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惊变
初秋的风,钻过宴会厅厚重的金色门帘缝隙溜进来,带着点庭院里玫瑰混着青草的生涩凉意,在我笔挺的黑色西装袖口上打了个转,又轻飘飘地滑开了。
宾客的低语像潮水般起伏。那些精心打理过的发髻、昂贵丝缎反出的细碎光芒、酒杯碰撞发出的轻响,和着若有若无的香槟与食物的气息,构成了一个名为订婚的巨大梦境。我是这梦的半个主角,另一个主角沈听蓝,正站在我几步之外,天鹅颈优雅地微微倾斜,和她舅舅说着话,偶尔发出一两声被克制住却依旧清亮的笑。
她今天美得惊心动魄。白纱轻柔地覆过肩头,像一段凝固的月色流水,衬得她白皙的肤色几乎透明。礼服的线条利落地收束在腰际,然后倾泻而下。只是裙摆走动间漾开的涟漪,就足以把人的呼吸攥住。
她的目光时不时飘向我这边,隔着人影晃动,准确无误地撞上我的视线。那双惯常带着三分慵懒的漂亮眼睛里,此刻蓄满了明亮的碎钻,闪烁着毫不掩饰的亲昵和喜悦,毫不吝啬地泼洒过来,暖得能驱散那丝悄然溜进来的秋风寒意。
心脏像是被这目光注入了滚烫而清甜的蜜糖,鼓胀着,带着某种轻微失重般的甜腻眩晕感。这就是众目睽睽之下,被她如此珍视地放在心上的感觉。我回应着她的注视,嘴角忍不住向上牵动。
就在那一刻,沈听蓝放在旁边高脚台上的手包——一只小巧丝绒包,突兀地、剧烈地震动起来。嗡嗡嗡……嗡嗡嗡……沉闷的声音在觥筹交错里显得格格不入,执拗地、不合时宜地响着。
她舅舅的话被打断了,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沈听蓝脸上的笑意僵了一瞬,那层熠熠的光泽仿佛瞬间蒙上了阴影,显出几分不正常的苍白。她几乎是有些失措地飞快拿起包,慌乱地掏出了手机。
动作急切,指尖甚至微微发颤。屏幕的冷光倏地照亮她的脸,她的呼吸似乎在那瞬间停滞了一下。只看了一眼,血色从她脸上迅速褪去,比刚才宴会厅门缝里溜进来的凉风还要彻底。
喂张阿姨……什么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失了控制,尾音带出一种即将断裂的脆弱尖利,瞬间压过了所有轻柔的背景音乐和交谈声,王亦深……他现在怎么样!
自……自杀
那两个字,轻飘飘地从她煞白的唇间滚落,却像两只沉重的冰锥,狠狠凿穿了这片华丽的喧嚣,凿穿了我胸腔里那点滚烫的、被蜜糖胀满的喜悦。
偌大的宴会厅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刚才还流淌着的一切声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空气冻结了。无数道目光,锐利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带着无声压力的,从四面八方,密密麻麻地投射过来,聚焦在我们两人身上,准确地说,是聚焦在沈听蓝那张瞬间失尽血色的脸上,和我自己也无法控制地、悄然凝固的表情上。
沈听蓝僵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只仍在震动鸣叫的手机,好像它是一块刚从炼钢炉里取出来的烙铁。她纤细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像狂风中一片单薄无助的秋叶。那双刚刚还盈满爱意和碎钻光彩的眼睛,此刻被巨大的惊恐和茫然完全淹没,空洞地越过我,望向未知的方向。
手机里张阿姨的声音还在尖利地叫喊着,内容模糊不清,唯一能听清的是深少爷不行了、医院几个带着哭腔的碎片词语,不断撞击着冻结的空气。
呼……我试图找回平稳的呼吸,往前跨出一步,想要握住她另一只冰凉的手,想把这根快要绷断的弦接住,想把她从那巨大的恐慌漩涡里拉出来一点。听蓝,别慌,我们先……我的声音尽量放得很低,想给她一个支撑点。
指尖离她的手背还有一寸的距离。
她猛地回过神,视线终于聚焦在我脸上。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瞬间燃起的是毫无来由的、炽烈的怨恨!
电光火石之间,没有一丝犹豫——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皮肉撞击声炸裂开来。
我的左脸被一股巨大的力道抽得重重偏向一边,火辣辣的疼痛感伴随着麻木,像被烙铁烫了一下,迅速蔓延开。那声音在死寂的大厅里格外响亮,荡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回响。
嘴里尝到一丝淡淡的锈腥味,不知是破开的嘴角,还是被牙齿磕到的口腔内壁。耳朵里嗡嗡作响,混杂着心跳擂鼓般的闷响。
沈听蓝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手腕还在微微颤抖。她死死盯着我,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冰凌,每一个字都从牙缝里迸出来,带着刻骨的冰冷和斥责:为什么陆野!你明知道他抑郁症!你为什么还要刺激他!
