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点半,夜市还没散尽的油烟味顽固地钻进鼻孔。我拖着沉重的腿,把昨晚没卖完的几件廉价T恤塞进那个磨损得露出白色底衬的大号编织袋。隔壁摊主老王的大嗓门划破了清晨的微凉。
穗子,收摊啦今天够早啊!
嗯,苗苗幼儿园有活动。我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肩膀被编织袋的带子勒得生疼,这重量提醒着我生活的真实。
就在我费力地把袋子甩上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二手电三轮时,眼角余光扫到斜对面空了好几天的摊位。那地方之前卖烤鱿鱼的,油烟冲天,熏得人头疼。现在停着一辆崭新的、擦得锃亮的三轮小吃车。车斗里炉灶锅铲一应俱全,蓝底白字的招牌还没挂上。
新摊主正背对着我,弯腰整理着什么。背影有点眼熟,宽阔的肩膀,后颈处剃得很短的头发茬子,还有那件洗得发白的藏蓝色旧工装夹克。
我心里咯噔一下。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在我隔壁摆摊这念头荒唐得可笑。离婚时,他可是连孩子的抚养费都推三阻四,一副从此天各一方、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我摇摇头,肯定是太累了,眼花。手指用力,拧动了电三轮的油门,老旧电机发出不堪重负的呜咽。就在车子往前蹿的瞬间,那个背影似乎听到了动静,直起身,转了过来。
清晨灰蒙蒙的光线落在他脸上。
时间像是被人按了暂停键。我捏着车把的手瞬间冰凉,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那张脸,烧成灰我都认得。
何永。
我的前夫。苗苗生物学上的父亲。一个在我孕期出轨、孩子高烧四十度时还在陪新女友看午夜场电影、最终在女儿三岁时拿着离婚协议让我签字的男人。
五年了。整整五年,音讯全无。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推着一辆煎饼果子车就在我卖廉价T恤的隔壁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像有一千只苍蝇在飞。电三轮还在往前拱,眼看就要撞上他崭新的小吃车。
哎!看着点!何永猛地伸手,一把撑住了我那辆快要散架的电三轮车头。一股不算大的力道,却稳稳地让车子停了下来。
距离太近了。近得我能看清他眼角新添的几道细纹,看清他下巴上没刮干净的青色胡茬,看清他藏蓝色工装夹克袖口磨出的毛边。他身上没有了以前那股廉价古龙水的味道,只有淡淡的、混合着机油和汗渍的气息。
他显然也认出了我。眼神从最初的茫然到惊讶,再到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形容的情绪掠过,最后定格为一种刻意的平静。他飞快地松开扶着车把的手,像是被烫到一样,插回夹克口袋里。
何穗他声音有点干涩,带着点不确定。
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胃里一阵翻搅,昨晚为了省一顿饭钱只啃了半个冷馒头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我死死盯着他,指甲掐进掌心,用那点细微的疼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不能失态,尤其是在他面前,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妈妈!一个清脆稚嫩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苗苗像只小蝴蝶,从旁边老王摊位的布帘子后面钻出来,小跑着扑到我的腿边,小手紧紧抱住我。她今天幼儿园亲子活动,穿了条洗得发白的粉色小裙子,扎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小辫子,是我早上匆匆忙忙给她弄的。
妈妈,我饿了。苗苗仰着小脸,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我,又好奇地瞟了一眼旁边崭新的小吃车,还有小吃车旁边那个高大的陌生男人。
何永的目光落在苗苗脸上。那眼神,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蛰了一下,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探究,有陌生,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连他自己可能都没察觉的震动。苗苗长得像他,尤其是鼻子和嘴巴。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走,回家,妈妈给你煮面条。我一把抱起苗苗,把她的小脑袋按在我肩膀上,隔绝了何永的视线。我不敢看他的表情,更不敢让苗苗和他有任何接触。我的声音绷得紧紧的,像拉满的弓弦。
我想吃煎饼果子!苗苗在我怀里扭动着,小手指向何永的小吃车,妈妈你看,新开的!闻着好香!
回家吃面条!我几乎是低吼出来,声音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苗苗被我吓了一跳,小嘴一瘪,眼圈立刻红了,委屈巴巴地看着我。
哦……她小声应着,把脸埋进我颈窝。
我抱着女儿,几乎是落荒而逃,发动那辆破电三轮,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夜市。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刮在脸上,我用力眨着眼,把那股不争气的酸涩逼回去。
何永回来了。
在我隔壁摆摊卖煎饼果子。
这个世界真是荒谬透顶。
接下来的日子,我被迫习惯了一个噩梦般的存在——何永。
他的煎饼摊,像个钉子户,牢牢地钉在了我T恤摊位的斜对面。那辆崭新的小吃车,蓝白相间的招牌挂起来了,硕大的何记煎饼四个字,刺眼得很。他动作倒是麻利,摊煎饼、打鸡蛋、刷酱料,一气呵成。生意居然还不错,尤其是早上上班高峰,排起小小的队伍。
我刻意地无视他。收摊、摆摊,都掐着点,尽量避开他出摊和收摊的时间。实在避不开,就像陌生人一样,眼神都不会飘过去一丝一毫。他倒也没主动凑过来搭话,只是每次我推着三轮车经过,或者苗苗跟着我出摊在旁边小凳子上写作业时,我总能感觉一道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或者更确切地说,落在苗苗身上。
这感觉让人如芒在背。
苗苗却对这个新邻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小孩子忘性大,早忘了那天早上的不愉快。
妈妈,你看那个煎饼叔叔,他摊饼转得好圆哦!
