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雪落无声,耳畔无你 > 第一章

章节一:渐弱的音符
初冬的天气,凉意已深,阳光勉强透过稀疏的银杏叶,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默单肩挎着包,懒洋洋地靠在教学楼下的柱子旁,脚步声和同学们的笑闹声像往常一样嘈杂地涌来,但他总能轻易从中分辨出属于她的那一个跳跃的节奏,像钢琴上滑过的一串清脆音符。
可今天有点不对劲。
那熟悉的脚步声似乎蒙上了一层薄纱,变得模糊,甚至偶尔会被旁边男生粗重的步伐或者远处篮球砸地的闷响所覆盖。他皱了皱眉,下意识地侧了侧头,将左耳转向她通常来的方向。
发什么呆呢!温言的声音突然在很近的右侧响起,带着笑意,吓了他一跳。
他猛地转回头,看到她微嗔的脸。
吓死我了,属猫的啊你,走路没声儿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揉她的头发,语气里是惯有的调侃,心里却掠过一丝极细微的不安,他完全没听到她靠近。
温言拍开他的手,把怀里温热的豆浆塞给他:是你自己走神了好吧!喏,快喝,第一节课是老班的,迟到了又得挨训。
陈默接过豆浆,插上吸管。周围的喧闹声似乎又正常了,温言在他耳边叽叽喳喳说着昨晚遇到的难题和早上遇到的蠢猫。他嗯嗯啊啊地应着,但偶尔,她的某个字或者某个词,会像信号不良的收音机,突然模糊一下,或者扭曲成一个奇怪的音调。他需要更专注地去听,才能连缀起完整的句子。
你刚说那猫怎么了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温言顿了一下,奇怪地看他:我说它蹭了我一裤腿猫毛啊!你没听见
听见了,就是确认一下。陈默掩饰地大口吸着豆浆,甜腻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点莫名升起的烦躁。
这种细微的异常,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涟漪开始一圈圈扩散。
英语听力测试时,原本清晰的录音带似乎掺入了持续的、极高频率的杂音,像蚊子嗡嗡,又像电视没信号时的雪噪音,干扰得他抓不住关键信息,成绩前所未有的差。同桌凑过来小声对答案,他只能看到对方嘴唇在动,声音却像隔了层水传来,含混不清,他不得不尴尬地啊了好几声,引来周围同学诧异的目光。
默哥,最近耳朵塞驴毛了哥们儿勾住他脖子开玩笑。
陈默笑骂着推开,心里却沉了一下。
最让他不安的是和林雪的通话。手机听筒传出的她的声音,失真得越来越明显,有时甚至带着尖锐的鸣响,让他耳膜刺痛。他越来越多地需要她把话重复一遍,或者干脆借口信号不好匆匆挂断。电话那头的沉默越来越长,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只是更小心地放慢语速,或者发文字消息过来。
陈默,你最近……是不是太累了一次下晚自习,她犹豫着问,眼睛里是清晰的担忧,总觉得你有点心不在焉,听我说话也很吃力的样子。
没的事,就是晚上没睡好。他打断她,语气不自觉地有点冲,别瞎想。
他不敢看她的眼睛,心里乱成一团。是熬夜打游戏那种莫名的嗡嗡声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尤其是在绝对安静的时候,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尖啸,盘踞在他的左耳深处。
恐惧的幼苗开始悄然滋生。他偷偷用手机查了突然听力下降、耳鸣,跳出来的词条一个比一个触目惊心——突发性耳聋、神经性损伤、甚至肿瘤压迫……他猛地锁屏,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狂跳。
不能再拖了。
他请了假,一个人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挂号,排队。候诊室里安静得可怕,反而让他耳内的鸣响更加清晰刺耳。他坐立不安,看着周围那些表情凝重或麻木的病人,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巨大的不确定和恐慌。
叫到他的名字了。
他走进诊室,戴着眼镜的老医生表情平和。问了症状,用了音叉,又让他去做了一系列检查——纯音测听、声导抗、耳声发射……冰冷的仪器贴在耳朵上,发出各种频率的声音,有些他能听见,有些则完全沉入了寂静。他按照指示举手或不举手,每一次沉默,都像有一块小石头砸在心上。
最后,他拿着厚厚一叠报告单回到诊室。
医生对着灯光看着那张薄薄的听力曲线图,表情变得严肃,眉头慢慢锁紧。诊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阳光很好,却照不进陈默逐渐冰冷的手脚。
医生放下报告单,推了推眼镜,目光沉重地看向他。
陈默同学,医生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每个字都像慢动作播放,砸在他的鼓膜上,却又沉重地烙进心里,你的检查结果出来了……是双侧神经性耳聋,而且……是进行性加重的类型。