时间仿佛被凝固树脂裹住,每一秒都无比粘稠沉重。整个大厅里,几百双眼睛粘在我火辣辣的左脸和沈听蓝那张因激动、担忧和愤怒而扭曲的美丽脸庞上。那些目光,好奇的、探究的、带着隐秘兴奋的,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兜头罩下。香槟的甜腻气泡、昂贵香水的馥郁、食物的油脂气……混杂着此刻空气里弥漫开的、冰冷的尴尬和令人窒息的压力,搅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复杂气味。
我站在那滚烫的聚焦中心,半边脸像被火焰燎着,嘴里那点腥甜挥之不去。沈听蓝那双不久前还盛满爱意、此刻却只余怨毒和质问的眼睛,像两把冰锥,扎在我最深处。
去中心医院!去中心医院!沈听蓝猛地醒过神,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像风中残破的纸张,对着手机那头嘶喊。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回应,不需要任何解释。她猛地撞开我的肩膀,带起一阵冰冷的空气旋流。那只捏紧的手机,尖锐地、不断地发出定位指令的提示音。
2
真相
她甚至没再给我一个眼神。
华丽的、雪白的裙摆仓皇地扫过冰冷的大理石地面,高跟鞋敲击出急促而慌乱的嗒嗒声,由近及远,像仓促逃离一场灾难现场。她纤细的身影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瞬间冲破那扇厚重的金色门帘,消失在走廊尽头幽暗的光影里。门帘在她身后兀自沉重地晃动。
空气里那股无形的网似乎被这剧烈的动作撕开了一道口子。死寂被打破,窃窃私语如同暗潮般重新涌动起来,瞬间填满了沈听蓝离开后的巨大空洞。
……为了那个王亦深
我就说,听蓝心里最重的还是她那个竹马啊……
啧啧,这陆野,这订婚宴……
脸被打得不轻啊……
那些低语像细小的毒针,密密麻麻扎过来,并不尖锐,却带着缓慢渗透的寒意和屈辱。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尘土的味道。那半边脸的刺痛慢慢转化为一种深沉的麻木。口腔里的腥甜被硬生生咽了回去,喉管里一阵火烧火燎的干涩。
我环视着这个金碧辉煌、宛若幻梦的舞台。精致的餐点,剔透的水晶吊灯,巨大的玫瑰花墙……一切都散发着奢华的光晕,只是这光晕此刻变得冰冷而虚幻。我是主角之一,另一个主角已经为另一个人仓惶离席。
刚才还充盈心口、让她眼睛闪闪发光的滚烫蜜糖,早已凝固冰冷,沉甸甸地砸在胃里,变成了一块硬邦邦、无法消化的顽石。
我动了动脚步,皮鞋踩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发出突兀的咔哒一声轻响。所有低语仿佛被掐住喉咙,瞬间又归于一片寂静的注视。这些目光粘附在皮肤上,沉重得如同湿透的毯子。
走出宴会厅的大门,踏入相对空旷的走廊。秋夜的凉风陡然增强,卷着花园里凋零草木的湿冷气息扑在脸上,带走了一部分皮肤表面的灼热,却把更深沉的寒意灌入四肢百骸。司机已经将车平稳地滑到门口。我拉开后座车门坐进去,皮革特有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西装裤沁入皮肤。
车窗外飞速倒退的是一串串流光溢彩的灯河。城市在夜色中喧嚣而浮华。可那些斑斓的光点,在视网膜里只是模糊晃动的一片,如同坏掉的电子屏幕上的雪花噪点,毫无意义。
车子在医院门口无声停稳。夜晚急诊大楼特有的、混杂着消毒水、陈旧铁锈和人潮焦虑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冰冷,混乱,充斥着生命最原始的不安。循着刺耳的哭泣和纷乱的脚步声,我在抢救区门口混乱的人影里找到了沈听蓝。
她背对着我站着,肩膀微微耸动,正被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紧紧抱在怀里。那女人应该就是电话里的张阿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不住地念叨着什么深少爷的命太苦、他那么重的心思……话语浑浊地缠绕着消毒水的味道。
沈听蓝整个人的姿态像一张被拉到极致的弓,紧紧绷着。白色礼服的裙摆沾染了不明污渍,皱巴巴地拖在冰冷的地面上,像一片凋零揉皱的花瓣。刚才在宴会厅打我耳光的狠厉和冰冷怨毒,此刻尽数瓦解。在听到张阿姨的哭诉后,她身体里绷着的那根弦终于完全碎裂开来,只剩下一种巨大的、无法承受的恐慌和无助。
她的眼泪彻底决堤,汹涌无声地往下掉,瞬间浸湿了张阿姨肩头一小片衣料。那眼泪不是之前宴会厅里强压着、带着愤恨的红,而是彻底的心如死灰的惨白。她纤细的手指死死揪着张阿姨背后的衣服,用力到指关节如同死鱼肚子般僵硬发白,像是抓着暴风雨中最后一块浮木,指节却脆弱得一折就断。
阿姨……他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对吧……她泣不成声,声音被泪水切割得支离破碎,每一个尾音都带着绝望的、向上挣扎的钩子,想要抓住一个渺茫的慰藉。
我沉默地靠在几米外冰冷的墙壁上。瓷砖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西装布料,顺着脊椎缓慢地向上爬升。眼前这幅画面,构成了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和谐。沈听蓝的崩溃源于王亦深可能的毁灭,张阿姨的哀伤是为了她视为珍宝的后辈。而我这个刚刚被她当着所有人斥责、掌掴的未婚夫,在这副被巨大悲伤和担忧笼罩的场景里,显得格格不入,像一个突兀闯入、搅扰了别人悲伤仪式的局外人。
抢救室门框上方那刺眼的红灯固执地亮着,灯光打在她惨白泪痕斑驳的脸上,照出一片心碎的阴影。那束冰冷的强光,像手术台上无影灯的延伸,剥离开她身上所有属于我的象征——订婚的喜悦、未婚妻的身份、看向我时眼底的光……只剩下一个纯粹为另一个男人痛苦绝望的陌生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小时,也许是半个世纪。冰冷的墙壁几乎与我融为一体。
抢救室的门终于向内侧滑开,发出滞涩的摩擦声。刺目的红光瞬间熄灭,只剩下走廊顶灯惨白幽冷的光,铺在门框边缘。
沈听蓝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张阿姨怀里弹起,几乎是扑到医生面前,急切的脸上写满了卑微的祈求和巨大的恐惧:医生!医生!他……他怎么样
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但神色并不凝重: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生命体征已经稳定。医生的声音平静无波,带着职业性的客观,初步洗胃已经完成,昏迷主要是药物影响叠加情绪崩溃导致的虚弱。需要后续观察,转入ICU监护一段时间。
药物是什么药沈听蓝像是抓住了什么关键信息,声音急切得发颤。
