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十年后的回马枪
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发出沉闷又持续的声响。
又一个加班的深夜,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和我自己的呼吸声。
终于处理完最后一份报表,我揉了揉发酸的脖颈,靠在椅背上。
电脑屏幕的光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刺眼,下意识地,我点开了那个隐藏在角落的文件夹。
大学毕业留念——文件名简单直白,却像一把尘封的钥匙。
已经十年了。
时间快得让人恍惚。
文件夹里是密密麻麻的电子版照片,和那本厚重实体相册的翻拍图。
我很少点开,总觉得那段时光带着某种不敢轻易触碰的微光。
鼠标滚轮滑动,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庞掠过屏幕。
忽然,鼠标停住了。
是那张最经典的毕业大合照。
穿着宽大的学士服,戴着方方正正的学士帽,每个人都在努力地笑。
我的目光,像被什么牵引着,落在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上——霍以琛。
他站在离我……不算近的位置。
印象中,拍照那天混乱又忙碌,大家被摄影师指挥着站队。
我记得我站在第二排偏右的位置,旁边是室友小悠。
而霍以琛……
我的指尖无意识地点了点屏幕上的他。
他怎么会站在那里
记忆的闸门打开一条缝,涌出的细节却与眼前的画面产生了偏差。
我明明记得,最开始排位置时,他应该站在我的左后方,隔着一排,还有几个人。
但最终成片里,他几乎站到了我的正后方。
虽然中间还隔着一个人,但角度上,他的肩膀就在我的学士帽后面。
是摄影师调整的吗
当时太吵太乱,我记不清了。
心里泛起一丝极细微的疑惑,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
鬼使神差地,我放大了图片,去看他的表情。
大家都在笑,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笑容。
他也是。
但那双看着镜头的眼睛里,似乎藏着点别的东西,一点点紧张,或者说……专注
我甩甩头,笑自己多想。
继续往下翻,是各种小团体和个人的照片。
有一张是下课间隙,在教学楼前的台阶上抓拍的。
夕阳的光线很好,给每个人都镀了层金边。
照片角落里,霍以琛靠着栏杆,正低头看着手机。
不是看屏幕,而是……举着手机,屏幕对着我们这边。
像是在自拍,又不像。
他的手指按在屏幕上,眼神却似乎透过手机上方,望向前方某个点。
那个点的方向……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放大,再放大。
模糊的像素点背后,能辨认出他手机屏幕里,隐约映出几个的人影。
最前面的那个,穿着淡黄色的连衣裙,是我那天穿的衣服。
他是在……用前置摄像头,拍坐在他前面的我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撞进脑海,带来一阵微小的眩晕。
怎么可能
我试图否定,却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
他为什么不下课直接过来大大方方地拍
我们那时,算朋友吗
好像是算的。
会一起在小组作业里讨论,会在食堂碰到时点头打招呼,会在朋友圈给彼此点赞。
但也仅止于此了。
那些一起散的步,似乎总是始于偶然的碰面。
去图书馆他抱着篮球问。
嗯。
顺路,一起吧。
那条林荫路很长,我们聊着马上要来的考试,聊着难吃的食堂新窗口,聊着最近看的电影。
话不多,但脚步很慢。
还有那次聚餐,我喝多了,头晕得厉害,蹲在路边站不起来。
是他一声不响地去旁边便利店买了温热的酸奶和解酒药,塞到我手里。
不会喝就别逞强。语气有点硬,但动作很轻。
冰凉的酸奶瓶身碰到滚烫的掌心,那种触感,隔了十年竟然又清晰起来。
以及那个拥抱。
毕业散伙饭那天,气氛热烈又伤感,大家都又哭又笑。
不知道是谁起的头,开始互相拥抱告别。
轮到我和他时,周围是喧闹的起哄声。
他的怀抱很克制,一触即分,手臂只是虚虚地环了一下。
但我却清晰地记得他衬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和那一刻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
这些瞬间,在当时看来,是毕业季普通的情绪碎片,是友好但止乎礼的交往。
我从未敢赋予它们额外的意义。
我怕那是我的自作多情,是我一个人兵荒马乱的悸动。
鼠标继续滑动。
翻到一张周末去附近古镇旅游的照片。
照片上五六个人,勾肩搭背地笑着。
霍以琛也在其中,他旁边是一个我没那么熟悉的男生,不是我们班的。
我记得那次旅行,是霍以琛组织的。
他在群里问有没有人想去周边逛逛,我随口回了句听起来不错。
他就私聊我:那一起我还叫了隔壁学校的哥们,人多热闹。
当时只觉得他人缘好,热心肠。
现在看着照片里他那个朋友,眼神似乎正带着笑意落在我身上。
一种打量和好奇的眼神。
叫朋友来一起旅游是想让他朋友看看我……
十年前那个被我忽略的念头,此刻如同解除了封印,清晰地浮现在脑海。
我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
我退出电子相册,起身走到书柜前,从最顶层搬下了那本落了些灰的实体毕业相册。
很厚,很重。
我一页页地翻过去。
纸质的触感比屏幕更让人恍惚。
翻到最后一页,是通讯录,印着所有同学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很多电话已经打不通了,很多名字甚至变得模糊。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那些排列整齐的名字。
忽然,我顿住了。
所有人的名字都是按学号顺序,从上到下排列的。
而我的名字,陈青木,在那一列中间的位置。
就在我的名字旁边,紧挨着的旁边,是另一个名字——霍以琛。
学号
我和他的学号并不相连,专业也不同,按理说名字绝不可能排在一起。
除非……
除非排版的时候,有人特意调整过。
让这两个名字,紧紧地依偎在同一列,像一个小小的、无人知晓的秘密,藏在浩渺烟海的毕业纪念之后。
十年。
整整十年后,我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个细节。
像一场迟来的回马枪,子弹精准地命中此刻的心脏。
砰——
无声,却震耳欲聋。
我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柜。
