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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晨光熹微
晨光,透过糊着桑皮纸的棂窗,懒洋洋地洒在书案上,切割出几块模糊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新墨的涩味、旧书的霉味,还有窗外刚被雨水打湿的泥土和青苔混合的、清冽又有些沉重的气息。今天是开蒙入学的第一天。
我,王云——后来我才自己改名叫守仁,字伯安,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了——穿着一身崭新的靛蓝色儒生服,坐在略显高大的硬木椅子上,脚尖将将能碰到冰凉的石板地。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案边缘,木质粗糙,带着岁月的毛刺。学堂里很安静,只有几个早到的同窗,彼此还不熟悉,都规规矩矩地坐着,眼神里交织着好奇、拘谨,还有一丝被这肃穆气氛压下去的、对未知的怯懦。
父亲昨夜的话还在耳边:云儿,明日入学,需谨记‘勤’、‘慎’二字。勤能补拙,慎始敬终。王家诗礼传家,望你刻苦攻读,早日登科,光耀门楣。他的语气平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期望。
光耀门楣,登科及第……这些词像一套无形的枷锁,还没戴上身,已经能感觉到它的重量和形状。街坊邻里见到我,也总是笑着说:小王公子要去进学了好哇,将来必定中个状元回来!他们眼中的热切,与父亲如出一辙。
我望着窗外。一株老槐树枝桠虬结,伸向灰白色的天空。几只麻雀在枝头跳跃,啁啾不停,它们的世界似乎简单得多,觅食,鸣叫,飞翔,无需思考天下第一等事是什么。我的心绪,却像被风吹乱的蛛网,理不出头绪。读书,就是为了考试考试,就是为了做官做官,就是为了光宗耀祖,享受荣华富贵这似乎是一条人人都走、人人都认为理所当然的路。可这条路通往的尽头,就是人生的极致吗就是所有意义的终点吗一种难以言喻的空虚感,像初春的寒雾,悄悄包裹上来。
先生还没来。我深吸一口气,那混合的气味涌入肺腑,带着一种陈腐又崭新的矛盾感。
第二章
第一问。
一阵轻微的咳嗽声打破了沉寂。
授课的老先生踱步走了进来。他年纪约莫六十上下,清瘦,背微驼,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深色直裰,下巴上一绺花白的山羊胡,随着他的步伐轻轻颤动。眼神倒是清亮,透过厚厚的水晶眼镜片扫视我们,带着一种惯有的、审视的威严。他在案几后坐下,将戒尺和几本线装书轻轻放下,动作缓慢而刻意,仿佛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蕴含着某种仪式感。
今日,尔等初入庠序,当知读书之要义。他的声音苍老而平稳,像一块被溪水冲刷了千年的卵石,圣人云:‘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何以高盖因读书乃明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根基。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我们一张张稚嫩而茫然的脸,似乎在确认我们是否听懂了这开宗明义的第一课。学堂里落针可闻,只有窗外偶尔传来一两声鸟鸣。
我的心跳莫名加快了。那些盘旋在脑海里的疑问,像被困在茧中的蛹,急切地想要挣脱出来。明理明何种理治国平天下那又是怎样的景象这些宏大而模糊的词语,与我每日所见所闻——父亲案牍劳形、母亲操持家务、市井小民为生计奔波、官吏们车马喧阗——似乎隔着一层看不透的纱。
一种冲动攫住了我。几乎未经思考,我的手举了起来,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老先生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诧异,似乎没料到开学第一课就有人敢打断他。他微微颔首,示意我说话。
我站起身,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但还是清晰地问道:先生,学生有一问。敢问,何为天下第一等事
问题脱口而出,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周围的同窗们纷纷侧目,脸上露出惊讶甚至有些好笑的神情。
这问题太突兀,太不着边际,不像一个刚入学的蒙童该问的。
老先生显然也愣了一下。他抚了抚胡须,沉吟片刻,似乎觉得这问题简单得不值一提,又或许是在斟酌更适合孩童理解的词句。最终,他用一种毋庸置疑的、教导常识般的口吻回答:读书登第耳。——读书考取功名,就是天下第一等事。
这个答案,太熟悉了,熟悉到像空气一样无处不在。父亲、母亲、亲友、路人……几乎所有人都在用言语或眼神重复着这个答案。它像一条预设好的轨道,只等着我这辆小车沿着它滑行到底。
但我心中的那份空虚感并未被填满,反而更加汹涌。如果这就是终极答案,那为何我感受不到丝毫激动或向往