妈妈,那个叔叔今天给了我一根火腿肠,说是送的。她举着一小截火腿肠,献宝似的给我看。
我沉下脸:苗苗,不许随便要别人的东西!尤其是陌生人!我一把夺过火腿肠,扔进旁边的垃圾桶。
苗苗委屈地看着垃圾桶,又看看斜对面忙碌的何永,小声嘀咕:叔叔不是坏人……他给的煎饼里鸡蛋特别多……
我说不许要就是不许要!我的声音拔高了,带着自己都厌恶的烦躁。周围几个摊主投来诧异的目光。我胸口堵得难受,赶紧低下头整理那些卖不出去的廉价T恤。
何永那边没什么动静,只是摊饼的动作似乎顿了一下。
日子在这种诡异而压抑的气氛中一天天熬过去。直到那个周末的深夜。
苗苗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我累得骨头缝都疼,刚想躺下,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再一摸小身子,也烫得吓人。我猛地坐起来,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赶紧找出体温计,39度8!
我慌了。苗苗从小身体就不算壮实,但烧这么高还是头一次。我抖着手给她穿衣服,自己也胡乱套上外套,抱起她就往外冲。深秋的夜风冷得刺骨,我抱着滚烫的女儿站在空旷的街头,那辆破电三轮偏偏在这时候掉了链子,怎么踹也踹不着。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漫上来。打车这半夜三更的老城区,出租车影子都见不到。最近的社区医院走过去也要二十多分钟,苗苗烧成这样,等不起!
就在这时,斜对面的卷帘门哗啦一声被用力推了上去。何永穿着那件旧夹克,头发乱糟糟的,显然是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他看到我抱着孩子站在寒风里,脸色一变,几步就冲了过来。
怎么了他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眼神锐利。
苗苗……高烧……我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往下掉,砸在女儿滚烫的小脸上。这一刻,什么怨恨,什么尊严,在女儿的病痛面前,都碎成了渣。
何永二话没说,转身跑回店里。几秒钟后,他那辆用来进货的、同样半旧不新的小面包车突突地发动了,直接开到了我面前。
上车!他拉开车门,语气不容置疑。
我抱着苗苗,几乎是扑进了车里。车子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车厢里弥漫着淡淡的油烟味和何永身上那种混合着机油、汗味的气息。苗苗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发出难受的嘤咛。我紧紧搂着她,不停地用脸去贴她滚烫的额头,眼泪无声地流。
何永把车开得飞快,双手死死抓着方向盘,指节泛白。他紧抿着嘴唇,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从后视镜里,我能看到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他没说话,只是把暖气开到了最大。
到了儿童医院急诊,他抢着去挂号,跑前跑后。护士抽血时苗苗哭得撕心裂肺,我按着她的小胳膊,心都要碎了。何永站在旁边,脸色比我还白,想上前帮忙又不敢,两只手无措地攥着,最后只是哑着嗓子笨拙地哄:苗苗乖,不哭,马上就好……
检查结果出来,急性肺炎,需要立刻住院。医生开了单子,预缴费八千。
我捏着缴费单,站在人来人往的缴费窗口前,浑身冰凉。钱包里所有的现金,加上手机里所有的余额,凑在一起,勉强刚过五千。这个月刚交完房租,T恤生意又特别惨淡。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像一只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
差多少何永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我没回头,手指死死捏着那张轻飘飘却重如千斤的缴费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差三千。这三千块像一道巨大的鸿沟,横亘在我和女儿急需的治疗之间。
给我。一只粗糙的大手伸了过来,直接抽走了我手里的单子。
我猛地回头,撞上何永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怜悯,甚至没有太多复杂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焦灼。我去缴。
不用!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尖锐的抗拒,伸手就去抢单子,我自己想办法!