医生后面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像隔着一层厚厚的、不断加厚的玻璃。预后不良、听力可能会持续下降、尽早适应助听设备、交流障碍……这些冰冷的词语碎片一样砸过来。
最后,一张打印着最终诊断的纸,被推到了他的面前。
油墨印着的字,清晰、残酷、不容置疑。
陈默伸出手,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接过了那张纸。
它那么轻,却一瞬间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温度。
世界,在他拿到这张纸的瞬间,猛地、彻底地、静了下去。
只剩下耳内那永无止境的、尖锐的悲鸣。
章节二:以恨为名的深渊
确诊书是张薄薄的纸,却重得我指骨发白,几乎捏不住它。油墨印着的双侧神经性耳聋,进行性加重,预后不良一行字,模糊了又清晰,像钝刀子一下下割着眼球。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呛鼻,钻进嗓子眼,泛起一股铁锈似的涩。
我把它揉成一团,塞进裤兜,纸团硌着大腿皮肤,如同一块冰凉的石头。
回学校的路上下雪了,细碎的雪沫子,落在头发上,脸上,瞬间就化了,冰得人一哆嗦。远远就看见温言等在我们常碰面的老地方,银杏树叶子掉光了,枯枝衬得她身影格外单薄。她跺着脚,呵着白气,怀里紧紧捂着什么,不用猜,又是她起大早绕去北门买的豆浆和饭团,我贪嘴的那家。
她看见我,眼睛倏地亮了,小跑过来,鼻尖冻得通红:陈默!怎么不接电话呀快,趁热吃,今天让阿姨多给你加了肉松……
她的话音清脆,裹着显而易见的欢喜,像玻璃珠砸在玉盘里。我以前最爱听她叽叽喳喳说话。
可现在,那声音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正在不断加厚的毛玻璃传过来,有点闷,有点远。医生的话在耳边嗡嗡响:听力会持续下降,可能很快……交流将会非常困难……
我看着她递过来的、还冒着热气的早餐,塑料袋上凝结着小水珠。她的手指纤细,冻得有点发红。
胃里猛地一阵翻搅。
没有预兆地,我抬手,狠狠打掉她手里的东西。
塑料杯砸在地上,滚烫的豆浆泼溅出来,在洁白的雪地上烫出一片难看的污渍。饭团滚落到泥泞里。
林雪的手还僵在半空,维持着递送的姿势。她脸上的笑容一点点碎裂,愕然地看着我,眼睛里是全然的迷茫和一丝迅速涌起的惊慌。……陈默
我逼着自己勾起一边嘴角,扯出一个我能做出的最恶劣的冷笑,视线刮过她苍白的脸,落在那片狼藉上。
以后别送了。我的声音绷得死紧,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腻了。看见就烦。
说完我不看她,径直从她身边撞过去,肩膀狠狠蹭过她的肩膀。她踉跄了一下,没站稳,手撑在旁边覆着雪的灌木上。
身后死寂。
只有我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每一步都像踩碎自己的骨头。右耳里持续尖啸的耳鸣吞噬了所有可能追来的脚步声,或者……呜咽声。
她没再试图给我送早餐。但会在教室门口等我,在图书馆占好座,晚上在我宿舍楼下站一会儿。消息发了很多条,从生气质问到担忧害怕。
陈默,你到底怎么了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好不好
你别这样,我害怕……
我一条没回。当着兄弟的面,把她的联系方式一个一个删干净,手机号拉进黑名单。他们咂舌:默哥,真跟嫂子掰了至于吗
我灌一口啤酒,泡沫剌得嗓子疼:早腻了,黏人,没劲。
流言蜚语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爬满了整个校园。她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困惑受伤,渐渐变得沉寂,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探究,像看一个陌生人。
时机快到了。
章节三:寂静的告别
校庆大会,黑压压坐满了人。我靠着墙,站在后台阴影里,左耳紧紧贴着冰冷的墙壁,才能勉强捕捉到台下喧哗的底噪,像潮水起落。主持人的报幕词断断续续,破碎得厉害。
该我上台了。学生代表发言,光鲜亮丽。
我说着冠冕堂皇的稿子,目光扫过台下,轻易找到了她。她坐在前排,微微仰着头看我,眼神很安静,似乎还藏着一点点极微弱的、愚蠢的期待。也许我最近做得太过分,她想在今天听我一个解释哪怕一句软话
心口那块冰碴子狠狠碾了一下。
稿子念完最后一句。台下掌声响起来,闷闷的,像隔着一层水。
我攥着话筒,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没有按照预定的流程下台。我向前走了两步,逼近麦克风,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割得喉咙生疼。
整个礼堂的嘈杂瞬间低了下去,所有目光钉在我身上。
我笑了一下,确保自己脸上的表情是十足十的轻蔑,然后精准地看向她所在的方向,放大音量。我的声音经过音响的放大,扭曲出一种我自己都陌生的残忍腔调,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砸进死寂的空气里:
