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在连续熬夜的第七天,追责文件上是我签收确认的名字。
领导拒绝参加我的追悼会,给家里的解释是：刘小小同志毕竟犯错误,现在单位又正在进行主题活动……
再睁眼,回到十年前,副局长正把烫手山芋丢给我：养老院项目你接一下。
前世这个项目让我背锅降级,此生我微笑着推开：专业不对口。
01
心脏,像一块被狠狠攥紧又骤然松开的破布,在胸腔里发出最后一声沉闷而绝望的呜咽,随即彻底沉寂。意识沉入黏稠的黑暗之前,视网膜上最后定格的,是电脑屏幕惨白刺眼的光,映着那份刚刚打印出来、油墨似乎都还未干透的《关于康福嘉园养老机构重大责任事故的检查》。凌乱的桌面一角,是两份处分决定,一个是给我由二级主任科员降为二级科员的处分决定,一个是给我留党察看2年的处分决定,首页上都有我的签名。中性笔写下的刘小小几个字的签名,墨色浓重得像是凝固的血,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死死钉在那里。
真冷啊。仿佛骨髓深处都结满了冰碴。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永恒的沉寂。耳边开始有模糊的声音,嗡嗡的,像是隔着厚重的棉絮。
……刘小小同志……是我局优秀的干部代表……
这声音抑扬顿挫,带着某种训练有素的、恰到好处的悲痛,是张副局长的声音。她端坐在办公桌前。对面是我的父母。
她很像坐在麦克风前,念着精心修饰过的悼词。
……她一生勤勉,任劳任怨,默默奉献……从不计较个人得失……丧葬补贴是有的……只是业务能力毕竟差些……很多次严重的事故都有她的责任……康福嘉园……是十几条人命呀……毕竟犯了错误……单位已经很是照顾……我们现在单位也有主题活动,如果不是她出事,很可能还是要去接受批评的……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进我早已麻木的神经。
很多次严重的事故都有我的责任呵。
为什么每一次追责必定有我,每一次需要有人承担错误都是我背起平息众怒的锅我的名字,总是那么恰如其分地出现在所有需要被牺牲的位置上。十年如一日的伏案,颈椎早已僵直变形,胃药成了每日标配,那些熬过的通宵、被随意侵占的假期、一次次放弃陪伴女儿成长的愧疚……最终换来的,就是这盖棺定论的一句毕竟犯了错误还有这具被彻底熬干、年仅三十四岁就提前报废的身体
一股冰冷彻骨的怒意,比死亡本身更深的寒意,猛地从灵魂深处炸开！凭什么！
02
意识猛地被拽回！
刺眼的光线毫无预兆地灼痛了双眼。我下意识地闭紧,又艰难地撑开一条缝隙。
不是医院冰冷的白炽灯,也不是殡仪馆那令人窒息的惨白。是阳光,真实的、带着暖意的、透过窗户玻璃斜照进来的午后阳光。灰尘在光柱里懒洋洋地打着旋儿。
入目是熟悉的、带着陈旧感的米黄色墙壁,一张张堆满杂物的办公桌,空气里弥漫着劣质茶叶和陈年纸张混合的味道。这里是……局里民政局当年的办公室
我茫然地转动眼珠,视线落在对面墙上挂着的电子万年历。
鲜红的数字跳动着：2015年4月17日,星期五,14:08。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住,然后骤然松开,血液轰然冲向四肢百骸,带来一阵眩晕般的战栗。2015年十年前！那个噩梦开始、将我彻底钉死在背锅侠命运齿轮上的关键节点
刘小小刘小小！
一个略带不耐烦的、刻意拔高的声音将我从巨大的震惊和眩晕中拉扯出来。
我猛地抬头,循着声音望去。
办公室隔间的门口,当时还是科长的张铁虹那张保养得宜、此刻却明显带着敷衍和不耐烦的胖脸,正对着我。她精心烫过的头发焗了酒红色,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面那双小眼睛习惯性地微微眯着,透着一股子精明的算计。她手里捏着一份不算太厚的蓝色文件夹,文件夹的硬质封面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出一点刺眼的光。
她手腕一抖,那份文件像丢垃圾一样,轻飘飘地滑过桌面,啪的一声,精准地停在我的键盘旁边。动作流畅得仿佛演练过无数次。
喏,这个‘康福嘉园’养老院升级改造项目的后续跟进和验收材料整理,就交给你了。张铁虹的语调很轻松,甚至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甩掉麻烦后的惬意,仿佛她递过来的不是一份工作,而是一块烫手的山芋终于找到了合适的接盘侠。
正好你刚调到我们养老业务科,熟悉熟悉业务。年轻人嘛,多干点,锻炼锻炼！这可是局里的重点项目,要上心啊！她语重心长地补充了一句,那语气,俨然一副栽培后进、委以重任的姿态。
康福嘉园！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记忆深处！
