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工具箱上震。
来电显示债主。
我关掉挖斗操纵杆,机油味混着汗酸味往鼻子里钻。安全帽带子勒得下巴痒,我蹭着肩膀擦了把汗。
汤铁铲,你非得在工地接电话
工头老陈的吼声从下面飘上来。他站在土堆上,像颗晒蔫的土豆。
我按了接听,没开免提。那头声音太熟,熟得让人反胃。
汤元元,闹够没有
陆沉舟的调子还是那样,冻着冰碴子,跟我回去。
挖掘机引擎突突响,我盯着挡风玻璃上干掉的一块泥点子,形状像只歪嘴鸭子。
陆总,我嗓子眼发干,工地灰大,我这儿一铲斗下去就是八百块,耽误不起。
电话里静了两秒。
你在哪。
挣钱的地方。
我手指抠着操纵杆的橡胶套,磨得起了毛边,挂了,省点话费买水泥。
直接掐断。手机塞回沾满机油污渍的工作裤兜。老陈还在底下跳脚:汤铁铲!东边基坑等着回填!发什么愣!
催命啊!我吼回去,一拉操纵杆。钢铁巨臂轰隆抬起,带起一片黄尘。
我叫汤元元。名字是我那开早餐铺的妈起的,说听着圆润,好养活。陆沉舟以前总嫌土,在床上咬着耳朵叫我汤圆。现在他大概只想叫我滚蛋。
三个月前,我还是他陆大总裁养在市中心大平层里的金丝雀。穿着真丝睡衣,喝着空运手冲,唯一的劳动是签他助理送来的各种赠与协议。直到我在他西装内袋摸到一张孕检单。
名字不是我的。
那女人我见过,他新提的行政秘书,刚毕业,清纯得像朵小白花。陆沉舟的解释很陆沉舟:她有了,我得负责。你懂事点,位置还是你的。
位置我对着那张孕检单笑了半宿。第二天收拾行李,只带走了我妈留给我的一对旧金耳环和身份证。下楼时,陆沉舟的卡宴刚停稳。他降下车窗,眉头拧着:汤元元,别使性子。
我把装着他送的那些珠宝首饰的袋子,塞进了垃圾桶口。
陆沉舟,那天风挺大,吹得我眼睛发涩,你当我是垃圾回收站
工地食堂的饭,油大盐重。
我端着掉了瓷的搪瓷缸子,扒拉着白菜炖粉条里的肥肉片。工棚里风扇嘎吱转,吹不动闷热的汗味和脚臭味。
铁铲姐!
小四川端着碗挤过来,瘦得像根竹竿,眼睛亮得吓人,门口!豪车!
工棚里嗡嗡的议论声停了半拍。几十道目光戳在我背上。
我嚼着粉条,眼皮都没抬:挖掘机压着人了
比那还吓人!小四川夸张地拍大腿,四个圈!贼亮!下来的人,啧,那身西装,够俺干半年!
心口像被那挖掘机的铲斗轻轻撞了一下。我放下缸子,汤溅出来一点,在油乎乎的桌子上晕开。
姐,找你的吧开渣土车的王胖子凑过来,一脸看好戏的油光。
我起身,搪瓷缸子哐当一声丢进洗碗的大铝盆。水花溅了王胖子一身。
找阎王爷的。
工地铁皮大门锈迹斑斑,只开了一半。那辆黑色的奥迪A8像块不合时宜的黑曜石,硬生生杵在飞扬的黄土路上。陆沉舟就靠在车门上。量身定做的深灰色西装,头发丝都透着昂贵定型的味道。跟周围灰头土脸的工棚、堆成山的钢筋水泥、还有我身上这件洗得发白的工装,格格不入。
他看着我走近,眼神像在评估一件蒙尘的古董。
汤元元,他开口,声音压着不悦,你就在这种地方待着
我停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子冷冽的雪松香水味,以前觉得好闻,现在只觉得呛鼻子。
陆总视察工地我扯了扯嘴角,安全帽戴了吗没戴不让进。
他下颌线绷紧了。跟我回去。条件你开。
行啊。我答得干脆。他眼里刚亮起一丝掌控全局的光,就被我下一句话砸熄了。
看见那台黄色的大挖机没我抬手,指向场地中央那台沾满泥巴的卡特彼勒,我的座驾。你把它买下来,再给我配个三年油卡,我考虑考虑。
陆沉舟的脸沉了下去,像刷了一层灰浆。汤元元,别挑战我的耐心。你知道我的手段。
知道。我点点头,断我卡,封我路,让我在城里活不下去嘛。
我朝他走近一步,脚下带起的灰扑到他锃亮的皮鞋上。可惜啊陆总,你忘了,我汤元元是吃工地饭长大的。你有钱,我有力气。这儿,你说了不算。
我朝门卫室努努嘴:张大爷!关门!有生人靠近危险区域!
门卫张大爷是个退伍老兵,耳朵背,嗓门大。他探出头,瞅瞅陆沉舟,又瞅瞅我,中气十足地吼:好嘞!铁铲!注意安全!
生锈的铁门嘎吱嘎吱,开始合拢。
陆沉舟盯着我,那眼神像是第一次认识我。铁门快要关严实的时候,他冰冷的声音挤进来:
你会后悔的。
我转身,背对着他,挥了挥手,没回头。
后悔没早点开挖掘机。
陆沉舟的手段来得比暴雨还快。
第二天,我刚把挖掘机开到基坑边,老陈就顶着一张苦瓜脸跑过来,安全帽都跑歪了。
铁铲!出事了!
塌方了我心头一紧。
比塌方还邪门!老陈喘着粗气,银行!刚打电话!说咱们公司账户被冻结了!怀疑非法资金!还有……好几个供应商也来电话,说……说材料供不了!见鬼了!合作多少年了!