何永手臂一抬,轻易地躲开了我的手。他个子高,我根本够不着。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何穗,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这是苗苗的救命钱!他的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大步走向缴费窗口。我僵在原地,看着他宽阔却略显佝偻的背影挤在排队的人群里。他掏出手机扫码付款的动作有些笨拙,显然对电子支付不太熟练。窗口冰冷的灯光打在他身上,那件旧夹克的领口都磨得起毛了。
我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屈辱、难堪、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像毒藤一样缠绕上来,勒得我心脏生疼。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什么在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候,要接受这个男人的施舍
缴费回来,他把票据塞到我手里,什么也没说。护士过来安排床位,他默默地跟在后面,帮着把还在昏睡的苗苗抱到病床上。等一切稍稍安顿下来,已是后半夜。
狭小的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刺鼻。苗苗挂着点滴,小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我坐在病床边的塑料凳子上,浑身像散了架,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何永靠在对面的墙壁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病房里只剩下苗苗粗重的呼吸声和点滴管里药液滴落的轻微声响。
钱……我会还你。我盯着地面冰冷的瓷砖缝隙,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他沉默了几秒,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空气凝滞得让人窒息。
你……我终究忍不住,抬起头看向他,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和质问,你怎么会在那里摆摊那个光鲜体面、为了新欢可以抛妻弃女的男人,怎么会沦落到夜市里,和我这种挣扎在温饱线上的人为邻
何永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疲惫的脸,眼下的乌青很重。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越过我,落在病床上小小的身影上,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收回目光,看向我,嘴角扯出一个极淡、极苦的弧度。
厂子倒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生活反复搓揉后的麻木,欠了一屁股债。房子……卖了还债,还不够。以前那点本事,也就在这种地方还能换口饭吃。他顿了顿,自嘲地嗤笑一声,没想到吧何穗,我也成了个摆摊的。就在你隔壁。
他说得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可那平静之下翻滚着的巨浪,我却莫名地感觉到了。厂子倒了房子卖了那个曾经在我面前趾高气扬、炫耀自己小有成就的男人,竟然也落魄至此我心里涌起一股说不出的滋味,不是快意,更像是一种沉重的、冰冷的荒谬感。
那你那个……我下意识地开口,话到嘴边又猛地刹住。那个他曾经抛下我们母女去追寻的真爱呢
何永听懂了我的未尽之言。他脸上的自嘲更深了,眼神里掠过一丝浓得化不开的痛楚和悔恨,快得几乎抓不住。呵,他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树倒猢狲散。人家一看我成了穷光蛋,还背着一身债,跑得比谁都快。他用力抹了把脸,像是要把那些不堪的记忆抹掉,报应,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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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沉重的石头砸在地板上。病房里再次陷入死寂。苗苗在梦中难受地哼了一声。我下意识地伸手轻轻拍抚她的背,动作轻柔,心里却乱成了一团麻。
报应看着他此刻落魄的样子,听着他用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报应两个字,我并没有想象中那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疲惫,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这个男人处境的……同情不,不是同情。只是突然发现,原来我们都被生活狠狠地扇了耳光,谁也没能幸免。
那一夜,我和何永在充斥着消毒水味儿的病房里,守着昏睡的女儿,谁也没再说话。他靠在墙上,闭着眼,眉头紧锁。我趴在苗苗床边,眼皮沉重得像灌了铅,却毫无睡意。脑子里走马灯似的闪过过去的片段:恋爱时的甜蜜,婚后的鸡毛蒜皮,发现他出轨时的天崩地裂,他递来离婚协议时的冷漠绝情,我一个人抱着发烧的苗苗在深夜的街头无助地拦车……还有刚才他掏出手机扫码缴费时,屏幕上显示的银行卡余额后面那少得可怜的数字。
原来,这五年,不止是我在泥泞里挣扎。
苗苗住了五天院。何永白天要去出摊,晚上必定会来医院。有时候提一保温桶熬得软糯的白粥,有时候带几个洗干净的苹果。他话依然不多,来了就默默地坐在角落那张塑料凳子上,看着护士换药,看着苗苗打点滴。等苗苗精神好点能吃东西了,他就变着法儿带点小东西来哄她开心,有时是一个路边买的彩色小风车,有时是几块包装漂亮的糖果。
妈妈,煎饼叔叔说这个糖特别甜!苗苗举着一颗水果糖,眼睛亮晶晶的。
叔叔给的,你就说谢谢叔叔。我替她擦掉嘴角的药渍,语气平淡。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看着何永笨拙地试图讨好女儿的样子,看着他眼底那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期盼,我筑起的心墙,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苗苗出院那天,医生单独把我叫到办公室,表情凝重。孩子的肺炎是控制住了,但这次血常规检查,有几个指标不太理想。他指着化验单上几个标红的数值,结合她之前反复低烧、乏力、身上有瘀点的情况……我建议你们尽快去省里的大医院,挂血液科,做个更全面的检查。不能大意。
血液科这三个字像冰锥一样刺进我的耳朵,瞬间手脚冰凉。不好的预感铺天盖地涌来。
医生……您怀疑……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现在只是怀疑,需要进一步确诊。别太紧张,但一定要重视,尽早去查!医生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却重逾千斤的化验单,失魂落魄地走出办公室。何永正抱着苗苗在走廊长椅上等我,苗苗搂着他的脖子,小声说着什么。
怎么了医生说什么了何永看我脸色不对,立刻站了起来,紧张地问。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发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何永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我,另一只手紧紧抱着苗苗。何穗!说话!到底怎么了他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
