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红尘雪,尘缘断
1
大昭寺的雪,总比山下早至半月。
藏经阁外,红梅开得炽烈。殷红花瓣裹着碎雪簌簌飘落,沾在谢云舟的月白僧袍上,像几滴未凝的血。他刚抄完第七卷《金刚经》,指尖捻着紫檀木佛珠转身,一抹杏色裙角骤然撞入视线。
慧云大师。
刘时悠捧着青布小包立在梅树下,鼻尖冻得通红。呵出的白气缠在睫毛上,她声音里的雀跃比初见淡了几分,却仍像檐角冰棱折射的光,执拗地往人眼底钻
——
这是她本月第十七次拦他。
谢云舟垂眸避开她的目光,佛珠转得愈急:女施主,贫僧需做晚课。
只一会儿。
她往前挪了半步,雪地里印出浅淡脚印,这是家母绣的平安符,开过光的,您……
不必。
他截断她的话,僧袍扫过积雪,连片梅瓣都未携走,佛门弟子,不恃外物庇佑。
刘时悠攥紧布包,指节泛白。系统初次绑定她时,屏幕上分明显着【命定之人:谢云舟,法号慧云。三世姻缘,需宿主主动缔结】。可眼前这人,多看她一眼都视作亵渎。
可佛祖言……
佛言虚妄。
谢云舟倏然抬眼,眸中凝着冰,女施主,执念过深,易堕魔道。
冰锥似的话扎进心底。刘时悠望着他转身的背影,昨夜系统的提示框猛地撞入脑海
——
淡金色的数字刺得人眼痛:【剩余纠缠次数:1。倒计时:72
小时。】
她深吸一口气,骤然冲上去攥住他的僧袍袖口。粗糙的布料带着经文与香火的气息,像根救命稻草。谢云舟,你看着我。
他猛地顿步,周身寒气几乎能冻伤活人。
出家人不打诳语。
刘时悠声音发颤,却死死盯着他的背影,你敢说,对我半分情愫皆无
风卷着雪沫子抽在脸上,疼得像针扎。谢云舟抬手,不是回握,是要掰开她的手指。指尖刚触到她皮肤的刹那,刘时悠腕间的银镯子突然灼烫,系统的机械音炸响在脑海:【警告!目标人物抵触情绪强烈,姻缘线断裂风险
90%!】
谢云舟的动作滞了滞。
他瞥见她腕间闪过一道极淡的金光,快得似错觉。下一秒,那抹杏色裙角猛地松开,往后退了半步。
刘时悠低着头,刘海掩住眉眼,声音闷闷的:我晓得了。
谢云舟转身时,只剩她奔逃的背影。青布小包掉在雪地里,散开的平安符上,两只交颈鸳鸯正被落雪埋住半截。
他立在原地,指尖仿佛还残留着她的体温。佛珠不知何时停了转动,有颗在掌心硌出深深红痕。
藏经阁的钟声骤然撞响,惊飞了枝头寒鸦。谢云舟弯腰拾起平安符,雪水浸透布料,鸳鸯的颜色晕开,像在淌血。
他捏着平安符走进藏经阁,塞进佛像前的功德箱底层,仿佛这样便能埋葬些什么。可诵经时,眼前总晃过她攥着布包的模样,还有那道转瞬即逝的金光。
山门外,刘时悠望着手腕上清晰的倒计时,眼泪终于落下。系统的声音冰冷无波:【剩余时间:71
小时
59
分。建议放弃任务。】
她拭去眼泪,望着那堵隔开他与她的红墙,轻声道:再给我一次机会……
最后一次。
雪越下越密,像要将整个世界埋进纯白里。没人知晓,这场雪止时,有什么会彻底湮灭。
2
雪停了,大昭寺的石阶裹着层银白。
刘时悠蹲在山门外老槐树下,油纸包在掌心焐得温热。鼻尖冻疮又红又肿,腕间系统倒计时明明灭灭
——70
小时
15
分。她数着谢云舟该经过的时辰,指缝漏出的热气转瞬凝成白霜。
小沙弥提着食盒跑出来,见了她便往后缩:刘施主,回吧。慧云师叔说……
不找他辩理。
她把纸包往小沙弥手里塞,刚出炉的梅花糕,凉了就失了滋味,帮我递给他。
纸包还带着她的体温。小沙弥瞅着她冻紫的指尖,想起昨夜师叔在禅房抄经至天明,烛火映着发青的眼窝,终究叹口气:我试试。
禅房里檀香氤氲。谢云舟对着《楞严经》出神,窗台上积雪融了一半,顺着木缝滴答,像无声的啜泣。小沙弥踮脚进来,把梅花糕搁在案头,声音细若蚊蚋:师叔,刘施主说……
扔了。
两个字砸在地上,比窗外冰棱更寒。小沙弥没敢劝,退到门口回望,见师叔目光凝在纸包上,指尖佛珠转得又快又急。
日头爬到正中,刘时悠终于瞥见那抹月白僧袍。她从树后跳出来,险些在结冰石阶上绊倒:谢云舟!
谢云舟脚步顿了顿,未回头。
我娘说,糕要趁热吃。
她追上他的影子,把重新温热的梅花糕举到眼前,就尝一口……
他陡然侧身避开,她手里瓷碗脱手坠地。白瓷裂成几瓣,豆沙馅混着雪水浸进石缝。刘时悠盯着狼藉,忽然笑出声:你看,连糕点都懂,强留是留不住的。
谢云舟喉结滚了滚,转身要走,却被她拽住袈裟后襟。这次她力气极大,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劲:最后一次,我保证。
她从怀里摸出锦囊,里面装着晒干的红梅花瓣:系统说,用你我头发混着花瓣烧成灰,能结三生契。我知道你不肯……
放肆!