相册摊开在膝头,那一列名字刺得眼睛生疼。
原来,那些悸动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
那些散步,那次拥抱,那瓶酸奶,那些看似巧合的瞬间……
背后可能都藏着一个笨拙而小心翼翼的用心。
只是我们,都太怯懦了。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我懵懂无知地回避。
谁都没有勇气往前多走那一步,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说可惜吗
彼此都没有尽多大的努力。
青春的骄傲和胆怯,让我们错失了彼此。
说不可惜吗
如果勇敢点,最后也许会在一起。
可是然后呢
谁能保证不会在现实的琐碎和岁月的磨损中分开
也许现在这样最好。
他成了记忆中一个模糊又清晰的影子,一段带着酸奶甜和青草香的遗憾。
完美地停留在最美的时刻,永远不会褪色,也不会被破坏。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黎明的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渗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
我合上相册,把它重新放回书柜顶层。
那个关于霍以琛的疑问,关于青春的回马枪,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了。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从此刻起,变得不一样了。
那段一个人的悸动,终于找到了它的回声。
虽然迟了十年。
但终究,还是听到了。
第二章
初遇秋光
九月的大学校园,像一块刚被雨水洗过的翡翠,蓬勃,鲜亮,带着未干的露水气息。
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梧桐叶,在柏油路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碎金子一般。
陈青木拖着一个比她半个人还大的行李箱,站在熙熙攘攘的报到入口,微微喘着气。
额头上沁出一层细密的汗,黏住了几根不听话的发丝。
周围是喧闹的人声,拖着行李滚轮发出的咕噜声,父母不放心的叮咛,志愿者举着喇叭的引导声。
这一切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名为大学开端的背景音。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一鼓作气把箱子提上那几级台阶。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先一步握住了行李箱的拉杆。
需要帮忙吗
声音从头顶传来,清朗,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礼貌,不至于过分热情,也不会显得疏离。
陈青木抬起头。
逆着光,最先看清的是一截干净的下颌线,和微微凸起的喉结。
视线向上,对上一双眼睛。
瞳仁是偏深的褐色,像浸在水里的琥珀,此刻因为微微弯起,显得很温和。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肩膀挺括,身高腿长,自然地站在那里,就自带一种沉静的气场。
谢谢,陈青木下意识地道谢,松开手,有点重。
看得出来。他笑了笑,手臂稍稍用力,轻而易举地将行李箱提上了台阶。
动作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新生他侧头问她,很自然地把行李箱拉杆递还给她。
嗯,人文学院,中文系的。陈青木接过拉杆,手指无意间碰到他的,很快缩回,有点烫。
巧了,他眼里的笑意深了些,我物理系的,霍以琛。算你半个学长,我也才大二。
陈青木。她报上自己的名字,声音比平时轻了一点。
陈青木,他重复了一遍,语调平常,却让她心里莫名动了一下,名字很好听。
谢谢。
报到点在那边,拐过去就是,他指了个方向,需要带你过去吗
不用不用,我看到指示牌了,我自己可以。陈青木连忙摆手,不好意思再麻烦他。
那好,霍以琛点点头,并不坚持,路上小心。再见,陈青木。
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穿梭的人流。
陈青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才拉着行李箱,朝他指的方向走去。
手心似乎还残留着刚才短暂触碰到的、他手指的温度。
微凉,干燥。
像初秋的风。
这就是她和霍以琛的第一次见面。
平淡,简单,发生在无数个类似迎新日的场景里。
普通得就像一片叶子落入湖面,当时并未激起太大的涟漪。
至少,当时的陈青木是这样以为的。
她很快被接下来的报到流程、认识新室友、整理宿舍等一系列事情淹没。
那个叫霍以琛的物理系学长,像投入繁茫海面的一颗小石子,迅速沉底,暂时被搁置在记忆的角落。
大学生活就此拉开帷幕。
上课,占座,去图书馆抢位置,和室友探索学校周边好吃的小馆子。
日子被填充得满满当当,新鲜又忙碌。
再次遇到霍以琛,是在一节枯燥的公共选修课上。
《西方美术鉴赏》,在一个能容纳两百多人的阶梯教室里。
陈青木因为室友的强烈安利(据说很容易拿学分)而选了这门课。
她到得晚了些,从后门溜进去,只能在倒数几排找了个空位坐下。
讲台上的老教授正用催眠般的语调讲着巴洛克艺术的特点。
幻灯片上是繁复的教堂穹顶壁画。
陈青木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视线百无聊赖地在教室里逡巡。
然后,就在斜前方几排的位置,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背影。
肩背挺直,低着头,似乎在看手机,侧脸轮廓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疏淡。
是他吗
陈青木不太确定。
课间休息的铃声拯救了昏昏欲睡的人们。
教室里的气氛活跃起来。
那个男生站起身,似乎要去接水,转过了脸。
真的是他。
霍以琛。
他也看到了她,眼神里掠过一丝轻微的讶异,随即朝她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陈青木也下意识地回了一个有点僵硬的点头。
他接完水回来,没有回到原来的位置,而是径直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好巧。他在她旁边的空位坐下,拧开瓶盖喝了一口水。