前世,就是这份锻炼机会,将我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我成了这个项目的联络员,名义上负责整理材料、沟通协调,实际上就是张铁虹推出来的防火墙。当项目后期因为施工方偷工减料、消防设施严重不达标而引发一场火灾,死亡11人。发生事故后,张铁虹迅速而熟练地将所有沟通不及时监管不到位材料审核疏漏的责任,精准地扣在了我的科员头上。所有的会议记录、往来邮件,都被她巧妙地篡改或销毁,留下指向我的铁证。最终的结果两份冰冷的处分决定,降级、留察。我陪着加班整改避免损失之后的调查处理结果,让我耗尽最后一点心血去熬夜写了检查,然后,猝死在那张冰冷的办公桌上。
那份追责文件上签名的触感,那份被全世界抛弃的冰冷绝望,还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父母,想让单位参加我追悼会时,张局长一句句虚伪透顶的话……
所有的记忆碎片在瞬间汹涌回潮,带着地狱般的灼热和腥气,几乎要将我再次吞噬！
愤怒。滔天的愤怒。
不再是前世那种被压垮的、懦弱的、只能转化为自我消耗的怨怼。而是一种冰冷的、淬了毒的、足以焚烧一切的烈焰！它在我血管里奔涌咆哮,冲击着我的耳膜,烧灼着我的理智。
凭什么！
凭什么我前世要那样窝囊凭什么我的付出和隐忍只配得到背叛和践踏凭什么我连死都只能是别人嘴里轻飘飘的一句不实的评价！
重来一次,还要我走那条老路还要我乖乖接过这杯早已注满砒霜的毒酒
绝不！
03
就在张铁虹那带着施舍意味的目光注视下,就在那叠催命符般的文件静静躺在手边时,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办公室陈旧的灰尘味,带着窗外春天草木萌动的气息,更带着一种从地狱爬回来、斩断一切枷锁的决绝。
我抬起头,迎上张铁虹那双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催促的眼睛。
脸上,缓缓地、缓缓地绽开了一个笑容。
那笑容很淡,甚至称得上温和有礼,标准的职场式微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这笑容的深处,是冻结了万载寒冰的深渊,是即将喷薄而出的熔岩。
然后,我用一种清晰、平稳、没有丝毫波澜,却足以让张铁虹脸上那点假笑瞬间凝固的声音,开口了。
张科长,这个项目……
我微微歪了歪头,目光扫过那蓝色的文件夹,像是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陈列品,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职业性的困惑,好像主要是涉及养老机构运营资质审批和硬件升级改造的具体施工监理吧
我顿了顿,目光转向她,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我大学学的是社会学,这次考录进来主要工作方向是低保和社会救助,对养老机构的消防验收、无障碍设施建设这些具体的技术标准和施工规范……确实不太熟悉,专业完全不对口啊。
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荡开在略显嘈杂的办公室里。几个原本埋头在办公桌,或假装忙碌或偷偷刷手机的同事,瞬间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空气仿佛被抽走了几秒钟。
张铁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了,像一张被水泡过又晒干的劣质面具,龟裂的纹路清晰可见。她那双小眼睛第一次完全睁大,金丝眼镜后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我的倒影,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仿佛看到一只温顺的绵羊突然亮出了獠牙。
不对口他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带着被冒犯的尖锐,刘小小,你这是什么意思工作需要讲究那么多对口不对口吗干工作就是要勇于担当！局里安排你过来,就是让你全面发展的！这点小事都推三阻四
她习惯性地想用大帽子压人,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感,那是他前世屡试不爽的招数。
可惜,这一次,她面对的,不再是那个逆来顺受的刘小小。