我抓着操纵杆的手心开始冒汗。不用猜。陆沉舟。他有的是法子让一个包工头活不下去。这工地是陈老大的命根子,几十号工人等着吃饭。
陈头儿,我嗓子发干,给我半天假。
老陈看着我,小眼睛里全是血丝和绝望。铁铲,你有法子
试试。我跳下驾驶室,死马当活马医。
我没去找陆沉舟。我去了市中心最高档的那家孕婴店。巨大的落地窗,里面粉粉嫩嫩,摆着贵得吓人的婴儿床和进口推车。隔着玻璃,我看见林薇了。那个小白花秘书。肚子还没显怀,穿着一身名牌孕妇裙,正由导购陪着,娇气地摸着一件小衣服。
我推门进去,门铃叮咚脆响。
林薇看见我,脸上的笑容僵住,像朵被霜打的花。她下意识地护住肚子。
汤……汤姐她声音细细的,带着怯。
导购识趣地退开几步。
别紧张,我走到她面前,扫了一眼她手里的衣服标签,啧,四位数。陆沉舟给你买的
林薇咬着唇,点点头,带着点炫耀和防备。
挺好。我笑了笑,从工装裤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相册,划拉几下,递到她眼前。屏幕上是陆沉舟的邮箱截图,项目书标题清晰可见——XX地块孕产健康中心合作计划书。
林薇的脸瞬间白了。
认识这地方吗我问,声音不高,陆沉舟名下的产业。专给有钱太太做产后恢复的。
我又划了一下,另一张截图,是陆沉舟和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的合影,背景是高尔夫球场。这女人,这中心的股东之一,也是他前年‘负责’过的一位孩子的妈。
林薇拿着衣服的手开始抖。
陆沉舟呢,有个毛病。我收回手机,语气平淡得像聊天气,喜欢搞大别人肚子,更喜欢搞‘孕产’产业链。孩子生下来,妈拿笔钱走人,孩子呢,给他那守活寡的老妈养着玩,解闷儿。你这位置,我指指她的肚子,在我之前,至少空了三四回。
你……你胡说!林薇眼圈红了,声音发颤。
我是不是胡说,你打个电话问问XX健康中心的李总我报了个名字,就说你是陆沉舟新秘书,想咨询下产后套餐。看她态度。
我凑近她一点,能闻到她身上甜腻的香水味。妹妹,给你提个醒。他给你的‘安胎费’,够不够你下半辈子还有,他书房左边最下面的抽屉,有个旧手机,密码是他第一个孩子的生日,0709。有空……翻翻
说完,我转身就走。门铃又叮咚一声。
玻璃倒影里,林薇呆立在原地,手里那件昂贵的小衣服掉在地上。
下午,我刚回到工地,老陈就一脸活见鬼地冲过来。
神了!铁铲!解冻了!供应商也来电话了!说误会!误会!他激动得直拍大腿,你跟陆总求情了
我爬上挖掘机驾驶室,系好安全带。
求他我发动引擎,巨大的轰鸣声响起,盖过了所有杂音。我给他后院点了把火。
陆沉舟再出现时,像变了个人。胡子拉碴,昂贵的西装皱巴巴,领带扯松了。他那辆锃亮的奥迪A8停在工地大门外,这次没敢进来。
我是被老陈的夺命连环Call喊出去的。雨下得不大不小,工地的黄泥地很快变成一片烂泥塘。陆沉舟就站在雨里,没打伞,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往下淌,昂贵的皮鞋陷在泥里。
汤元元!他看见我,吼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血丝。
我穿着雨衣,戴着安全帽,慢悠悠走过去,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站定。泥水没过我的工装靴脚面。
陆总,视察雨天施工安全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
他死死盯着我,眼神里有愤怒,有疲惫,还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疯狂他往前冲了一步,泥浆溅起来。
是你干的!你对林薇说了什么!雨水糊了他一脸。
实话实说。我耸耸肩,陆总该夸我,帮你节省了一笔未来的育儿嫂开支
她跑了!孩子没了!陆沉舟低吼,脖子上青筋暴起,汤元元,你满意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跑了没了这倒是没想到。我以为顶多闹一场。一丝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但很快被更硬的东西压下去。关我屁事。
陆总,我声音冷下来,你的风流债,别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她跑,是看清了你。孩子没了……我顿了一下,想起林薇护着肚子时那怯生生的样子,心里有点堵,那是你造的孽。
我造的孽陆沉舟突然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雨水灌进他嘴里,汤元元!你跟我三年!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现在装什么清高!你不就是嫌我没娶你吗不就是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回头吗!
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绒盒,啪地打开。雨水瞬间打湿了里面那颗鸽子蛋大的钻戒,在灰蒙蒙的雨幕里闪着冰冷的光。
行!你要这个是吧!他扑通一声,单膝跪了下去。膝盖砸进泥水里,溅起一片浑浊。我娶你!汤元元!满意了吗!
泥浆糊了他半条昂贵的西裤。他就那么跪在工地门口的烂泥里,举着个湿漉漉的钻戒盒,像个荒诞的泥塑雕像。
工地铁门里,悄悄探出了无数个脑袋。老陈的,小四川的,王胖子的,还有一堆沾满泥灰的脸。几十双眼睛,瞪得像铜铃。
死寂。只有哗哗的雨声。
我低头看着他。雨水顺着我安全帽的帽檐往下滴,在他狼狈的头发上溅开小小的水花。那颗钻戒确实够大,够闪,够买下我现在开的这台二手挖掘机。
我慢慢蹲下身,和他视线平齐。泥水浸透了我的裤腿。
陆沉舟,我开口,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你跪错地方了。
他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燃起一丝扭曲的希望。
这里不是你的总裁办公室,也不是市中心的大教堂。我抬起沾满黄泥的手,没碰那个绒盒,而是指了指他身后那片狼藉的工地,指向那些在风雨中沉默矗立的钢筋铁骨。这儿,是工地。是流汗换饭吃的地方。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泥水里的样子。
你这膝盖,跪在这泥巴里,不值钱。我转身,朝铁门走去,声音飘散在雨里。
我的挖掘机要加油了,一铲斗下去,八百块。
身后传来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像是绝望,又像是愤怒。我没回头。铁门在我身后嘎吱关上,隔绝了雨幕,也隔绝了那个跪在泥泞中的世界。
张大爷凑过来,小声问:铁铲,那大老板……没事吧
我脱下湿漉漉的雨衣,露出里面沾着机油的工装。
没事,我说,张大爷,借扳手用用,挖斗销子有点松。
我以为这就算完了。陆沉舟丢不起这个人,该消停了。
我低估了总裁的执念,也低估了火葬场的燃料。
半个月后,工地发了点奖金。老陈难得大方,拍着我的肩:铁铲,救场如救火!拿着,给自己买身新衣裳!姑娘家家的,别整天一身机油味!