嗯,好巧。陈青木感觉自己的应答有点干巴巴的,你也选修这个
嗯,他放下水瓶,听说……比较轻松。
他说这话时,嘴角似乎牵起一个极细微的、心照不宣的弧度。
陈青木忍不住也笑了:我也是这么听说的。
看来情报有误,霍以琛看了一眼讲台方向,压低声音,好像比做物理实验还让人犯困。
他的吐槽来得突然又自然,打破了那点初见的生疏感。
陈青木笑得更明显了些:同意。
简单的几句交谈后,上课铃又响了。
后半节课,似乎没那么难熬了。
偶尔,陈青木会感觉到旁边投来的视线,很轻,很快又移开。
她专注地看着幻灯片,手指无意识地转着笔。
下课后,人流涌出教室。
他们自然而然地并肩往外走。
没想到你会选这个课。霍以琛说。
我也没想到你会选。陈青木回答。
可能……他顿了顿,像是在找合适的词,潜意识里觉得需要一点艺术熏陶
这个说法有点可爱,陈青木侧头看他。
夕阳的光正好透过走廊的窗户,落在他侧脸上,给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转过头来。
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陈青木率先移开目光,心跳莫名快了一拍。
接下来有课吗他问。
没,回宿舍。
一起走吧,顺路。
好。
他们走在傍晚的校园里,影子被落日拉得很长。
聊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课程,食堂,最近的社团招新。
走到宿舍区的岔路口,他停下脚步。
我住这边,他指了指另一栋楼,那,下周课上见
课上见。陈青木点点头。
他转身走了。
陈青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门口,才慢慢往回走。
心里有一种很轻快的、像气泡水一样微微翻腾的感觉。
从那以后,每周的《西方美术鉴赏》课,似乎不再那么面目可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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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总会默契地坐在相邻的位置。
有时会低声交流几句对幻灯片的吐槽,有时会分享一块巧克力。
更多的是安静地各自发呆,但空气里流淌着一种舒适的静谧。
一种介于陌生人和朋友之间的、微妙而舒适的关系,在悄然滋生。
像藤蔓沿着墙壁悄悄攀爬,无声无息,却充满生命力。
陈青木开始偶尔在人群中下意识地寻找那个挺拔的身影。
在食堂排队时,在图书馆的书架间,在清晨赶往教学楼的路上。
有时能找到,更多时候是找不到。
找到的时候,心里会泛起一丝极浅淡的、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喜悦。
像湖面被投下一颗极小极小的石子,涟漪轻得几乎看不见。
她把这归结于,在一个庞大陌生的环境里,遇到一个还算熟悉的人所产生的自然依赖感。
她还没有意识到,有些故事的扉页,早在秋风第一次吹起的时候,就已经被悄悄掀开了一角。
那些看似偶然的相遇,或许都藏着某人精心计算过的概率。
只是当时的她,还一无所知。
第三章
林荫路与心跳声
大学的时光像被拨快了发条,转眼就到了深秋。
梧桐叶大片大片地染上金黄,风一吹,便扑簌簌地落下来,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沙沙作响。
陈青木抱着几本刚从图书馆借来的小说,慢悠悠地往宿舍走。
下午没课,阳光暖融融的,很适合这样漫无目的地消磨时间。
穿过那条著名的情人坡——其实只是一段种满了银杏树的缓坡,但因为总有成双成对的学生坐在草地上,故而得了这么个名号。
她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金黄的银杏叶像一把把小扇子,在阳光下几乎透明。
陈青木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带着一丝不确定。
她顿住脚步,回头。
霍以琛抱着个篮球,额发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他穿着运动短袖,手臂线条流畅,透着运动后的热气。
嗨。陈青木感觉自己的声音卡了一下。
去图书馆了他几步走到她身边,很自然地把篮球换到另一只手。
嗯,还书。她举了举怀里的书,你呢刚打球
对,跟室友随便玩玩。他点点头,目光落在她怀里的书上,《百年孤独》好看吗
还没看,据说需要点耐心。
物理公式也需要耐心。他笑了笑,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回宿舍
嗯。
顺路,一起吧。
又是顺路。
陈青木发现,他似乎很擅长用这个理由。
他们并肩走在铺满落叶的林荫路上。
午后的阳光把影子拉得很长,两个人的影子时而交错,时而分开。
一时无话,只有脚踩落叶的沙沙声,和远处球场隐约传来的喧闹。
这种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怪的舒适感。
你们专业课多吗霍以琛率先打破了沉默。
还行,就是古代汉语有点头疼,之乎者也的。陈青木皱了下鼻子。
那我们差不多,他表示赞同,理论物理也够抽象的,有时候觉得还没艺术鉴赏课有意思。
提到那门课,两人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下次课好像要讲印象派了,陈青木想起课程安排,应该会比巴洛克好看点吧
希望吧,他说,至少颜色明亮些,不容易睡着。
又走了一段。
你周末一般做什么霍以琛状似随意地问。
没什么特别的,看看书,看看电影,有时候跟室友出去逛逛。陈青木回答,然后反问,你呢
训练,或者泡实验室,偶尔也打游戏。他顿了顿,像是犹豫了一下,才接着说,这周末天气好像不错。
嗯,天气预报说是晴天。
听说西区那边新开了家书店,挺大的,还带咖啡座。他的语气依旧很随意,像只是分享一个信息。
是吗没注意。
嗯。
话题似乎到这里就结束了。
又沉默地走了一小段,宿舍楼已经能看到尖顶了。
那……快到岔路口时,霍以琛停下脚步,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篮球粗糙的表面,下周课上见
课上见。陈青木点点头。
他转身走向男生宿舍楼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回头挥了挥手。
陈青木也抬手挥了挥,看着他走远,才转身走进楼门。
心里那点微小的、像气泡一样的东西,又冒了出来。
周末,陈青木和室友小悠真的去了西区,倒不是特意去找那家书店,只是去那边买点东西。
路过一个街角时,小悠忽然拉住她,指着对面:欸那是不是你说的那家新书店看起来不错啊!