我追问道,声音比刚才坚定了一些:学生愚钝。
敢问先生,读书之目的,究竟为何仅仅是为了登第吗
老先生皱起了眉头。我的追问可能在他看来近乎挑衅,是对常识和权威的挑战。他的语气带上了几分不悦,也加重了分量,仿佛要一击必杀般地结束这无谓的疑问:自然是为了科举应试,将来金榜题名,出入头地,光宗耀祖!此乃正途,亦是读书人的本分。除此之外,岂有他哉他的目光变得锐利,似乎在警告我不要再纠缠于这种无用的问题,应尽快回归正业。
光宗耀祖,出人头地……这些词语像镀金的镣铐,在先生的肯定下,显得更加正确而沉重。
我仿佛看到一条狭窄却拥挤不堪的道路,无数人穿着同样的衣衫,戴着同样的面具,朝着同一个标有功名利禄的终点奋力奔跑,表情麻木而急切。
那一刻,一种强烈的反叛情绪在我胸中升腾。不,不应该是这样的。如果读书的意义仅仅在于此,那它与学习屠龙之技、贩货之术又有何本质区别无非是换取另一种资源的工具罢了。
我摇了摇头。这个动作在寂静的学堂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我能感觉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包括先生那变得惊愕和不悦的目光。
我抬起头,迎着他的视线,清晰地、一字一句地说道:学生不认同先生之言。
哗——虽然无人出声,但我仿佛能听到空气中弥漫的倒吸冷气的声音。同窗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我不管不顾,继续说了下去,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炸开:我以为,读书识字,并非只为科举功名。天下第一等事,亦非登第做官。
我停顿了一下,吸了口气,仿佛要借这口气,将心中酝酿已久、却始终模糊的念头彻底凝聚成形,然后郑重地、几乎是掷地有声地宣告:
唯有成为圣贤,方是天下第一等事!读书,唯一目的,即是成圣贤!
话音落下,学堂内死一般的寂静。连窗外的鸟雀似乎都停止了鸣叫。
时间仿佛凝固了。
第三章
孺子可教
那句话出口的瞬间,我自己也微微怔住了。仿佛有一个更宏大、更清晰的声音借我的口说出了它。成为圣贤——这个念头并非此刻才有,它像一颗深埋的种子,在日常的观察、零星的阅读和无数个仰望星空的夜晚里,悄然汲取着养分,却始终混沌未明。直到此刻,在这看似不合时宜的追问和反驳中,它破土而出,显露出了最初的模样。
我看向先生,准备迎接更严厉的斥责,甚至可能是戒尺的惩罚。
然而,预想中的雷霆震怒并未到来。
老先生脸上的不悦和惊愕凝固了,然后像冰面一样缓缓裂开。他那双藏在厚重镜片后的眼睛,不再是锐利和威严,而是充满了某种难以置信的震动。他微微张着嘴,花白的山羊胡须无意识地抖动着。
他就那样直直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十三岁的少年。
时间一点点流逝。寂静沉重得让人窒息。
忽然,老先生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从水中探出头来。他的胸膛起伏着,眼神中的震惊逐渐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有困惑,有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发现了稀世珍宝般的激赏。
他并没有直接回应我的话,而是喃喃自语,声音不大,却因为周围的寂静而格外清晰:……成圣贤……圣贤……
他反复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神飘向窗外,又猛地收回来,落在我身上,目光灼灼,仿佛要重新将我里外打量一遍。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学童,包括我在内,都目瞪口呆的举动。他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但他浑然不觉。他几步走到我面前,并非要责打,而是伸出那双布满皱纹和墨渍的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
他的手很有力,甚至有些颤抖。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好志气!好一个‘成圣贤’!
他放开我,转而环视了一圈早已惊呆的众学童,仿佛要让他们都作见证,声音陡然提高:尔等听见否这才是读书人的真种子!这才是超脱凡俗的大志向!岂是区区功名利禄所能囿限!
他的脸上泛起激动的红晕,之前的威严刻板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喜的热情。他看着我,眼神热切得像要燃烧起来:老夫授业解惑数十载,所见童子无数,或聪颖,或愚钝,或勤勉,或懈怠,然其志不外乎富贵功名。如你这般,直指圣贤之道,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奇才!真乃奇才也!孺子可教!不,非仅可教,假以时日,必非凡品!
