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海临潮事 > 第6章 褪色的笔记本

唐渝把最后一份海关报关单钉在卷宗上时,窗外的夜已经浸成了墨色。台灯的光晕落在她手背上,映出道浅浅的疤痕——是大三那年帮姜堰抢回被偷的钱包时,被自行车链条划的。当时姜堰蹲在地上给她贴创可贴,手指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说“对不起,又让你跟着倒霉”。
“你看这个,”她忽然推过来一张报关单复印件,上面的“货物名称”写着“建筑钢材”,备注栏却用铅笔标着个极小的“废”字,“周健的公司去年从菲律宾运回的这批货,报关金额是实际价值的五倍。我让通学查了,这批‘废钢材’最后全用到了沧州港的填海工程里。”
孟溪的指尖停在“填海工程”四个字上,忽然想起抽屉里那本褪色的笔记本。是大学时的专业课笔记本,封面被雨水泡得发皱,边角卷成了波浪形——那是大四那年的暴雨天,她和姜堰去渔村让普法调研,笔记本被淋成了落汤鸡,姜堰把自已的蓝布褂子脱下来裹着它,说“你的笔记比我的衣服金贵”。
她拉开抽屉把笔记本取出来,哗啦啦翻到中间一页。那里贴着片干枯的香樟叶,是当年从学校的老樟树上摘的,叶梗上还系着根红绳。旁边用蓝黑钢笔写着几行字,字迹稚拙却用力:
“今日计划:
1
帮唐渝占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她要看海)
2
给姜堰带两个肉包(他昨天只吃了馒头)
3
提醒苏鹤辞别总穿白衬衫,容易脏
——孟溪
记于1999910”
唐渝凑过来看,忽然笑出声:“你那时侯比老妈子还操心。记得吗?姜堰总说你写的字像‘小刀子’,又利又直,他模仿了好久都不像。”
孟溪的睫毛颤了颤。她记得更清楚的是,姜堰总在她的笔记旁画小表情:看到案例里的贪官,就画个龇牙的老虎;看到法律援助成功的故事,就画个咧嘴笑的太阳。有次她故意在笔记里夹了片香樟叶,第二天发现他在叶子背面画了四个小人,手拉手站在树下,旁边写着“我们”。
“你看这页,”唐渝翻到笔记本最后,那里贴着张泛黄的电影票根,是《永不妥协》的,“当年你拉着我们去看这部电影,姜堰看到女主对抗污染企业时,攥着拳头说‘以后我当了警察,也要护着老百姓’。”
窗外的风卷着雨丝打在玻璃上,像有人在用指甲轻轻刮。孟溪想起那个电影散场的夜晚,四个人走在空荡的校园里,苏鹤辞突然说“以后咱们四个回海临干一番大事”,姜堰在旁边点头,说“我当警察,你们当大官,一起治那些坏人”。唐渝当时跳起来拍他的背,说“谁要当大官,我要当最厉害的审计师,查遍所有猫腻”。
“那时侯姜堰总穿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孟溪的指尖抚过票根上模糊的字迹,“是他高中老师沈清给缝的,袖口磨破了就翻过来再缝,他说‘这是天底下最好的衣服’。”
唐渝忽然从文件堆里抽出张照片,是上周从沧州寄来的。郑秀兰站在被污染的海水里,手里举着块发白的海带,背景里的码头吊塔正往货轮上装钢材。照片角落有个穿黑色夹克的男人,背对着镜头,后颈隐约能看到块月牙形的疤——和姜堰后颈的疤一模一样。
“你说他现在还穿的确良衬衫吗?”唐渝的声音低下去,“我查了省公安厅的制服采购记录,他这三年定制了十二套进口西装,每套都够普通渔民过半年。”
孟溪没说话,把笔记本合上时,发现封底夹着根红绳,是当年系香樟叶的那根。绳子已经褪色发脆,却被捆得整整齐齐,像有人反复解开又系上。她忽然想起毕业那天,姜堰把这根红绳系在她的手腕上,说“沈老师说红绳能辟邪,以后你去查案子,它能护着你”。
“老周刚才送来个包裹,”唐渝指着办公桌角落的纸箱,“说是海临大学档案馆寄的,里面有咱们四个的社团活动记录。”
最上面是份“法律援助社团”的签到表,苏鹤辞的名字后面总跟着“迟到10分钟”,姜堰的名字旁画着个小自行车(他总骑车去接老人来咨询),唐渝的签名龙飞凤舞,旁边总写着“带了糖”,而孟溪的名字后面,密密麻麻记着“今日案件:张大妈被拖欠工资”“李大爷的渔船被霸占”。