我把那张化验单塞到他手里,手指抖得厉害。
何永飞快地扫了一眼,当看到血液科那几个字时,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抱着苗苗的手臂猛地收紧。苗苗被他勒得有点不舒服,扭动了一下。爸爸……她小声地、无意识地叫了一声。
这一声爸爸,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死寂的走廊里。
我和何永都僵住了。
何永猛地低下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怀里的小女儿,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狂喜与剧痛的情绪在他眼中剧烈翻涌。他抱着苗苗的手都在抖。
我闭上眼,泪水汹涌而出。完了。最坏的情况,可能真的要来了。而爸爸这两个字,此刻听起来,竟是如此的讽刺和沉重。
去省城大医院的路费、检查费、可能存在的天价治疗费……像一座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在我的脊梁上。我看着何永惨白的脸,看着懵懂不知事的苗苗,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我可能……撑不住了。
省儿童医院的血液科,空气里仿佛都漂浮着绝望的味道。惨白的墙壁,消毒水的气息浓得呛人,走廊里挤满了抱着孩子、面容憔悴的父母。
骨髓穿刺的结果像一道最终的判决书,冰冷地宣告:急性淋巴细胞白血病。
医生的话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只剩下几个冰冷的词在脑子里反复撞击:需要尽快化疗……费用不低……有治愈希望……但要做好长期准备……
希望那点渺茫的希望,在如山倒的医疗费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脆弱。医生初步估算的治疗费用,像一串天文数字,瞬间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气。我瘫坐在医院冰冷的塑料长椅上,看着怀里因为刚才做骨穿哭累了、此刻昏睡过去的苗苗,大脑一片空白。世界失去了所有的声音和色彩,只剩下无边的灰暗和冰冷。
何永站在一旁,脸色灰败得像蒙了一层尘土。他死死盯着医生办公室的门,拳头紧握,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身体绷得像一块随时会断裂的石头。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同样笼罩着他。
钱……他喉咙里艰难地滚出一个字,沙哑得不成样子,我去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我抬起头,声音空洞,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厌恶的尖锐。巨大的绝望之下,那股压抑了五年的怨恨和不甘,像是找到了宣泄口,卖你那辆煎饼车吗够买几支药
何永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像被我的话狠狠抽了一鞭子。他猛地转头看向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那里面有痛苦,有难堪,还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疯狂。
何穗!他低吼一声,声音压抑着极致的痛苦和愤怒,都他妈什么时候了!你还要跟我算这笔旧账!苗苗是我女儿!我的!!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绝望。吼完,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慢慢滑坐到地上,双手痛苦地插进自己短短的头发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走廊里偶尔经过的人投来异样的目光。我看着这个在我面前崩溃的男人,看着他因为绝望而蜷缩的身影,看着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夹克,看着他指缝间露出的、同样被生活磨砺得粗糙不堪的手指……那股尖锐的怨恨,像被针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沉的悲凉。
是啊,都什么时候了。苗苗的命悬在一线。我们这对怨偶,除了抱在一起互相撕咬,还能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何永抬起头,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但眼神里那种疯狂绝望的神色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扶着墙站起来,声音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你照顾好苗苗。钱的事,不用你管。我去弄。说完,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我怀里的苗苗,那眼神复杂得包含了千言万语,然后转身,大步走进了医生办公室。
我不知道他跟医生说了什么,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弄这笔天文数字。看着他消失在办公室门后的背影,那背影依旧宽阔,却透着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接下来的日子,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苗苗开始接受痛苦的化疗。呕吐,掉头发,小脸瘦得脱了形,常常在睡梦中因为疼痛而哭泣。我日夜守在病床边,看着她受苦,心如刀绞,却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何永消失了。整整半个月,音讯全无。没有电话,没有短信,人也没有出现。护士催缴住院费的单子一张接一张地送到我手上,那上面不断累加的数字,像滚烫的烙铁,烫得我坐立难安。
他去哪儿了是不是跑了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我的心。是啊,这才是他何永,当年能抛下我们母女,如今面对这天价的债务和看不到头的治疗,再次逃跑,不是很正常吗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绝望将我吞噬。我抱着因为化疗反应而虚弱不堪的苗苗,在深夜空寂的病房里,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孤立无援。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抱着苗苗离开医院,听天由命的时候,管床护士拿着一沓缴费单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轻松:何苗苗家长,预存的费用又续上了。这次存了不少,够用一阵子的了。你们家亲戚真给力!
我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续上了谁存的
系统里显示是现金缴存的,没留名字。护士把单子递给我,反正钱到账了,安心给孩子治吧。
我捏着那沓单子,看着上面新打印的缴费金额,一个不小的数字。不是何永,还能有谁可他哪来的钱卖煎饼果子绝不可能这么快赚到这么多!