我捏着那叠不算厚的钞票,心里琢磨着是该给我妈那辆破三轮换个新电瓶,还是给我的挖掘机换个好点的空调滤芯。正盘算着,手机响了。是个陌生本地号码。
喂
汤元元吗一个有点耳熟的女声,带着刻意拿捏的腔调,我是苏雅。
苏雅我脑子转了两秒才对上号。陆沉舟他妈。那个把儿子当眼珠子,把儿媳妇当摆设的贵妇老太太。以前在大平层,她每次来视察,我都得提前把家擦得像无菌病房。
陆夫人。我语气平淡,有事
沉舟病了。苏雅的声音透过电波,也透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高烧,说胡话,一直喊你名字。她顿了顿,像是在施舍,我知道你们闹了点别扭。但他现在这样……你来看看他吧。怎么说,也有过情分。
情分我差点笑出声。是看着我签赠与协议时的情分,还是发现他搞大秘书肚子让我懂事的情分
陆夫人,我看着挖掘机履带上沾着的泥块,我这儿工期紧,耽误一天罚钱。陆总身子金贵,有私人医生,有进口药,不缺我这身机油味熏他。
汤元元!苏雅的声音尖利起来,你别不识抬举!沉舟为了你,魂都丢了!连和赵氏地产千金的订婚宴都推了!你知道得罪赵家什么后果吗他现在躺在家里,谁也不见,公司都不管了!你就这么狠心
订婚宴推了我愣了一下。陆沉舟那种利益至上的人,会推掉和地产大鳄联姻的机会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他真病了我皱眉。
还能骗你!苏雅带着哭腔,人都瘦脱形了!汤元元,算我求你,你来看看他!哪怕就一眼!让他吃点东西!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啊……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抽泣声,真真假假分不清。
我捏着手机,没说话。工地上,小四川正吭哧吭哧地扛着一捆钢筋走过。王胖子开着渣土车,按着喇叭骂骂咧咧让路。空气里是尘土、汗水和柴油混合的味道。
这才是真实。陆沉舟的世界,那些豪宅、病痛、眼泪和所谓的深情,离我太远了。
地址发我。我吐出一口气,下班过去看一眼。就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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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址发过来了。不是市中心那个大平层,是城西半山的一个别墅区,叫云栖。陆沉舟很少去那边,嫌远。苏雅倒是常住。
下班后,我破天荒没穿工装。换了件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牛仔裤,蹬着双刷得还算干净的帆布鞋。骑着我那辆二手小电驴,突突了快一个小时才到山脚。
保安拦着不让进,眼神在我那小电驴上扫了好几遍。我报了苏雅给的房号和名字。保安对着对讲机嘀咕半天,才狐疑地开了门禁。
别墅区安静得像坟场。一栋栋灰白色的房子藏在树影里,路灯惨白。我找到A区18栋,两层高,带个大院子。铁艺大门紧闭。
按了门铃。好一会儿,门禁对讲里传来苏雅的声音,带着点疲惫:来了
大门咔哒一声开了。我推着小电驴进去,停在角落里。院子很大,草坪修剪得一丝不苟,角落里有个游泳池,水在夜色下泛着幽蓝的光。
苏雅亲自开的门。她穿着真丝家居服,头发盘着,脸上妆容精致,但掩不住眼底的憔悴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怨恨
来了。她打量了我一眼,眼神在我廉价的衣服鞋子上停顿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进来吧。鞋脱外面,地刚擦过。
我脱了帆布鞋,赤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空气里有昂贵的香薰味,混着淡淡的消毒水味。客厅空旷得吓人,巨大的水晶吊灯只开了几盏,光线昏暗。
他在楼上,主卧。苏雅指了指旋转楼梯,你自己上去吧。他不让我们靠近。
她递给我一杯水,劝他吃点东西。厨房温着粥。
我接过水杯,没喝,放在旁边的边几上。沿着旋转楼梯往上走,脚步声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二楼走廊很长,铺着厚厚的地毯。主卧的门虚掩着,透出一线微弱的光。
我推开门。
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昏暗的床头灯。厚重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空气很闷,药味和一种久病之人的颓败气息扑面而来。
陆沉舟躺在床上。苏雅没夸张,他确实瘦脱了形。脸颊凹陷下去,眼窝深得吓人,脸色是不正常的潮红,嘴唇干裂。被子只盖到胸口,露出的锁骨嶙峋得硌人。
他闭着眼,呼吸有些粗重,眉头紧锁,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床边散落着几个药瓶和水杯。床头柜上放着一个瓷碗,里面是半碗冷掉的、糊成一团的白粥。
这场景,和我记忆里那个永远西装笔挺、掌控一切的陆沉舟,判若两人。心里那点硬邦邦的东西,被这惨淡的景象戳了一下,有点发软。
我走近几步,停在床边。他像是感应到有人,眼皮颤动了几下,艰难地睁开。
眼神起初是涣散的,没有焦距。过了好几秒,才慢慢地、慢慢地聚拢到我脸上。
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
元……元
我看着他,没应声。
他挣扎着想撑起身子,手臂却虚软无力,刚抬起一点就重重跌回去,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他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眼睛死死盯着我,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你……你来了……他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比哭还难看,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费力地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颤抖着,想碰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下去,被巨大的失落和痛苦淹没。他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破碎的哽咽:
你还是……恨我……
房间里的空气凝滞了。只有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我看着他痛苦的样子,那些被刻意压下去的过往碎片,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他第一次给我过生日,笨拙地点了一屋子蜡烛;他熬夜给我煮姜茶,因为我一句玩笑说感冒了;还有他签下第一个大单子时,抱着我在客厅里转圈,笑得像个孩子……
心口那块地方,又酸又涩,像泡在陈年的苦水里。
恨吗也许没那么恨了。但爱更不可能。
我弯腰,端起床头柜上那碗冷粥。
吃点东西。我把碗递到他面前,声音没什么起伏,你妈让送的。
陆沉舟睁开眼,看着那碗粥,又看看我,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他挣扎着,慢慢靠坐起来一点,后背垫着枕头。他伸出手,却不是接碗,而是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滚烫!力气大得惊人!