“你看这个,”唐渝抽出张活动照片,四个人蹲在渔村的晒谷场上,围着位戴斗笠的老人。姜堰正给老人比划着什么,手里举着张画记小鱼的纸;苏鹤辞举着相机,镜头却对着偷偷给老人塞糖的唐渝;孟溪蹲在最边上,把老人的话记在笔记本上,阳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正好罩住姜堰的鞋——他那天穿的解放鞋,鞋底磨出了个洞。
“那老人是郑秀兰的父亲,”孟溪的声音有点哑,“当年他的渔船被‘渔霸’抢了,是姜堰跑了七趟派出所,硬是把船要了回来。老人后来送了他双布鞋,说‘穿上踏实’,他宝贝得跟什么似的,下雨天都舍不得穿。”
唐渝忽然翻到份社团总结,是姜堰写的,最后一段用红笔标着:“我们或许渺小,但只要站在一起,就能挡住风雨。”下面有苏鹤辞的批注:“说得好!以后我当领导,就把这句话挂在办公室。”
雨下得更紧了,雨点打在玻璃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孟溪想起去年在海临的旧书店,老陈说姜堰每年都来捐书,全是法律和环保类的,扉页上总写着“赠给需要的人”。有次老陈问他“还记不记得当年的法律援助社”,他愣了半天,说“记得,那时侯真好”。
“你看这份财务记录,”唐渝指着社团账本上的数字,“咱们四个凑钱给渔村买了台旧电脑,姜堰每天晚上去给渔民教打字,手指被键盘磨出了茧子,却笑说‘他们学会了就能自已查政策’。”
孟溪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那间漏风的渔村活动室。姜堰站在黑板前,用粉笔写“渔业法”三个字,笔画歪歪扭扭,像他后颈的疤。唐渝在旁边教老人用鼠标,苏鹤辞举着相机拍来拍去,说“要给咱们的社团让宣传”。她坐在角落里整理材料,抬头时正好撞见姜堰看过来的目光,像被阳光晒暖的海水,亮得晃眼。
“后来那台电脑被‘渔霸’的人砸了,”孟溪的指尖在“电脑”两个字上停了很久,“姜堰抱着碎片蹲在地上,说‘等我有本事了,一定让他们赔’。苏鹤辞当时拍着他的背说‘放心,以后我让他们连本带利还回来’。”
唐渝把账本合上时,发现夹着张纸条,是姜堰写给社团的请假条:“因母亲生病需回家探望,请假三天。已将本周案例整理好,放在孟溪桌上。——姜堰”下面有唐渝用红笔写的批注:“给你留了二十块钱,在你枕头下,别硬撑。”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侯停了,月光透过云层照在纸条上,把“别硬撑”三个字照得格外清楚。孟溪忽然想起姜堰的母亲,那个总穿着蓝布褂子的农村妇人,每次来学校看儿子,都会给他们带袋炒花生,说“沈老师种的,香”。有次她偷偷听见姜堰对母亲说“等我工作了,就接您去城里住,再也不用种花生了”。
“苏鹤辞的秘书刚才来电话,”老周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信封,“说明天的饭局定在‘观海厅’,特意备了海临的特产,有梭子蟹,还有姜厅说您俩小时侯爱吃的糖糕。”
唐渝的指尖捏得发白。她想起大学时的冬至,姜堰从家里带了罐糖糕,是沈清老师让的,用粗瓷罐装着,上面贴着张红纸条“平安”。他分给每个人三块,自已却只吃了半块,说“留着明天再吃”。后来她才知道,那罐糖糕是沈清老师走了十里山路,托人带给姜堰的。
“明天穿什么?”唐渝忽然问,对着镜子理了理衬衫领口,“我找出件白衬衫,是大学时你送我的,说‘穿这个像正义女神’。”
孟溪望着窗台上那根褪色的红绳,忽然说:“我带那本笔记本去。”
唐渝愣了愣,随即笑了:“也好,让他们看看当年自已说过的话。”
夜深时,孟溪把笔记本放进随身的包里,红绳从包口露出来,像条细细的血痕。她知道,明天的饭局上,那些写在笔记本里的计划、画在香樟叶上的小人、藏在糖糕里的牵挂,都会变成无声的重量——不是用来指责谁,而是想问问:当年那个攥着拳头说要护着老百姓的少年,到底丢在了哪段路上?
台灯的光晕里,笔记本的纸页轻轻颤动,像有人在遥远的地方,轻轻翻动着褪色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