疑虑像藤蔓一样疯狂滋生。他到底去干什么了抢银行借高利贷一个个可怕的念头闪过脑海,让我不寒而栗。
几天后,苗苗的病情因为一次严重的感染再次告急,被推进了重症监护室。医生下了病危通知。我签完字,整个人都空了,瘫坐在ICU门外的塑料长椅上,灵魂仿佛被抽离了身体。
就在我万念俱灰,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成灰白的时候,一阵急促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茫然地抬起头。
是何永。
他回来了。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下巴上胡子拉碴,那件旧夹克套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他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头发凌乱地贴在额角。看到我,他猛地刹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死死地盯住ICU紧闭的大门,里面翻涌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苗苗……怎么样了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的。
我看着他这副狼狈不堪、却明显是日夜兼程赶回来的样子,看着他眼底那份毫不作伪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焚毁的焦灼,那些关于他逃跑的猜测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一种同样巨大的恐慌——他到底经历了什么那笔钱,是怎么来的
在……在里面……我指了指ICU的门,声音虚弱得像蚊子哼,医生说……很危险……
何永高大的身体晃了晃。他没有再说话,踉跄着走到我对面的长椅边,却没有坐下。他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背对着我,面朝着那扇象征着生死之隔的厚重铁门。他双手紧握成拳,垂在身侧,肩膀绷得像两块坚硬的石头。我能清晰地看到他后背的肌肉在旧夹克下微微颤抖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冰冷的空气凝固在走廊里。何永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固执地站在那里,只有偶尔因为极度紧绷而微微抽动的肩胛骨,泄露着他内心翻江倒海般的恐惧和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只是几十分钟。ICU的门咔哒一声轻响,打开了。一个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走了出来。
我和何永同时像被电击了一样,猛地冲了过去。
医生!我女儿怎么样了何永的声音劈了叉,带着哭腔,他几乎是扑到了医生面前。
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是温和的:暂时稳定了。感染控制住了,生命体征平稳下来了。观察24小时,没问题就能转回普通病房。
紧绷到极致的弦,骤然松开。巨大的、失而复得的狂喜猛地冲上头顶,眼前一阵发黑。我腿一软,差点栽倒。
一只强有力的大手及时扶住了我的胳膊。是何永。他的手同样冰凉,同样在剧烈地颤抖,力气却大得惊人,死死地支撑着我。
谢谢……谢谢医生!谢谢……何永的声音哽咽了,语无伦次地重复着感谢,紧紧握着医生的手,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他憔悴不堪的脸颊滚滚落下。这个在我印象中从未流过泪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医生点点头,离开了。
何永松开我的手,背过身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的呜咽声从他喉咙深处断断续续地溢出来。那哭声,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巨大后怕、积压已久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痛苦。
我看着他颤抖的背影,看着他身上那件空荡荡的旧夹克,看着他脚下那双沾满泥泞的旧运动鞋……一个可怕的念头,伴随着这半个月他消失的谜团,和那笔来路不明的大额缴费,无比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
我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他察觉到我的靠近,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试图掩饰自己的狼狈,但通红的眼眶和脸上的泪痕根本藏不住。
何永,我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平静得连我自己都心惊,你告诉我,那笔钱,还有这次苗苗的抢救费……你哪来的
何永的身体瞬间僵住。他抬起头,避开我的视线,眼神闪烁,带着明显的心虚和躲闪。借……借的。跟以前的朋友周转的。他声音干涩,底气不足。
哪个朋友我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叫什么名字电话多少借了多少利息多少什么时候还
一连串的问题砸过去,何永哑口无言。他张了张嘴,最终颓然地低下头,沉默。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那个可怕的猜测,几乎被证实了。
你把什么卖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
何永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一种被看穿的狼狈。
你……你知道了他声音发颤。
我不知道!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恐慌,我只知道,除了那套你爸妈留给你的老房子,你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这么快换成这么多现金!那套房子,是他最后的念想,是他父母留下的唯一遗产,也是他当年离婚时,宁可跟我撕破脸也要死死攥在手里的东西!
何永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骨头,高大的身躯佝偻下去,双手痛苦地捂住脸。良久,他放下手,脸上是彻底的认命和一种破釜沉舟后的灰败。
是。他哑着嗓子,承认了。声音轻得像叹息,却重重地砸在我心上。我把房子卖了。急卖,价格压得很低……但够苗苗第一阶段治疗和这次抢救的钱了。
果然!
那套承载着他不堪过去、也是他最后底牌的旧房子!他竟然真的卖了!为了苗苗!