元元!他喘息着,眼睛里是孤注一掷的火焰,别走!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什么都不要了!公司!钱!都给你!我们离开这里!去你任何想去的地方!我只要你!
他的手指像烙铁,烫得我手腕生疼。碗里的冷粥晃荡着,溅出来几点,落在昂贵的丝绒被面上。
我看着他眼中的疯狂和绝望,看着这张曾经让我迷恋、如今却只剩病态和陌生的脸。心底最后那点酸涩的波澜,彻底平息了。
陆沉舟,我平静地开口,试图抽回手,放手。
我不放!他执拗地抓着,指节泛白,除非你答应我!汤元元!你说过你爱我的!你说过会一直陪着我的!
爱陪
我忽然觉得无比荒谬。想起他西装内袋里那张刺眼的孕检单,想起他让我懂事点,想起他母亲那永远带着审视和挑剔的目光,想起这栋冰冷空旷得像坟墓的别墅……
陆沉舟,我用尽力气,一根一根掰开他滚烫的手指,声音冷得像冰,你的爱,太贵了,我付不起。
我挣脱开他的手,把那碗冷掉的粥重重放在床头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粥在这里。吃不吃随你。
我转身就走,没再看他一眼。
汤元元!身后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吼叫,伴随着一阵剧烈的咳嗽和瓷器摔碎的刺耳声响。
我拉开门,脚步没有丝毫停顿。
走廊里,苏雅像幽灵一样站在那里,脸色铁青,眼神怨毒得像淬了毒的针。
满意了她声音尖利,把他害成这样!你满意了!
我径直从她身边走过,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毯上。
看好你儿子。我丢下一句,别让他再出来祸害人。
下楼,穿上我的帆布鞋。推开别墅沉重的门,夜晚带着草木清香的空气涌进来,冲散了里面那股令人窒息的腐朽味道。
我骑上小电驴,拧动钥匙。引擎发出熟悉的、有点吵但让人安心的突突声。
车头灯划破山间的黑暗。我把油门拧到底,小电驴载着我,一头冲下山,把那个名叫云栖的华丽牢笼和里面所有的病态、疯狂、眼泪与纠缠,狠狠地甩在身后。
风呼呼地刮过耳朵,带着自由的味道。
日子像工地上不断旋转的搅拌机,轰隆隆地碾过去。
陆沉舟没再出现。听开出租的老乡说,城西那片别墅区出了点八卦,有户人家半夜闹得厉害,救护车都来了。我没打听,也不关心。他和他那个世界,彻底成了我后视镜里模糊的倒影,被飞扬的尘土迅速覆盖。
我的世界,在工地。在挖掘机的驾驶室里。在柴油的轰鸣和钢铁的碰撞声中。
老陈的项目快收尾了。他拍着胸脯保证,下一个更大的工程,一定带上我,还给我涨工钱。小四川总嚷嚷着要拜师学开挖机,说比开塔吊威风。王胖子依旧嘴欠,但打饭时会偷偷给我多舀一勺肉。
这天下午,天阴沉得厉害,闷雷在云层里滚。我正在做最后的场地平整,挖斗小心地刮着凹凸不平的地面。对讲机里滋啦响,传来老陈火急火燎的声音:
铁铲!铁铲!停手!快停手!出事了!
