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海临潮事 > 第8章 案头的月光

孟溪把最后一份银行流水钉在证据板上时,墙上的挂钟指向了晚上十点。办公室的灯是冷白色的,照在“海临建材”“周健”“李明”这些名字上,像结了层薄冰。唐渝蹲在地上整理文件,忽然“哎哟”一声,从文件堆里翻出个录音笔,是上周从上海海关调回来的,外壳磕掉了块漆。
“差点忘了这个,”她拍了拍录音笔上的灰,“马涛和周健的通话,技术科刚修复完后半段。”
按下播放键的瞬间,马涛粗哑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炸开:“……姜厅说了,这批废钢必须在汛期前埋进填海区域,上面的检测报告我已经让张敏换了,保证查不出来。”
周健的声音带着点不耐烦:“我叔那边催得紧,说中央马上要派人下来,不能出岔子。你让姜堰盯紧点陈建军,那小子最近总往渔村跑。”
“放心,”马涛冷笑一声,“张涛已经把他调到哨所了,七十公里外,够他喝西北风的。倒是你,别忘了给我那笔‘辛苦费’,我侄子还等着钱结婚呢。”
录音戛然而止。唐渝把录音笔往桌上一摔,塑料外壳撞在搪瓷杯上,发出刺耳的响:“七十公里?他是怕陈建军活着回来!”她指着证据板上的照片,“你看陈建军这张工作照,胸牌都磨白了,背后还写着‘为人民服务’——姜堰怎么下得去手?”
孟溪没说话,走到窗边推开条缝。秋夜的风灌进来,带着长安街的尾气味,吹得案头的文件簌簌作响。她想起大三那年冬天,陈建军的原型人物——港口派出所的老民警老王,带着姜堰去巡逻,两人在寒风里站了一夜,只为抓偷渔民渔网的贼。姜堰回来时冻得说不出话,却从怀里掏出个用l温焐着的烤红薯,塞给孟溪说“老王给的,甜”。
“老王去年去世了,”孟溪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有点散,“郑秀兰的丈夫说,他走之前还念叨姜堰,说‘那孩子心善,就是太犟’。”
唐渝的动作顿住了。她记得老王,那个总穿着件军大衣的老民警,每次她们去渔村普法,他都把自已的搪瓷缸让出来,里面泡着浓茶,说“姑娘们喝这个,提神”。有次姜堰为了帮渔民讨说法,跟所长吵了架,是老王拉着他在码头蹲了半夜,说“小姜,水太深,得慢慢趟”。
“你看这份通话记录,”唐渝从卷宗里抽出张纸,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姜堰近半年的通话对象,“和马涛的通话时长超过三百分钟,和张涛的超过五百分钟,却没给沈清老师打过一个电话——他是不敢打,还是没脸打?”
孟溪的指尖划过“沈清”两个字。沈清老师寄来的日记本里,最近一页写着:“今天去书店,老陈说姜堰很久没来了,他存的那摞书落了层灰。我给他留了本新出的《监察法》,不知道他会不会来拿。”字迹比之前抖得厉害,像是写的时侯手在颤。
“老周刚才送了份文件,”唐渝忽然转移话题,从抽屉里翻出个牛皮纸袋,“是省政协的内部简报,去年郭强带队调研港口,写的全是‘正面典型’,但附件里有张渔民上访的照片,被用订书钉订在了简报背面。”
照片上的渔民举着“还我滩涂”的牌子,跪在市政府门口,为首的老人正是郑秀兰的丈夫。拍照的角度很隐蔽,像是从二楼窗口拍的,角落能看到半个穿警服的身影,后颈有块月牙形的疤。
“是姜堰,”孟溪的呼吸紧了紧,“他当时就在现场。”
唐渝忽然想起去年在海临的酒会上,姜堰敬她酒时,手腕上戴着块名表,是周健送的。她当时笑着说“姜厅现在发达了”,他的脸僵了一下,说“工作需要”。现在想来,那笑容里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难堪。
“你看这份审计报告,”唐渝把一份文件推过来,是赵晓晴团队让的,上面用红笔标着“资金缺口12亿”,“这12亿被拆成了四十多笔‘小额补助’,打到了王芳的私立学校账户,经办人是刘芳——黄丽的表妹。”她忽然笑了,“记得吗?大学时黄丽的原型人物总爱占小便宜,每次聚餐都找借口不付钱,是姜堰说‘算了,我请’,结果自已啃了一个星期的馒头。”
孟溪的眼前浮现出大学食堂的场景。黄丽的原型人物——系里的文艺委员,总穿着漂亮的连衣裙,说“我爸是局长,你们都得听我的”。有次她故意打翻了姜堰的餐盘,米饭撒了一地,是孟溪拉着姜堰说“别跟她计较”,唐渝却把自已的餐盘推过去,说“吃我的”。
“那时侯姜堰总说‘忍一时风平浪静’,”孟溪的指尖在“刘芳”的名字上停了很久,“可他现在,是把别人的苦难当风浪,自已躲在船里。”
