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头顶母仪天下牌匾当了三年太子妃,脖子都快压断了。
老皇帝驾崩那日,我假哭得差点背过气去。
新皇登基大典上,他刚说完三年无子废后,牌匾突然松动。
看着被砸晕的新皇,我跪在御医面前哭喊:陛下是气急攻心啊!
御医点头如捣蒜:对对对,急火攻心!
太后望着那块牌匾若有所思:这匾...先帝时也砸过三任皇后。
………………
母仪天下这块沉甸甸的金字牌匾,悬在我头顶整整三年零七个月,压得我脖子都快成前朝御花园里那座歪脖子石桥了。
每一个晨昏定省,每一次宫宴陪坐,我都得梗着这根酸痛的脖子,端着那张假笑得快要抽筋的脸,扮演好我端庄娴静、温良恭俭让的大齐太子妃沈玉娇。
累,真累。比小时候跟着我爹那个七品县丞查田亩、对黄册还累。
今儿一大早,天色还没亮透,丧钟那催命一样的声音就咣——咣——咣——地撞开了东宫的门。
一声接一声,沉闷又悠长,像是敲在所有人的心口上,也砸在我僵硬的脖颈上。宫里瞬间就乱了套,脚步声、压抑的哭声、管事太监尖着嗓子的吆喝声混成一片。
我那名义上的夫君,太子齐珩,几乎是踉跄着冲出寝殿的,明黄色的寝衣外面只胡乱披了件外袍,脸上倒是一片煞白,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急的。
他冲出去前,回头扫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悲恸(装的),有惊惶(真的),还有一丝丝……尘埃落定的释然我没细琢磨,也没空琢磨。
赶紧的,我扑到菱花铜镜前,由着心腹宫女春桃手脚麻利地给我套上那身繁复沉重的素白孝服。
快,春桃!我压低声音催促,多抹点姜汁,往帕子上使劲儿蘸!还有,待会儿哭的时候,您老千万记得掐这儿——我撩起宽大的孝服袖子,露出内侧一块常年服役的青紫皮肉,老地方,下手重点儿!不然哭不出来!
春桃翻了个白眼,熟练地把浸透了辛辣姜汁的素白帕子塞进我手里:娘娘,您就放心吧。这活儿,奴婢闭着眼都能干利索。就是您这脖子……她担忧地瞥了一眼我那被沉重凤冠和孝服领口勒得发红的颈子,还能撑住吗
撑不住也得撑!我咬着后槽牙,对着镜子最后确认了一下自己那双被姜汁熏得迅速泛红、泪光盈盈的眼睛,效果完美,老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新朝气象!熬过今天,本宫……咳,本后,就不用天天顶着这破匾,脖子能松快点了!走!
我们赶到乾元殿时,殿内外早已是一片素缟的汪洋。满朝文武、宗室勋贵、后宫嫔妃跪了一地,呜咽声汇成一片沉闷压抑的潮水,拍打着雕梁画栋。
太子齐珩,不,现在该称陛下了,正跪在龙床前最显眼的位置,肩膀一耸一耸,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撕心裂肺。
我深吸一口气,捏紧了袖子里那块湿透的帕子,另一只手狠狠掐住胳膊内侧那块软肉,尖锐的疼痛瞬间直冲脑门。
父皇啊——!
一声凄厉得能划破琉璃瓦的哭嚎从我喉咙里冲了出来,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到齐珩身边,加入了哭丧的队伍。
您怎么就撇下我们去了啊父皇……我一边用帕子死死捂住口鼻,让那辛辣的气味直冲泪腺,一边哭天抢地,声音抖得恰到好处,儿媳……儿媳还没来得及好好侍奉您哪……眼泪是真的哗啦啦地流,一部分是姜汁的功劳,一部分是胳膊上那块肉掐得太狠给疼的。
视线模糊间,我瞥见旁边跪着的几位宗室老王爷,正用袖子掩着嘴,肩膀可疑地微微耸动,不知是哭还是憋笑。
齐珩似乎也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真情流露震了一下,侧过头,飞快地剜了我一眼,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戏过了!