我心里一紧,赶紧松开操纵杆。从驾驶室探出头。
工地入口那边一阵骚动。几辆没见过的黑色轿车蛮横地冲了进来,泥水飞溅。打头一辆车门打开,下来几个穿着黑西装、戴着耳麦的彪悍男人,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工地。安保不像。像电影里那种私人保镖。
我心里咯噔一下。陆沉舟还不死心
但紧接着,后面一辆加长豪车的车门开了。先伸出来的,是一只踩着恨天高的脚踝,纤细得惊人。然后,一个年轻女人钻了出来。
一身剪裁利落的香奈儿套装,妆容精致得无可挑剔,下巴微微抬着,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倨傲。她没看那些保镖,也没看围上来的老陈,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直直射向我这边,射向挖掘机驾驶室里的我。
我不认识她。但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轻蔑……和敌意。
老陈赔着笑想上前,被一个保镖面无表情地伸手拦住。
那女人踩着高跟鞋,无视脚下肮脏的泥泞,一步一步朝我这边走过来。高跟鞋陷进泥里,她嫌恶地皱了下眉,旁边的保镖立刻想上前扶,被她一个眼神制止。
她一直走到我的挖掘机履带旁,才停下。抬起头,看着我。
汤元元她的声音不高,穿透工地的噪音,清晰地传上来。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确认意味。
你哪位我坐在驾驶室里,没动。雨点开始零星地砸在挡风玻璃上。
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弧度,像是在笑,又像是不屑。
赵苒苒。她报出名字,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在我脸上舔过,陆沉舟的未婚妻。或者说,被他推掉的……未婚妻。
赵氏地产的千金。苏雅电话里提到过那个得罪不起的赵家。
我的心往下沉了沉。陆沉舟的烂摊子,到底还是溅了我一身泥。
赵小姐,我看着她脚上那价值不菲、此刻却沾满泥污的高跟鞋,找错地方了吧这儿是工地,不是陆总的办公室。
找你。赵苒苒回答得干脆利落。她从那只精致的手包里,慢条斯理地抽出一张折叠的纸。白色的纸,在灰蒙蒙的雨幕和脏兮兮的工地背景下,刺眼得过分。
她没递上来,只是用两根涂着蔻丹的纤长手指夹着,朝我晃了晃。
看看
雨点变密了,打在挖掘机的钢铁外壳上,噼啪作响。工地上的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远远地看着这边。老陈急得直搓手,想过来又被保镖挡着。
我盯着那张纸,没动。直觉告诉我,那不是好东西。
怕了赵苒苒轻笑一声,带着刻薄的嘲讽,也是。像你这种……底层爬上来的人,最怕看到这种能把人打回原形的东西。她往前凑近一步,声音压低,却像针一样扎人,我查过你了,汤元元。挺能耐啊能把陆沉舟迷得五迷三道,连联姻都敢推让他为你发疯,为你生病嗯
她扬了扬下巴,指向那张纸:这上面,是你妈那家小早餐铺的产权抵押合同复印件。哦,对了,还有你舅舅那笔五十万的高利贷。利滚利,现在……应该快一百万了吧
我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手指死死抠住了冰凉的操纵杆!
我妈的铺子!我舅舅!他们怎么会……
你干的!我声音发紧,从牙缝里挤出来。
我赵苒苒故作惊讶地挑眉,笑容却更冷了,汤小姐,法治社会,说话要讲证据。我只是……恰好认识几个放款的朋友,又恰好听说,有人急着用钱,抵押的东西嘛……她意味深长地拖长了调子,又恰好,不太值钱。人家担心收不回本,正常催收而已。
她往前又走了一小步,几乎贴到了履带上。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精心打理的碎发,粘在白皙的皮肤上。她仰着脸,看着我,眼神里是赤裸裸的恶意和快意。
汤元元,你不是很能耐吗不是开挖掘机很威风吗她声音甜腻,却字字如刀,你猜猜,我要是打个招呼,让他们明天就去收铺子,去你舅舅家‘好好聊聊’……你妈那身子骨,经得起几次吓你舅舅那瘸腿,还能再断一次吗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阴沉的天空,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炸雷!暴雨倾盆而下!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我的工装,顺着脖子往里灌。但我感觉不到冷。我只感觉一股滚烫的、毁灭般的怒火,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烧得我眼前发红!
我妈起早贪黑佝偻的背影!我舅舅那条为了救我小时候被车撞瘸的腿!他们是我在这世上仅有的、拼了命也要护住的人!
陆沉舟!赵苒苒!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凭什么!凭什么拿捏别人的软肋!凭什么把别人的亲人当筹码!
赵、苒、苒!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呕出来的血,带着铁锈的腥气。
她看着我眼中翻腾的怒火,反而笑了,笑得得意又残忍。她把那张白色的纸,慢悠悠地、当着我的面,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白色的纸屑混着泥水,被暴雨狠狠砸进污浊的地里。
生气了她扬起下巴,像只斗胜的孔雀,这就受不了了这只是开胃小菜。
她朝身后一个保镖勾了勾手指。那保镖立刻递上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
赵苒苒拿着文件袋,轻轻拍了拍我的挖掘机履带,动作轻佻得像在拍一条狗。
这里面,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幕,是你们这工地偷工减料的证据。钢筋标号不够水泥掺东西还有……几份不太合规的用工合同你说,我要是把它送到住建局,送到劳动监察大队……陈老板这工程,还干得下去吗他手下这几十号人,会不会连最后这点工钱都拿不到
她微笑着,欣赏着我越来越难看的脸:哦,对了,听说你挺护着这些工友的那个叫小四川的,家里三个妹妹等着钱上学那个王胖子,老婆刚查出来尿毒症
轰——!
又一道惊雷炸响!仿佛就劈在头顶!
我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是赵苒苒那张在雨水中扭曲的、得意的脸,耳边是她恶毒的话语,交织着工地上工友们嘈杂的惊呼和老陈焦急的喊声,还有我妈在电话里笑着说元元别担心,铺子生意好着呢的声音……
一股无法形容的暴戾和绝望,像失控的泥石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淹没了所有的顾忌!
你们不让我活!
你们要毁掉我在乎的一切!
那就一起下地狱吧!!!
啊——!!!
我发出一声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野兽般的嘶吼!身体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彻底崩断了!
双手猛地抓住操纵杆!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向后一拉!同时,脚下将油门踏板踩到了底!
呜——嗡——!!!
身下这台沉默的钢铁巨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引擎转速瞬间飙到极限!整台挖掘机剧烈地颤抖起来!
粗壮的钢铁臂膀带着千钧之力,轰然抬起!巨大的挖斗,在暴雨中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带着我所有的愤怒、所有的绝望、所有的毁灭欲!不再是平整地面!不再是挖土方!
目标——是别墅!是赵苒苒身后那堵隔开工地与别墅区的、高大坚固的、象征界限的围墙!
铁铲!不要!!!
老陈撕心裂肺的吼声淹没在引擎的轰鸣和暴雨的哗啦声中。
赵苒苒脸上的得意笑容瞬间僵死!变成了极致的惊恐!她尖叫着,被旁边的保镖猛地扑倒在地!
轰隆——!!!!
一声比惊雷更恐怖、更沉闷的巨响!
钢铁挖斗,带着摧枯拉朽的力量,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那堵装饰精美的围墙上!