洗胃物检测出有精神类药物成分残留,具体成分分析还没完全出来。医生顿了顿,补充道,剂量不低。不过好在送医还算及时。
医生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沈听蓝快要熄灭的心口里添了一把柴火。她听完最后一句,紧绷的身体骤然松懈下来,那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脱力。她脚下一软,被旁边的张阿姨再次搀扶住,眼泪又一次涌了出来,但这次,眼泪里除了感激,更多了几分失而复得的虚软和无言的委屈。
那就好……那就好……谢天谢地……谢天谢地……张阿姨不停抚着沈听蓝的背,也跟着喜极而泣。
医生公事公办地点点头:病人需要安静环境,你们先在外面等吧。过几个小时麻醉彻底醒了,可能会有探视机会。具体情况等分析报告出来主治医师会跟你们谈。说完,便转身又进了抢救区深处。
沈听蓝被张阿姨搀扶着,慢慢退到旁边的塑料长椅坐下。她瘫软在那里,像被抽去了所有筋骨,身体小幅度地簌簌发抖,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空洞地落在抢救室紧闭的门上,陷入了某种劫后余生的呆滞里。
这时,她侧过脸,似乎是无意识地,朝我倚靠的这个方向瞥了一眼。那目光短暂地停留在我脸上——左颊红肿的指痕轮廓依旧清晰可辨。
疲惫的眉眼间,极其短暂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微澜。像是有一点模糊的、连她自己都未必能辨认的情绪闪过,或许是歉意,或许是意识到什么的不安。但那情绪太浅,太薄,像秋阳下最后一点冰上的水汽。几乎在她蹙起眉头的同时,就被一种更为强烈的情绪迅速覆盖、驱散得无影无踪。
覆盖上来的,是浓重的不耐,是被打扰的不悦,像是看着一件碍眼又甩不脱的、多余的东西。她很快、极其自然地皱起了眉,嘴唇极其轻微地向下抿了一下,一个极其微小的,但绝对清晰可见的,厌恶的表情。随即像驱赶苍蝇一样,迅速将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重新牢牢胶着在那扇紧闭的ICU门上。
3
心碎
她为另一个男人哭尽肝肠,心神俱碎。而我这个本该是她至亲未婚夫的存在,在医院的惨白灯光下,仅仅因为这一张带着伤痕的脸出现在她视线里,就成了打扰她哀伤、碍她眼睛的累赘。
ICU厚重的特殊隔离门无声滑开,一辆轮床被推了出来。上面躺着的人全身覆盖着薄被,只露出一张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脸,双眼紧闭,眉尖似乎还攒着一点痛苦脆弱的褶皱。是王亦深。周围簇拥着几名护士。
一直瘫坐在塑料长椅上的沈听蓝像是上了发条,猛地弹起来,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去。张阿姨也紧跟上前。
亦深亦深沈听蓝的声音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片刚刚结痂的伤口,带着小心翼翼的恐惧和浓得化不开的疼惜。她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想去碰触他搁在被单外、扎着留置针的手背,却又在即将触及时猛地缩回,生怕弄痛了这根脆弱易折的芦苇。
护士低声解释着:麻醉还没完全代谢掉,暂时不会醒。先推回VIP病房监护观察。
沈听蓝忙不迭地点头,目光像胶水一样粘在王亦深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
轮床移动起来,在滑轮摩擦地面的微弱声响中,朝着单间病房区的方向滑去。沈听蓝紧紧地贴在轮床边走着,视线片刻不离王亦深的脸。张阿姨紧跟在一侧,依旧沉浸在心疼和忧虑里。
就在轮床经过我身前时,那只原本安静搁在白色被单上的、属于王亦深的手,插着留置针的那一只,手指极其轻微地、痉挛似的向内蜷缩了一下。动作小得几乎难以察觉,更像昏迷中的无意识反射。蜷缩时,那带着针头和胶布的手腕,恰好极其微弱地、若有若无地,指向了我的方向——准确地说,是指向我西装外套侧边,那枚别在上衣口袋沿、线条简洁流畅的白金袖扣。那是半年前沈听蓝送我的生日礼物,上面镌刻着她名字首字母的小小缩写。
这个细微得几乎不存在的变化,护士没有察觉。张阿姨的目光黏在王亦深脸上,也没看见。只有一直紧盯着他的沈听蓝,捕捉到了这转瞬即逝的、脆弱的手腕方向。
她的脚步陡然顿住。
跟在后头的张阿姨险些撞上她。轮床被护士平稳地继续推向前方几米。
沈听蓝猛地转过身,那双不久前还盈满对王亦深无尽疼惜的眼睛,此刻像被激怒的猫科动物,瞬间燃起两簇冰冷暴戾的火焰,狠狠地钉在我脸上。
陆野!她的声音不再轻柔,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像淬了毒的薄冰片,在死寂冰冷的医院走廊里刮擦出刺耳的声音,你袖口那是什么
空气像是被无形的巨手攥紧。
我的视线扫过自己别着袖扣的位置,再抬眼看她。心脏仿佛在下坠,却没有波澜。只是……很凉。
半年前你送的生日礼物,我开口,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听起来有些干涩,平静得近乎漠然,袖扣。
我问你现在!沈听蓝几乎是吼出来的,胸脯剧烈起伏着,脸颊因为怒意而浮现出薄红,可眼神却冰得掉渣,你还别着它站在这儿你还觉得不够!
她的声音在走廊冰冷的墙壁间撞出微弱的回音,随后沉入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旁边心电监护仪发出的、规律却冰冷的嘀嗒声在背景里持续,像某种无情的倒计时。
什么意思我看着她那双被怒火点亮的眼睛。
呵!沈听蓝发出一声短促而刻薄的冷笑,那笑声里淬满了浓浓的嘲讽,什么意思你站在这儿,用你这副表情,这眼神……她咬着牙,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淬着冰渣,是觉得他在装还是觉得我关心他,你不平衡她尖刻地逼问,上前一步,陆野,收起你那副袖扣!看看你这幅不肯信任的样子,真、难、看!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吐出最后三个字。那锋利的音节,在冰凉的空气中划开一道肉眼不可见的口子。
护士远远停下推着的轮床,惊疑不定地回头看过来。张阿姨愣在原地,看看沈听蓝,又看看我,脸上写满了茫然和不知所措。
被扇过耳光的左颊,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被火燎过的印迹。现在,似乎连右边的脸也开始发僵发冷。刚才强行吞咽下去的口腔里的腥气,混合着医院消毒水和尘土的味道,悄然在舌根弥漫开,浓烈得让人作呕。
我看着沈听蓝。她那双总是映着慵懒漫不经心或明媚笑意的漂亮眼睛,此刻燃烧着纯粹的、为另一个男人而生的怒火和指责。那指责的对象是我。只因为我站在这里,因为我袖口上那枚带着她名字缩写的礼物,因为我这个未婚夫不合时宜的存在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对她心中那个脆弱病人无形的伤害和亵渎。