另外,趁今天人齐,省得有些人还搞不清状况。
高二三班的温言。
她猛地一震,瞳孔缩紧,难以置信地看向我。四周抽气声细微地响起。
我迎着她的目光,嘴角咧开,用尽全身力气吐出刀子。
——你以为天天跟着我,就能有点什么
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子。死读书的木脑袋,无趣得像块木头。
你这样的人,我顿了顿,享受什么似的,一字一顿,哪点配得上我陈默
以后,离我远点。看见你都觉得碍眼。
死寂。绝对的死寂。
她像是被迎面劈了一刀,脸上最后一丝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惨白如纸。她看着我,眼睛睁得极大,里面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灰飞烟灭。她像是无法呼吸,嘴唇轻微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缩起来,整个人剧烈地抖了一下,然后霍然起身,撞开了身边的人,踉跄着、几乎是逃离地冲出了礼堂侧门。
背影仓皇,像被击碎的蝴蝶。
我心里那座冰封的堡垒,在那瞬间轰然崩塌,废墟砸下来,砸得五脏六腑碾碎般剧痛。耳鸣尖锐地吞噬了一切,世界在我耳边彻底寂静无声。
我站在台上,站在所有人惊恐、鄙夷、探究的目光里,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胜利的小丑。
毕业典礼那天,喧嚣隔着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我只能靠残留的微弱振动和所有人的口型来判断流程。我看见她了,穿着宽大的毕业服,像套在一个空架子上,瘦得惊人。她站在很远的地方,侧对着我,脖颈显得格外细脆弱,好像一折就会断。
有人围着她说话,她只是点头,或者极淡地扯一下嘴角,那弧度苍白的像水痕,很快消失。再没有从前那种鲜活的亮光。
她一次都没有看向我这边。
我知道,她考上了。很远很好的一所大学。照片贴在红榜最前面,名字后面跟着一长串骄傲的分数。我盯着那张小小的证件照,看了很久很久,直到眼睛酸涩得流不出任何东西。
挺好的。飞走吧,温言。飞到没有我的、干净暖和的地方去。
我的世界彻底安静了。绝对的,万籁俱寂。助听器成了一种讽刺,它放大的所有噪音都无法组成有意义的音节,只是折磨。我把它们扔进了抽屉最深处。
章节四:尘封的答案
家里很快空了。父母憔悴的身影进出医院,最后带回一张轻飘飘的纸,他们看我的眼神,是另一种形式的寂静,哀莫大于心死。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日子变成一片无边无际的、哑然的灰白。吃药,昏睡,对着窗外一成不变的天色发呆。有时候会出现幻听,好像听见她在楼下喊我名字,清脆的,带着笑意的。猛地扑到窗边,外面只有空荡荡的风。
摸到耳后,那块小小的、月牙形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虚幻的温度。
收拾东西的决定做得很突然。像是某种预感,或者说,句号必须画上了。
她的东西放在一个旧的卡通饼干铁盒里,塞在书柜最顶层,积了很厚的灰。我忘了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或许是她有一次落在我家,或许是我当初恶劣抢夺来的战利品。
几枚褪色的糖纸,一张画得歪歪扭扭的生日卡片,一支干涸的卡通图案笔芯。还有一本……很旧的,硬壳笔记本。封面是星空图案,边角磨损得厉害,露出白色的纸板。
我盘腿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窗外天光灰白,照亮空气中浮动的细微尘埃。
手指拂过封面,迟疑了一下,还是翻开了。
稚嫩工整的字迹,是很多年前的。一页页,记着琐碎的心事,考试的紧张,还有……我。
9月13日。今天陈默又跟人打架了,额头擦破了皮,笨死了。不过……他挡在我前面的样子,好像还挺帅的。
10月2日。妈妈烤了小饼干,陈默抢走了最多的一半,讨厌鬼!但是……看他吃得那么香,算了。
心脏像是被泡在温水里,又酸又软。我近乎贪婪地辨认着那些模糊的墨迹,指尖发颤地一页页翻过去。直到某一页。
日期是七年前。那个夏天。
字迹因为用力而格外深刻,甚至透到了纸背。
7月21日。晴。
今天放学,在河边……差点掉下去。水好急,好冷,我吓坏了。
……是他把我拉上来的。力气好大,手都在抖。还凶我,问我是不是傻,为什么不看路。
他耳朵后面,靠近头发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棕色的月牙形胎记。像个小钩子。我看见了。
他是我的小英雄。
……
我盯着那几行字。
呼吸停了。
血液冲刷着耳膜,在无边的寂静里发出巨大的轰鸣。
河水的腥气,夏日黄昏燥热的风,她苍白的、湿漉漉的脸,我因为后怕而急促的心跳和粗重的喘息,手臂拉扯她时酸痛的肌肉记忆……碎片猛地撞进脑海,清晰得骇人。
月牙……胎记
我僵硬地,一寸寸地,抬起右手。指尖冰凉,像死人的温度。
颤抖着,摸索向自己左耳耳后,发根深处。
那里——有一小块略微凸起的、熟悉的皮肤轮廓。
指尖触到的瞬间,冰冷的血肉下,猛地炸开一片滚烫!灼烧般的剧痛钻进颅骨!