砖石、混凝土、钢筋……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脆弱得像豆腐渣!瞬间崩裂!坍塌!破碎!
烟尘混合着雨水冲天而起!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豁口,如同被巨兽啃噬过一般,赫然出现在围墙上!
挖掘机的挖斗深深地嵌入断壁残垣之中,液压杆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暴雨疯狂地冲刷着断墙的伤口,泥水裹挟着碎石哗啦啦往下淌。
死寂。
整个工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暴雨砸落的哗哗声,和引擎低沉的、尚未平息的咆哮。
赵苒苒被保镖从泥水里拖起来,昂贵的套装彻底毁了,脸上精致的妆容糊成一团,沾满了泥浆。她呆呆地看着那个巨大的豁口,看着那台如同地狱魔神般矗立在废墟前的挖掘机,看着驾驶室里那个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吓人的女人。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鸡,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那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对纯粹暴力的恐惧。
老陈一屁股瘫坐在泥水里,脸色惨白得像张纸,嘴唇哆嗦着,彻底懵了。
那些黑衣保镖也全都僵在原地,目瞪口呆地看着那堵倒塌的墙,又看看挖掘机驾驶室,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忌惮。他们腰间的家伙什,在绝对的力量碾压面前,显得那么可笑。
我坐在驾驶室里,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脖子,流进衣服里。引擎还在微微震动,传递到我手心。刚才那一下,用尽了我所有的力气。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那股毁灭性的冲动宣泄后,带来的巨大虚脱感。
我慢慢松开紧握操纵杆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僵硬。我看着那个被我一铲斗砸出来的巨大豁口。砖石凌乱,钢筋扭曲,雨水冲刷着新鲜的断茬。
混乱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完了。
一切都完了。
这一铲斗下去,砸穿的不只是一堵墙。砸穿的是我小心翼翼维持的生活,是我靠力气吃饭的未来,是我妈和舅舅安稳的后半生。
赵苒苒不会放过我。陆沉舟……大概更不会。
冰冷的绝望,比雨水更刺骨,一点点漫上来。
就在这时——
呜啦——呜啦——呜啦——
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穿透了密集的雨幕,像钢针一样扎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红蓝闪烁的警灯光芒,在雨水中扭曲、放大,迅速逼近工地大门。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老陈猛地从泥水里爬起来,脸上毫无血色。赵苒苒像是终于找回了魂,指着挖掘机,声音尖利得破了音:是她!就是她!故意毁坏财物!抓住她!
几个保镖如梦初醒,立刻朝挖掘机围拢过来。
我坐在驾驶室里,看着那些闪烁的警灯,听着刺耳的警笛,反而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该来的,总会来。
我最后看了一眼这片熟悉的、尘土飞扬的工地,看了一眼瘫软的老陈,看了一眼远处小四川和王胖子惊恐的脸。
然后,我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泥腥和柴油味的空气,抬手,关掉了还在低吼的引擎。
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越来越近的警笛。
我推开驾驶室的门。
暴雨劈头盖脸地浇下来。
审讯室的灯惨白刺眼。
空气里有消毒水和旧家具混合的沉闷味道。一张桌子,三把椅子。我对面坐着两个人,一个年长些,面容严肃,一个年轻点,拿着笔和记录本。
汤元元。
年龄。
25。
职业。
挖掘机司机。
说说吧,今天下午在‘鼎盛’工地的行为。为什么用挖掘机破坏云栖别墅区的围墙
年长的警官声音没什么起伏,目光锐利。
我坐在硬邦邦的椅子上,湿透的工装紧贴着皮肤,冰凉。头发还在往下滴水。手腕上冰凉的金属触感提醒着我现在的处境。
他们逼我。我开口,嗓子哑得厉害。
谁逼你怎么逼年轻警官追问,笔尖点在记录本上。
我沉默了几秒。脑子里闪过赵苒苒撕碎的纸片,闪过她恶毒的话语,闪过我妈佝偻的背影和舅舅的瘸腿。也闪过那堵轰然倒塌的墙。
赵苒苒,我说,她威胁我家人,威胁我工友的饭碗。
威胁年长警官皱眉,有证据吗
证据那撕碎的纸屑,大概早就被雨水冲进了下水道。那些话,除了我和她,还有谁听见那些保镖他们会为我作证吗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攥紧了心脏。在绝对的权势面前,我的话,算证据吗
汤元元,年长警官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加重,故意毁坏公私财物,数额巨大,造成恶劣影响。光天化日,众目睽睽,性质非常严重!你知不知道后果
后果坐牢赔钱赔那堵价值不菲的围墙把我妈和舅舅拖入更深的泥潭
冰冷的绝望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审讯室的白光刺得我眼睛发酸。我低下头,看着自己粗糙、沾着洗不净机油污渍的手指。
我……没想那么多。声音干涩,当时……就是气疯了。
气疯了就能开挖掘机拆墙年轻警官忍不住插话,语气里带着难以置信。
我没再回答。说什么都是徒劳。
死寂在审讯室里蔓延。只有年轻警官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突然,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压低声音的交谈。
审讯室的门被敲响了。年长警官皱了皱眉,起身走过去开门。门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制服的人探头进来,低声说了几句。
年长警官的脸色明显变了一下。他回头,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惊愕,有不解,甚至……有一丝荒谬
他关上门,走回座位,没坐下,只是站着看我。年轻警官也停下笔,疑惑地看着他。
汤元元,年长警官开口,语气变得极其古怪,有人来保释你。并且……对方声称,围墙的损失,由他们全额承担,不予追究。
我猛地抬起头!
保释承担损失不予追究
谁老陈不可能!把他卖了也赔不起那堵墙!
难道是……陆沉舟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狠狠掐灭。他恨我还来不及!