陈青木抬头看去,一家装修很复古的书店,落地窗明亮,里面确实坐着不少人喝咖啡看书。
她愣了一下。
霍以琛……真的只是随口一提吗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小悠拉着讨论要不要进去看看的提议打断了。
时间不紧不慢地流淌。
《西方美术鉴赏》课进行到了印象派。
幻灯片的色彩果然明亮了许多,莫奈的睡莲,雷诺阿的舞会,光影斑斓。
课间,霍以琛递给她一颗水果糖,荔枝味的。
怎么样,比上次好点他问的是课。
嗯,至少眼睛舒服多了。陈青木剥开糖纸,把糖放进嘴里,清甜的滋味蔓延开。
下次好像是期末随堂小论文了,他看着课程安排,要求不高,五百字。
五百字谈对一幅画的感受陈青木松了口气,那还好。
嗯,他点点头,视线落在她的笔记本上,忽然问,你……一般什么时候来图书馆写作业
不一定,晚上去吧,比较安静。
哦。他应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晚上,陈青木抱着电脑和书去了图书馆三楼靠窗的老位置。
刚坐下没多久,对面就有人拉开了椅子。
她抬头,怔住。
霍以琛放下书包,对她做了个嘘的手势,压低声音:好巧。
图书馆很安静,只有书页翻动和键盘敲击的细微声响。
灯光是暖黄色的,笼罩出一小片宁静的区域。
陈青木的心跳莫名有些快,打字的速度都慢了下来。
偶尔抬头,能看到他专注的侧脸,睫毛垂着,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他似乎在解一道复杂的题,眉头微微蹙着,手指间转着一支笔。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遇到了难题,抬起头,正好撞上陈青木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目光。
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弯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陈青木立刻低下头,假装认真看屏幕,耳根有点发热。
时间静静流淌。
直到陈青木感觉眼睛有些酸涩,揉了揉脖子,准备休息一下。
她看向窗外,夜色浓重,玻璃窗映出室内温暖的倒影。
也映出对面霍以琛的身影。
他好像……没在看书
玻璃的倒影有些模糊,但她似乎看到,他的视线,正落在她的方向。
或者说,是落在玻璃映出的她的影子上
陈青木猛地转回头。
霍以琛正飞快地低下头,手指在键盘上胡乱地敲了几下,欲盖弥彰。
她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像揣了一只受惊的兔子。
那种模糊的、被她刻意忽略的感觉,又一次浮现出来。
他……
写完了吗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哑一些。
还没,有点卡住。陈青木老实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键盘边缘。
我也是。他叹了口气,合上书本,有点渴了,要不要一起去买杯喝的楼下自动贩卖机。
……好。
晚上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脸上的热度。
自动贩卖机的灯光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明亮。
他买了两罐热奶茶,递给她一罐。
谢谢。
易拉罐拉开,发出清脆的声响,白色的热气冒出来。
他们靠在贩卖机旁边的墙上,一时无言。
其实……霍以琛忽然开口,声音融在夜色里,有点模糊。
陈青木的心提了一下,转头看他。
其实物理题有时候也挺有意思的,他话到嘴边,却拐了个弯,就是需要点想象力。
……哦。陈青木说不清是松了口气,还是有点莫名的失落。
回去吧,资料还摊着呢。他几口喝完奶茶,把空罐子精准地投进远处的垃圾桶。
嗯。
回到图书馆,那种微妙的气氛似乎还在空气中悬浮。
但谁都没有再说话,只是安静地继续各自的事情。
直到闭馆铃声响起。
他们随着人流走出图书馆。
我送你到宿舍楼下吧,他说,晚上路灯有点暗。
不用了,就这么点路。
顺路。他又一次祭出这个万能的理由。
……好吧。
夜晚的校园很安静,路灯把影子缩短,又拉长。
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正好碰到几对难舍难分的情侣在门口说着悄悄话。
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暧昧和尴尬。
那……我上去了。陈青木快速说道。
好,霍以琛点点头,晚安。
晚安。
陈青木几乎是逃也似的跑进了楼门。
直到踏上楼梯,才敢回头看一眼。
他还站在原地,昏黄的路灯在他身上镀了一层柔光,看不清表情。
看到她回头,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抬手又挥了挥。
陈青木立刻转回头,心跳声在安静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砰,砰,砰。
一声声,敲打着鼓膜,也敲打着某种呼之欲出的预感。
她好像,有点没办法再把这些都归结于巧合和顺路了。
那个晚上,陈青木失眠了。
翻来覆去,脑海里都是图书馆玻璃倒影里他匆忙低下的头,和路灯下他模糊的身影。
还有那句没说出口的其实。
他其实,想说什么呢
窗外的月亮很亮,清辉洒在地板上。
像一场无声的询问。
第四章
酸奶、拥抱与未尽之言
季节轮转,梧桐叶落尽,枝干嶙峋地指向灰白色的天空。
期末的氛围像一层无形的薄雾,笼罩了整个校园。
图书馆一座难求,通宵自习室亮着长明的灯,空气里都飘着咖啡因和纸张的味道。
陈青木和霍以琛在图书馆偶遇的频率,不知不觉高了起来。
有时是他先到,会自然地用一本书替她占好对面的位置。