巨大的冲击让我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震惊、难以置信、还有一股汹涌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在胸腔里剧烈冲撞。我看着他,这个曾经自私冷漠到极点的男人,此刻像一头被剥光了所有皮毛、伤痕累累的困兽,站在我面前。为了女儿,他连最后的窝都舍弃了。
你……你……我指着他,手指抖得厉害,想说你疯了吗,想说那以后你住哪里,想说你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可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咽,和汹涌而出的泪水。
何永看着我哭,他通红的眼睛里也再次涌上水光。他向前一步,似乎想伸手替我擦泪,手抬到半空,却又僵住了,最终无力地垂下。
何穗,他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疲惫和坦诚,以前……是我混蛋。我不是人。我欠你们娘俩的,这辈子都还不清。这房子……它就是个死物。苗苗……她是我闺女,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看着她躺在里面……他指了指ICU紧闭的门,声音哽咽,看着她遭罪……我恨不得躺在那里面的是我!只要能换她好起来,别说一套房子,就是要我的命,我现在就给你!
他的眼泪混着鼻涕一起流下来,毫无形象,狼狈不堪。可那双眼睛里,此刻翻涌着的,是五年婚姻里我从未见过的、无比赤诚的悔恨、痛苦,和一个父亲最原始、最不顾一切的爱。
我知道你恨我,何穗。你该恨我。我活该。他胡乱地用袖子擦着脸,语气里充满了绝望的卑微,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你……让我出这份力。让我给苗苗治病。让我……守着她。行吗
他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佝偻着背,站在惨白的医院灯光下,脸上泪水纵横,眼神里只剩下孤注一掷的恳求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走廊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远处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他压抑的抽泣声。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曾经面目可憎、如今却为了女儿倾尽所有、狼狈不堪的男人。看着他卖掉唯一栖身之所换来的救命钱,看着他此刻眼中那份沉甸甸的、不容置疑的父爱。那堵横亘在我们之间五年、由怨恨和伤害筑成的高墙,在这一刻,被这巨大的冲击和绝望中的相守,轰然撞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最终,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苗苗终于闯过了最凶险的鬼门关,病情逐渐稳定下来,转回了普通病房。漫长的化疗过程开始了,痛苦、煎熬,伴随着希望。何永彻底住在了医院附近最便宜的招待所,每天雷打不动地来医院。
他变了。变得沉默寡言,却手脚麻利。给苗苗擦洗,喂饭,哄她喝下苦涩的药水,动作从一开始的笨拙到后来的熟练。苗苗因为化疗掉光了头发,情绪低落,他就笨拙地给她讲自己瞎编的、一点都不好笑的故事,或者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发卡(虽然是那种最廉价的塑料发卡),哄她戴上。苗苗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陌生好奇,慢慢变成了依赖和信任。
那声无意识叫出的爸爸,再也没有出现过。但何永似乎并不在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苗苗身上。他白天去医院守着,晚上就去夜市出摊,风雨无阻。他卖的煎饼果子分量足,价格实在,加上他沉默寡言但手脚利索,生意竟然越来越好。收摊后,他常常累得在苗苗床边趴着就睡着了,胡子拉碴,眼底一片青黑。
卖房的钱像流水一样投入医院,支撑着苗苗的治疗。何永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塞到我手里,只说两个字:给苗苗。他身上那件旧夹克更破了,鞋子也磨开了口子。我几次想给他点钱让他买身新的,他都摇头拒绝,眼神固执。
日子在病房消毒水的气味、煎饼果子的油烟味、药片的苦涩味中一天天滑过。我和何永之间,依然隔着那五年的伤痕,但为了苗苗,我们形成了一种奇异的、沉默的默契。争吵少了,更多的是关于苗苗病情的交流,简单、直接。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需要我仰望的前夫,而是一个和我一样在泥泞里挣扎、为了女儿拼尽全力的战友。
那天下午,阳光难得地好。苗苗精神不错,靠在床上看一本旧图画书。何永刚收摊赶过来,带着一身油烟味,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削苹果。他削得很慢,很仔细,长长的苹果皮一圈圈垂下来。
护士推着小车进来换药,看着这一幕,随口笑着说:苗苗爸爸真细心,这苹果皮削得这么薄,一点都没断。
苗苗抬起头,大眼睛看看护士,又看看低头专注削苹果的何永。何永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抬头,耳朵尖却悄悄红了。
护士换好药出去了。病房里很安静,只有苹果皮被削断的细微声响。苗苗放下图画书,小脑袋歪了歪,看着何永,忽然小声地、清晰地叫了一声:
爸爸。
削苹果的水果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何永整个人僵住了,像被施了定身法。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苗苗,嘴唇哆嗦着,眼睛瞬间就红了,巨大的水汽迅速弥漫了整个眼眶。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苗苗看着他,又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我想吃苹果。