张科,您误会了。我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甚至显得更加诚恳了几分,身体却微微向后靠向椅背,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与她那咄咄逼人气势的距离,也将那份蓝色的文件推得更远了一点。不是推脱,正是出于对工作负责的态度。‘康福嘉园’是局里的重点项目,涉及那么多老人的安全福祉,责任重大。我自知专业储备不足,万一因为我的疏忽导致哪个环节出了纰漏,影响了项目进度或者埋下隐患,那才是真正的不负责任,辜负了局里的信任,也对不起那些老人啊。
我的声音温和,却字字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责任安全隐患这些张铁虹最怕担责的字眼上。她的脸色由红转青,腮帮子咬得紧紧的,显然没料到我会用负责这个理由反将她一军,堵得她一时语塞。
办公室里落针可闻。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惊疑的、探究的、等着看好戏的……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角落里,前世那个总是跟我套近乎、关键时刻却第一个落井下石的王姐,正用一种毫不掩饰的、看傻子似的眼神斜睨着我。而坐在斜对面,前世同样被张铁虹打压、却始终沉默隐忍的老好人赵哥,则投来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空气凝滞得如同灌了铅。
04
就在张铁虹酝酿着更大的怒火,准备用更严厉的组织纪律来压服我时,我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办公室角落里那个积满灰尘的文件柜。
目光精准地锁定在柜子最底层,一个被塞得几乎变形、落满厚厚灰尘的牛皮纸文件袋上。袋子边缘,隐约露出几个褪色的打印字——朝阳社区公共空间微改造计划（试点）。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
朝阳社区！前世那个被所有人视为鸡肋、费力不讨好的烫手山芋！项目启动时雄心勃勃,结果因为设计脱离居民实际需求、施工过程中缺乏有效监管、预算严重超标且效果不佳,最终在一片骂声和互相推诿中草草收场,成了局里年度总结会上被反复点名批评的反面典型。项目的负责人,从科长到具体经办人,虽然没有处分,但也都灰头土脸了好一阵子。
但此刻,重生的我,却清晰地看到了这个项目里潜藏的巨大危机——以及,一个被所有人忽视的、致命的隐患点！
前世,就在项目接近尾声、准备象征性地搞个竣工仪式糊弄过去的前一周,社区里那个作为改造亮点之一、被设计成儿童游乐兼老人休憩的多功能阳光廊架,因为基础偷工减料和钢结构焊接存在严重虚焊问题,在一场并不算大的风雨中轰然坍塌！万幸的是,事故发生在凌晨,没有造成人员伤亡。但现场照片和视频还是被愤怒的居民捅到了网上和市里的督查部门,引发了轩然大波。最终,负责施工监管的经办人（一个临时工）被开除了事,社区主任背了个处分,局里也闹了个灰头土脸,连带影响了当年整个系统的考核。
而这个廊架,恰恰就在那份被所有人遗忘的、积满灰尘的初步设计图纸里,被标注为一个不起眼的附属设施！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的脑海！危险,意味着机遇！一个能将危机转化为契机、能让我真正立足、狠狠打脸所有人的机遇！
就在张铁虹阴沉着脸,即将再次开口施压的瞬间,我抢先一步,用一种带着恰到好处的、发现新大陆般的热忱语气,打破了死寂：
张科长,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伸手指向那个积灰的角落,脸上适时地流露出一种为了工作、主动请缨的积极态度,‘康福嘉园’项目专业性太强,我怕耽误事。但刚才我突然看到那边柜子底下那个‘朝阳社区微改造’的文件袋……
我顿了顿,迎着张铁虹和其他人更加错愕的目光,继续诚恳地说道：这个社区改造的项目,我觉得跟我以前学社会救助方向,有接触基层居民需求的实习工作经历,倒是能搭上点边儿！虽然听说……呃,有点复杂我故意把复杂两个字说得轻飘飘,带着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撞,要不,这个活儿让我试试我也正好想深入基层锻炼锻炼,了解了解咱们老百姓的真实想法！
我的话音刚落,办公室里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寂静。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几乎压抑不住的嗤笑声,如同漏了气的皮球,从几个角落零星地冒出来。
噗……