有时是她先到,抬头就能看见他端着两杯热饮走过来,默不作声地推给她一杯。
他们依旧话不多,更多的是并肩奋斗的沉默。
但这种沉默里,滋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
知道对方大概什么时候需要休息,知道对方烦躁时会下意识地转笔,知道对方专注时会微微蹙眉。
一个周五的晚上,班级组织了一场小小的期末放松聚餐。
在学校后门那家以物美价廉、气氛热烈著称的川菜馆。
人声鼎沸,热气腾腾的毛血旺和辣子鸡丁端上来,冰镇的啤酒瓶磕碰出清脆的响声。
压力需要释放,离愁别绪也初现端倪,大家闹得很凶。
敬酒,起哄,玩着幼稚又投入的桌游。
陈青木酒量很浅,被气氛烘着,也被劝着,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几杯。
开始还只是觉得脸颊发烫,后来头就越来越沉,像塞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
胃里也开始翻滚,有点难受。
她勉强支撑着,不想扫大家的兴,但笑容已经有点挂不住。
视线有些模糊地扫过喧闹的人群。
霍以琛坐在斜对面,他似乎也喝了一点,但眼神还很清明。
偶尔有人跟他说话,他应着,目光却几次状似无意地掠过她这边。
他的眉头微微拧着。
陈青木低下头,用手指冰了冰发烫的额头。
又一轮游戏结束,输的人被罚酒。
酒杯递到陈青木面前,她看着那泛着泡沫的黄色液体,胃里一阵翻涌。
她不能喝了。
一个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是霍以琛。
他伸出手,挡开了那杯酒。
哟——以琛,这就护上啦立刻有人起哄。
就是就是,英雄救美啊!
喧闹声更大了,充满了善意的调侃和暧昧的猜测。
霍以琛没理会那些起哄,他只是看着她,眼神里有清晰可见的担忧:不舒服
陈青木晕乎乎地点点头,感觉天花板都在旋转。
我送她回去休息。他站起身,对大家说了一句,然后弯腰看向她,能走吗
陈青木试着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没站稳。
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手掌温热,隔着薄薄的衣袖,热度清晰地传递过来,烫得她微微一颤。
没事……她小声说,想挣脱,却没什么力气。
别逞强。他的语气有点硬,搀扶她的手却很稳。
他跟其他人打了个招呼,不顾身后的口哨和笑闹,半扶半搀地带着她走出了嘈杂的餐馆。
夜晚的冷风一吹,陈青木感觉清醒了一点,但胃里的不适感更强烈了。
她蹲在路边,抱着膝盖,感觉一阵阵恶心往上涌,头晕得天旋地转。
很难受,也很……狼狈。
她把脸埋在臂弯里,有点不想见人。
脚步声离开,又很快回来。
一瓶温热的塑料瓶,轻轻碰了碰她搁在膝盖上的手背。
她抬起头。
霍以琛蹲在她面前,手里拿着一瓶原味酸奶,还有一板解酒药。
路灯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脸轮廓,眼神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深。
把这个喝了,胃会舒服点。他把酸奶拧开,递给她。
又看了看说明书,抠出两颗白色的小药片,还有这个。
他的动作很自然,没有一丝嫌弃或不耐烦。
陈青木接过来,温热的酸奶瓶身熨贴着冰凉的掌心。
药片有点苦,但混合着酸奶的甜润,很容易就咽了下去。
她小口小口地喝着酸奶,温热的液体滑过食道,确实缓解了胃里的灼烧感。
他就蹲在她旁边,安静地等着,没有说话。
夜晚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经过的车声。
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洗衣液和一点点啤酒的味道,并不难闻。
谢谢。她小声说,声音还带着点虚弱。
不会喝就别硬撑。他又说了一遍这句话,但这次语气软了很多,甚至带着点无奈的责备。
嗯。她低下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心里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在蔓延。
不是难受,也不是尴尬。
是一种被小心照顾着的、细微的暖流,混着酸奶的味道,一点点渗进心里。
最深处那个坚硬的、因为离家和不适应而一直紧绷着的小角落,似乎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酸酸涩涩,又有点回甘。
那种感觉,直达心际,无法言说,也无法契合任何一种明确的情绪。
就是……记住了。
记住了这个夜晚,路灯的光晕,冷风的触感,酸奶的温度,和他蹲在身边的侧影。
休息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
他把她送到宿舍楼下。
好点了吗他问。
好多了,真的谢谢。陈青木点点头,脸色依然有些苍白,但眼神清明了些。
上去早点休息。他看着她,下次……量力而行。
知道了。她弯了弯嘴角,你回去也小心。
他点点头,站在原地,看着她走进楼门。
那次之后,有些事情好像不一样了。
那瓶酸奶像一个小小的催化剂。
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默契更明显了。
消息变得频繁起来,不再局限于图书馆占座吗或者作业写完了吗
会分享看到的趣事,一首好听的歌,或者一片形状奇怪的云。
散步的次数也多了起来。
不再需要顺路作为借口。
有时是晚课后,从教学楼慢慢走回来。
有时是周末下午,去湖边坐一会儿,看天鹅扑棱着翅膀划过水面。
聊的话题也越来越广,从学业到生活,从过去的趣事到模糊的未来幻想。
但始终,有一层薄薄的、透明的窗户纸隔在中间。
谁都没有想去碰触。