就在我全身血液都冻僵、沸腾、又冻僵的刹那——
砰!!
房门被人从外面用暴力猛地撞开!木板砸在墙上的闷响甚至让我感觉到了地板的震动。
凛冽的寒风瞬间倒灌进来,吹得纸页疯狂翻动。
我猝然抬头。
门口,光线刺眼勾勒出一个熟悉到刻骨的身影。
温言站在那里,大衣肩上落满了未融化的雪,发丝被风吹得凌乱。她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嘴唇死死抿着,只有一双眼睛,红得骇人,里面翻涌着剧烈到极致的情感——崩溃的恨,蚀骨的痛楚,还有一种……我完全看不懂的、燃烧殆尽的绝望。
她死死地盯着我,盯着我僵在半空的手,盯着我耳后,盯着我腿上摊开的那本日记。
她像是从很远的地方狂奔而来,用尽了最后一口气。
时间、空气,一切都在这一刻被砸得粉碎。
雪沫在她身后无声狂舞。
章节五:雪地里的回响
温言站在门口,风雪的气息裹挟着她身上的寒意,一股脑地灌进这死寂的屋里。她的大衣湿了肩头,雪花正在融化,留下深色的水渍。发丝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碎裂。
她的眼睛,红得可怕,像燃尽的炭,死死钉在我脸上,然后是我僵在半空的手,我耳后那块突然变得滚烫的皮肤,最后,落在我腿间那本摊开的、罪证般的日记上。
时间被冻住了。每一粒尘埃都在惨白的光线里凝固。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塞满了粗糙的沙砾,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世界是彻底无声的默片,只有她眼中翻江倒海的崩溃是唯一的声响,震耳欲聋地响在我死寂的颅腔内。
她动了。
不是扑过来,而是踉跄着向前走了两步,像提线木偶,每一步都耗尽了力气。她停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身体细微地发着抖。
然后,她抬起手,不是指着我,而是缓慢地,用一种极度疲惫又极度疯狂的姿态,指向那本日记。
她的嘴唇在动。
我拼命地集中残存的、对唇语的微弱辨识力,眼睛死死抓住她每一个颤抖的弧度。
……为……什……么
口型破碎,但我读懂了。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视网膜上。
为什么
巨大的悲恸和荒谬感扼住我的喉咙。为什么因为一张轻飘飘的纸判了我死刑因为我他妈的不想让你看着我一点点烂掉,不想用我的残缺绑住你灿烂的人生因为……我以为那是对你好
可这些话,我怎么告诉她在这个彻底寂静的世界里,我连一句像样的辩解都给不出。
我的沉默似乎彻底激怒了她,或者说,击碎了她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理智。
她猛地弯腰,一把抢过那本日记,紧紧抱在怀里,像护着失而复得又痛彻心扉的珍宝。眼泪终于决堤,汹涌地滚落,没有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她再次看向我,眼神里的恨意浓得化不开,可那恨底下,是更深、更绝望的痛苦。
她的嘴唇又一次剧烈地开合,比刚才更快,更激动。
骗子!
你……骗……我!
所……有……的……话!都……是……假……的!