是王姐,她赶紧捂住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耸动,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赤裸裸的嘲讽和幸灾乐祸,仿佛在说：看吧,真是个没脑子的傻大胆,自己往火坑里跳！
张铁虹脸上的阴云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惊愕、荒谬,最终化为巨大释然和毫不掩饰的轻蔑表情。她像是怕我反悔似的,立刻接话,语气快得惊人,甚至带上了一丝假惺惺的鼓励：
啊哦！朝阳社区那个啊好啊！非常好！她连连点头,胖脸上堆起笑容,仿佛甩掉了一个超级大麻烦,刘小小同志这个觉悟很高嘛！主动要求深入基层,了解民情,解决实际问题！这才是我们需要的干部！行！就交给你了！好好干！年轻人,就要有这股子闯劲！
他一边说,一边迅速地从抽屉里摸索出一串钥匙,叮当作响地扔到桌面上,喏,柜子钥匙,资料都在里面了！有什么困难……嗯,随时可以提！最后那句随时可以提说得轻飘飘,敷衍之意溢于言表。
她甚至懒得再看我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会脏了她的眼睛,迅速拿起她那泡着枸杞的保温杯,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踱着方步走回了自己的小隔间。
角落里,赵哥看着我,无声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眼神复杂,有同情,也有一丝何必呢的不解。
05
我平静地起身,在一片看傻子般的目光注视下,走到那个积满灰尘的柜子前。钥匙插进锁孔,发出生涩的咔嗒声。拉开柜门,一股陈腐的纸张和灰尘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我伸手,毫不迟疑地将那个沉甸甸、落满厚厚灰尘的牛皮纸文件袋拽了出来。
灰尘在阳光下飞扬,如同我前世那些被随意践踏、最终归于尘土的岁月。
我抱着这堆被所有人视为垃圾的烫手山芋,坐回自己的位置。无视周围那些或讥诮或怜悯的目光,我抽出湿巾,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文件袋上厚重的积灰。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纸面,一种奇异的、混杂着沉重与新生的真实感,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打开文件袋,里面是厚厚一沓混乱不堪的资料：前期调研报告,嗯,挺漂亮的废话且水分极大；几版互相矛盾的设计图纸,额,非专业都能看到的华而不实；预算报表,我真希望自己没学过财务,实在是漏洞百出；还有一堆居民意见征集表,字迹是刻意的潦草,明显不那么真……
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我的目光锐利如刀,快速地在这些废纸般的文件中搜寻。手指翻动纸张的沙沙声,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找到了！
一张被折叠得皱巴巴、边缘已经磨损的A2图纸。展开,正是朝阳社区公共空间的总体设计蓝图。我的指尖毫不犹豫地划过那些花里胡哨的所谓亮点,精准地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个被标注为G-07号附属设施：多功能阳光廊架的图示上。
图纸很潦草,标注模糊。但我前世看过事故现场的照片和那份最终不了了之的内部调查报告！我清晰地记得,问题就出在这里：地基深度标注为1.2米,实际施工偷工减料只挖了不到0.6米；主体钢结构的焊接要求一般应是满焊,图纸上含糊其词,施工方用了点焊糊弄；顶部遮阳棚材料的荷载标准也明显低于规范要求……
前世,这些个不起眼的小问题,最终酿成了大祸,却成了推卸责任的完美借口。
而这一世,它就是我撬动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没有丝毫犹豫,我立刻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名为朝阳社区改造——风险评估与优化建议的文件夹。指尖在键盘上飞舞,敲下的每一个字都凝聚着前世血泪的教训和今生孤注一掷的决心：
风险点：G-07多功能阳光廊架。
结构安全隐患：……
潜在后果：极端天气（风雨、积雪）下存在结构失稳、倾覆风险！
人身安全事故概率：极高！
优化建议：1.立即暂停G-07施工！待安全复核通过后方可继续。2、组织设计、施工、监理单位进行图纸会审！3.引入第三方检测机构！……
法律法规依据：……