窗外的月光忽然亮了起来,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证据板上投下几道银线,正好落在“姜堰”的名字上。孟溪想起大四那年的中秋,四个人在宿舍楼顶看月亮,苏鹤辞说“以后我要当大官,让你们都跟着享福”,姜堰说“我就想守着海临,看着渔民平平安安”,唐渝笑着说“我要当审计师,专门查苏鹤辞有没有贪污”,孟溪没说话,只是把自已的月饼分给姜堰一半——他那天又没舍得买。
“你听这段录音,”唐渝突然播放另一段音频,是姜堰在省公安厅的内部讲话,“……要坚决打击走私,保护渔民利益,谁要是敢当‘保护伞’,我第一个不放过他!”声音洪亮,像年轻时的他,只是尾音有点发飘。
“这是去年录的,”唐渝的声音低下去,“就在他把陈建军调去哨所的前三天。”
孟溪的指节捏得发白。她想起沈清老师日记里的一句话:“小堰现在说话总爱说半句,剩下的半句藏在心里,像海边的礁石,潮水退了才看得清。”
“周航刚才发来消息,”唐渝看着手机屏幕,“说他找到了父亲的工作日志,最后一页写着‘姜堰今天来见我,说要把报告交上去,眼神却躲躲闪闪的’。”
孟溪忽然走到证据板前,拿起红笔在“姜堰”和“苏鹤辞”之间画了条线,又在“苏鹤辞”和“周健”之间画了条线,最后在“周健”和“马涛”之间画了条线。三条线织成个三角形,把“渔民补偿款”“走私钢材”“填海工程”圈在中间,像个密不透风的网。
“他不是躲,”孟溪的声音轻得像月光,“他是被网住了。”
唐渝的眼眶热了。她想起大三那年,姜堰为了帮一个被拖欠工资的农民工讨说法,在劳动局门口蹲了三天三夜,最后把自已的自行车卖了,给农民工买了张回家的火车票。苏鹤辞骂他“傻”,他说“我要是不管,他家里人就得饿肚子”。
“那时侯的网是透明的,”唐渝的声音带着哭腔,“他能看见外面的光,现在这网是黑的,他自已都忘了光是什么样。”
办公室的挂钟敲了十一下,老周端着两杯热咖啡进来,杯子上的热气在灯光下凝成白雾:“孟主任,唐专员,该休息了,明天还有硬仗要打。”
孟溪接过咖啡,指尖触到滚烫的杯壁,像触到了当年姜堰递来的烤红薯。她忽然想起个细节:大学时姜堰的枕头底下总放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扉页上写着“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是沈清老师用红笔写的。
“老周,”孟溪忽然说,“帮我查下姜堰母亲的葬礼日期。”
老周愣了愣:“查这个干什么?”
“我想知道,”孟溪望着窗外的月光,“他母亲走的时侯,他有没有回去送最后一程。”
唐渝忽然明白了。如果连母亲的葬礼都能缺席,那他心里的那道坎,到底是被什么填记了?是权力?是利益?还是苏鹤辞那句“跟着我,有肉吃”?
“你说他明天会来吗?”唐渝忽然问,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录音笔。
“会来的,”孟溪把咖啡杯放在案头,月光在杯沿镀上圈银边,“他欠沈清老师一句解释,欠渔民一个交代,也欠当年的自已一个道歉。”
夜深时,唐渝趴在桌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张渔民上访的照片。孟溪替她盖上外套,走到证据板前,看着那些名字和线条,忽然想起姜堰后颈的月牙疤。那年在海边,他说“这疤是我的警钟”,现在看来,这警钟早就哑了。
她从包里掏出本旧书,是1998年版的《刑法学原理》,扉页上有唐渝的批注,有姜堰画的小太阳,还有苏鹤辞写的“友谊万岁”。书里夹着片干枯的香樟叶,是毕业那天从学校的老樟树上摘的,叶脉清晰,像条走不完的路。
孟溪把书放在唐渝的桌上,在旁边放了张便签:“明天见了他们,记得问姜堰,还记不记得香樟叶的味道。”
月光透过窗缝照在便签上,把“香樟叶”三个字照得格外清楚。远处的长安街空无一人,只有路灯还亮着,像无数双眼睛,默默注视着这座城市里未眠的人,和那些藏在夜色里的秘密。
挂钟敲了十二下,新的一天开始了。孟溪知道,再过十二个小时,那场迟到了二十年的“通学会”,终将在海临食府的“观海厅”里,拉开序幕。而那些刻在书里、记在日记里、藏在心底的往事,也该到了见光的时侯。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秋夜的风带着凉意,吹得案头的文件沙沙作响,像有人在低声诉说着什么。远处的人民大会堂在月光下沉默着,像座巨大的丰碑,提醒着每个在这里工作的人,什么才是真正该守护的东西。
孟溪深吸一口气,转身关掉了办公室的灯。黑暗中,只有证据板上的名字还隐约可见,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等待审判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