所未有的巨大银白色烟火在他头顶的夜幕轰然盛放!
亿万点银星如天河倒泻,瀑布般垂落九天,将他的身影完全笼罩在一片圣洁而辉煌的光瀑之中。
那光芒如此强烈,如此纯粹,映得他玄色的衣衫边缘都泛起了一层神圣的银边,也映亮了他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滚烫的赤诚。
只守你一人……
那五个字,在漫天烟火最盛大的轰鸣声中,却像带着千钧之力,狠狠撞进我的胸腔。
孟谢珩诚恳的说:雪梨,答应我好吗
4
这句话我等了好久好久…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鼻尖,直抵眼眶。
视线瞬间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整个世界都浸泡在流动的水光里。
眼前的孟谢珩,跪在冰冷的玉台上,在漫天为他加冕的璀璨星雨中,身影却显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他那句只守你一人,带着一种近乎献祭的郑重,重重地砸在我心尖最柔软的地方。
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地冲破了堤坝,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温热地滑过脸颊,留下一道道微凉的湿痕。
我也喜欢你
我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我用力地、拼命地点头,仿佛要将所有的承诺和应允都融入这简单的动作里。
喉咙像是被什么柔软而巨大的东西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唯有那无声的点头,一遍又一遍。
孟谢珩听到我的回答,开心的像得到糖果的小孩子笑得开心,猛得将我拥入怀:
雪梨也喜欢我!他一遍又一遍得复述这句话,怕是浮沫一吹集散的梦境。
对,我喜欢你
就在我点头的刹那,泪水滚落,模糊的视野边缘,一点异样的白色倏然刺入眼帘。
在他跪地、手臂自然垂落的瞬间,一方折叠得异常整齐、边角锐利的素白纸笺,悄无声息地从那玄色锦缎的袖口深处滑落出来。
它像一片不合时宜的雪花,轻轻地飘落在冰冷光洁的玉台之上,静静地躺在他跪地的膝旁,离我的裙裾不过咫尺之遥。
那是我总有不好的预感发生
证实般
那纸笺的一角,被风微微掀起。
借着漫天烟火那不断变幻、时而炽亮如昼的光芒,几个朱砂写就、笔锋锐利如刀的字迹,清晰地映入我模糊的泪眼——
……北境烽烟骤起……八百里加急……命……速归……
那几个殷红如血的字,像淬了毒的冰针,猛地刺穿了我被巨大幸福和感动冲击得几乎晕眩的头脑!
北境烽烟加急速归
所有的喜悦、所有的感动,在那几个冰冷的朱砂字迹撞入眼帘的瞬间,轰然崩塌!
为什么
方才还滚烫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猛地沉入冰窟。
那漫天依旧在狂欢般炸响、泼洒着七彩光雨的烟火,此刻落在我骤然收缩的瞳孔里,却只映照出刺目的、不祥的猩红。
每一次巨大的轰鸣,都像是沉重的鼓槌,狠狠擂在我骤然失血的心口上。
原来如此!
难怪孟谢珩今日的眼神如此炽烈,如此不顾一切,仿佛要将一生的光都燃尽在今夜。
难怪他要在这样盛大而喧嚣的场合,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的举动。
那决绝的誓言,那焚尽一切的凝视,那单膝跪地、仿佛献祭般的姿态……一切都有了答案。
那不是承诺的开始,而是……离别的前奏!是他在奔赴那血与火的修罗场前,拼尽全力想要留下的印记!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灭顶而来,将我淹没。
方才被他握过的手腕,此刻残留的温度也变得灼痛起来。
我猛地抬眼看向他,泪水还挂在脸颊,眼神里却已充满了惊惶和难以置信的质问。
嘴唇颤抖着,想要呼喊,想要抓住他问个明白,喉咙却像被滚烫的砂石堵死,只能发出破碎的呜咽。
谢珩显然也察觉到了那纸笺的滑落。
我视线凝固在那片刺目白色上的刹那,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
。
一丝极其短暂的、近乎狼狈的慌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眼底的坚冰下迅速掠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雪梨,我很自私,用誓言来约束你。
此行,归期未定,你已及笄,温婉贤淑,求亲之人数不胜数。
我想给自己征求一个机会。
他只是依旧维持着那单膝跪地的姿势,仰望着我,目光在漫天烟火明灭的光影里,沉静得可怕。
若我战死沙场,你另嫁他人……
方才那份不顾一切的炽热,仿佛被瞬间抽空、凝固,沉淀为一种更深沉、更沉重的东西。
那眼神里,有歉疚,有无奈,有不容置疑的决绝,更有一种……近乎悲壮的温柔。
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向我伸出了手。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穿越了依旧在簌簌坠落的烟火碎屑,穿越了横亘在我们之间那片冰冷的、泄露了残酷真相的素白纸笺,稳稳地、不容拒绝地伸到我的面前。
雪梨,你等等我,好不好
掌心向上,等待着我的回应。
他伸手望着我,眼神沉静如渊。
那眼神里,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又仿佛只剩下最纯粹的一个动作——等待。
等待着我的选择,在已知这誓言背后,是刀山火海的离别之时。
喧嚣的烟火声、鼎沸的人声,在这一刻都成了遥远的背景噪音。
整个世界仿佛被压缩,只剩下我们两人,以及他那只伸过来的、带着命运烙印的手。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那只曾攥紧我手腕、传递着滚烫力量的手,此刻在漫天流火下,竟显得如此沉稳,又如此孤绝。
心口的绞痛仍在,如同被冰锥反复刺穿。
那纸笺上的朱砂字迹,依旧像烙铁般灼烧着我的视线——北境烽烟、八百里加急、速归……每一个字都昭示着前方等待他的,绝非花团锦簇,而是血雨腥风。
那刚刚应允的余生守护,竟仓促得如同一个易碎的幻梦,还未及触碰,便已染上了离别的硝烟。
泪水更加汹涌地涌出,模糊了眼前他坚毅的轮廓,也模糊了那漫天仍在疯狂绽放、不知人间疾苦的华彩烟火。
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是恐惧的嘶喊,是担忧的呜咽,是想要紧紧抓住他不放的哀求。
然而,所有的声音都被死死封在喉间。
最终冲破那哽咽堤坝的,竟是一声破碎的呜咽,短促而压抑。
就在这呜咽溢出唇边的瞬间,我的身体仿佛挣脱了所有沉重的枷锁,被一种更原始、更强大的力量驱使着,猛地向前倾去!