心口那块被塞住的、冰冷硬实的石头,沉沉地往下坠了坠。它没有碎裂,也没有引起剧痛。只是好像又加重了一分,往下坠入了一个更深、更暗的地方。
我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任何一个字。走廊惨白的顶灯在我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我只是默默地抬起了右手,指尖落在左侧袖口。那枚小小的、冰凉的白金袖扣,在我修长的手指下被稳稳地、果断地捏住。指腹用力按压下连接轴处微小的机关,咔的一声轻响,在寂静中微不可闻,却异常清晰地传开。连接针松开。
我摘下了它。
指尖捏着这枚曾经承载过她笑意、如今却引燃她愤怒的金属片,将它直接放进了一旁冰冷的、不锈钢材质的医用推车置物架上——一个盛放着几个染了血点污渍的废弃消毒棉团和纱布的弯盘里。金属与塑料盘底碰撞,发出细微又清晰的叮一声脆响。
白金的光泽瞬间隐没在血污与废弃纱布的灰暗背景里,不再显眼。
整个过程,我的手很稳,没有一丝犹豫或颤抖。做完这一切,甚至没有再看那枚袖扣一眼,也没有再看向轮床边那个因怒火而身体微微发颤的沈听蓝。
我转身,走向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方向。皮鞋踩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清晰、均匀、沉稳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没有停顿。医院的寒气混合着消毒水气味被夜风裹挟进来,吹动了我额前几缕碎发。安全出口的感应门无声滑开,绿色的指示灯幽幽亮着。
身后的走廊,凝固着令人窒息的氛围。轮床被护士推远的声音再次细微响起。沈听蓝似乎僵硬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或声音传来。
夜风猛地灌进楼道口,带着初秋深夜的凛冽,瞬间穿透了单薄的西装外套。我站在楼梯口顿了一步,没有回头。身后那一片承载着刚才所有荒唐和冰冷的空间,与我之间的最后一点微弱连接,在这深沉的夜色里,被彻底斩断。
风似乎刮得更猛烈了。楼梯间空旷而黑暗,只有上方的应急灯投下惨淡微弱的光晕。空气里弥漫着旧灰尘、金属和潮湿水泥的混合气味,令人作呕。我没有去坐电梯,选择了冰冷坚硬的楼梯台阶。脚步声在封闭的梯井里激起空洞的回响,嗒嗒,嗒嗒,每一步都敲打在冻结的神经上。
一层,又一层。医院特有的、无处不在的消毒水味道,却无孔不入地跟随着。
走出住院部大楼侧门,深秋的寒意彻底包裹上来。城市早已陷入沉睡,只剩下零星的车灯划破墨黑的街道,无声地流远。司机还等在楼下,车灯昏黄,在冰凉的地面上切割出两个模糊的光晕。看到我独自出来,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随即迅速被职业性的沉默取代,默默拉开了后座车门。
钻进车里,隔绝了外面干冷的空气和城市的寥落灯光。皮革座椅冰凉依旧。车内是凝滞的安静,只有空调暖风低沉的嘶嘶声。手机屏幕无声地亮了一下,是助理的例行询问短信。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没有任何停留地略过,任由屏幕再次归于黑暗。
车子平稳地滑入夜色。窗外流光溢彩的后退灯影再次成为模糊的背景噪音。城市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正在缓缓运转的金属机器,而我被隔绝在一个狭小的气泡里,漂浮其中。
那半边脸的麻木感,在密闭空间安静下来后,反而变成了一种缓慢燃烧的、迟钝的刺痛感,隐约提醒着之前发生的一切并非虚幻。可心口那块巨大的石头,沉甸甸压在灵魂深处,隔绝了所有激烈的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悲痛,甚至没有太多被背叛被斥责的屈辱。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麻木感,像黑色的潮水,从脚底缓慢地上涨,一点点淹过胸腔,淹没口鼻。
回到城东那套两百多平的高级公寓——曾是她口中只属于我们未来的温馨港湾。指纹解锁,大门无声滑开。
里面的空气是死寂的。偌大的客厅,挑高的穹顶在黑暗中显得空旷而冰冷。昂贵的意大利真皮沙发,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中心沉沦般的辉煌灯火,一切奢华考究的布置,都在此刻散发出一种格格不入的、令人窒息的虚假繁华气息。没有她的味道,没有她总是随手扔在沙发上的名牌包,没有她习惯摆在玄关换鞋凳旁的那双柔软的绒毛拖鞋。巨大的空间里,只有冰冷的电子设备低沉的运行嗡鸣。
我径直走向衣帽间深处最里面的小保险柜。那个地方,除了我,连家政阿姨都不知道密码。冰冷的黑色金属柜体在指尖下毫无温度。旋转刻盘的声音清脆而机械,啪嗒一声轻响,柜门弹开。
视线落在最上层那个黑色丝绒首饰盒上。它躺在那里,像个被封存的诅咒。没有犹豫,我伸手将它拿了出来,打开。
灯光下,两枚戒指安静地依偎在丝绒的凹槽里。主钻璀璨得近乎不真实,旁边镶嵌的碎钻如同众星捧月,光芒冷冽。
订婚戒。
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指环,那触感像一块刚从寒潭里捞出的玉。我拿起属于我的那枚男戒。铂金的戒圈内圈,激光刻着她名字的首字母缩写S.T.L.,在灯光下折射出细微的、坚硬的金属反光。
捏着它,那沉重的冰冷透过皮肤渗入骨髓。目光落在戒圈内壁上那几个缩写的字母。那个曾让心脏为之滚烫的印记,此刻像烙印在石头上的刻痕,无声而顽固。
没有迟疑,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波澜。我的手伸向旁边的垃圾桶。那是一个内置式的感应自动垃圾桶,咔的一声轻响,盖子向上弹开,露出里面干净得有些泛白的垃圾袋。戒指从我指间垂直落下,像一颗坠落的冰冷星辰。
噗。
轻得几乎听不见的一声闷响。细微的尘埃被砸起了一小片。它消失在白色垃圾袋的底部褶皱里,那璀璨夺目的光芒被粗糙的不规则的白色褶皱吞没,消失无踪。
垃圾桶盖子无声地合拢,严丝合缝。衣帽间里重新恢复了之前的死寂。我关上保险柜的门,咔嚓一声,沉重的落锁声。心口那块被重重压着的地方,仿佛伴随着这一声落锁,有什么东西也彻底闭合了。
4
讽刺
之后的几天,我照常回到公司。办公桌一角摆放的文件依旧堆积如山。助理小陈一如既往地高效,眼神却比以前多了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陆总,她递上一份刚送来的战略部报表,声音压得比往常低,环亚的王总想约您下午茶,谈南区那个新项目的联合开发意向,时间定在两点半左右……您看问得小心翼翼。