谢云舟猛地扯开她的手,锦囊坠在地上,花瓣被风卷得四散,女施主可知,妄谈轮回必遭报应
报应
刘时悠眼泪涌出来,顺着冻裂的脸颊淌,我此刻不就在受报应吗
她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枝头积雪簌簌坠落:谢云舟,你当我愿意像疯子般追着你跑系统说我完不成任务就会死!可我……
后面的话咽了回去。她看见他僧袍下的手攥成拳,指节泛白,却只冷冷丢下句
痴人说梦,头也不回进了藏经阁。
木门合上的刹那,刘时悠瘫坐在雪地里。腕间倒计时只剩
48
小时,金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系统声音第一次带了波动:【检测到宿主情绪崩溃,启动强制干预程序
——】
别碰我!
她猛地捂住手腕,指甲掐进肉里,我还有办法……
还有办法的。
夜幕降临时,她偷偷溜进寺后竹林。那里有座废弃求签亭,据说百年前高僧曾为苦命鸳鸯解签。刘时悠跪在积灰的蒲团上,对着残破神像磕三个响头,额头撞出青印。
求您显灵,求您让他信我一次……
她从发间抽出发丝,又掏出今早捡到的、沾着他气息的僧袍布料,小心翼翼放进火折子点燃。火苗舔舐布料,发出细碎噼啪声,像谁在低声啜泣。
远处突然传来脚步声。刘时悠慌忙把灰烬拢进袖袋,转身撞进一道熟悉目光里。
谢云舟立在竹林边缘,手里提着灯笼,光晕在他脸上明明灭灭。他望着她袖袋漏出的火星,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你在做什么
风卷着竹叶掠过地面,发出呜咽。刘时悠攥紧袖袋,突然觉出那灰烬烫得像火
——
她没看见,谢云舟垂在身侧的手,正不受控制地颤抖。
3
竹林里,灯笼的光晕摇出细碎影子。
刘时悠攥着发烫的袖袋,指缝漏出的灰烬被风吹得打旋。谢云舟的目光像浸了雪的冰棱,落在她颤抖的肩上,未再追问那句
你在做什么。
该回去了。
他转身时,灯笼绳在手里转了半圈,山门要关了。
她突然冲上去抱住他的胳膊,袈裟上的檀香混着雪气钻入鼻腔:我不回去!谢云舟,你是不是真的半分都不在乎我
灯笼
哐当
砸在地上,烛火在积雪里挣了两下,灭了。黑暗中,她听见他胸腔里的心跳,快得不像潜心修佛的人。
放手。
他的声音绷得如弓弦。
不!
刘时悠把脸埋进他的袖子,眼泪洇透布料,倒计时只剩
40
个时辰了……
我死了,你会不会偶尔念起我
谢云舟猛地扯开她,后退半步撞在竹树上,枝桠积雪劈头盖脸砸下来。他抹掉脸上的雪,声音淬着冰:死与生,皆是虚妄。女施主,莫再执迷。
刘时悠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笑了,笑得太急,呛出泪来:好一个虚妄……
谢云舟,我祝你此生安稳,再无波澜。
他脚步顿了顿,终究未回头。
回到山门外的破庙,系统提示像催命符:【剩余时间:36
小时。目标无动于衷,建议执行放弃程序。】
我不放弃。
刘时悠裹紧外衣,掏出最后半块干饼,还有一天半,总能想出法子。
可天快亮时,她发起高烧。意识模糊间,总看见谢云舟在藏经阁抄经,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僧袍上,温柔得不像样。系统在耳边嗡嗡响:【宿主生命体征下降,强制放弃程序启动倒计时:24
小时。】
她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往大昭寺走。雪又下了,落在脸上像针扎。她要见他最后一面,哪怕只是远远瞧一眼。
藏经阁的门虚掩着。刘时悠趴在窗台上,见谢云舟正对着那枚雪水浸透的平安符出神。他指尖抚过鸳鸯纹路,动作轻得像碰易碎的梦。
她心猛地一跳,刚想推门,就听见他低声念:阿弥陀佛……
三个字像冰水从头浇下。刘时悠踉跄后退,撞在廊柱上。谢云舟闻声抬头,四目相对时,她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慌乱。
你怎么来了
他起身时,碰倒了案头烛台。
来跟你告别。
刘时悠扯出比哭还难看的笑,腕间倒计时只剩最后一个时辰,金光刺得眼生疼,谢云舟,我不纠缠你了。
他嘴唇动了动,似想说什么,最终垂下眼睑:善哉。
善哉
她突然笑出声,眼泪汹涌而出,是啊,我走了,你就能安心修行了。
她转身往山下跑,系统机械音在脑海炸开:【放弃程序执行,抹杀倒计时:10,9,8……】
跑过老槐树时,她回头望了一眼。藏经阁窗边,谢云舟的身影一闪而过。她笑了,真好,总算看了我最后一眼。
【3,2,1……】
心口突然剧痛。刘时悠倒在雪地里,视线渐模糊。雪花落在手背上,像极了他僧袍上的月光。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有点冷,还有点……
遗憾。
藏经阁内,谢云舟猛地捂住心口,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素白僧袍。他踉跄扑到窗边,只看见茫茫风雪里,那抹杏色裙角消失在山道尽头。
时悠……
他嘶哑喊出藏在心底的名字,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雪越下越大,像要掩埋整个世界的痕迹。没人知道,山脚下那片被鲜血染红的雪地旁,半枚断裂的银镯子正闪着微光。
4
禅房烛火颤了颤,谢云舟的影子被钉在墙上。
小沙弥撞开房门,见他伏在案前,月白僧袍上的血迹半干涸,像幅揉皱的残荷图。檀香压不住浓重的血腥气。
师叔!您醒醒!