我徒劳地试图分辨,捕捉那些飞速闪过的音节,但它们太快太模糊,像打在玻璃上的雨点,除了骗子那两个尖锐的碎片,我什么也抓不住。
她看着我茫然又痛苦的脸,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表情变得无比讥诮,又无比凄凉。她伸手指着自己的耳朵,然后又狠狠指向我。
那动作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直直捅进我心口。
她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
怎么知道的什么时候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我挣扎着想站起来,想靠近她,想抓住她的手,哪怕只是徒劳地比划,我也想告诉她不是那样的——
可她在我动之前,猛地向后退了一大步,仿佛躲避什么令人作呕的东西。她摇着头,眼泪甩落,眼神里是彻底的心灰意冷。
她不再试图说什么了。只是用那种眼神,锥子一样,钉着我。
然后,她抱紧日记,决绝地转身,冲进了门外依旧纷飞的大雪里。
身影瞬间被白茫茫的雪幕吞噬。
我连滚带爬地扑到门口,冰冷的门框硌得生疼。外面只有铺天盖地的雪,簌簌落下,吞没了一切痕迹,也吞没了她。
世界重归死寂。
比之前更甚。那是一种被彻底掏空、彻底遗弃的寂静。
我靠着门框滑坐到地上,冷意从身下蔓延到四肢百骸。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耳后那块皮肤,直到传来尖锐的痛感。
月牙形的胎记。小英雄。
原来她记得。一直记得。
而我,我都做了些什么
我把她推进冰窟,用最恶毒的语言碾碎她所有的期冀,把我自己变成她最恨的人。
就为了……他妈的一个为她好
喉咙里涌上一股强烈的腥甜,我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口袋里的诊断书皱成一团,硌着我。我把它掏出来,那冰冷的判决词在眼前晃动。
它夺走了我的听力,夺走了我的未来,现在,它终于通过我的手,把最后一点温暖和光也彻底碾灭了。
雪还在下,无声无息,覆盖一切,好像这样就能抹去所有的痛苦、谎言和错过。
但我知道,不能了。
有些东西,从七年前那个夏天河边的拉扯开始,就刻进了骨血里。又在今天这个雪天,被那本日记和她的眼泪,彻底凿穿,留下了永远无法愈合的窟窿。
我坐在冰冷的门口,看着外面白茫茫一片真空。
真干净。
也真他妈……冷啊。
我蜷在门边的地板上,不知过了多久。寒意从瓷砖缝里钻上来,啃噬着骨头。外面的雪光透过门缝,在地上拉出一道惨白冰冷的线。
那本日记被她抢走了。怀里空了,心口也空了,只剩下耳后那块皮肤,还残留着指尖触摸时的幻痛,和一种被彻底扒光的羞耻。
她知道了。
她怎么知道的那个秘密我藏得那么深,用一层又一层的混蛋外壳紧紧包裹,连我自己都快信了。是哪个瞬间露了馅是扔早餐时颤抖的手是礼堂台上不敢看她的那一眼还是……还是我日渐迟钝的反应,总是侧着左耳捕捉声音的狼狈
不重要了。
她知道了。带着那本写满我罪证的日记,冲进了大雪里。
心脏猛地一抽,不是疼,是一种冰冷的恐慌。这么大的雪,她那种状态……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腿脚冻得发麻,踉跄了一下撞在门框上。抓起玄关椅子上那件我早已穿不住的外套,胡乱套上,拉链都对不准齿。
推开门。
风雪劈头盖脸砸过来,瞬间迷了眼。世界是一片模糊的白噪音,寂静无声,却用铺天盖地的冰冷抽打着感官。
没有方向。她去了哪里
我冲进雪幕里,积雪没过了脚踝,冰冷湿透立刻渗进我的鞋袜。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我拼命睁大眼,在能见度极低的白茫茫里搜寻任何一个像她的影子。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有疯狂舞动的雪片,和被雪压弯了枝桠的枯树。
她刚才……是从哪个方向离开的我混乱的大脑试图回放那个画面——她夺门而出的瞬间,身影消失的角度……好像是右边
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右追。这条巷子尽头通往大路,这个天气,很少有车……
心跳擂鼓一样撞击着胸腔,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尽管我知道那只是幻觉,我的耳膜早就死了。
跑出巷口,宽阔的马路上覆盖着厚厚的雪,偶尔有车辆缓慢驶过,轮胎压出黑色的辙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没有她。
我像个疯子一样沿着马路边缘奔跑,雪水混着泥泞溅在裤腿上,冰冷黏腻。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带出血腥味的冷气。
在哪里温言!你在哪里!
声音卡在喉咙里,变成无声的嘶吼。
突然,远处路边一个蜷缩的影子抓住了我的视线。
心脏骤停。
那影子坐在马路牙子上,低着头,身上落满了雪,几乎要和旁边的雪堆融为一体。那么小,那么无助。
是她!