他激动得在学堂里来回踱步,搓着手,嘴里不停念叨着:不成,此事非同小可,非同小可……须得立刻告知令尊!对,即刻便去!
他竟然完全忘记了这是开学第一课,忘记了还有其他学生在场,忘记了所有的教学计划。他就像一个发现了绝世美玉的匠人,迫不及待地想要告诉所有人。
他朝门口疾走两步,又猛地停住,回头对我极其郑重地说:王云,你在此稍候,万勿离开!老夫去去便回!
说完,他竟真的撇下满堂目瞪口呆的学生,几乎是踉跄着、小跑着冲出了学堂,那件洗得发白的直裰下摆,在空中划出一道急促的弧线。
学堂里,死寂被打破,瞬间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惊疑、好奇、难以置信,甚至还有一丝看怪物般的疏离。我站在原地,手心微微出汗,心中却是一片澄澈。先生那过激的反应,反而像一道强光,照亮了我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内心。原来,这个念头如此不同寻常,却又如此……正确。它值得让一位饱读诗书的老先生如此失态。
第四章
父亲的审视
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学堂门口,望着老先生消失在小径尽头的背影,心情有些复杂。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问一答,此刻在寂静中回荡,显得愈发清晰而真实。成圣贤……这三个字像投入心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尚未平息,反而一圈圈扩散开去,引我深思。
我没有理会身后学堂里隐约传来的窃窃私语,信步走到院中那棵老槐树下。虬结的枝干伸向天空,仿佛在无声地追问着什么。我学着记忆中偶尔在书上看到的、或是想象中那些古圣先贤的姿态,将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仰起头,目光试图穿透稀疏的枝叶,望向那更高远、更缥缈的苍穹。
圣贤,究竟是什么模样是像孔子周游列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像孟子那般浩然正气,威武不能屈还是像颜回居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他们的世界,他们的心胸,该是何等光景与我眼前所见的、人人追逐的科举仕途,似乎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一种模糊却强烈的向往,在我心中滋生。那是一种想要挣脱某种束缚,想要触碰某种更高、更本质的东西的渴望。
我就这样站着,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几乎忘记了时间。直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我的冥思。
是父亲。他来了,脸色看不出喜怒,步伐沉稳,但眉宇间似乎比平日多了一丝凝重和探究。那位老先生跟在他身后半步,脸上激动的红潮尚未完全褪去,看向我的眼神依旧充满了发现瑰宝般的兴奋,不时地对父亲低声说着什么,似乎在重复课堂上的情景。
父亲走到我面前,停下脚步。他先是看了看我背在身后的手,又看了看我仰望着天的姿态,目光深沉。
他没有立刻询问课堂之事,反而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似是而非的笑意,用一种半是调侃、半是试探的语气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属于父亲的威严:
怎么,学那古人‘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小小年纪,倒摆起圣人的架势来了。
他顿了顿,语气中的调侃意味更浓了些,却也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告诫:须知,孔夫子那般人物,乃是千秋万代只出一位的至圣先师,是天纵之圣。岂是寻常人能够企及的圣贤之路,渺茫难寻,虚无缥缈,非是实务。我儿还是脚踏实地,先读好圣贤书,求取功名,方是正理。
他的话,像一盆温水,试图浇熄我那刚刚燃起的、或许在他看来有些不切实际的火焰。他是在用他笃信的现实逻辑,来规训我刚刚萌生的、超越现实的志向。
我缓缓放下手,转过身,正视着父亲。他的眼神里有爱护,有关切,但更多的是一种基于世故经验的审视和担忧。我并没有因为他的调侃而退缩,也没有因为他的务实而动摇。方才仰望天空时心中那股澄澈的勇气,此刻反而更加坚定。
我看着他,目光平静,问出了那个在心底盘旋已久、此刻自然而然浮现的问题。我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
孔子是人,我也是人。我顿了顿,直视着父亲微微睁大的眼睛,孔子能成为圣人,为何我便不能
这句话,简单,直接,甚至有些稚拙,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世俗的、功利的、基于现实考量的层层迷障。它不涉及任何具体的经典教义,不进行任何复杂的逻辑辩论,它只是指向一个最基本、也最容易被忽视的事实——生命的本质平等与无限可能。