小沙弥摇他肩膀,指尖皮肤烫得灼人。
谢云舟猛地睁眼,瞳孔涣散如蒙雾,攥住小沙弥胳膊的力气几乎要捏碎骨头:时悠……
时悠呢
刘施主她……
小沙弥声音抖得不成样,今早山脚下……
发现了她的遗体,还有半枚银镯子……
遗体
二字像淬毒的针,谢云舟猛地松手,踉跄后退撞在供桌角,佛龛里的木鱼
咚
地滚落。
不可能。
他喃喃自语,嘴角却咧开诡异的笑,她早上还来辞行,说不纠缠我了……
她怎么会死
他疯了似的往外冲,僧袍扫过烛台,火星溅在经卷上烫出焦黑的洞。小沙弥追着喊:师叔!外面雪大,刘施主已经入棺了!
西跨院停灵殿,谢云舟推开木门,正撞见杂役往棺木上盖白布。他嘶吼:住手!
杂役们瘫坐在地。他扑到棺旁,手指抚过冰凉木材:时悠,你出来,别吓我……
棺木静默,只有风雪在窗外呜咽。
谢云舟猛地掀棺盖,木盖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小沙弥抱住他的腰:师叔!使不得!刘施主已经去了!
全尸
他笑出声,眼泪淌下,她该嫁人生子,看遍江南春色,怎么能就这么成了一具‘全尸’
指甲抠进棺木缝隙,血珠渗下。是我杀了她。
他喃喃道,她问我会不会念起她,我说生死虚妄……
我还祝她安稳无波澜……
data-fanqie-type=pay_tag>
师叔您别这样……
小沙弥哭声混着风雪,您是佛门弟子……
戒律
谢云舟回头,眼底布满血丝,佛若有灵,为何容不下一个爱我的女子
他甩开小沙弥,跪在棺前磕头,血珠混着雪水在青砖上晕开惨烈的花。
时悠,我错了。
声音碎在齿间,我不是不在乎,是怕动了凡心,护不住你……
棺木里的人,再也听不见。
入夜,谢云舟遣散众人,坐在棺旁掏出那枚平安符。鸳鸯纹路模糊,却带着她手心的余温。
你说系统要抹杀你,我以为是胡话。
他摩挲残布,你烧头发结契,我以为是疯癫。原来我才是瞎子……
烛火燃尽熄灭。黑暗中,他摸起戒刀,刀刃在月光下闪冷光。划破指尖滴血在平安符上,画往生咒时手猛地一颤。
哐当
——
戒刀落地,响声清脆。小沙弥撞开门,见他将流血指尖按在平安符上,神情恍惚。
师叔!
别吵。
他声音平静得可怕,我在画往生咒,让她轮回时别忘了我。
血珠落地像破碎的星子。雪停了,月亮照在他染血的僧袍上,有种诡异的圣洁。
没人知他守了多久。清晨杂役进殿,见他趴在棺上睡着,嘴角带笑,手里攥着那枚染血的平安符。
棺木内侧,多了一行极浅的刻痕,像个未写完的
云
字。
5
谢云舟睁开眼时,烛火正舔着窗纸。案头《往生咒》的字迹凝着墨潮,时悠
两个字被指腹磨得发亮。他记得这个名字,记得她笑起来眼角的浅涡,记得她总爱用银镯叩他的木鱼。
时悠。
低唤声刚出口,喉咙里就泛起铁锈味。
怀里空荡荡的,那枚染血的平安符不见了。但符上的鸳鸯纹、她塞过来时掌心的温度、血渍晕开时如藏经阁落雪红梅的模样,他都记得分毫不差。
廊下的小沙弥被撞翻的扫帚惊醒:师叔您要去哪
找时悠。
谢云舟的僧袍还沾着昨夜的雪,穿杏色裙子的姑娘,今早来过大昭寺。
小沙弥捧着扫帚发怔:杏色裙子寺里这几日只有灰袍的香客。
谢云舟踉跄着往山门走,雪地里的脚印歪歪扭扭。他记得她总在老槐树下等他,举着梅花糕的手冻得发红,还笑着问:谢云舟,你看我像不像画里的人
可老槐树下只有积雪,连片杏色裙角的影子都没有。
时悠!