我疯了一样冲过去,脚步踉跄,几乎扑倒在她面前。
她果然坐在那里,抱着膝盖,头深深埋着,日记本紧紧箍在怀里,像一个被丢弃在雪地里的破旧娃娃。雪花不断落在她的头发上,肩膀上,堆积着,她一动不动。
我喘着粗气,冰冷的空气割得喉咙剧痛。我慢慢蹲下身,颤抖着手,想去碰碰她的肩膀。
指尖还没碰到,她猛地抬起头。
脸上泪痕早已冻成了冰凌,眼睛肿得厉害,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空洞,比这雪天更冷。她看着我的眼神,没有了之前的恨和激动,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遥远的漠然。
她的嘴唇动了动。
我看懂了。很简单的一个词,甚至没有声音的形状,只是口型。
……滚。
像一把冰锥,精准地刺进我心脏最软的地方。
我僵在原地,伸出的手停在半空,落不下去,也收不回来。
她不再看我,重新低下头,把脸埋进膝盖和日记本构成的狭小空间里,拒绝再看这个世界,拒绝再看我。
雪越下越大,把我们两个都裹在里面。时间仿佛凝固了。偶尔有车灯扫过,照亮她冻得发青的侧脸和微微发抖的身体。
她会冻死的。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窜上来,咬得我一个激灵。
我不能走。
我脱下外套,试探性地,极其缓慢地,披在她身上。她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碰到,但没有抬头,也没有推开。
我又把自己冻得僵硬的毛衣也脱下来,只剩一件贴身的单衣,冷风瞬间打透,激起一身鸡皮疙瘩。我把毛衣叠了叠,想垫在她脚下,那里积雪最厚。
她还是没有反应。
我跪坐在她面前的雪地里,用身体尽可能替她挡住一点风。寒冷像无数根针,从四面八方刺进来。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身体剧烈地发抖。
我不知道这样有什么用。或许一点用都没有。
但我只能这样。
雪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脖子上,融化,带走最后一点可怜的温度。
世界寂静无声。只有她压抑的、极细微的颤抖,通过冰冷的地面,隐约传递到我这里。
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僵持了多久。直到我的手指彻底失去知觉,嘴唇冻得乌紫,思维都开始变得迟钝。
忽然,她动了一下。
极其缓慢地,她抬起头,目光越过我,看向马路对面。
我也迟钝地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马路对面,一家早已打烊的店铺屋檐下,挂着一串装饰用的旧风铃,锈迹斑斑,沾满了雪。
它一动不动。
在这死寂的、连风都仿佛冻结了的雪夜里。
可是,她的目光却死死盯着那串静止的风铃,眼神里浮现出一种极度的茫然和……渴望。
然后,我看见她极其轻微地、颤抖地,歪了一下头,将左耳侧向那个方向。
一个专注地、试图倾听什么的姿态。
像一个在沙漠里濒死的人,对着海市蜃楼伸出颤抖的手。
她在听。
听一串根本不可能发出声音的、被冻住的风铃。
那一刻,跪在冰天雪地里,看着她那个徒劳得令人心碎的侧耳动作,我整个人像被彻底劈开了。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自以为是的牺牲,所有的混蛋行径,在她这个无意识的、绝望的动作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
她不是在恨我骗了她。
她是在恨那个,连一丝虚无缥缈的铃声,都再也听不见了的、彻底死寂的世界。
而这个世界,是我亲手送给她的
剧烈的酸楚猛地冲垮堤坝,我再也忍不住,喉咙里发出呜咽般的嗬嗬声,眼泪疯了一样涌出来,瞬间就在冰冷的脸上结了冰。
我扑过去,不是碰她,而是徒劳地、用尽全身力气地,狠狠一拳砸在身边的雪地里。
松软的雪陷了下去,无声无息。
她似乎被我的动作惊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看向我流泪的脸。
她的目光里没有疑惑,没有同情,什么都没有。
只是看着。
然后,她的嘴唇又轻轻动了一下。
隔着模糊的泪眼,我拼命地辨认。
……吵……
……死了。
她以为,是我的哭声,吵得她听不见风铃。
章节六:最后的寂静
……吵
她说……吵死了
巨大的荒谬感像雪崩一样砸下来,把我彻底埋了进去。世界是绝对的、厚重的死寂,连我自己的呜咽都只是胸腔里徒劳的震动,她怎么会觉得……吵
除非……
除非她听见的,根本不是我的哭声。
我猛地抬头,泪水模糊的视线死死锁住她的脸。她依然侧着头,左耳微微朝向那串冻僵的风铃,眉头痛苦地蹙着,是一种被无形噪音侵扰得不胜其烦的表情。雪花落在她睫毛上,她甚至没有眨眼。
一个可怕的、冰冷的猜想顺着脊椎爬上来。
幻听。
巨大悲痛下听觉系统彻底崩溃前绝望的哀鸣,大脑自己制造出永无止境的幻声——尖啸、嗡鸣、刺耳的噪音……永不间断地折磨。
她蜷缩在那里,用我看不见的刀刃凌迟自己,还以为是我发出的声音吵到了她。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碾出血沫。我跪行两步,积雪被膝盖压出深深的印子。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肩膀,摇醒她,告诉她不是的,那不是我——
指尖在触碰到她冰冷的外套前,硬生生停住。
怎么说
在这个我亲手打造的、密不透风的寂静牢笼里,我怎么告诉她,那折磨她的噪音来自她自己的头颅怎么比划出幻听这两个字
无力感像毒液一样蔓延到四肢百骸。我伸出的手颤抖着,最终颓然落下,重重砸在自己的大腿上。
她似乎被我这边的动静彻底惹恼了。猛地转过头,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清晰的、极度的烦躁,像被什么无形的蚊蝇滋扰。她狠狠瞪着我,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然后突然抬起一只手,死死捂住了左耳,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好像这样就能挡住我那并不存在的噪音。
这个动作比任何咒骂都更狠地抽在我脸上。
我看着她捂紧耳朵,痛苦地蜷缩起身体,仿佛我真的在用世界上最刺耳的声音攻击她。雪落在我们之间,寂静无声,却像隔开了一整个咆哮的深渊。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她会冻死在这里,或者被她自己脑子里的声音逼疯。
我咬着牙,忽略掉几乎冻僵的身体,再次尝试靠近。这次我的目标不是她的肩膀,而是她怀里的日记本。我想把它拿出来,那上面有字,我可以指给她看,我可以写……写对不起,写不是我的声音,写那是幻听……哪怕她恨我,我也得让她明白!