敲下最后一个句号,我靠在椅背上,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冰冷的屏幕光映在脸上,那份前世用生命换来的经验,此刻化作了屏幕上条理清晰、依据充分、字字如刀的风险预警和优化方案。
这只是第一步。针对整个项目脱离群众、预算失控、效果存疑等核心问题,我脑中早已酝酿好了一套颠覆性的方案——化繁为简,聚焦痛点,花小钱办真事。但此刻,这份直指致命隐患的风险预警,就是撕开这潭死水的第一把尖刀！
我按下打印键。打印机发出低沉的嗡鸣,一页页承载着前世血泪和今生野心的纸张被缓缓吐出。我拿起笔,在报告扉页最下方,郑重地签下自己的名字——刘小小。墨迹清晰,力透纸背。
06
抱着这份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报告,我走向张铁虹那间用磨砂玻璃隔出来的小办公室。门没关严,里面传来他讲电话的笑声,中气十足,显然心情不错。
我抬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进。张铁虹的声音带着被打扰的不悦。
我推门进去。她正对着手机屏幕笑得见牙不见眼,看到是我,尤其是看到我手里厚厚的一沓文件,笑容瞬间敛去大半,眉头习惯性地皱起,眼神里充满了被打扰的不耐和你又来添什么乱的潜台词。她捂住手机话筒,没好气地问：什么事社区改造的事不是说了让你先熟悉熟悉吗这么快就有问题了
那语气,仿佛在责备一个不懂事的下属给她找麻烦。
我无视她语气里的轻慢,径直上前,将那份报告稳稳地放在他宽大的、摆着紫砂茶壶和玉石摆件的办公桌正中央,压在正在看的报纸上。
张科长,我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这是关于‘朝阳社区微改造项目’的一份初步风险评估和紧急优化建议。我发现了一个非常严重、可能直接导致人身安全事故的结构性隐患点,需要立刻处理。报告里有详细的分析、法规依据和具体建议步骤。请您过目。
安全隐患张铁虹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看都没看那份报告,随手把它往旁边一拨拉,像拂开一粒灰尘,刘小小啊,你这才接手几个小时能看出什么安全隐患别听风就是雨！社区改造是服务群众的,哪来那么多危险做好你分内的事就行了！她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行了行了,放这儿吧,我有空再看。没看我正忙着吗出去吧！
她的态度完全在意料之中。我没有争辩,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平静地点点头：好的张科。报告我放这儿了。事关重大,希望您能尽快抽空审阅。
说完,我转身,利落地退出了他的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的瞬间,我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充满鄙夷的冷哼,以及她重新对着手机响起的、谄媚的笑声：哎哟王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刚处理点小事儿,一个新来的,屁都不懂就瞎咋呼……
我的嘴角,在无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急。火种已经埋下。当这把火烧起来的时候,希望她还能笑得这么开心。
报告如同石沉大海。
整整三天,杳无音讯。张铁虹见到我,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那件事从未发生过。办公室里的氛围也悄然变化。王姐和其他几个女同事看我的眼神,从最初的嘲讽,渐渐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仿佛在看一个病入膏肓还执迷不悟的病人。偶尔飘来的低语,也带着不自量力想表现想疯了等着看她怎么收场的论调。
我对此置若罔闻。白天,我按部就班地处理着科里其他一些零碎的、没人愿意碰的杂务,效率极高,挑不出任何错处。更多的时间,我背着帆布包,带着笔记本和相机,一头扎进了朝阳社区。
07
社区比资料里描述的更加老旧和混乱。狭窄的通道堆满杂物,墙面斑驳,仅有的几处所谓的公共空间,要么被废弃的自行车和破家具占据,要么就是设计得极其不合理——那个阳光廊架的雏形已经在地基阶段,位置偏僻不说,旁边紧挨着一个散发着异味、蚊蝇滋生的垃圾临时堆放点！
我拿着打印出来的居民意见表（重新设计过的,简洁清晰）,挨家挨户地敲门,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耐心地倾听那些大爷大妈们充满怨气的抱怨、天马行空的建议,还有那些被之前调查者完全忽略的、真正关乎日常生活的小事：三号楼拐角的路灯坏了一年多,晚上黑得不敢走；小区唯一的活动小广场地面坑洼,好几个老人崴过脚；垃圾点离七号楼太近,夏天根本不敢开窗；还有那个正在建的廊架,除了占地方、招蚊子,有什么用