他对着山道喊,回声撞在崖壁上,碎成冰冷的碴。他记得她在这里摔过一跤,记得背着她时她发间的梅香,记得她说
这里的雪没有江南暖。
山脚下的破庙锁着锈迹。他记得她在灶台上煮过姜汤,柴火熏黑了她的指尖,她说
等开春就去江南。可灶膛里的灰烬早已成灰,水缸结着厚冰,分明从未有人来过。
他往镇子走,逢人就掏出凭空画的肖像。画里的姑娘眉眼弯弯,手里举着糖葫芦
——
他记得她最嗜这家的山楂,总把最甜的那颗塞给他,还说
酸的才够味。
没见过。
卖糖葫芦的老汉摇头,这镇子哪有这么俏的姑娘。
他跑到山坳。记得她在这里埋过坛梅子酒,说
等你还俗了就开封。可积雪下只有冻硬的黄土,连块松动的土都没有。
谢云舟跪在雪地里,指甲抠着冻土。她腕间的银镯、系统抹杀时刺目的光、最后那句
谢云舟,别忘了我,这些记忆清晰得像刀刻,可为何找不到半分痕迹
天黑时他被拖回禅房,怀里揣着团雪。高烧中,他看见她坐在窗台上,晃着脚丫唱
红墙下,雪纷纷。伸手去抓,却只有冰冷的窗棂
——
他记得这窗台,记得她在这里掉过支银簪,记得捡到时指尖的颤抖。
烧退了,他翻遍藏经阁。记得她偷藏的话本,扉页的小像,写
云舟
二字时笔尖的停顿。可书架上只有泛黄的经卷,连片碎纸都没有。
他去了竹林。记得灯笼烧破时她扑进他怀里,发间的竹香,她说
这样就像成亲了。可竹影里只有风声,连段烧剩的竹骨都寻不见。
谢云舟坐在雪地里,手里捏着片干枯的梅瓣。他记得这是她插在他僧袍上的,她笑说
佛祖不会怪你的,记得花瓣落在经卷上洇出浅黄的痕。
梅瓣在掌心碎成粉,风一吹就散了。
他望着江南的方向,那里该有大片的梅林。她曾说要在梅树下等他,说
穿嫁衣的话,杏色肯定好看。这些记忆像潮水,可眼前只有茫茫的白。
雪又落了下来,落在他的发间。他忽然想起她总爱替他拂雪,记得她指尖的暖,记得她说
谢云舟,你头发都白了。
可现在,再没人替他拂雪了。
藏经阁的窗台上,积雪压弯了梅枝。谢云舟望着那抹红,突然想起她总说
梅花该配和尚,记得那时自己红透的耳根,记得她偷笑时的眼。
转身时,身后只有空荡的禅房,连她的呼吸声都不曾留下。
第二卷
云舟泊,无归处
6
晨钟第三遍响时,谢云舟解开僧袍最后一个盘扣。
青灰色袈裟落在藏经阁案上,带着常年的香火味,袖口磨出的毛边还留着她用杏色线缝补的针脚。他换上半旧青布长衫,腰间挂着片干枯梅瓣
——
前几日在藏经阁窗下拾的,落在曾放木鱼的案头,像个扎眼的印记。
师叔……
小沙弥捧着包袱站在门口,见他光头穿长衫,红了眼眶,您这是要……
谢云舟没回头,手指抚过案上木鱼。光滑的木面泛着冷光,上一世她刻的
悠
字没了踪影,连曾插在他僧袍上的梅瓣,也随轮回消失,这辈子再找不着了。
我去寻个人。
他背起包袱下山,声音轻得像风吹经卷,不是还俗。
山路残雪化了大半,露出青黑泥土。谢云舟踩着泥往前走,长衫下摆沾了泥点,比僧袍自在些。记得她总说,穿长衫的书生比和尚顺眼,等他肯走了,要亲手做件月白色的,绣上几枝探梅。
苏州城的雨下成了密网。谢云舟在巷口避雨,对面屋檐下,穿绿裙的少女正蹲着给流浪猫喂鱼干。她侧着身,发间别支素银簪,动作轻得像护着易碎的瓷。
时悠!
他本能地冲出去,水花打湿了长衫前襟。
绿裙少女抱着猫往巷里退。谢云舟追了三条街,湿滑的青苔让他差点摔倒。直到石桥上少女转身,他才看清是张陌生的脸,眉眼间没有他记在心上的浅涡。
先生认错人了。
少女往后缩,眼里的惊惶像细针扎得他心口疼。
谢云舟僵在雨里,雨水顺着光头流,分不清是雨是泪。他记得她从不穿绿,说像寺里阴湿的青苔,闷得喘不过气。可刚才喂猫的温柔,竟让他认错了。
抱歉。
他低声道歉,转身时听见身后猫叫,像极了她从前学猫叫的声音。
洛阳酒肆很热闹。谢云舟刚坐下,说书人拍着醒木说:僧尼不顾清规私定终身,最后魂断梅岭……
他握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杯沿硌得掌心生疼。梅岭的雪、篝火的暖、她裹着僧袍在耳边说
谢云舟,咱俩算不算私定终身——
这些画面突然涌来,烫得眼眶发热。
后来呢
邻桌酒客问。
后来
说书人喝口茶,眉飞色舞,小尼被寺规处置,成了梅岭一抔土。和尚疯找十年,最后一场空!
啪
的一声,酒杯在谢云舟手里碎了。满座顿时安静,他揪住说书人衣襟,指节发白:不是这样的!
说书人被吓了一跳,见他满眼血丝,只当是疯了:不过是戏文……
不是戏文!