我的手刚碰到日记本的硬壳边缘。
她像被电流击中一样猛地弹开,抱着日记狠狠撞向背后的路灯杆,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她惊恐地瞪着我,仿佛我要夺走的不是一本日记,而是她最后的救命稻草。
别碰!她的口型剧烈地撕扯着,虽然没有声音,但我读懂了那绝望的尖叫,滚开!求你……滚开啊!
她捂着耳朵的手更用力了,指甲几乎要掐进头皮,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眼泪毫无征兆地再次奔涌,混合着雪水,狼狈地淌了满脸。那不是愤怒的眼泪,而是被逼到绝境的、彻底的崩溃。
她被困住了。困在我给的伤害和她自己大脑制造的酷刑里,无处可逃。
而我,站在一步之外,是那个她眼中制造噪音的元凶,连靠近都是一种加害。
雪更大了。风卷着雪沫,抽打在脸上,像冰冷的鞭子。
我看着她在我面前崩溃,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被两种不同的痛苦撕扯,却连一丝一毫都无法替她分担。
前所未有的绝望灭顶而来。
我还能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
目光绝望地扫过空旷的街道,扫过那串该死的风铃,扫过她痛苦的脸,最后落在我自己冻得青紫、徒劳伸着的手上。
忽然,一个残破的、几乎被遗忘的画面撞进脑海。
很多年前,阳光炽烈,蝉鸣鼓噪。她哭得喘不上气,因为一只卡在树杈上的蝴蝶风筝。我笨手笨脚,怎么都够不下来。
后来我怎么做的
我停住了所有无用的动作,只是走到她面前,蹲下来,抬起手——
极其缓慢地,僵硬地,我对着她,做出了一个记忆里的动作。
双手拇指按在自己太阳穴上,其余手指笨拙地张开,摇了摇。
一个幼稚的、哄小孩的——扮小狗的动作。
那时,她破涕为笑了。
此刻,大雪漫天,万籁俱寂。
我维持着那个可笑又笨拙的姿势,手指冻得不听使唤,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冰。
她捂紧耳朵的手指,松动了一丝缝隙。
空洞痛苦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茫然的怔忪。
那个笨拙的、冻僵的扮小狗动作,像一枚生锈的钥匙,卡死在凝固的时空里。
她捂紧耳朵的手指就那样松开着,维持着一个微微蜷曲的姿势,悬在半空。眼底那片死寂的空茫被撬开一丝缝隙,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丝极微弱的、几乎不敢确认的怔忪。
她看着我,像是在辨认一个隔着厚重水幕、扭曲破碎的影子。
我维持着姿势,手臂酸麻冻硬,像两根失去知觉的枯枝。肺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每一次试图吸气,都只扯进冰冷的刀片。
然后,毫无预兆地——
一股滚烫的、铁锈般的液体猛地涌上喉咙。
我甚至来不及反应,猛地扭开头,一口暗红的血就喷溅在洁白的雪地上。
刺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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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章:永不分离的回声
世界天旋地转。耳鸣不再是虚幻的尖啸,而是变成了某种实质的、轰鸣的崩塌声,从颅腔内部碾过。最后一丝力气被抽干,我向前栽倒,脸重重砸进冰冷刺骨的雪堆里。
触感不再是冷,而是一种灼人的麻木。
残留的意识像风中残烛,摇曳着,感知到有人扑了过来。
一双冰冷颤抖的手用力扳过我的肩膀,拍打我的脸。触感遥远得像隔着几层棉被。
她的脸出现在我上方,模糊不清,所有的血色都褪尽了,嘴唇剧烈地开合,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终于不再是空洞和麻木,而是某种极度惊骇后的、破碎的清醒。
她在喊。
喊什么
我听不见。
但我看见了她脸上奔流的眼泪,滚烫地砸落在我冰冷的脸颊上,像熔岩灼烧冰雪。
也看见了她终于、终于不再捂着耳朵的双手,正徒劳地试图擦掉我嘴角不断溢出的、温热的血液。
幻听……被这更巨大的、真实的恐惧碾碎了吗