我用笔仔细记录,用相机拍下每一个痛点。晚上回到家,哄睡了刚刚1岁多的女儿（看着她恬静的睡颜,心中那份重来的庆幸与守护的决心便更加坚定）,我就在台灯下整理白天的记录,查阅大量的社区更新案例、无障碍设计规范、适老化改造标准,结合社区实际和极其有限的预算,反复推敲、修改那份完整的改造方案。
方案的核心只有两点：安全实用,花小钱办真事。彻底废弃那个华而不实且隐患巨大的廊架,将有限的资金和精力投入到居民最迫切的需求上——修补坑洼地面,更换损坏路灯,合理规划并硬化垃圾点,在现有小广场增设几组结实耐用的健身器材和带靠背、防雨防晒的休憩座椅……
电脑屏幕上,方案文档日益丰满、严谨。同时,另一份内容更加尖锐、证据更加详实的补充报告也在我指尖下成型,它聚焦的,依旧是那个被张铁虹视为无物的G-07廊架致命隐患,补充了更多的现场照片（偷拍的）、可能的坍塌力学模拟简图,以及一旦出事将要承担的法律责任条款摘录。这份报告,被我加密保存在电脑深处,并打印了一份,锁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它是一把双刃剑,也是我预留的后手。
时间在表面的平静下悄然滑过一周。
周五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袭击了城市。雨势又急又猛,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办公室的窗户上,外面很快变成白茫茫一片。
办公室里的气氛有些懒散,临近周末,又下着大雨,大家都在磨洋工。张铁虹在他的隔间里打电话,声音很大,似乎在协调什么饭局。
突然,她桌上的座机铃声尖锐地炸响！
张铁虹被打断,有些不耐烦地抓起话筒：喂哪位
什么！
下一秒,她猛地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声音陡然拔高,瞬间变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尖锐,塌了！朝阳社区！那个……那个什么廊架！有……有人受伤没有！什么！万幸……万幸没人！……现场……现场怎么样……拍照了！谁拍的！……居民情绪呢！……围了很多人！还……还叫了电视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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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脸色在瞬间褪得惨白如纸,握着话筒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中,僵在原地,只有嘴唇还在不受控制地哆嗦着。那副金丝眼镜歪斜地挂在鼻梁上,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盛满了末日降临般的巨大恐惧。
08
办公室里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敲击键盘的声音、翻动纸张的声音,甚至呼吸声,全都消失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像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望向张铁虹隔间的方向,耳朵竖得老高,脸上写满了惊愕和茫然。
王姐手里的瓜子掉在了地上,滚了几颗,她也浑然不觉。赵哥张着嘴,一脸呆滞。角落里的小郑,刚泡好的咖啡洒在了裤子上都忘了擦。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砰的一声闷响！张铁虹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她的老板椅里,话筒无力地从他手中滑落,悬在半空,里面隐约传来对方焦急的呼喊声。她像一摊烂泥般瘫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额头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身体筛糠似的抖个不停。
就在这时,她涣散的目光,猛地扫到了办公桌一角。
那份三天前被我放在那里、被他像垃圾一样拨开的蓝色文件夹——那份康福嘉园养老院项目的文件,正静静地躺在那里。紧接着,她那因极度恐惧而混乱的视线,又像被烫到一样,骤然落在了另一份文件上——那份他同样不屑一顾、此刻却如同催命符般的朝阳社区风险报告！它被压在几份报纸下面,只露出一个刺眼的蓝色边角。