谢云舟声音发颤,他们不是这结局……
他松开手,长衫袖子被攥得发皱。指尖的血滴在地上,晕出小小的红梅,像极了梅岭雪地里她踩的脚印。
月到中天,谢云舟坐在洛水边。江水泛着银辉,像条通向远方的路。他掏出那片干枯梅瓣,对着月亮举起
——
这是这辈子可能和她有关的唯一物件,却不是上一世那株梅的。
时悠,
他对着江水深深磕头,额头抵着冰凉的石板,就算你成了孤魂,也该让我见一面。
江风卷着水汽吹来,冷得刺骨。他想起她说江南的水是暖的,开春要去采莲,让他带她划过荷叶田田的池塘。可现在,连江水都在笑他执着。
更夫的梆子声传来,一下下敲在心上。谢云舟藏好梅瓣,起身时看见江面上漂着片杏色布,边角绣着半朵梅花,针脚歪歪扭扭,像极了她的手艺。
他趟着浅水往江心走,裤脚很快湿透。那片布像长了脚,总在前面不远,看着能摸到却够不着。直到水淹到膝盖,才看清只是风吹落的船帆,不是裙角。
谢云舟在江水里站了很久,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不知道,转身离开时,岸边柳树下,有个穿青布衫的人静静站着,手里捏着片新鲜梅瓣,和他怀里的没关系,却也带着清冽的香。
而他藏在衣襟里的干枯梅瓣,边缘忽然渗出点暗红,像谁的血,又像谁的泪。
7
后半夜,暴雨砸在破庙顶的豁口上,噼啪响得要掀翻整座山。
谢云舟撞开庙门,青布长衫湿透,贴在背上像层冰甲。他点燃墙角半截蜡烛,火苗被穿堂风撕得歪歪扭扭。怀里的梅瓣用三层油纸裹着,尚算干爽,捏在指尖像攥着最后一点活气。
供桌积着灰,神像的脸被虫蛀得斑驳。他刚要挪到墙角,突然响起刺啦声
——
像钝锯磨铁,又像碎石子塞竹筒。
滋
——
声音变成密密麻麻的电流杂音,在空庙里撞来撞去,透着股生冷。谢云舟回头,墙角阴影里的空气在震颤,像投了石子的水面。
【检测到执念体,启动残留数据】
机械音毫无起伏,像从远方飘来,又像在耳边炸响。谢云舟攥紧拳头,指节泛白
——
这声音比洛阳酒肆的说书声更让人惶恐,带着不属于人间的陌生。
雨幕突然裂开一道缝。
穿杏色裙的姑娘站在缝里,发梢滴水,裙摆沾着草屑,正是初见时藏经阁外的模样。她捏着枝半开的梅,花瓣上的水珠滚落,在地上砸出小坑。
时悠
谢云舟的声音卡着,像被电流烫过,你……
姑娘笑了,眼角的泪顺着脸颊淌下,滴在裙上洇出深色的痕。谢云舟,
她的声音裹着雨气,还带着点杂音,你知不知道……
她往前挪半步,裙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道浅痕。风停了,只剩雨声轰鸣,她的话格外清晰:系统说‘放弃’就是‘死亡’啊。
谢云舟愣住了。这个词他听过,此刻从她嘴里说出,带着冰一样的真实。
我不能放弃你,
她睫毛挂着水珠,像沾了泪的蝶翅,可系统说,不按剧情走的‘异常体’,都会被清除。
什么剧情什么清除
他往前跨两步,烛火在脚边跳动,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忽大忽小,你在哪我去找你!
找不着的。
她摇头,手里的梅枝突然变透明,我只是段残留数据,像烧过的纸灰,风一吹就散。
谢云舟扑过去抓她的手,指尖撞进冰凉的雨幕。她的裙角开始发虚,像被雨水泡化的墨,只有那杏色还亮着,刺得眼疼。
他们说你是‘执念体’,
她的声音渐轻,杂音像潮水漫上来,要格式化你的记忆……
谢云舟,忘了我吧,忘了才会……
后面的话被电流声吞没。谢云舟只见她的脸在雨幕里闪了闪,最后那笑半是释然半是疼惜,像当初她把梅瓣塞进他僧袍时那样。
时悠!