我的目光掠过文件扉页上那个烫金徽标,那是王亦深去年刚刚创办的新公司。嗯,推了。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视线也没离开下一份需要签字的文件,就说行程排满了。
好的陆总。小陈立刻应下,脸上那点微妙的疑虑瞬间被职业素养覆盖,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门被带上,房间里只剩下空调细密的风声。
桌面的私人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沈听蓝的消息提示音。最新的一条,躺在列表最顶端,时间是几个小时前:[公司太忙了,阿姨一个人在这边我不放心。这两天辛苦你自己照顾自己。]
前几条信息也静静地躺着:
[亦深醒了,但精神很差,整晚整晚睡不好,医生说情绪极其低落,需要人陪。]
[他吃了点流食又全吐了,胃黏膜损伤太严重了。]
[别担心我,我就在医院旁边的酒店开了个房间,方便随时过去。]
每条信息都围绕着一个中心:王亦深。她像一个精疲力竭、却依然坚持守在高危病床前的家属,在向我这个后勤人员做着极其简略的事务性汇报。语气疲倦,带着理所当然的责任感,字里行间却透着一种微妙的精神紧张和心不在焉。仿佛告诉我,仅仅是通知我一种既成事实,而非任何形式的商量或解释。
自己照顾自己。我放下签完最后一份文件的笔,钢笔尖在实木桌面上轻轻一点,无声。这叮嘱本身就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冰冷的讽刺。
指尖在冰冷的手机屏幕上一划。所有来自沈听蓝的消息提示被一键清除。红色的气泡消失,对话框沉入列表深处,瞬间失去了置顶的资格。
时间在工作的间隙里无声流淌。
直到那个阴沉的周末午后。灰云压城,细密冰冷的秋雨缠缠绵绵敲打着巨大的落地窗。窗外的金融区CBD高楼在雨雾中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如同森然的灰色林海。
手机在桌面上再次震动。屏幕上跳出来电显示:[王亦深]。
我盯着那三个字。屏幕的光在略显昏暗的办公室里幽幽亮着。震动持续着,嗡……嗡……像某种固执的催促。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划过,接通,按下免提键。
电话那头没有立刻传来声音,只有一种被电子设备略微扭曲过的、极度虚弱而气若游丝的喘息声,在办公桌上方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如同濒死之人挣扎。
足足过了六七秒,王亦深的声音才响起,虚弱得仿佛被抽空了骨头,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艰难的拖沓:陆……野哥
嗯。我只应了一个字。
听蓝……听蓝她……他似乎想说什么,却猛地呛咳起来,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声通过扬声器放大,撞击着冰冷的空气,咳……咳咳咳……不……不好意思陆野哥……他好不容易喘上气,声音愈发断续,听蓝说……说那天在宴会上……都是因为我……让你受……咳咳……委屈了……声音断断续续,被咳嗽撕扯得支离破碎,但其中的愧疚和自责却透过电波清晰传递出来。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仅有的力气,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痛苦沙哑,像是喉咙里有砂纸在摩擦:我知道……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好……可我现在……现在这样……活着……就是个拖累……我真……真恨不得……话语又被一阵剧烈痛苦的呛咳淹没,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感。
我的手指停在翻过一页文件的动作上。昂贵的再生纸发出轻微脆响。
听筒里,王亦深那痛苦的、自责的咳嗽声在持续的啜泣背景音中被缓缓切断。一个声音插了进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毫不掩饰的焦灼,直接盖过了他:亦深!你怎么又乱打电话!你在干什么!别说话!
是沈听蓝。她的声音很近,带着急切和心疼的尖锐,在空旷的病房里清晰地传过来:陆野……她转向话筒,显然王亦深那边按了免提,她意识到我这边听得一清二楚,声音瞬间收敛了很多,但那其中的复杂情绪——疲惫、责怪、一丝因王亦深状态崩溃而生的迁怒,以及更深层的、认为我不够体谅的怨气——依旧像墨点落在清水里一样迅速晕染开,亦深情绪很不好,医生说不能激动……你别刺激他。挂了。
最后一个字落下,电话便被利落地切断。忙音嘟嘟嘟地响起来,急促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衬得雨打玻璃的声音都显得格外空洞悠长。
电话切断,雨声占据了上风。办公室里恢复了之前的安静,只有那份被雨水打湿一半的、关于南港区地产项目的可行性报告还摊在桌面中央。
门外响起规律的轻敲。笃笃笃。
助理小陈推开门,她一贯沉静的脸上此刻少见地浮着一丝困惑,怀里抱着一个中型的、印着奢侈品牌Logo的硬质纸盒。她走到办公桌前,脚步放得很轻。
陆总,她把那个盒子轻轻放在办公桌的另一角,位置是精心计算过的,既不会太靠近我,又方便我查看,刚才楼下前台收到的,指名要您签收。
我的视线落在那盒子上。米白色的盒身,简洁的品牌烫金标志,透着极简的奢华感。
谁送的我问。
小陈摇了摇头,秀气的眉头微蹙着:没留名字。只说是……送给您的。她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前台说,送东西的人放下就走了,是个年轻的……像是代驾司机的男人。
我点了点头,示意知道了。小陈悄然退出了办公室。
雨点密集地砸在落地窗上,发出沙沙的噪音。办公室里很静。我看着桌子上那个突兀出现的硬质纸盒。米白的盒身,在灰蒙蒙的光线下,那烫金的品牌标志依旧清晰。盒子没有封口,盖子松松地盖着。
指尖揭开盖子。里面是黑色的衬布,撑出内部空间的棱角。衬布上,静静地躺着一件西服外套。
一件被仔细折叠整齐,但布料质地和剪裁却极其熟悉的高档深灰色西服外套。
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骤停了一拍。
我拿起那件外套。抖开,熟悉的尺码,熟悉的定制剪裁线条。袖口内侧有一处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接缝标记,那是当初师傅熨烫时不小心留下的一个小到无法察觉的印痕,只有我知道。
目光死死盯在那片熟悉的布料上。然后,慢慢移动。
外套的胸口位置下方、靠近下摆处的左下腹位置——一块异常刺目的、无法忽视的鞋印!
那形状,清晰无误,正是鞋尖踩踏上去后留下的扇形印记轮廓。灰白色的痕迹渗透进深灰色的精纺羊毛纹理里,像一块狰狞丑陋的疤痕。印迹的边缘粗糙模糊,甚至还沾着一些干燥凝结的小沙砾!污垢深入纤维,完全无法复原!