何永像是被这一声彻底击溃了。他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再也控制不住,从喉咙深处爆发出来。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他粗糙的手背上,洇湿了地面。
我站在窗边,看着这一幕,看着那个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的男人,看着病床上懵懂却终于认下父亲的小女儿。五年来的怨恨、委屈、不甘,在这一刻,被这迟来的、带着泪水的呼唤,冲刷得干干净净。心头那块压了太久的巨石,仿佛终于松动、滚落。我转过头,看向窗外明晃晃的阳光,任由温热的泪水无声地淌了满脸。
苗苗的治疗,是一场漫长的马拉松。化疗、感染、缓解、复发……希望和绝望反复拉锯。我和何永像两匹精疲力竭的老马,被套在同一架沉重的车上,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跋涉。卖房的钱早已耗尽,何永煎饼摊的收入,加上我后来在夜市支起的一个卖袜子手套的小摊,所有的进项都填进了医院这个无底洞。
我们学会了跟医生讨价还价用国产药,学会了在菜市场快收摊时去买最便宜的蔫巴菜,学会了在批发市场跟人磨破嘴皮子只为每双袜子便宜一毛钱。日子过得紧巴巴,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何永那件旧夹克彻底破了,袖子豁开一个大口子。我实在看不下去,用夜市里最便宜的黑线,笨拙地给他缝上了。针脚歪歪扭扭,像条难看的蜈蚣。他默默穿上,什么都没说。
苗苗的头发长出来了,细软的,茸茸的。她开始上医院的病房小学,认识了很多同样在战斗的小朋友。她不再叫何永煎饼叔叔,而是爸爸,叫得越来越顺口。何永每次听到,眼角眉梢都会不自觉地舒展开,虽然笑容依旧带着疲惫,却是由衷的温暖。
那天,是苗苗最后一次大剂量化疗结束后的第三天。她吐得天昏地暗,小脸惨白得像纸。何永抱着她,不停地轻拍她的背,低声哄着。我拿着水杯站在旁边,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心揪成一团。
爸爸……苗苗虚弱地靠在他怀里,声音细若游丝,我想吃……你做的煎饼……不要葱……多放一个蛋……
何永愣了一下,随即眼圈就红了。他用力点头,声音哑得厉害:好!好!爸爸这就回去给你做!等着啊!他小心翼翼地把苗苗放回床上,盖好被子,转身就往外冲。
你慢点!我追到门口喊。
知道!他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急切。
两个多小时后,他回来了。风尘仆仆,额头上全是汗,手里紧紧抱着一个保温袋。打开,里面是三个还冒着热气的煎饼果子。他摊得特别仔细,金黄的面皮裹着满满的鸡蛋和薄脆,酱料刷得均匀,果然一点葱都没放,每个里面都奢侈地加了两个鸡蛋。
快,趁热吃!他把一个煎饼递到苗苗面前,眼神里充满了期待和小心翼翼。
苗苗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努力地张开小嘴,咬了一小口,慢慢地咀嚼着。
好吃吗何永紧张地问。
苗苗费力地咽下去,小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好吃……爸爸做的……最好吃……
何永笑了,笑得像个得到全世界最高奖赏的孩子,眼角却湿润了。他拿起另一个煎饼,塞到我手里:你也吃。忙了一上午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热乎乎的煎饼,看着病床上小口吃着煎饼的女儿,再看看旁边胡子拉碴、眼窝深陷却笑得满足的男人。医院窗外,阳光正好,暖洋洋地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药味,还有煎饼果子浓郁的酱香。
这气味混杂在一起,竟奇异地构成了一种……家的味道。一种在废墟之上,用汗水、泪水、痛苦和相守重新搭建起来的,简陋却无比坚实的家的味道。
我拿起煎饼,咬了一大口。酱料很香,薄脆很脆。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砸在热乎乎的煎饼上。
何永看到了,有些手足无措:怎么了咸了
我摇摇头,用力嚼着,混合着眼泪的咸涩,咽了下去。声音闷闷的:没。好吃。
他看着我,又看看小口吃着煎饼的苗苗,咧开嘴,无声地笑了。那笑容里,是劫后余生,是尘埃落定,是疲惫生活里开出的、最平凡也最动人的花。
三年后。
省儿童医院血液科复诊室外,长椅上坐满了人。空气依旧带着消毒水的味道,但阳光透过大大的玻璃窗照进来,暖洋洋的。
苗苗已经七岁了,头发乌黑浓密,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干净的校服,小脸红扑扑的,依偎在我怀里,好奇地东张西望。她手里拿着一本崭新的图画书,是刚才路过书店时何永给她买的。
何永坐在我们旁边,坐姿依旧有点紧绷,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叫号屏。他身上的夹克还是旧的,但洗得很干净,袖口我缝过的地方,针脚依然歪歪扭扭。脚上的旧运动鞋也刷得泛白。
苗苗,何苗苗!护士叫号了。
到我们了!我赶紧拉着苗苗站起来。
何永也立刻跟着起身,动作快得像弹簧。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抱苗苗,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改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别怕。
苗苗仰起小脸,冲他甜甜一笑:我才不怕呢!
医生拿着厚厚的病历和最新的检查报告,仔细地看着,脸上渐渐露出笑容。他抬头看向我们,语气轻松:恭喜啊!何苗苗小朋友的各项指标都非常稳定!骨髓象持续完全缓解状态。这次复查结果很好!以后可以半年复查一次了!