我哪管他,哭得更投入了,心里的小算盘却拨拉得噼啪响:老皇帝没了,新皇登基,我这太子妃马上就是皇后了!按照惯例,登基后要赏赐后宫、大赦天下……金子!白花花的金子!至少能打多少支沉甸甸的金簪子啊!还有那些压箱底的绫罗绸缎……值钱!这么一想,胳膊上的疼似乎都轻了不少,眼泪流得更顺畅了,嚎得也更起劲儿了。
熬过了漫长而压抑的国丧期,终于到了新皇登基大典这日。
天空蓝得像刚洗过的琉璃瓦,一丝云彩也无。
阳光毫无遮拦地泼洒下来,给整座金碧辉煌的皇宫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乾元殿前,巨大的广场上,象征着皇权的华盖、旌旗、仪仗森然排列,文武百官、宗室贵胄身着最隆重的朝服,按品级肃立,鸦雀无声。空气里弥漫着檀香、龙涎香混合的庄重气息,还有一股紧绷的、山雨欲来的凝重。
我,新出炉的皇后沈玉娇,穿着那身几乎能压死人的明黄色凤袍,顶着那顶镶嵌了无数珍珠宝石、沉得仿佛要把我脖子直接压进腔子里的凤冠,端坐齐珩的右手边。
阳光直射在凤冠的珠翠上,晃得我眼睛发花。
脖颈处传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酸痛和僵硬,我拼命地维持着嘴角那点僵硬的、象征母仪天下的微笑,心里的小人儿却在疯狂叫嚣:金子!金子!快结束!老娘脖子要断了!金子!
典礼进行到最核心的环节。
礼部尚书捧着明黄的圣旨,用他那特有的、拖得老长的腔调,开始宣读冗长而华丽的诏书。
无非是天命所归、继承大统、励精图治那一套陈词滥调。我努力集中精神听着,心里盘算着内务府送来的单子上,新皇登基后拨给中宫的份例里,金锭子能有多少。
终于,诏书念到了关于后宫的部分。礼部尚书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广场上:……册太子妃沈氏为皇后,主理六宫,母仪天下……
来了!我精神一振,下意识地挺了挺早已麻木的脊背,脸上那职业化的微笑似乎也真诚了那么一丝丝。
金子!它在向我招手!
然而,礼部尚书的声音并未停下,他继续宣读着,语调平稳,却字字如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然,国本为重。皇后沈氏,承恩三载,未有所出。着令,三年为期,若仍膝下空虚,则……
后面的话,像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风吹散了,我一个字也没听清。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空白。
只有三年为期、膝下空虚、则……这几个冰冷的词,在疯狂地旋转、撞击。
三年无子废后!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刚才还盘算金子的火热心思被浇了个透心凉。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僵硬的脖子似乎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咔哒轻响。我猛地扭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身侧那个穿着崭新龙袍的男人——齐珩。
他端坐在宽大的龙椅上,年轻的侧脸在冕旒垂下的玉藻遮掩下,看不清具体表情。
只能看到那线条冷硬的下颌,微微绷紧。
他没有看我,目光平视着前方黑压压的臣子,仿佛刚才宣读的,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例行文字。
骗子!王八蛋!三年!三年生不出儿子就要废了我!当初是谁假惺惺地说子嗣随缘,你我夫妻情深为重合着在这儿等着我呢!登基第一天,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给我下马威我沈玉娇兢兢业业顶着这块破匾装了三年贤良淑德,脖子都快压断了,就是为了等今天被你当众打脸,然后三年后扫地出门!
一股邪火噌地直冲脑门,烧得我眼前发黑。
愤怒、委屈、被愚弄的羞耻感混杂在一起,几乎要冲破我强行维持的端庄外壳。我捏紧了藏在宽大凤袍袖子里的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行!不能失态!我是皇后!母仪天下……母仪天下个屁!
就在我气得浑身发抖,感觉头顶那沉重的凤冠和背后那块无形的母仪天下牌匾要把我整个人压垮、碾碎之际——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木头断裂声,从我头顶正上方传来。
那声音,轻得如同枯枝被踩断,在这庄严肃穆、落针可闻的登基大典上,却像一道惊雷,瞬间劈中了我的神经末梢。
我的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
几乎是出于一种被那匾折磨了三年多养成的、近乎本能的恐惧,我猛地缩了一下脖子,整个人下意识地就想往旁边扑倒。
然而,凤袍繁复沉重,动作慢了半拍。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呼!