他吼着扑进雨里,膝盖磕在门槛上,疼得眼前发黑。
雨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影子在泥里挣扎。她站过的地方,只剩片被踩烂的梅瓣,混着雨水渗进土里,快得抓不住。
他蹲在雨里,手指抠进泥地,指甲缝塞满湿土。指尖还沾着刚才的寒意,比昆仑山的雪还冷,往心里钻。
电流声不知何时停了。庙里的蜡烛还燃着,火苗稳了,安静地舔着烛芯,像什么都没发生。
谢云舟爬回庙,浑身骨头疼。他摸到供桌下的旧木箱,撬开时呛了满脸灰。箱子里只有件褪色的青布衫,领口绣着半朵歪歪扭扭的梅
——
是他当年的僧袍改的,她总说改成长衫更合身。
雨停了,天边裂开一道鱼肚白。他把青布衫裹在身上,怀里的梅瓣不知掉哪了,却在箱底摸到个硬物。
是枚银镯,断成两截,接口处有焦黑痕,像被雷劈过。
谢云舟捏着银镯站起,看见庙门外泥地上,一串浅脚印往东去,小得像孩童的,每步都踩着片梅瓣,没多远就被晨光描成金红色。
风里飘来梅香,清冽得像藏经阁的雪。他握紧断镯追出去,脚印尽头的晨雾里,像有个穿杏色裙的影子在晃,举着枝梅,对着他笑。
等他冲过去,雾里只剩片落在青石板上的花瓣,沾着点暗红的血,像谁的泪。
8
电流杂音像根线,牵着谢云舟往昆仑山顶走。
那声音藏在风雪里,偶尔刺啦作响,像在引路。他的青布长衫冻成硬壳,攥着断镯的手却发烫
——
银镯焦黑的接口随杂音灼热,像块烙铁。
越往高处,空气越薄,杂音越清。到半山腰,声音分作两股:一股钻云里,一股扎冻土,最终聚在山顶那块黑石上。
那石头比预想的更苍凉。
石身满是裂纹,像被斧子劈过又粘合。上面刻满名字,红黑金黄缠成密网,原是姻缘线,一对对名字被红线捆得牢固。
唯有最偏的角落,刻着
谢云舟
三个青灰字,像块没烧透的砖。旁边空着大片,无红线无配名,只剩风雪盘旋,像在嘲笑。
时悠……
他摸向空白处,石头冰得刺骨,比破庙的雨还冷。
杂音突然炸响,比破庙的尖锐:【警告!检测到异常操作意图……
权限不足……】
谢云舟咬破舌尖,血涌出来,就着往石上刻。
刘、时、悠。
他一字一顿划刻,指尖像被火烧,疼得发抖也不停。血顺着刻痕积成小池,眼看要润透字迹。
可最后一笔刚落,血就被石头吸了去。
刻痕褪红,字迹消失,石头重回刺目的空白,连血渍都没留。谢云舟再蘸血深凿,指尖磨掉层肉,血滴成小泊,结果依旧。
血入石缝便无迹,他名字旁始终空着,干干净净像在笑他徒劳。
没用的。
石后传来叹息,白胡子山神拄杖立在雪里,眉上冰碴随呼吸掉落,这石头认天命,不认执念。
谢云舟猛回头,眼里红血丝比石上红线密:她在哪
此女阳寿未尽,遭天谴抹杀。
山神敲了敲石头,闷响里透着无奈,魂魄已散,轮回簿无名,三界再无痕迹。
天谴
谢云舟笑出声,碎在雪山里扎心,就因她不想按书里活想跟我走
山神不语,只望着他,同情像层薄雪盖不住无奈。
谢云舟转回身,指尖顺着想象的笔画摸过空白,血珠渗出来,瞬即被雪盖住。
没痕迹又怎样
他额头抵着冰石,声音轻如呓语却带狠劲,她在我心里刻了十年,不能白刻。
他捡起块尖石片,是从这石头崩下的,刃快能削铁。
这石头不刻,
他攥着石片,血顺指缝滴在雪里,像朵朵红梅,我就凿穿它,去地府刻。
山神瞪眼顿杖:疯了地府岂是凡人能闯
我早不是凡人了。
谢云舟抬头,眼里的光比雪亮,从她魂散那一刻起就不是了。
他拿石片往石身最厚处凿,刺耳的撞击声震得虎口发麻,血顺胳膊流到袖口,冻成暗红的冰。
第一下,石屑飞溅,石头纹丝不动。
第二下,石身未动,远处传来雪崩闷响。
第三下,刻着他名字的石面依旧顽固,只有寒风卷雪在石缝呼啸。
谢云舟停手,杂音又响,仍是冰冷机械音:【能量波动异常……
启动紧急封锁……】
他把耳朵贴在石上,心跳得要撞碎肋骨,却什么也没听见。没有温柔的声,没有梅香,只有风雪擦过石面的呜咽,像无声叹息。
时悠……
他轻唤,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谢云舟重举石片,动作更稳更狠。
就算地府十八层,
他对着亘古不变的石头说,声音裹着血腥味,我也得把你找回来。
石片落下时,远处雪崩渐近,雪雾涌着往山顶扑,像要吞噬一切。
那石头仍矗立风雪里,刻满名字的石面纹丝不动,红线安稳,他名字旁的空白依旧刺目,无任何印记,仿佛千万年未变。
谢云舟不管不顾,只顾一下下凿击。石片撞石头的声响在风雪里清晰,像敲一扇永远开不了的门。
他没看见,手中石片上曾有三个字的浅痕,笔画歪歪扭扭像她绣的梅。可低头时,新渗的血已将痕迹覆盖,再也找不着了。