它曾经是那么干净,那么挺括。
而现在,这块精心裁出的高档面料上,粗暴的鞋尖印痕、残留的砂砾,毫不留情地烙印其上,散发着一种被随意处置、被践踏的羞辱和肮脏感。
心脏的位置骤然像是被一把粗粝的冰锥狠狠捅了进去,瞬间冻结了血液的流动。那冰冷的麻木感被尖锐的痛楚撕裂开了一道口子。不是悲伤,不是嫉妒,是一种赤裸裸的、被羞辱后被弃如敝屣的愤怒和恶心感,排山倒海地涌了上来!胃部猛地一阵抽搐痉挛,喉咙口涌起强烈的反胃感。
胸口那片鞋印狰狞的轮廓在视线里无限放大,扭曲,如同怪兽张开的口器。
指尖几乎掐进冰冷的实木桌面边缘,控制着那瞬间想要掀翻桌子的狂怒冲动。西服外套被我死死攥在手中,昂贵的布料因巨大的力量而变形扭曲,发出细微的、不堪重负的呻吟。
时间像是被冰封的水晶滴漏,每一秒的滴落都沉重缓慢。
几天后。城东那套公寓的巨型落地窗外,CBD的灯火依旧如同永不熄灭的星河。夜晚的风带着凉意。
手机在寂静中发出轻微的嗡鸣声。屏幕上跳出来电显示:[听蓝]。
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划过,停顿了大概三秒钟,接通,点了免提键。
陆野沈听蓝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裹挟着风被刮过的噪音,背景里是断断续续的海浪拍打声,睡了吗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种刻意的轻快,试图掩盖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虚。
没有。我站在客厅的中央,公寓里只开了玄关一盏暗光壁灯,巨大的空间影影绰绰。声音没有任何情绪。
噢…那就好。她似乎松了口气,风吹过话筒发出沙沙声,打电话是想跟你说…周末王亦深那边…医生说恢复挺好,精神也好些了,他自己提出来…想出去走走透透气…她语速不自觉地加快,像是在背诵一篇措辞谨慎的通告,我就…陪他开车到海城这边了,刚安顿下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海浪声更加清晰起来。
这边的海景别墅很舒服…明天早上再回市里。沈听蓝补充道,听起来像是解释这一晚的滞留,但语气里的疲惫和不自觉的紧绷感却像薄雾一样弥漫开。
我站在原地没动,巨大的落地窗上映出我冷硬的轮廓剪影。窗外远处高楼上闪烁的霓虹灯光芒,无声地跳跃着。海城,距离本市驱车约两小时,知名的滨海度假区,以成片的私人海景别墅闻名。
知道了。我开口,声音像冻结的河面,平稳无波,注意休息。
电话那头显然没料到会是如此波澜不惊的平静回应。海浪声中短暂的寂静被拉长。
……陆野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困惑的试探,似乎想确认什么。
还有事
没……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就是……跟你说一声。语气陡然低落下去,之前的刻意轻快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被堵住的、无法言说的滞涩。海浪扑上沙滩的声音清晰起来,显得空间更加空旷遥远。
嗯。挂了。没有多余的话语。话音落下的瞬间,指尖已经按下了红色的挂断键。
嘟——
忙音取代了海风海浪的喧嚣,瞬间填满空旷冰冷的客厅。那一声挂断提示音,在巨大的空间里撞出一个短暂而绝对的回音。
夜似乎更深了。城市的灯光在窗外流淌,无声无息。我走到酒柜前,打开。水晶切割的杯壁反射着冰冷的弧光。深琥珀色的酒液倒入杯中,几乎没有发出声响。端起酒杯,冰冷的液体滑过咽喉,带来一阵短暂的烧灼感,很快沉入麻木的胃里。
一夜无话。城市在窗外悄无声息地运转。
直到星期一的午后。手机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条沈听蓝发来的位置共享请求。我没有理会,任由那提示音在办公桌上自生自灭。
几分钟后,她的信息跳了出来,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分享美好般的轻松:[早上去海边拍的,空气真好。]
文字下面附着一张照片。
照片应该是用手机拍的,角度有些随意,透着抓拍的鲜活感。背景是巨大的、通透得如同水晶的落地窗。窗外,是真正意义上铺天盖地的碧海蓝天!远处白帆点缀,海浪在沙滩上推出一道道舒缓的白色弧线。室内的光线被调得很柔和,打在昂贵的木质和皮具家具上。
画面中间偏右的位置,是一张宽大的白色沙发。沙发上斜靠着一个男人。王亦深。
他只穿了件质地柔软的米白色亚麻休闲衬衫,宽松自然。之前那种刻骨的病态和苍白似乎褪去了几分头发看起来清爽了许多。他侧对着镜头,手里正拿着一只看起来像是新手机的包装盒在拆封,嘴角弯起的弧度清晰自然,眼神落在那盒子上,里面是柔和而放松的笑意。窗外大片湛蓝的天光海影落在他身上,有种置身天堂般的纯净愉悦。
阳光透过洁净的落地窗洒在他米白色的衬衫上,留下温暖的光斑。那笑意如此真实放松,眉宇间几个月来笼罩的浓重阴郁和死气沉沉竟一扫而空!
我盯着那张照片,瞳孔微微收紧。窗外海天辽阔,窗内气氛安恬。那个画面定格在手机屏幕里,刺眼得如同灼热的光束。
手机屏幕上的光芒映在眼底,有些刺疼。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没有任何动作。窗外CBD永恒不变的都市天际线在视野边缘形成模糊的灰蓝剪影。
助理小陈的敲门声像设定好的程序音般响起:陆总,下午两点您有一个跨部门的视频会议,已经安排在三号会议室。资料已经同步发送到会议平台。她的声音平稳清晰,不带多余的情绪。
知道了。目光终于从手机上移开,屏幕上那张碧海蓝天下笑容灿烂的照片也随之暗淡下去。
会议内容关于公司新收购的生物科技实验室的整合进程。冗长的汇报和策略讨论填充了沉闷的午后时间。屏幕上不同窗口的头像切换,数据流滚动。我靠在椅背上,手里拿着的签字笔有节奏地在笔记本边缘无意识地点触着。节奏平稳。助理小陈坐在斜后方的会议桌末端,专注地做着会议纪要。
直到会议室的门被猛然从外面推开。力道之大,让厚重的木质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哐!
巨大的声响瞬间压倒了所有进行中的讨论。屏幕上几个高管头像同时露出愕然之色。小陈握着笔的手猛地顿住,惊疑地抬头看向门口。
沈听蓝站在那里。
她显然是风尘仆仆,脸色苍白,眼圈微微泛红,连眼妆都显得有些凌乱。墨绿色长款风衣的下摆被风吹得有些发皱,头发也没了平时的精心打理,额角有几缕碎发散乱地粘在颊边,带着赶路后的狼狈和一路强撑的心力交瘁。可她那双眼睛,此刻却像两块燃烧的黑色炭石,死死盯在我脸上,仿佛要烧穿我的瞳孔,直抵灵魂深处!