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又谨慎地保持着安全距离。
怕一不小心,就打破了这种美好又脆弱的平衡。
然后,就是毕业。
毕业季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味道。
栀子花的甜香,离别的伤感,对未来的迷茫,还有最后狂欢的放纵。
散伙饭定在学校附近最好的一家酒店宴会厅。
场面比期末聚餐宏大得多,也伤感得多。
四年朝夕相处的同学,转眼就要各奔东西。
酒,成了最好的情绪催化剂。
敬老师,敬同学,敬室友,敬逝去的青春。
陈青木这次很克制,只喝了一点果汁。
她看着周围哭哭笑笑的场面,心里也堵得难受。
霍以琛坐在另一桌,和班里的男生们在一起。
他似乎被灌了不少酒,脸颊有些泛红,但眼神看过来时,依旧是清亮的。
他们的目光隔空交汇过几次,又很快移开。
像是一种无声的、只有彼此才懂的暗流。
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开始互相拥抱告别。
拥抱,拍照,在纪念册上写下祝福语。
气氛被推向了高潮。
陈青木也被不同的同学拉着拥抱,说着祝福的话。
然后,她看到霍以琛穿过了喧闹的人群,径直朝她走了过来。
周围的声音好像瞬间被调低了音量。
他的脚步很稳,眼神专注地看着她。
一直走到她面前,站定。
周围似乎有起哄的声音,但听不真切。
他张开手臂,声音因为酒精或者别的什么,有点低哑:毕业快乐,陈青木。
陈青木的心跳骤然失序。
她向前一步,落入他的怀抱。
这是一个很轻,甚至称得上克制的拥抱。
他的手臂虚虚地环着她的肩膀,手掌只是轻轻搭在她的背侧,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她的脸颊堪堪擦过他衬衫的衣领。
但是。
但是那一瞬间,所有的背景音都彻底消失了。
她无比清晰地闻到了他身上熟悉的味道,淡淡的洗衣液清香,混合着一点点酒气,还有属于他的、干净的气息。
感受到了他胸膛传来的温热体温,和他似乎同样漏跳了一拍的心跳声。
感受到了他手臂肌肉一瞬间的紧绷,和她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
这个拥抱短暂得只有两三秒。
一触即焚。
他很快松开了手,后退了半步。
周围起哄的声音猛地放大,涌回耳朵里。
霍以琛你小子!
抱一下就完啦
他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有些仓促地对她笑了笑,转身就被其他人拉走了。
陈青木还站在原地,怀里似乎还残留着那个拥抱的触感和温度。
脸颊滚烫。
那个瞬间,像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帧都清晰无比。
直达心际。
和那天晚上酸奶的温度一样,烙印在了记忆里。
后来,大家吵着要去KTV续摊。
霍以琛被一群人簇拥着往外走。
经过陈青木身边时,他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嘴唇动了动,眼神复杂,有冲动,有犹豫,还有被酒精熏染的微光。
周围太吵了,他的声音被淹没。
陈青木只看到他开口的口型,却没能捕捉到任何音节。
然后他就被人推着走了。
那未尽之言,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甚至没来得及激起涟漪,就沉入了喧闹的湖底。
再也没有浮现。
直到很久以后,陈青木在很多个夜晚反复回想那个瞬间。
试图从模糊的记忆里辨认出他当时可能说了什么。
是再见
是保重
还是……别的什么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那个拥抱,和那句消散在嘈杂空气中的、未曾听清的话。
成了毕业离歌里,最怅惘的一个休止符。
第五章
相册背后的密码
散伙饭的喧嚣和那个短暂的拥抱,像一场high过头的梦,随着毕业典礼的结束而迅速褪色。
行李被打包寄往不同的城市,宿舍楼渐渐空荡,留下满地的碎纸和莫名的感伤。
告别的话说了又说,联系方式加了又加,信誓旦旦地约定以后一定要常聚。
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天南地北,各有前程,所谓的常聚大多会败给时间和距离。
陈青木和霍以琛,也在这股离别的洪流中,被冲向了不同的岸。
没有特别的告别仪式。
只是在最后搬离宿舍的那天,在楼下又碰巧遇到。
都收拾好了霍以琛推着一个行李箱,问道。
嗯,差不多了。陈青木点点头,手里也抱着一个纸箱。
什么时候的车
下午三点。
我晚上的。
一段简短的、干巴巴的对话。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欲言又止的凝滞。
有很多话在嘴边盘旋,关于未来,关于联系,关于那个拥抱和未尽之言。
但最终,谁都没有说出口。
那……保持联系。霍以琛最后说,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握着行李箱的拉杆。
好,保持联系。陈青木应着,心里却空落落的。
他点了点头,像是完成了某个程序,推着箱子转身走了。
陈青木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些阶段,真的彻底结束了。
入职,适应新环境,在新城市扎根。
生活被新的工作、新的同事、新的琐事填满。
和大多数同学的联系,渐渐变成了朋友圈的点赞,或者偶尔群聊里的冒泡。
和霍以琛,也是如此。
起初还会偶尔发条消息,问候近况。
新工作怎么样
还行,有点忙。你呢
我也差不多。
对话总是这样,礼貌,克制,然后迅速冷却。
频率从一周一次,到一个月一次,再到节假日群发的祝福短信。
各自的生活轨道越行越远,共同话题越来越少。
那点未曾明说的情愫,和那些共同经历的瞬间,被现实的距离和时间的尘埃慢慢覆盖,变成了记忆里一个模糊而温暖的角落。
不常想起,但也从未真正忘记。