冰冷坚硬的玉台地面,硌得膝盖生疼。
但这微不足道的痛楚,早已被心口那撕裂般的恐慌所吞噬。
我不管不顾地扑向他,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紧紧地、用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
颊埋进他带着夜露微凉气息的玄色衣襟,熟悉的、清冽的松柏气息混合着烟火燃尽的硝烟味,瞬间充盈了我的呼吸。
那衣料下坚实温暖的胸膛,此刻成了我在这骤然颠覆的世界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不……不要去……
你不是说只守我一人吗
你骗我……
破碎的、带着浓重哭腔的字眼,终于从紧贴着他胸膛的唇上齿间艰难地挤了出来,每一个音节都浸满了泪水,微弱得如同濒死的幼兽哀鸣。
我能感觉到他环抱住我的手臂瞬间收紧了,那力道大得几乎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带着一种同样沉重的、无声的回应。
他的下巴轻轻抵在我的发顶,温热的气息拂过
对不起,我必须去
战事紧张,只有守好这方天地,才能护住你……
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有责任和重担,黎民苍生的安危、国运康龙……
孟谢珩不居于此
儿女情长不应该是桎梏他的枷锁
我知道我留不住他
他没有许诺归来
此行,他将要面对刀光剑影,敌人的尔虞我诈,稍有不慎,必将万劫不复,性命垂危……
孟谢珩小心翼翼提着袖子给我擦拭泪水:不要哭……
我才不要为你这个大坏蛋哭我平复了下心情。
同幼时一样勾起小拇指:孟谢珩,答应我,要活着回来娶我。
孟谢珩愣住了一瞬,应许是讶异小魔女的我在离别之际不闹吧。
好,我答应你,会把自己全头全尾的带回来。孟谢珩和我拉钩
朦胧的灯光是少年离去的背影
我祈祷
孟谢珩,你一定要活着啊……
三年已过
我风雨无阻站在墙头等待他的归来。
雪梨,你十八了不小了,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娘亲委婉说道:他征战沙场,照顾不到你,娘这是为你好。
我倔强道:我非他不嫁!
娘亲叹息:他不回来,难道你就要一直等下去么
对,我心属他我眺望着孟谢珩离开的方向:你快点回来娶我好不好
城门大开,传令兵骑着一匹白色的马带来捷报:胜了!
百姓欢呼:太好了,我们终于能过上安定的生活了。
雪梨……娘亲唤我,可我早就提着裙摆朝着城门方向狂奔。
风刮着我耳膜,胸腔充血生疼,也抵挡不住我想要见他!
我终于等到你了……我用尽此生最快的速度狂奔,等到的却是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
士兵们低头哀悼,我不可置信,颤颤巍巍掀开白布,映入眼帘的是孟谢珩毫无血色的脸。
男人英俊的脸庞上卷起一块肉,因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已经开始溃烂,散发难闻的气味,令人作呕。
脖子、肩膀……往下尽是刀伤……惨不忍睹,没一块好肉……
活生生俊郎的小公子尽数是伤……
孟谢珩!
我心脏是前所未有的痛,是失去一切的苦楚,身体发软,跪倒在地。
你不是说要娶我吗你站起来啊!
手在颤抖,全身血液倒流,那个说娶我的人食言了……
偌大的京城,灯火辉煌之下,竟寻不到一方可以喘息安立之地。
京城的上元节又来临了
百姓们热歌载舞,五不感慨死后被追为大将军的孟谢珩。
家家户户点灯,可孟谢珩不在了……所有人都活着,我的孟谢珩死了……死于征战沙场
没人在陪我过上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