她就这样径直闯入了这间满是公司高管参与的视频会议现场。空气凝固了。屏幕里七八个高管头像一片安静,连细微的背景噪音都消失了。小陈下意识地站起来,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眼神在我和沈听蓝之间慌乱地游移。
会议室里一片死寂,只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嗡声和门外隐约传来的公司日常工作的微弱噪音。
沈听蓝根本不看任何人,她的全部意志力似乎都集中在我身上。她抬步走了进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寂静中格外清脆,一步步逼近会议桌的主位方向。每一步,都像踩在紧绷的神经上。
陆野……她的声音异常沙哑干涩,像粗糙的砂纸摩擦玻璃,你……你派人跟蹤我她走到主位正前方几米处停住,身体因为激动和强压的愤怒而微微发颤,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淬着冰冷的毒液,在海城!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有她急促又压抑的呼吸声异常清晰。
几个摄像头忠实而冰冷地工作着,会议屏幕上,不同窗口里的高管头像,表情已经从最初的愕然变成了某种极度尴尬和局促不安的僵硬沉默。小陈站在原地,一只手死死攥着记录笔,指节发白,显然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超出她处理能力的场面震住了。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只有沈听蓝那双紧盯着我的、燃烧着的眼睛。她眼里的红血丝像蔓延的蛛网。海城的温暖海风、碧海蓝天下的轻松惬意,全都从她身上消失殆尽,只剩下眼前这个被怒火和偏执啃噬殆尽的女人。
我缓缓靠向椅背,皮革发出轻微的挤压声。目光平静地越过她因为激动而微微起伏的肩膀,落在她身后会议室冰冷的白色墙面上。
证据呢我开口,声音不高,像沉入深潭的石子,甚至没有看向她那张被怒火扭曲的脸。
什么沈听蓝显然被这过于平静的反应噎住,愤怒的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
跟踪你的证据。我抬起头,终于直视她的眼睛。那里面是滔天的怒火、委屈、理所当然的质问……唯独没有一丝信任的影子。没有证据,我顿了一下,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冰凉的会议桌沿,目光锐利如刀,你就是这么跑来,在你完全不了解的公司核心会议上,我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硬,指控你的未婚夫
空气凝固得能听见尘埃落地的声音。
沈听蓝像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身体猛地一晃,难以置信地后退了小半步,高跟鞋跟敲在地上发出突兀的咔哒一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我…她嘴唇嚅嗫着,苍白的脸上瞬间褪尽了最后一点血色,眼神里的怒火像是遭遇了雪崩,被巨大的惊愕和某种冰冷的恐慌所取代。她的目光慌乱地在我的脸上扫过,又滑向旁边墙上巨大的视频会议屏幕。
屏幕里,七八个高管头像依旧保持着惊愕或皱眉沉默的表情,如同凝固的画像,无声地传递着强烈的压迫感和审视。
沈听蓝脸上的血色彻底褪尽,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的眼神被屏幕上那一片陌生的、审视的目光牢牢攫住,巨大的难堪和冰冷瞬间淹没了她。那是一种所有臆想的证据都被彻底抽空后,赤裸裸暴露在自己的主观恶意和无理取闹之下的狼狈。肩膀瞬间垮塌下来。
她猛地低下头,额前凌乱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她大半张失去血色的脸。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脖颈绷紧的线条。她几乎是无法承受般,猛地转身,步伐踉跄而仓促,像是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羞辱现场,带起的微风吹动了桌面上几页散落的会议纪要纸张。
小陈终于反应过来,下意识地向前一步想要追或解释什么:沈小姐……
沈听蓝冲出会议室门的速度更快。厚重的大门在她身后无声地缓缓合拢,彻底隔绝了她的背影。会议室内恢复了令人不适的寂静。
屏幕上的高管头像们面面相觑,一位资深副总清了清嗓子,打破了这难熬的安静:陆总……您看会议……
继续。我的目光重新落回手边翻开的下一份待议文件上,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刚才说到哪里了吴总,请继续。
小陈深吸了一口气,拿起自己的会议纪要本,重新坐回位置,手指用力握住笔杆,指节依旧微微泛白。
办公室里只剩下窗外的天光和中央空调恒定的低鸣。
5
告别
傍晚时分。手机屏幕亮起。这次是沈听蓝的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条极其简短的实时定位共享请求。
我坐在办公桌后,看着屏幕上那个闪烁的小点——[东明路32号,听蓝画廊]。
指尖悬停在屏幕上方几毫米处。冰冷的蓝光在指尖下方跳跃。隔了十几秒,手指落下,点击了绿色的[接受]按钮。
定位共享成功建立的微小提示在屏幕上短暂闪过。
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点亮,如同遥远河床里升起的星火。信息确认发送成功后,手机被随手放在桌面上,屏幕暗了下去。
办公室里重新陷入沉静。
半小时后。司机将车平稳停在听蓝画廊楼下街边。
这栋闹中取静的三层白色小楼是沈听蓝的心血。此刻夜幕低垂,整条东明路笼罩在一种艺术街区特有的宁谧里。只有顶层左侧那扇窗透出暖橙色的灯光,灯光映在擦得纤尘不染的落地玻璃上,勾勒出沈听蓝倚在窗边的模糊身影。
她没有开画廊正面的照明灯带,独自隐匿在高层那片不大的、属于她私人休息室的灯光之中,像沉默的剪影。我走到画廊门前,大门内侧的感应锁应声亮起,绿灯闪烁,熟悉的机械女声提示:身份验证通过。欢迎回来,陆先生。
门锁无声滑开。
穿过一楼开阔空荡、布置着几尊现代主义雕塑的主展厅。空气中残留着松节油和特种纸张的淡淡气味,是我熟悉的味道。巨大的白墙在冷色调的感应地灯下泛着微青的光,上面曾经挂满她的得意画作,如今却显得有些冷清空旷。脚步在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
旋转楼梯盘旋向上,每一步踏板都是厚重的实木与透明钢化玻璃的结合体。上到三楼。这一层分割成几间小的展览区和她的私人工作间。只有走廊尽头那扇米白色木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暖色灯光。
推开工作间的门。里面空间不大,弥漫着松节油、木质颜料箱和一种清淡花香的混合气息。顶灯很暗,只开了一盏靠近窗边的落地灯。橙黄的灯光像融化了的蜂蜜,静静流淌在几幅随意斜靠在墙边的油画未完成品上。
沈听蓝就坐在落地灯旁那张宽大的旧皮沙发里。
不是画廊开幕式上的精致优雅,也不是海城照片里那种安恬。她蜷缩在沙发一角,穿着简单的米色羊绒衫和深色宽松长裤,赤着脚。整个人像被什么巨大的东西压垮了,脊背微微弓着,脸埋在交叠的双臂之间,头发凌乱地散落下来。
听到门响,她极其缓慢地、有些僵硬地抬起头。
光线昏黄,只照亮她半边脸。另半边隐在阴影里。她脸上没有任何妆痕,皮肤是失血般的苍白,眼睛红肿得厉害,下眼睑处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如同两片揉烂了的桃花花瓣。眼角是湿的,带着未干的泪痕。