**第五章
无声的惊雷**
孔子是人,我也是人。孔子能成为圣人,为何我便不能
这句话问出口,院子里仿佛连风都停滞了一瞬。老槐树的叶子不再沙沙作响,远处隐约的市声也仿佛被隔绝开来。天地间,似乎只剩下我这句稚嫩却无比锋利的追问,在父亲和先生耳边回荡。
我看到父亲脸上的那丝调侃和告诫瞬间冻结了。他的瞳孔微微收缩,像是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那总是沉稳如山、蕴含着无数官场智慧和世故人情的面容,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空白的神情。那不是愤怒,也不是驳斥,而是一种极度的惊愕,一种被直击核心、以至于暂时无法组织起任何有效反应的茫然。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习惯性地想要教导我现实并非如此,想要告诉我天分、机遇、时代……种种限制。
那些他深信不疑的、构成这个世界运行规则的条条框框,此刻在我这句简单到近乎野蛮的质问面前,竟然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堪一击。任何基于现实差距的反驳,在同为人这个根本前提之下,都仿佛变成了对生命本身可能性的某种矮化和否定。
他的嘴唇嚅动了几下,最终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那准备好的、无数劝导子弟力求上进而莫要好高骛远的说辞,全都哽在了喉咙里。他只是那样看着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震惊,有困惑,有一丝被挑战权威的不自在,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儿子般的审视。
他或许在我眼中看到了某种他从未见过、甚至无法理解的光芒——那不是孩童的狂妄,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本初的、对无限的确认和渴望。这种光芒,与他所熟悉的那条按部就班、光宗耀祖的道路,格格不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一旁的先生,更是激动得胡须都在发抖。他看看我,又看看无言以对的父亲,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看吧!看吧!我就说此子非同凡响!他几乎要忍不住击节赞叹,但碍于父亲在场,只能强行压抑着,但那兴奋的目光却不断在我和父亲之间逡巡。
沉默持续着。
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它意味着,我的问题,父亲无法回答。不是不愿,而是不能。他赖以立身、并希望我遵循的那套价值体系,在这个最根本的追问面前,失去了裁判的资格。
父亲最终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不再有调侃,也不再是单纯的惊愕,而是沉淀下了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有疑虑,有担忧,但似乎也有一丝极细微的、被强行压抑下去的震动,甚至是一缕难以察觉的、对于某种久已遗忘的旷远之境的模糊追忆。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身,对先生微微颔首,示意离开。他的步伐似乎比来时沉重了一些,背影在稀疏的树影下,显出一种罕见的凝滞。
先生赶忙跟上,临走前又回头给了我一个极其鼓励、甚至带着几分崇拜意味的眼神。
我独自留在院子里,阳光重新变得温暖,风也再次开始流动。我知道,有些东西,从这一刻起,已经不一样了。那道关于生命可能性的光芒,一旦亮起,便再也不会熄灭。它或许会被尘埃暂时掩盖,会被现实的荆棘所阻挡,但它会一直存在,指引着我,走向那条成圣贤的、孤独而漫长的路。这条路,与科举功名并行,却远在其上。它通向的,是内心的浩瀚星空,是人格的绝顶之巅,是父亲那一代人或许无法理解、却无法否认其存在的——天下第一等事。
第六章
余波与星火
父亲和先生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私塾的院门外。学堂里的嗡嗡议论声不知何时也平息了,或许是被学童们压抑下去,化作了无数道偷偷瞄向窗外的、混杂着好奇与敬畏的目光。院子里只剩下我,以及那棵沉默的老槐树。
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在我新穿的儒生服上跳跃。空气中那股新墨旧纸与湿土青苔混合的气息依旧萦绕,但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它不再仅仅是学堂的味道,更沾染上了一种刚刚发生的、思想碰撞后的硝烟味,以及一种豁然开朗后的清朗。