一道巨大的、带着劲风的阴影,裹挟着一股陈年楠木的干燥气息和积年老尘的味道,如同九天之上坠落的陨石,又像是被压抑了千年终于挣脱束缚的凶兽,以一种无可匹敌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无比地、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我身侧那个穿着崭新龙袍、刚刚登基还不到一个时辰的皇帝——齐珩的……脑袋上!
砰——!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悸的巨响,取代了礼部尚书那未念完的诏书尾音,在死寂的广场上轰然炸开。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阳光依旧灿烂刺眼,但广场上那一片象征着尊荣与权力的明黄色、朱紫色、玄青色……所有凝固的人影,都在这一声巨响中,定格成了一幅荒诞绝伦的画卷。
齐珩头上那顶象征无上皇权的十二旒冕冠,被砸得歪斜,几串玉藻哗啦一声断裂,晶莹的珠子滚落下来,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弹跳着,发出清脆又诡异的叮咚声。
他整个人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像一尊被抽掉了脊梁的泥塑木偶,保持着端坐的姿态,直挺挺地、硬邦邦地向前扑倒,重重地砸在御案上。
那张年轻俊朗、方才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帝王威仪的脸,此刻被压在奏折和玉玺之间,彻底没了声息。
只有一缕刺目的鲜红,顺着他乌黑的鬓角,缓缓地、蜿蜒地流了下来,滴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洇开一小团不祥的暗色。
死寂。
绝对的死寂。连风吹过旌旗的声音都消失了。
广场上数百双眼睛,从一品大员到末流小吏,从宗室亲王到后宫妃嫔,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瞪得快要脱眶而出,嘴巴无意识地张着,足以塞进一个鸭蛋。
那震惊、茫然、恐惧交织的目光,先是死死钉在扑倒不动的新皇身上,然后,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极其缓慢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悚,一寸寸地向上移——
最终,凝固在了我头顶上方,那空荡荡的、只剩下几根断裂木茬和几缕飘荡灰尘的……藻井位置。
那里,本该悬挂着太祖御笔亲书、象征皇后德行至高无上、压了我整整三年零七个月脖子的——母仪天下金匾。
而现在,那块重逾千斤、坚逾精铁的楠木巨匾,正以一种极其嚣张、极其霸道的姿态,稳稳当当地、严丝合缝地……盖在了新皇帝齐珩的背上。
金色的母仪天下四个大字,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正好对着下方无数双呆滞的眼睛,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什么。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刚才那股滔天的怒火,瞬间被这从天而降(字面意义上)的巨变给砸得灰飞烟灭。
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刷屏:匾……匾砸下来了砸谁了砸皇帝!废后诏书刚念到一半……皇帝被母仪天下的匾砸晕了!
完了!全完了!弑君!不不不,是匾动的手!可匾挂在我头顶!我是不是要陪葬诛九族!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比刚才听到三年无子废后时强烈百倍!身体的本能压倒了所有思考。
在满场死寂终于被第一声惊恐的尖叫划破之前,我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没想到的动作——
陛下——!
我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足以穿透云霄的凄厉哭喊,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凤座上弹了起来!那沉重的凤冠随着我的动作剧烈摇晃,珠翠乱响。
我根本顾不上脖子快断的疼痛,也顾不上什么皇后仪态,连滚带爬地扑倒在御案旁,扑倒在那块巨大的、压着皇帝的牌匾旁边。
我的眼泪,这一次是货真价实、汹涌澎湃地决堤而出,瞬间糊了满脸。不是装的,是真的吓出来的!
我伸出颤抖的手,似乎想去触碰齐珩,又畏惧地缩回,最后只能死死抓住那块冰冷的、沾着灰尘和金漆的牌匾边缘,哭得肝肠寸断,仿佛天塌地陷:
陛下!陛下您醒醒啊!您怎么能……怎么能被气成这样啊!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巨大的悲痛和难以置信,一边哭嚎,一边用眼神疯狂地、近乎哀求地扫视着周围那些吓傻了的内侍和刚刚连滚带爬冲上丹陛的御医们。
太医!快救救陛下!
我猛地抬头,涕泪横流地望向冲在最前面、胡子花白的老院判张太医,声音拔高到尖锐破音,陛下他……他都是被急火攻心给气的啊!是气急攻心啊!张太医!您快看看!快看看陛下是不是气急攻心晕过去了!