年长警官看着我脸上掩饰不住的震惊和茫然,似乎也觉得这事很离奇。他清了清嗓子,补充了一句更让我脑子嗡嗡作响的话:
还有……对方律师表示,关于赵苒苒女士涉嫌威胁、恐吓、非法催收的相关证据,他们已经整理完毕,会随后提交。
证据他们
我彻底懵了。像被雷劈中,外焦里嫩。
保释手续正在办。年长警官恢复了公事公办的语气,但看我的眼神依旧像看外星生物,签个字,暂时可以离开。保持通讯畅通,后续可能还需要你配合调查。
直到被带出审讯室,在走廊尽头看到那个等候的身影时,我脑子里还是懵的。
不是老陈,不是陆沉舟。
是王胖子。
那个开渣土车、总爱嘴欠、老婆得了尿毒症的王胖子。
他搓着手,身上的旧夹克还沾着泥点,头发被雨水打湿了黏在脑门上。看到我出来,他局促地往前蹭了两步,脸上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铁……铁铲姐……没事了……咱……咱先出去……
胖子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保的我你哪来的钱
那保释金和赔偿金,是天文数字!
王胖子缩了缩脖子,眼神躲闪,不敢看我。不……不是俺……俺就是个跑腿的……他支支吾吾,眼神一个劲地往走廊另一头瞟。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走廊尽头,靠近楼梯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剪裁精良的米白色风衣,身姿挺拔。手里拿着一个平板电脑,正低头看着什么。侧脸线条清晰,带着一种疏离的冷淡。灯光勾勒出她利落的短发和微抿的唇角。
她似乎感应到我的目光,抬起头。
一张完全陌生的脸。看起来三十多岁,气质沉静,眼神却锐利得像手术刀。她只是平静地看了我一眼,没有任何情绪,就低下头继续看平板,仿佛我只是空气。
她……她是……王胖子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是……是那个……
汤小姐。一个温和但不容置疑的男声插了进来。
我这才注意到,短发女人的旁边,还站着一个穿着深色西装、提着公文包的男人。他戴着金丝眼镜,笑容职业而精准。
我是孟律师。他走上前,递给我一张名片,受汤女士委托,处理您的事情。保释手续已经办妥,围墙的赔偿协议对方也已签署。后续关于赵苒苒女士的问题,我们会跟进。现在,您可以离开了。
汤女士我低头看着名片上的烫金字体:孟哲,XX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
哪个汤女士我像在听天方夜谭,我
您的母亲,汤美兰女士。孟律师微笑着回答。
轰!
又一个炸雷在我脑子里响起!震得我魂飞魄散!
我妈汤美兰那个在城东老街开了三十年早餐铺、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和面炸油条、省吃俭用、连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的……我妈
保释金巨额赔偿律师
我觉得要么是这世界疯了,要么就是我还在拘留室里做噩梦。
你……你确定我的声音飘忽得像踩在棉花上。
孟律师的笑容纹丝不动:非常确定。汤女士正在外面等您。
走出派出所大门,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雨后的湿气扑面而来。
门口昏黄的路灯下,停着一辆黑色的奔驰保姆车。车型低调,但透着不容忽视的质感。
车门滑开。
我看到了我妈。
汤美兰女士。
她没再穿着那件洗得发白、沾着油渍的围裙。她换上了一身质地柔软的深色羊绒衫,外面罩着件同色系的薄呢外套,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虽然脸色依旧带着操劳的痕迹,但眼神却是我从未见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久违的锐利
她坐在车里,看到我出来,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拍了拍身边的座位。
元元,上车。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我像梦游一样,在王胖子和那个短发女助理(后来知道她叫林特助)的注视下,晕乎乎地上了车。车门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冷风和王胖子那几乎要掉出来的眼珠子。
车厢里温暖、安静,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一种好闻的木质香气。
妈……我嗓子发干,看着身边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蹦不出来。
先回家。我妈没看我,只是对前面的司机说了一句,去锦园。
锦园那是城北新开发的高端小区,据说房价贵得离谱。
车子平稳启动。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灯影,感觉像在看一场光怪陆离的电影。我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
疼。
不是梦。
妈……我艰难地找回自己的声音,这……到底怎么回事那钱……那律师……还有……我指了指前面副驾上沉默的林特助和开车的司机,他们
我妈终于转过头,看着我。她的眼神很复杂,有心疼,有疲惫,还有一丝……尘埃落定的释然
那些钱,她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是你爸留下的。
我爸
这个词在我生命里,比挖掘机的零件还陌生。我只知道他走得早,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妈一个人拉扯我,吃了很多苦。关于他的一切,在我家是个禁忌,我妈从不提起。
他……不是死了吗我艰难地问。
是走了。我妈纠正道,语气没什么波澜,走的时候,留下了一笔钱。还有……一点东西。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他说,不到万不得已,别动那笔钱。也别……告诉任何人,包括你。
为什么我无法理解。我们过了那么多年苦日子!舅舅的腿因为没钱耽误了治疗才瘸的!我妈天天起早贪黑!
他说,那不是干净钱。我妈看着窗外飞逝的灯火,声音很轻,拿着烫手。也怕……招祸。
不是干净钱我的心猛地一沉。
那……那今天……我想到那巨额的赔偿和保释金,想到赵苒苒那张惊恐的脸,妈!你用了那钱那……
该用了。我妈打断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再不用,我闺女就要被人逼死了!我守着那堆废纸还有什么用!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眶微微发红,但眼神异常坚定,元元,妈窝囊了一辈子,就想你平平安安。可有人不让你平安!那就别怪妈掀桌子!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
至于那个赵苒苒,我妈的眼神冷了下来,她真以为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就能随便捏圆搓扁她那些下三滥的手段,以为没人知道孟律师手里,有东西。她没明说是什么,但眼神里的寒意让我明白,赵苒苒这次踢到了真正的铁板。
还有陆家那个小子……我妈提到陆沉舟,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以前你跟他,妈拦不住。现在……哼!孟律师会跟他们好好算账!该吐出来的,一分都别想少!