9
山风卷着雪粒撞在寺门上,谢云舟发现大昭寺的红墙比记忆里斑驳多了。
他站在山门外,青布长衫沾着昆仑冰碴,袖口磨破,露出冻紫的手腕。三年来,断镯一直攥在手心,银面被体温焐亮,焦黑接口像道疤,越擦越醒目。
推开虚掩的寺门,檀香淡得快散尽了。石板路上青苔漫过阶沿,当年她常坐的青石板,如今被落叶盖得严实,没留下一点痕迹。
禅房门一推就吱呀作响。
青灯早灭了,灯盏积着寸厚的灰,结了蛛网。案头木鱼倒在一边,裂缝里嵌着暗红碎屑,像干涸的血。谢云舟伸手一碰,裂缝簌簌掉渣,像在嘲弄他来晚了。
案上摊着卷《往生咒》,纸页泛黄发脆,被风掀得哗哗响。字写得工整,却不是她的笔迹,末页干干净净,没半点多余墨痕。
谢云舟手指悬在纸上,突然攥紧拳头。
他总幻想她坐在案边的样子
——
或许趁他敲木鱼时撇嘴,或许在经卷空白处画不成形的梅。可这些都只是臆想,没一点真实痕迹。
心无挂碍,便能往生。
他低声念着,声音在空禅房里盘旋,不知说给谁听。
那年梅花开得最盛时,他在佛前跪了三天三夜,求这执念消散,求自己心无旁骛。如今才懂,有些牵绊生了根,就拔不掉了。
窗外传来红梅落雪的轻响。
谢云舟抬头,石阶积着薄雪,红梅落了满阶,像撒了把碎胭脂。他曾荒唐地想,等寺里梅开,若能再见她,就摘最高的枝递到她手里。
可世间哪有那么多如愿。
原来……
谢云舟捂着脸,指缝漏出的气带着冰碴,是我求错了。
他诵经时,她或许正在哪个角落消散;他在昆仑凿石时,她连轮回的资格都已断绝;如今他回来,都快怀疑她是否真的存在过。
佛龛上的铜铃晃了晃,响了一声。
谢云舟转头,裂开的木鱼滚到佛龛下,裂缝对着他,像张合不上的嘴。他走过去想拼好,指尖刚碰木茬,窗外风卷着红梅撞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响。
他心头一动,猛地冲出去,禅房门在身后撞出巨响。他踩着落梅往寺后梅林跑,青布长衫被树枝勾破也不顾。掌心断镯硌得肉疼,却比不上心口的尖锐刺痛。
梅林深处雪地上,有处土色不同,像被人动过。
他跪下徒手挖掘,指甲缝很快塞满冻土碎枝。挖了半尺深,指尖触到个硬物,裹着油布,摸起来像本书。
油布解开,一片干梅瓣飘落在雪上,红得像火。
下面是本被血浸过的册子,纸页粘连在一起。封面上字模糊了,只能认出几个歪扭笔画,像极了他梦里见过的
悠
字。
远处钟声响了,是晚课时分。
谢云舟抱着册子坐在雪里,红梅落在发间,像谁别了花。他曾妄想,若她真能出现,定要好好看看她,哪怕说句话。
可如今梅花开得正好,他握着这不明不白的册子,连她名字都不敢确定。
佛龛铜铃又响了,带着丝淡梅香,像谁踮脚走过禅房窗。谢云舟抬头,梅林尽头石阶上,落梅动了动,像有人踩过,却没留脚印。
他握紧怀里的册子,突然笑了,笑着笑着有泪砸在雪上,晕开个小坑。
时悠,
他对着空梅林轻唤,声音里有自己没察觉的温柔,这次换我等你了。
风卷着红梅掠过肩头,像声极轻的应答。
10
梅枝落雪的轻响,把谢云舟从愣神中拽回。
他还抱着那本册子坐在梅林,怀里早失了温度,只有掌心断镯余留暖意。风卷着红梅掠过肩头,他低头看册子封面
——
模糊的笔画被体温焐得清晰,歪歪扭扭是
时悠
二字。
这时,断镯突然在掌心灼烫起来。
他望着断镯,焦黑接口似在燃烧。三年来,执念在心底疯长,足以裂石凿碑。或许……
真能撬开回溯的缝隙。
谢云舟咬破舌尖,精血混着残存的修为灌进断镯。银镯焦黑处亮起刺目光芒,像烧红的线在雪地上划开道歪扭的裂隙。裂隙里飘出梅香,混着电流杂音,与破庙那晚的响动如出一辙。
以我残躯,换片刻回溯。
他声音在风雪里发颤,青布长衫下皮肤闪过金光又褪去,只求再见她一面。
裂缝猛地张大,将他整个吞噬。
再睁眼,已在藏经阁外的梅树下。阳光穿过花瓣落于地面,碎成金红的星子,与记忆里最后见她那天分毫不差。
不远处石阶上,穿杏色裙的姑娘正背包袱起身。包袱角露着半朵绣歪的梅,是她曾说要缝在他新袍上的花样。
时悠!
谢云舟心脏像被攥紧,疯跑过去。
他看见她回头,眼里红血丝比昆仑雪还密,嘴角却扯出浅淡的笑,似在说
再见。
别走!
他扑过去想抱她,指尖却穿透她的身体,撞在冷硬的石阶上,我娶你!时悠,我不当和尚了,娶你!
姑娘的身影在他怀里晃了晃,像水中倒影。她转身下行,踩在落梅上,未留半道脚印。
谢云舟才彻悟,他只是时间的看客。
他跟着她出寺,见她在山脚茶摊犹豫片刻,终究往西走去。那是系统既定的
剧情终点,三生石前山神提过,那里有场等着她的
意外。
停下!