我的目光死死锁住张太医那张同样煞白、布满惊骇的老脸,里面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暗示和濒临崩溃的恳求。
快说!快顺着我说!不然大家一起玩完!
张太医被我那几乎要吃人的眼神盯得浑身一哆嗦。
他活了这么大岁数,在太医院沉浮几十年,什么风浪没见过可眼前这景象……新皇登基大典,被象征皇后德行的母仪天下匾砸晕……这简直是亘古未有的奇闻!是天大的祸事!一个处理不好,别说他的顶戴花翎,就是项上人头,甚至全家老小的性命,都得交代进去!
他扑到齐珩身边,手指颤抖着搭上皇帝的手腕,又飞快地检查了一下头部伤势和呼吸心跳。额角确实被砸破了,皮外伤,流了点血,看着吓人,但颅骨似乎……无大碍更像是重击之下瞬间闭过气去了张院判的脑子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转。
气急攻心气急攻心好啊!这理由简直妙绝!比被牌匾砸晕好听一万倍!至少听起来不那么像天谴或者……人为
噗通!
张太医膝盖一软,直接跪在了我旁边,对着我,也对着那块压在皇帝背上的巨匾,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斩钉截铁的肯定:
皇后娘娘明鉴!皇后娘娘明鉴啊!陛下脉象洪大急促,气血翻涌,面赤息粗!正是……正是急火攻心,气血上涌,一时闭住了心窍!才……才晕厥过去!娘娘您……您说得太对了!是气急攻心!绝对是气急攻心所致!
他一边说,一边还用力点头,花白的胡子一抖一抖,仿佛在拼命给自己的诊断增加说服力。
对对对!急火攻心!
张太医所言极是!
其他几个刚爬上来、惊魂未定的太医也瞬间反应过来,立刻跪倒一片,异口同声,声音一个比一个响亮,一个比一个笃定,仿佛在搞什么集体宣誓。
气急攻心四个字,被他们反复强调着,回荡在刚刚从死寂中苏醒、正陷入更大混乱和惊惶的丹陛之上。
就在这嘈杂的、由太医们努力营造出的共识声中,一个威严而苍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古怪腔调,穿透了混乱:
都让开。
人群如同被无形的刀锋劈开,瞬间安静了不少。
只见身着深青色蹙金绣凤纹大衫、头戴点翠珠冠的太后,在几个老嬷嬷的搀扶下,一步步走上了丹陛。她的脸上没有太多悲戚,更多的是历经风霜后的沉静,以及一种……深沉的、难以言喻的复杂。
她没有第一时间去看扑倒的儿子,也没有理会跪了一地的太医和我。她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地、专注地、带着一种近乎审视的穿透力,投向了那块压在齐珩背上、金漆在阳光下依旧刺目的母仪天下巨匾。
太后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近。她的脚步踩在金砖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声响。周围的所有喧嚣——太医们的附和、内侍的惊慌、远处臣子们压抑的议论——仿佛都在这一刻被隔绝开来。
她停在牌匾前,微微佝偻着背,伸出了一只保养得宜却已布满岁月痕迹的手。
那手没有去碰触牌匾本身,而是极其小心地,用指尖轻轻拂过匾额边缘一处不起眼的、因年代久远而颜色略深的木料拼接处。
她的动作异常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诡异的虔诚和……熟稔
然后,她抬起头,目光终于从那块匾上移开,缓缓扫过匍匐在地、哭得梨花带雨(吓的)的我,扫过跪在一边大气不敢出的太医们,最后,落回那块沉默的、仿佛蕴含着某种神秘力量的巨匾上。
她轻轻地、用一种只有丹陛最核心这几个人才能勉强听清的音量,低语道,那声音里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幽冷和洞悉一切的沧桑:
这匾啊……太祖高皇帝亲手选了这块被雷击过的金丝楠木,说是镇得住坤宁宫的气。先帝爷在位那三十七年里……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飘向了遥远的过去,……它,也这么掉下来过三次。
太后抬起眼,那双阅尽世事的凤目里,没有任何波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清晰地映出我瞬间褪尽血色的脸。
她的话,像是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破了我强撑的镇定:
每一次,都正好砸在先帝……想要废后的当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