我的心跳渐渐平复,但胸腔里却涌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流。那不仅仅是因为顶撞了先生、扳倒了父亲(虽然那确实带来一丝少年人的得意),更是一种源于思想本身的力量感。就像摸索了很久,终于推开了一扇正确的门,门后虽然道路漫长未知,但方向已然清晰,光芒涌了进来,照亮了内心深处某个一直混沌的角落。
成圣贤。这三个字不再只是一个突兀的口号,它在刚才那场短暂的、无声的交锋中,经受了一次小小的淬炼,变得更加真实可感。它不再遥不可及,因为它就根植于我也是人这个最简单的事实之上。这是一种平等的觉悟,一种对生命内在神性的懵懂认知。它剥离了圣贤身上被后世附加的种种神秘光环和距离感,将其还原为一个可以通过修行、求知、践行而抵达的人格境界。
我慢慢踱回槐树下,再次仰头。
天空依旧灰白高远,但此刻在我眼中,它不再是无意义的空旷,而像是一本巨大的、等待解读的书籍,蕴含着无穷的理。圣贤,或许就是那些最能读懂这本书的人吧。而读书,真正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获得解读的能力吗科举的经义文章,只是这宏大篇章里被圈定出的一小块、被规定了标准答案的练习区罢了。
回到学堂时,里面的气氛微妙而压抑。同窗们迅速低下头,假装认真描红或者默读,但眼角的余光却不断扫向我。没有人再来嘲笑我的问题荒谬,也没有人轻易过来搭话。我在他们眼中,似乎成了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异类。那种疏离感隐隐存在,但我不太在意。内心被新点燃的那团火照亮着,对外界的反应便多了几分超然。
下午的课业照常进行。老先生再来讲课时,态度发生了显著的变化。
他不再把我当作一个需要严格管教、灌输常识的蒙童,讲解经义时,目光总会若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带着探究和鼓励,有时甚至会抛出一些略超纲的问题,似乎想看看我还能有什么惊人之语。但我没有再追问。有些东西,一旦破土,更需要的是内在的沉淀和滋养,而非不停的宣之于口。
散学时,我收拾书箧。一个平时较为胆大、家境似乎也不错的同窗,磨蹭到最后,等其他人都走了,才凑过来小声问:王云,你……你真觉得我们能成圣贤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困惑,但也有一丝被点燃的好奇火苗。
我看着他,想了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先生教我们读圣贤书,书上记录的,不也是圣贤的言语事迹吗他们能做到,我们若真心向学,领悟其道,为何不能
他似懂非懂,但眼中的火苗似乎亮了一些,没有再问,背着书箱跑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街市依旧喧闹,贩夫走卒的叫卖声、车马声不绝于耳。人们依旧在为生计奔波,谈论着米价、官司、谁家子弟中了秀才。这一切世俗的景象,曾经让我感到困惑和疏离,但此刻再看,似乎有了一层不同的意义。
这些,就是天下。而第一等事,或许并非要脱离这纷扰的天下,而是要深入其中,去理解,去关怀,去改变,最终像古之圣贤那样,为这天下立心,生民立命。这条路,远比科举及第、博取功名要艰难得多,也广阔得多。
父亲晚上见到我时,神色已经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他没有再提起白天的事情,没有责备,也没有鼓励。只是在饭桌上,沉默地给我多夹了一筷子菜。母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看看父亲,又看看我,眼神温柔而略带担忧,但最终也只是轻声嘱咐我多吃点。
我知道,那场对话并没有结束。它只是从言语的交锋,沉潜到了更深处,变成了横亘在我与父亲之间的一道无声的考题,也需要用未来漫长的岁月去解答。
夜晚,我躺在床榻上,窗外的星空格外清晰。那些闪烁的星辰,千百年来就这样俯视着人间,见证着无数人的雄心与失落。孔子、孟子……那些圣贤的身影,在历史的星空中璀璨夺目。
孔子是人,我也是人。
这句话再次浮现在脑海,带着温暖而坚定的力量。
志向,原来真的有重量,有温度,有光芒。它不像功名利禄那样诱人,却像北极星一样,能在一片迷茫中,指出一个恒定的方向。当一个人找到了它,学习就不再是为了应付考试,成长也不再是被动地接受塑造,而是变成了一场主动的、充满发现和喜悦的朝圣之旅。
虽然前路漫漫,虽然圣贤二字如山岳般沉重而高远,但十三岁的这个黄昏,我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颗种子已经落下,并且注定要顽强地生长。它不是先生和父亲期望的那颗能迅速开花结果、换取锦袍玉带的功名种子,而是一颗或许要历经风雨雷电、才能长成参天大树的、关于生命极致可能的种子。
夜风吹动窗纸,发出轻微的呜咽声,像是遥远的回音。
我闭上眼睛,心中一片宁静,却又充满了力量。圣贤之问,没有标准答案,但它开启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