视野边缘开始发黑,像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晕染吞噬。她的脸越来越模糊,只有那双盛满了惊恐和泪水的眼睛,是最后的光点。
身体变得很轻,冷意也在消失。
好像……也不那么吵了。
真……好……
黑暗彻底合拢。
……
消毒水的味道。
惨白的天花板。晃动的、模糊的人影。仪器单调的、看不见的闪烁。
身体像是不再属于自己,漂浮在某种粘稠的介质里。偶尔有尖锐的痛楚刺破迷雾,又很快沉没。
有时能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紧紧抓着我的手指,指甲掐进我的皮肤,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有时那手又不见了。
时间失去了意义。
不知是一次短暂的清醒,还是幻觉,我费力地掀开仿佛有千斤重的眼皮。
她就在床边,趴在床沿,头发凌乱地散着,侧脸压着手臂,眼睛紧闭着,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即使在睡梦里,眉头也紧紧蹙着,嘴角向下撇着,像一个受了天大委屈却无处诉说的孩子。
床头柜上,放着那本星空封面的日记本,摊开着,页角卷曲。
她的一只手,还紧紧攥着日记本的一角,指节泛白。
我试图动一动手指,想去碰碰她的手背。
黑暗再次温柔地、不容抗拒地笼罩下来。
……
最后一次睁开眼。
感觉异常地清晰,甚至能听见心脏监控器那单调冗长的滴——声,像是在为某种倒计时读秒。
父母哭得脱形的脸在床边晃动,医生的影子沉默地立在后面。
她在哪
视线艰难地移动。
她在人群后面,靠着冰冷的墙壁,站着。一动不动。
脸色白得像病房的墙,眼睛直直地看着我,却又像是穿透了我,看着某个更遥远、更虚无的地方。没有哭,没有表情,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灵魂的瓷偶。
她手里紧紧捏着那张诊断书。我裤兜里那张,皱巴巴的,染着雪水和……血迹。
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地碰了一下。
我努力想对她扯出一个笑。像以前很多次惹她生气后,那样笨拙地、讨好地笑一下。
嘴角刚动了动。
滴————————————
那冗长的滴声变成了一条平直的、绝望的线。
视野被纯粹的黑暗吞噬。
所有的痛苦、挣扎、未说出口的话、来不及辨认的表情……都消失了。
……
她看着监控屏幕上那条刺眼的绿色直线。
看着医护人员上前,拔掉那些管子,移开仪器。
看着那个曾经嚣张跋扈、后来又沉默得像一座孤岛的少年,胸口最后一点微弱的起伏彻底消失。
脸上最后一丝活气褪尽,变得陌生而平静。
周围是崩溃的嚎哭,是徒劳的呼唤。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
然后,慢慢地,低下头,看着手里那张皱巴巴的纸。
看得很仔细,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像是在阅读某个与自己无关的、晦涩难懂的故事。
良久。
她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那张再无生息的脸。
转过身,很轻地、很稳地,拨开混乱的人群,走出病房门。
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冰冷的光线里。
没有人注意到她。
她乘坐电梯,下行。
走出住院部大楼。
清晨的空气冷冽干净,昨夜的大雪覆盖了一切污秽,世界洁白得像一张崭新的画布。
阳光有些刺眼。
她仰起头,眯着眼看了看湛蓝得没有一丝杂质的天。
然后,一步一步,走向大楼侧面那片无人经过的、新雪覆盖的大楼。
脚步在雪地上留下清晰的印记。
没有犹豫,没有停顿。
像只是走过去,赴一个约定好的、迟到了很久的约会。
身影在楼顶边缘,轻轻一跃。
像一片羽毛,飘落。
洁白的雪地上,绽开一朵怵目惊心的、鲜红的花。
世界重归寂静。
只有那本星空封面的日记本,还孤零零地摊开在空荡的病床头。
某一页,稚嫩的笔迹写着:
今天救我的小英雄左耳后有月牙胎记…
墨迹被一滴早已干涸的水渍晕开,模糊了英雄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