她就用这双肿胀不堪、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望着我。那目光很空,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虚脱,只剩下一片疲惫干涸的河床。嘴唇上能看到自己咬出的细密齿痕。身上那种几天前闯进会议室的歇斯底里的戾气被彻底抽空了,只剩下一种失魂落魄的颓丧和难以言喻的……脆弱感。
她就那么蜷在沙发深处,像一株从暴风雨中侥幸存活下来,却被彻底打落所有残花枯叶、只能显露赤裸茎干和伤痕的植物。
工作间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远处高架桥上偶然滑过的车灯光芒,在冰冷的玻璃墙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
我的目光掠过她满是泪痕的脸,脸上没有任何波动。走向她对面靠墙的一张老旧单人扶手椅。那是几年前她布置这里时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深色的木头上还留有岁月磨出的温润包浆。椅子旁边,放着一只磨旧的深棕色皮质行李箱。
都收拾好了我在单人椅上坐下,双腿交叠,平静地看着她。
沈听蓝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终于聚焦的目光紧紧黏在那个行李箱上,像被烫到了一样猛地缩回视线。整个人蜷缩得更紧,指节死死抠进沙发柔软的坐垫缝隙里,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
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的呼吸声,还有窗外城市深处遥远的车流白噪音。落地灯光芒温暖,却驱不走那深入骨髓的冷意。她坐在那片破碎的光影里,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最终只是徒劳地、更深地将脸埋进自己的臂弯,身体簌簌发抖。沙发发出承受重压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皮革摩擦声。
时间在沉默中冰冷地爬行。
我从单人椅上站起身。皮革椅面发出轻微的回弹声。昏暗的灯光将我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挂满了艺术素描的墙壁上。没有再看沙发里那个仿佛被抽空所有生气的女人。走向墙角的行李箱。
手掌握住冰凉的合金拉杆,拇指无意识地在冰凉坚硬的拉杆上摩挲了一下,留下一个细微的指痕。另一只手握住行李箱冰凉的侧边把手,准备将它提起。
你要……去哪里
身后的沙发上,传来沈听蓝极其嘶哑的声音,像砂纸摩擦在枯叶上,声音干涩艰难。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回答。只是微微弓身,提起行李箱。箱子的滑轮发出微弱的咔一声轻响,脱离地面。
脚步声在寂静的画廊走廊里响起,空旷而清晰。行李箱的轮子碾过光洁的水磨石地面,发出连续低沉稳定的嗡鸣,碾碎一路沉默。声音随着下楼而逐渐远去。
工作间的门依旧敞开着。温暖落地的灯光铺在地板上,勾勒出一方沉默的、不规则的亮斑。
时间凝固在那片光影里。
沙发里,沈听蓝的呼吸从之前的急促、压抑、破碎,慢慢变得极其缓慢而深长。每一次吸气都仿佛用尽全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一种耗尽后的绵长颤抖。整个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到极致、即将断裂的弦。
她保持着那个将脸深埋在臂弯中的姿势,一动不动。像是睡着,或是彻底失去了所有感知。凌乱的长发从肩膀两侧垂落,遮住了耳朵,也遮住了脖颈惨白的肌肤。
直到许久之后。
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无声地耸动起来。
先是极其轻微的颤动,仿佛极力在控制。但那颤动像涟漪般迅速扩散到整个后背,连带着蜷缩的身体都跟着摇晃。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被死死堵住的哽咽和抽噎,如同溺水濒死之人奋力挣扎却吸不到空气时的绝望声响。她猛地抬起头!
那张脸彻底被泪水浸透。泪水并非汹涌滑落,而是像积蓄了太久、终于冲毁堤坝的洪水,漫无目的地流溢开。混合着汗水,冲刷着她苍白失色的脸颊,在颧骨和下颚的轮廓上留下蜿蜒冰亮的湿痕。发丝被泪水黏在脸颊和嘴角,一片狼狈。
可最令人窒息的是她的眼睛。
那已经不是会议室外强撑的傲然和指责,也非几个小时前那种茫然空洞的脆弱。那双漂亮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虹膜周围布满狰狞的血丝,瞳孔却扩散得如同无底的深潭。里面翻涌着一种纯粹的、巨大的、铺天盖地的恐惧!像一只被活生生剜去了心脏的动物,看着自己胸膛那个空掉的、血淋淋的窟窿,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了什么是彻底的、永恒的消失!
陆……她嘴唇剧烈哆嗦着,发出模糊的音节,如同气音。手指徒劳地在空中抓了一把,仿佛想抓住那个已经拖着行李箱离开的背影、那根曾牢牢系在她生命里的锚链。
回答她的只有一片死寂。
空无一人的楼道里早已听不到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整个画廊陷入巨大的、彻底的死寂。仿佛被遗弃的孤坟。只有窗外城市永恒的、遥远的车流声浪作为冷酷的背景。
她的手指猛地抓到了身下沙发坐垫柔软的亚麻布料。布料被死死攥进掌心,用力到几乎要将它撕裂!喉咙里爆发出一阵彻底失控的、嘶哑尖锐的呜咽!像被踩断了脊柱的野兽!
她整个人都抽搐起来,猛地站起身,膝盖磕到了旁边的木制小茶几,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她却毫无所觉,赤着脚,几步冲到敞开的、空无一人的画廊门口。
冰凉的水磨石地面冻着她的脚心。她死死抓着冰冷的黄铜门框边缘,指甲在金属上刮出刺耳的吱嘎声。探出头,身体往前倾,疯了一样向两边黑暗的走廊张望!
空。空。空。
只有感应地灯幽幽的青色冷光,勾勒出冰冷的墙面和延伸向未知黑暗的转角轮廓。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限终于崩溃释放的、痛苦到失声的嘶吼,从她剧烈起伏的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在偌大的、沉寂的空间里猛烈地撞出绝望的回声!如同濒死的天鹅最后的长唳。
身体软软地沿着冰冷的门框滑落下去,瘫坐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双腿蜷缩着,额头死死抵住冰冷的金属边框。被攥得变形的沙发坐垫一角从她无力的指间滑落,无声地掉落在腿边。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光洁冰冷的地面,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门框冰冷坚硬的棱角硌着额头,生疼。但那痛楚似乎被更大的、来自心脏深处某个突然被挖空的巨大空洞的痛楚所覆盖。那空洞冰冷无边,像宇宙的黑洞,正疯狂吞噬着她赖以呼吸的一切空气。
后背抵着冰冷的墙面,肩膀在细微地抖动。她抬起手,狠狠地、一遍又一遍地用冰冷的手背擦过脸颊和眼睛,试图擦掉那片湿漉漉的绝望。动作凶狠,像是对待仇人。皮肤被擦得发红发热,泪水却依旧失控地、无声地持续涌出。无声地冲刷,没有抽噎,没有哭腔,只有一片窒息的、冰冷的泪流满面。身体缩在冰冷的墙角阴影里,如同被遗弃的雕像,在失去最后一丝热度的巨大寂静中,被绝望无声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