张铁虹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露出的一抹蓝色上,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后怕和某种被当众揭穿般的巨大恐慌,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他的脸色由惨白转为一种濒死的灰败,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
她猛地抬起头,充血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办公室里疯狂地扫视,最终,带着一种见了鬼似的、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怨毒,死死地钉在了我的身上！
办公室里所有的目光,也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聚焦到我这里。那些目光里,充满了震惊、疑惑、探究,以及一丝刚刚萌芽的、对某种未知力量的敬畏和忌惮。
暴雨疯狂地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密集而狂躁的声响,如同擂动的战鼓。
风暴,开始了。
09
仅仅过了一个周末,朝阳社区的小事故却像一颗投入池塘的重磅炸弹,激起的涟漪远超预期。
没有人员伤亡是不幸中的万幸,但风雨中轰然倒塌的豆腐渣廊架,那扭曲断裂的廉价钢材,散落一地的劣质材料,还有旁边触目惊心的垃圾堆……这些极具冲击力的现场照片和视频,早已被愤怒的居民和闻风而动的自媒体传遍了本地网络。
局里的调查组当天就进驻了朝阳社区。坍塌的廊架残骸被蓝色警戒线围了起来,钢筋扭曲成诡异的弧度,地基处裸露的混凝土里能清晰地看到蜂窝状的空洞。张铁虹强装镇定地跟着调查组勘查现场,却在被问及
是否收到过风险预警
时,声音抖得连话都说不完整。
我在会议室提交了完整的证据链：三天前那份签了接收日期的风险报告原件、加密文件夹里的补充材料、带着日期戳的现场隐患照片,还有七份居民关于廊架选址不合理的手写证词。当调查组组长指着报告里地基深度不足规范一半的红笔批注问张铁虹为何未处理时,她的脸彻底垮了,冷汗浸透了衬衫后背。
追责结果来得很快。张铁虹因监管失职、漠视安全预警被记大过处分,原本板上钉钉的副局长提拔公示被紧急撤回,公示栏里她的名字被硬生生挖去,只留下一个刺眼的空洞。办公室里再没人敢对我投来轻视的目光,王姐见了我总是点头哈腰,连递文件都改用双手,而赵哥路过我工位时,会悄悄竖个大拇指。
廊架坍塌事件成了转机。局领导在大会上特别提到：要多些能发现问题的眼睛,少些捂盖子的手。这句话让我握着笔的手微微发烫。
我趁机提交了优化后的社区改造方案,这次没再遇到任何阻碍,局长亲自在方案上批了照此执行,经费优先保障。
接下来的三个月,我成了朝阳社区的常客。带着施工队补平广场坑洼的地面时,李大爷颤巍巍地给我递来热茶。更换三号楼拐角的路灯那天,放学的孩子们围着新灯欢呼雀跃。重新规划的垃圾点铺上水泥、装了分类箱后,七号楼的张阿姨特意送来了自家种的蔬菜。那些被忽略的小事一件件解决,社区里的怨声渐渐变成了笑声。
改造总费用比原预算节省了近三成,却实实在在解决了居民反映最强烈的问题。新做的社区宣传栏上面贴满改造前后的对比照片和居民笑脸。
向局领导汇报时,局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刘,这才是真正的民生工程。
年底的干部调整名单公示那天,我正在社区核对健身器材的安装位置。赵哥打来电话,声音里难掩激动：小小,你快看局内网！你被提拔为养老业务科副科长了！还是局里最年轻的中层干部！
我站在阳光洒满的社区广场上,看着孩子们在新修的步道上追逐嬉戏,老人们坐在带靠背的长椅上晒太阳,口袋里手机响起来,接起来先是女儿用稚嫩的声音：妈妈,妈妈。我的妈妈随后说：孩子今天应该是想妈妈了,一直叫,你可早点回来。
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我深吸一口气,微笑着答应。
那些被前世噩梦缠绕的夜晚,那些重生后咬紧牙关的坚持,终于在这一刻化作了温暖的阳光,照亮了脚下崭新的道路。
张铁虹在办公室里收拾东西准备调去后勤那天,路过我工位时停顿了很久,最终只说了句你比我当年厉害。我没有回应,只是将桌上那份优秀干部
奖状轻轻抚平,窗外的阳光正透过玻璃,在上面投下明亮的光斑。
接下来,还有硬仗要打,就算不为了我的憋屈,也要为了那11条人命。
康福嘉园项目,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