他在身后嘶吼,声音穿不透时间的壁垒。
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将断的线。她踏上石桥时,天边滚过闷雷。怀里银镯坠地,断成两截
——
与他掌心那枚分毫不差。
然后,她倒了下去。
杏色裙铺在青石板上,像朵揉碎的花。血从身下渗出,漫过断镯,漫过散落的梅瓣,积成小小的水洼。
谢云舟跪在血泊边,指尖一次次穿透她的身体,只捞到彻骨冷风。他想起佛前三天三夜的经,想起三生石上自己名字旁永恒的空白
——
山神说过姻缘天定,原来佛祖未曾欺瞒,真有三世姻缘。
他伸手触碰她散开的发,指腹穿过发丝时,见自己的手正在透明。声音裹着寒气:只是这三世,都只剩我一个人。
时间裂缝开始收缩,周围景物像泡过水的墨,渐渐晕染开来。他最后望向地上的她,嘴角似还凝着笑,像初见时她把梅瓣塞进他僧袍的模样。
再睁眼,仍在梅林。膝头册子已凉透,封面字迹重归模糊。雪不知何时停了,阳光透过枝桠落在身上,暖得像场幻梦。
谢云舟抱着册子往梅林深处走去。在她埋册子的地方,亲手堆起座小小的坟茔,将断镯和册子一同放入。无碑无名,只插了些新摘的红梅,像她总爱别在发间的模样。
他在坟前坐下,背靠着最大的梅树。
起初有小沙弥送来斋饭,后来连寺里的钟声都绕不进梅林。春去秋来,梅花开了又谢,他的身子渐渐与梅树相融,皮肤化作青灰色,像块被岁月磨平的石头。
有迷路的旅人闯进梅林,望见个青灰色石像坐在坟前,怀里似抱着什么。石像嘴角微扬,像在笑,眼角却有两道浅痕,像被泪划过。
风吹过梅林,卷出细碎声响。细听,竟像有人在念《往生咒》。只是经文念得颠三倒四,到最后,只剩句模糊的呢喃,像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坟头红梅年年绽放,总比别处早谢半分,像谁匆匆来过,又匆匆离去。
第三卷
时悠番外:梅暖岁安宁
腊月的风卷着雪沫子敲窗时,刘时悠正趴在绣架前打盹。鼻尖蹭着刚绣好的梅枝,粉白的线团滚在脚边,像团没化的雪。
娘,爹爹买了糖葫芦!
五岁的小安宁举着红亮亮的糖串冲进屋,辫子上还沾着雪花,你看,比你绣的梅花还红呢。
时悠揉着眼睛笑,伸手替女儿拂去发间雪:就你嘴甜。
门帘被掀得哗啦响,穿藏青棉袍的男人跺着靴上的雪走进来,手里还提着个油纸包:隔壁张婶送的梅花糕,热乎着呢。
时悠接过糕点,指尖触到他冻得发红的耳尖,嗔怪道:不是让你戴帽子么
陆知远捉住她的手往自己袖笼里塞,掌心的暖意熨帖着她的指尖:想着早点回来给你焐手。
小安宁举着糖葫芦凑过来,被爹捏了捏脸蛋:小馋猫,先洗手。
一家三口围坐在炭盆边,小安宁小口啃着糖葫芦,时悠掰了块梅花糕递到丈夫嘴边。糕点的甜香混着炭火气漫开来,窗外的雪下得更紧了,落在院角的梅树上,压得枝头微微发颤。
这梅花开得真好。
陆知远望着窗外,等雪停了,我折两枝给你插瓶
时悠的目光落在那树红梅上,雪压着花瓣,红得像团燃烧的火。心口忽然像被什么轻轻撞了下,像有片羽毛落在水面,荡开圈极淡的涟漪。
娘
小安宁拽了拽她的衣袖,你怎么了
没什么。
时悠回过神,笑着揉了揉女儿的头发,许是看梅花看呆了。
陆知远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若有所思道:去年也是,看见梅花就愣神。要不要我把这树移走
别呀。
时悠赶紧摆手,我挺喜欢的,就是……
她顿了顿,实在说不出那莫名的情绪,索性笑了笑,就是觉得好看。
晚饭时,小安宁缠着要听故事。陆知远讲起幼时在江南看见的早梅,时悠低头给女儿剥着虾,忽然听见丈夫说:说起来,你名字里也带个‘悠’字,倒和这梅花的性子合
——
看着柔,其实耐寒。
是么
时悠笑着应着,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又冒了出来。她从小就叫这个名字,爹娘说生她那天雪下得大,梅花开得正好,取
悠悠暗香
之意。可她总觉得,好像该有个更热闹些的名字才对
——
比如带个
闹
字,或是
欢,像巷口杂货铺家的
喜宝,听着就满是烟火气。
夜深时,陆知远早已睡熟,鼻息均匀。时悠悄悄披衣起身,走到窗边。
雪已经停了,月光落在梅枝上,把花瓣照得半透明。她伸出手,接住片飘落的梅瓣,指尖传来花瓣的微凉。
转身回床,钻进丈夫温暖的怀抱。陆知远迷迷糊糊地把她搂紧,嘟囔了句
当心着凉。
窗外的梅花落了片,悄无声息地融进雪里。
转眼又是十年。
陆安宁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跟着父亲学做生意,偶尔还会给母亲带支最新鲜的绒线。陆知远鬓角添了些白,却还是总把时悠的手揣进自己袖笼。
又是个落雪天,时悠坐在廊下晒太阳,看丈夫和女婿在院里贴春联。陆安宁抱着刚满周岁的小外孙走过来,把孩子递到她怀里:娘,您看这小子,笑起来像不像爹
时悠逗着怀里的婴孩,小家伙咯咯地笑,小手抓住她衣襟上别着的梅花绒花。
像,都像。
时悠心里软得像化了的糖,你们爷孙仨,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陆知远贴完最后一张福字,搓着手走过来,给她披上件厚披风:风大,进屋吧。
时悠抬头看他,阳光落在他眼角的皱纹里,暖融融的。院角的梅树又开花了,红得热烈。她忽然想起什么,笑着说:今年的梅花糕,得教安宁学学了。
好啊。
陆知远握住她的手,等开春,咱们再种棵新的梅树,就种在窗台下。
时悠点头,眼里的笑意像漾开的春水。
有片梅花瓣乘着风落在她发间,她抬手拂去,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过着,每一天都满是踏实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