毕业后的第三年,班长在群里组织了第一次同学聚会。
陈青木特意请了假回去。
心里隐隐期待着,或许能见到他。
聚会上很热闹,大家变化都不小,聊着工作,聊着买房,聊着结婚生子。
霍以琛也来了。
他瘦了些,更成熟了些,穿着合体的衬衫,言谈举止间褪去了不少学生气,多了几分社会人的沉稳。
他看到她,眼神亮了一下,穿过人群走过来。
好久不见,陈青木。
好久不见,霍以琛。
熟悉的开场白。
他们聊了一会儿,像老友一样,问候彼此的近况,聊聊熟悉的老师,感叹时间飞逝。
但总有一种无形的隔阂横亘在中间。
那种曾经在图书馆、在林荫路上自然流淌的默契,被几年的时光冲刷得有些生涩。
聚会结束后,他们交换了最新的电话号码(虽然旧的可能早已被存在通讯录深处落了灰)。
下次再见。他说。
嗯,下次见。她答。
但都知道,下一次,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后来,也断断续续从共同朋友那里听到一些他的消息。
他好像交女朋友了,又好像分手了。
他工作挺顺利,好像升职了。
都是模糊的碎片,拼凑不出完整的图像。
陈青木也谈过两次不咸不淡的恋爱,最终都无疾而终。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当年毕业时,他们中任何一个人再勇敢一点,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但这个假设毫无意义。
生活没有如果。
十年,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了。
直到这个加班的雨夜,直到她鬼使神差地点开那个文件夹。
直到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像沉睡的密码突然被破译,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调换的位置,对准她的手机镜头,意味不明的旅行邀请,紧紧相邻的名字……
每一桩,每一件,都指向一个她当年不敢深想、如今却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不是顺路。
他不是巧合。
他不是仅仅把她当做一个可以一起上课、聊天的普通朋友。
那些她一个人的悸动,或许从来都不是独角戏。
他只是用了更隐晦、更笨拙的方式在表达。
而她,因为胆怯,因为不确定,因为害怕失望,选择性地忽略了所有信号。
或者说,她读懂了那些信号,却没有勇气给出回应。
他们就像两个频率相近却总有微小偏差的电台,不断发送着模糊的信号,却始终未能真正同步。
都太害怕被拒绝,都太珍惜那份朦胧的美好,以至于谁都不敢先往前踏那一步,生怕一步踏错,连朋友都没得做。
于是,就这样错过了。
窗外,天光已经大亮。
雨后的天空洗过一般澄澈。
陈青木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冰冷的书柜,相册还摊在膝头。
那个写满名字的通讯录页面,像一个沉默的证人。
她的手指轻轻拂过霍以琛这三个字,又拂过紧挨着的陈青木。
排版的人或许是无心的,或许只是觉得这样看起来顺眼。
但此刻,这两个名字的紧密相邻,却像是对那段无疾而终的暧昧最绝妙的讽刺和注解。
说可惜吗
真的可惜。
彼此的心意并非虚无,却最终消散于风中。
那些一起散的步,那瓶温热的酸奶,那个克制的拥抱……本可以拥有更深刻的含义和更温暖的延续。
说不可惜吗
也未必。
即使当时在一起了,谁能保证能扛过毕业的分岔路,谁能保证在社会的染缸里不会磨损掉最初的美好
也许正是因为未曾真正开始,它才在记忆里永远保持了最完美的模样,永远鲜亮,没有一丝瑕疵。
回马枪……
她喃喃自语,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又释然的弧度。
这记回马枪,来得太迟了。
迟了整整十年。
它没有改变任何现状,却彻底颠覆了对过往的认知。
它带来的不是懊悔,不是想要重新来过的冲动,而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了悟。
原来如此。
原来,当年那段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并非空穴来风。
原来,那些直达心际的瞬间,真的曾存在过双向的电流。
这就够了。
对于一场早已落幕的青春默剧来说,在十年后终于看懂了编剧埋藏的暗线,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她合上相册,郑重地把它放回书柜顶层。
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户。
雨后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
阳光穿透云层,照亮了湿漉漉的城市。
她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股积压了十年的、细微的怅惘,随着这口气慢慢呼了出去。
并没有完全消失,但它变得轻盈了,不再沉重地压在心头。
她拿起手机,指尖在通讯录里霍以琛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然后,她退了出去,锁屏。
没有必要再去求证什么了。
有些答案,留在过去,比挖出来摆在现在更有意义。
那段时光,那个人,就让他以最美好的样子,封存在记忆的琥珀里吧。
她转身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明亮。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那段关于霍以琛的回马枪,在惊心动魄地席卷过她的内心之后,终于缓缓落幕。
留下的是淡淡的遗憾,和更深的、对青春本身的怀念与感激。