巨大的喜悦像烟花一样在心底炸开!我一把抱住苗苗,眼泪瞬间涌了出来,是甜的!何永站在旁边,没说话,只是用力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像是把积压了三年多的沉重和恐惧,都随着这口气彻底吐了出去。他抬起手,用力抹了把脸,眼眶红得厉害,嘴角却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越扬越高,最终变成一个无比灿烂、带着泪光的笑容。
走出医院大门,阳光刺眼。苗苗像只快乐的小鸟,挣脱我的手,在前面蹦蹦跳跳。
爸爸!妈妈!我们去吃好吃的庆祝吧!她回过头,大声喊着。
何永快走几步追上她,一把将她举了起来,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苗苗兴奋地尖叫着,搂住他的头。
好!想吃什么爸爸请客!何永的声音洪亮,充满了久违的、纯粹的轻松和底气。这三年来,他的煎饼摊成了夜市里生意最好的一个,靠着口碑和实在,硬是在这片竞争激烈的地方站稳了脚跟,收入比以前好了太多。虽然依旧辛苦,但至少,不用再为明天的医药费提心吊胆了。
我要吃……大餐!苗苗坐在爸爸肩头,小手一挥,豪气干云。
好!吃大餐!何永笑着应和,转头看我,眼神亮晶晶的,带着询问。
我笑着点点头:听苗苗的。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何永扛着女儿走在前面,苗苗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我跟在后面,看着这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心里被一种久违的、平静的暖意填得满满的。
夜市依旧喧嚣。何永的煎饼摊前,不出意外地排着小队。他把苗苗放下来,熟练地系上围裙,点火热锅。
穗子,帮我收下钱!他一边舀起一勺面糊倒在滚烫的鏊子上,一边头也不抬地喊。
来了。我自然地应着,走到摊子后面,拿出那个装零钱的塑料盒子。收钱,找零,动作娴熟。油烟升腾起来,熟悉的酱香混合着烟火气弥漫开。
苗苗乖巧地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借着摊位上挂着的灯泡写作业。
老板娘,老样子,加两个蛋!熟客老王笑着递过钱。
我接过钱,麻利地找零:好嘞,稍等!
何永手腕一转,金黄的饼皮在鏊子上摊开一个完美的圆。他动作流畅,神情专注。昏黄的灯光下,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侧脸的线条在油烟中显得硬朗而踏实。
生活仿佛回到了一个原点。依旧是在夜市,依旧围着这个小摊。隔壁依旧是我的廉价服装摊。但我们不再是两个被命运抛掷到一起、互相怨恨的陌生人。
烟火缭绕中,我看着何永忙碌而坚实的背影,看着女儿认真写字的小脸,听着周围嘈杂却充满生机的市井声响。那些撕心裂肺的痛苦,那些濒临绝望的挣扎,那些在深渊边缘的相守,都化作了此刻平凡烟火里最踏实的底色。
何永把摊好的、加了双倍鸡蛋的煎饼果子利落地装袋,递给老王。他转过头,隔着氤氲的油烟看向我,脸上沾了一点面粉,眼神却清亮温暖。
累不累他问,声音被周围的嘈杂盖过一些,但我听清了。
我摇摇头,把钱盒子盖好:还行。顿了顿,看着他那件袖口磨得更破了的旧夹克,加了一句,明天收摊,去给你买件新外套吧。
何永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灯光下格外晃眼。他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拿起刮板,开始摊下一个煎饼。
老板,我的加辣酱!又有客人喊。
好!何永应着,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
苗苗写完一行字,抬起头,小鼻子嗅了嗅空气里的香气,冲我眨眨眼:妈妈,爸爸摊的饼就是香!
我笑了。是啊,真香。这混杂着汗水、油烟、酱料和人间烟火的气息,是生活最真实、也最踏实的味道。
穗子,何永的声音突然又响起,他一边快速地翻动着鏊子上的煎饼,一边侧过头,很认真地看着我,眼神在油烟和灯光下显得格外深邃,等苗苗再稳定点……我们……去把证领回来吧
他问得有些突兀,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穿过周围的嘈杂,落在我耳边。不是试探,不是犹豫,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笃定。
我看着他被汗水微微濡湿的鬓角,看着他眼底那份沉甸甸的、不再需要任何言语去证明的责任和情意,看着旁边仰着小脸、眼神亮晶晶充满期待的苗苗。
油烟依旧呛人,隔壁老王的大嗓门还在吆喝,劣质音响放着过时的网络神曲。这就是我们的生活,充满了粗粝的质感,没有玫瑰,没有童话,只有被汗水反复浸透的、结结实实的日子。
我拿起抹布,擦了擦溅到钱盒子上的酱汁,动作自然流畅。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
何永的嘴角,再次高高地扬了起来。他转过头,用力将鏊子上的煎饼翻了个面,金黄的饼皮在灯光下发出诱人的光泽,浓郁的酱香混着热气扑面而来。
好嘞!您的煎饼,加辣酱,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