我呆呆地看着我妈。看着她眼中燃烧的怒火和护犊子的狠劲。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只会炸油条的老妇人。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亮出了隐藏多年的利爪。
车子驶入锦园小区。环境清幽,绿化极好,一栋栋小高层在夜色中矗立。车子停在一栋楼前。
这房子……我看着眼前气派的单元门。
你爸留下的‘东西’之一。我妈轻描淡写,一直空着。找人打扫了。她推开车门,先住下。你的事,孟律师会处理好。天塌不下来。
林特助已经下车,拉开了我这侧的车门。夜风带着草木的清新吹进来。
我迈下车,踩在干净平整的石板路上。抬头看着眼前灯火通明的陌生房子,再回头看看那辆低调的奔驰车,还有身边眼神锐利、气质干练的林特助。
这一切,都和我沾满泥巴的工装靴格格不入。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从我把挖掘机的挖斗砸向那堵墙开始,就已经彻底改变了。
接下来的日子,像坐过山车。
我住进了锦园那个装修简洁却处处透着昂贵质感的房子。林特助像个高效的机器人,处理着一切琐事,包括给我送来了几套符合汤女士身份的新衣服——虽然我还是觉得穿工装更自在。
孟律师的效率惊人。他提交的那些关于赵苒苒的证据,像一颗重磅炸弹。具体是什么,孟律师没说,但效果立竿见影。赵家那边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仅撤回了所有针对我和工地的所谓指控,赵苒苒本人更是彻底消失在了公众视野里,据说是被家里紧急送出国休养了。
至于陆沉舟……
孟律师亲自去了一趟陆氏集团。谈了什么,没人知道。只知道没过几天,陆氏集团发布了一则低调的公告:陆沉舟因个人健康原因,暂时辞去集团总裁一职,由董事会副主席代行职责。
苏雅托人辗转递过话,想谈谈,语气前所未有的软弱。我妈只回了一句:没什么好谈的,法院见。
孟律师在整理陆沉舟以前让我签的那些赠与协议,准备追索。用他的话说:汤小姐,属于您的权益,我们一分一厘都会帮您拿回来。
世界仿佛一夜之间颠倒了。
工地的麻烦烟消云散。老陈带着小四川和王胖子提着一堆水果来看过我一次。老陈搓着手,笑得一脸褶子,连说铁铲你这是深藏不露啊,小四川看我的眼神像看神仙,王胖子则拘谨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
我站在宽敞明亮的阳台上,看着楼下精心打理的花园,手里握着的,却是我那台二手挖掘机的钥匙模型——林特助清理我工地储物柜时带回来的唯一东西。
妈,我转过身,看着坐在沙发上、正戴着老花镜看平板的汤美兰女士,那笔钱……还剩多少
我妈抬起头,摘下眼镜:怎么想替你爸赎罪
我摇头:我想买台新的挖掘机。最好的那种。
我妈看了我几秒,笑了。那笑容里,有欣慰,也有释然。
买。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三个月后。
城东,一片更大的新工地刚刚破土动工。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新港物流中心项目。
工地上机器轰鸣,尘土飞扬。崭新的渣土车排着队,塔吊的巨臂在蓝天下缓缓移动。
场地中央,一台崭新得发亮的卡特彼勒390大型挖掘机格外显眼。巨大的黄色机身,流畅的线条,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我坐在宽大舒适的驾驶室里。真皮座椅,全景玻璃,空调吹着凉爽的风,液晶显示屏闪烁着各种参数。握着全新的操纵杆,手感好得不可思议。
老陈现在是这个项目的分包经理之一,腆着肚子在下面指挥,拿着对讲机,意气风发。
铁铲!西区!基础开挖!动作麻利点!一铲斗下去就是三千块!别给老子磨洋工!
我按下对讲机按钮:老陈,你再吼,信不信我第一铲把你办公室地基给刨了
对讲机里传来老陈气急败坏的骂声和小四川他们憋不住的笑声。
我笑了笑,松开按钮。目光扫过操纵台旁边粘着的一个小玩意儿——一个用旧螺母和铁丝拗成的、歪歪扭扭的小挖掘机模型。小四川送的,说是给我新座驾的贺礼。
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身下这台崭新钢铁巨兽澎湃的力量。我推动操纵杆。
巨大的钢铁臂膀平稳而有力地抬起,带着一种无坚不摧的气势。崭新的挖斗,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对准了前方等待征服的土地。
就在挖斗即将落下的一瞬间,工地入口处传来一阵刺耳的喧哗。
我皱眉,从全景玻璃窗望下去。
一辆熟悉的黑色奥迪A8,像头困兽,被工地新装的、更加坚固的伸缩门死死挡在外面。车门猛地打开。
陆沉舟冲了下来。
他瘦了很多,几乎脱了形。曾经一丝不苟的头发凌乱不堪,昂贵的西装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脸色是一种病态的灰败。他完全不顾形象,用力拍打着冰冷的金属伸缩门,朝着我这个方向嘶吼着什么。
距离太远,工地噪音太大,听不清。
只能看到他像个疯子一样,徒劳地摇晃着坚固的门。雨水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干燥的黄土上,溅起一片泥尘,很快将他浇透。昂贵的皮鞋陷在迅速变得泥泞的地里,狼狈不堪。
他仰着头,雨水冲刷着他扭曲痛苦的脸。他张开嘴,像是在绝望地呐喊,又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像一条被彻底抛弃在泥泞里的丧家之犬。
我坐在温暖、干燥、充满力量的驾驶室里,平静地看着雨幕中那个渺小、疯狂、绝望的身影。
看了几秒。
然后,我收回目光。
手指稳稳地推动操纵杆。
巨大的钢铁挖斗,带着千钧之力,沉稳而精准地落下。
轰隆。
新鲜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土壤被轻松掘起。
这一铲斗下去,稳稳当当,就是三千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