尾声
回声与晨光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上班,下班,处理仿佛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工作,在城市的霓虹灯影里穿梭。
那晚的惊心动魄,像投入湖心的巨石,最初的巨浪过后,涟漪虽仍在扩散,但湖面终将逐渐恢复平静。
陈青木没有再去刻意翻看那本相册,也没有再去求证任何细节。
有些谜题,答案本身已经不再重要,重要的是解谜过程中与过去的自己重新相遇。
她只是偶尔,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会忽然想起那些被破译的密码。
比如,在便利店看到冰柜里同一品牌的酸奶时,指尖会微微停顿。
比如,走过某条落叶铺满的小路,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比如,在图书馆看到对面空着的座位,会有一刹那的晃神。
这些瞬间很轻,很快,像羽毛拂过心尖,痒了一下,然后就消失了。
不再带来剧烈的情绪波动,只是一种淡淡的、熟悉的怅惘,像旧衣服上洗涤多次后依然隐约残留的皂角香。
她开始以一种新的视角审视自己的过去。
那段青春不再仅仅是一场无果的暗恋和遗憾,更是一段被小心翼翼珍藏过的双向悸动。
只是当时的他们,都太年轻,太骄傲,也太害怕,用了最迂回的方式表达,又用了最迟钝的感官去接受。
错过了,但也成就了另一种永恒。
毕业第十一年的春天,大学班级群又一次活跃起来,讨论着十一周年的聚会。
有人@了霍以琛,问他今年来不来。
他罕见地冒了泡,回了一个简单的:尽量。
陈青木看着那个名字和那两个字,心里异常平静。
她去参加了聚会。
霍以琛也来了。
他看起来和去年没什么太大变化,只是眉宇间似乎更沉稳了些。
他们自然地打了个招呼,像认识多年的老友,聊了聊近况,工作,甚至聊起了房价和养生。
谁都没有提起毕业相册,没有提起那些刚刚被破译的摩斯密码。
有些话,无需说出口,彼此心照不宣,或者,让它永远成为世间的秘密,或许更好。
聚会中途,有人起哄玩起了当年的老游戏。
霍以琛输了,被惩罚表演节目。
他站在包厢中间,有些无奈地笑了笑,灯光落在他身上。
他拿出手机,捣鼓了一下,说:唱首歌吧,不太会,凑合听。
前奏响起,是一首很老旧的粤语歌,陈奕迅的《明年今日》。
他的嗓音低沉,算不上多好听,甚至有点走调,但唱得很认真。
离开你六十年,但愿能认得出你的子女……
临别亦听得到你讲再见……
歌词缱绻又伤感,带着时光的厚重感。
在喧闹的KTV包厢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抓住了每个人的耳朵。
陈青木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安静地听着。
她看见他唱歌的时候,目光似乎若有似无地扫过她这边。
很短促,像错觉。
又或许不是。
她低下头,抿了一口杯中的柠檬水,冰凉的,带着微涩的回甘。
歌唱完了,大家鼓掌起哄。
他放下手机,走回座位,表情恢复如常,仿佛刚才那个片刻的深情只是灯光造成的幻觉。
聚会散场时,天色已晚。
大家互相道别,三三两两地离开。
陈青木站在路边等车。
霍以琛和几个男生说完话,朝她这边走了过来。
夜风微凉,吹动着他的衣角。
回酒店他问。
嗯,叫的车快到了。陈青木晃了晃手机。
好。他点点头,双手插在口袋里,陪她一起站着。
沉默了片刻。
车辆穿梭,尾灯拉出红色的光带。
那首歌……他忽然开口,声音融在夜色里,有些模糊。
陈青木的心轻轻一跳,看向他。
他却顿了顿,转而笑了笑,说:唱得很难听吧好久没唱了。
……还好。陈青木也笑了,没跑调太多。
车灯由远及近,在她面前停下。
确认了车牌号,她拉开车门。
走了。她对他挥挥手。
嗯,他站在原地,也挥了挥手,像是想起什么,又加了一句,路上小心。
你也是。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车子缓缓启动,透过车窗,她看到他的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模糊的黑点,消失在夜色里。
她靠在后座,闭上眼睛。
城市的光影透过眼皮,明明灭灭。
她知道,这一次,大概是真正的告别了。
不是对人的告别,而是对那段过往,对那份持续了十余年的、藕断丝连的惦念,做一次彻底的释怀。
那首跑调的歌,或许就是他唯一能做的、最隐晦的回应和致敬。
致他们共同拥有的、沉默的、只有彼此才懂的青春。
这样就很好。
没有狗血的剧情,没有冲动的告白,没有试图挽回或弥补什么。
只是在一个普通的夜晚,用一首老歌,为那个十年前仓促的、未完成的休止符,轻轻画上了一个终点。
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
陈青木睁开眼,看向窗外。
这座城市的夜晚,依旧灯火辉煌,充满了无数的故事和可能。
她的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室友小悠发来的消息:聚会怎么样见到想见的人了吗
陈青木低头,手指在屏幕上停顿片刻,然后打字回复。
见到了。
一切都好。
都过去了。
按下发送键,她将手机放回包里,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释然的微笑。
前方,晨曦微露,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而过去的,就让它永远留在过去吧。
那些回马枪,那些迟来的顿悟,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喜欢和遗憾……
它们都成了青春这本书里,最独特、最闪着微光的注解。
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