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错爱之后,心死收场 > 第一章

1
冷烛泪痕
这十年,大概就像抽一支彻底冷掉的雪茄。明明最初是热的,暖的,带着点呛人的烈意,后来便只剩下寡淡的苦,弥漫在肺叶里,每一次呼吸都提醒着你曾经的温热是多么虚空。尤其是此刻——我和沈听蓝的结婚纪念日。
夜幕浓稠,窗外城市的灯火流光溢彩,却一丝也没能透进这间过分阔大、也过分清冷的客厅。空气凝滞,连落地钟指针走动的哒哒声都清晰得刺耳。桌上摆着庆祝用的晚餐,早已冷了,蜡烛燃烧了大半,蜡泪在银质烛台上堆积凝固,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
我坐着,对面是她,沈听蓝。
她面前的丝绒桌布上,摊着一张小小的硬纸卡片,烫金的Logo刺得人眼睛发涩——那是她手腕上那块崭新的铂金镶钻机械腕表的发票。发票日期清晰,就在一周前。她纤细的手指指尖用力地按在那张纸片上,微微泛白,好像按着我的心脏。
陆野,她的声音压得很低,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沙,刮擦着紧绷的神经,我再问一次,我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那块百达翡丽周年纪念表,到底去哪了她的目光直直钉在我脸上,里面翻涌着陌生的审视、被背叛的愤怒,还有……一丝极深的失望。这失望比她直白的指控更让我浑身发冷。
那块表是她母亲留给她的念想,价值本身或许只是数字,但对她的意义,远非金钱可以衡量。几天前,它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听蓝,我试图让声音平稳下来,尽管喉咙干涩,我说过了,我没有碰过那块表。我也很想知道它去了哪里。你再仔细想想,或者……查查家里的监控
监控她冷笑一声,那笑意没有半分暖意,像是刀锋划过玻璃,在你签字确认收到表之后,负责‘清点管理’家里贵重物品的人,是你!陆野,现在东西没了,你一句‘不知道’,就想撇得干干净净
她猛地站起身,身后的高背椅腿与昂贵的地板摩擦出刺耳的锐响。她几步绕过桌子,高跟鞋踩出的回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格外响亮,最终停在我面前。离得很近,她身上惯有的那阵淡淡的雪松木香气,此刻被一种尖锐的怒火烧灼着,竟隐隐透出铁锈般的冷硬。
她俯下身,那份迫人的压力几乎让我无法呼吸,她的目光像淬了冰的锥子:陆野,是不是时间太久了,久到你忘了一件事
她的声音陡地拔高,穿透死寂的空气,你能有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享受着沈家带来的一切便利,是因为我爱你!不是因为我沈听蓝瞎了眼!
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捏碎了,痛楚尖锐而麻木地炸开。过去十年里那些小心翼翼的付出,那些在她不知情时替她挡下的暗箭,那些深夜伏案工作只为兑现对她一个承诺的时刻……都被这一句砸得粉碎,落进脚下昂贵的波斯地毯,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所以你认定是我做的我的声音出奇地平静,连自己都意外。那不是因为冷静,是深潭般的绝望开始涌动的征兆。为什么
为什么她似乎觉得这话无比可笑,直起身,抱着手臂,用一种彻底疏离的姿态俯视着我,你说为什么家里所有财务都经你的手!除了你,谁还有可能拿那块表变现而不留下任何痕迹谁能在我的房子里,拿走我的东西她每一个我字都咬得极重,像在确认界限,也像是在心底彻底把我隔离出她的领地。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某种决心,眼神里的那点最后的挣扎湮灭了,只剩下冰冷的决断:亦深今晚特意发消息提醒我留意贵重物品的保管。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说那块表现在价值翻了快一倍,让我务必小心。他还特意发了这张购买凭证给我,告诉我如果找不到了,这也可以作为保险的补充证明。
王亦深。这个名字像一盆冻透的冰水,兜头浇下。
他又出现了。在我和沈听蓝每一次出现裂痕的时候,他永远能恰好出现,适时地递上一把凿子,或者一把温柔的刀。一个钢琴老师,对她家族财富的了解倒是巨细靡遗。那份不合时宜的专业提醒和这张恰好存在的发票,真是完美得令人作呕的巧合。
呵。我喉咙里溢出一声短促的、连自己都分不清是怒还是悲的音节,干涩地牵扯着嘴角。王亦深不会骗你……我慢慢复述着她刚才的话,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腥甜,他的礼物,有凭证……我的目光落回那张薄薄的、此刻却重于千钧的发票上。
对!她立刻截断我的话,语气斩钉截铁,带着被维护者的自豪,也带着对我最后一丝信任的彻底放弃,亦深他不会!他送我礼物,堂堂正正,单据发票俱在!陆野,你凭什么和他比你以为你是谁她的声音尖锐起来,收起你那套自以为是的手段!这房子里,没什么能瞒过我的眼睛!我会查清楚,该是我的,谁也别想拿走一分!包括你!
字字如刀,剜筋剔骨。
那双曾经无数次在落雪的车窗玻璃下偷偷望向我、带着羞涩笑意的眼睛,那双在昏暗的电影院里为悲剧泪盈于睫时让我心疼的眼睛,那双在领证那天被我戴进钻戒时璀璨胜过星辰的眼睛……此刻被淬毒的冰凌塞满,折射出的光线只剩下彻骨的恨与不信任,精准地刺穿我仅存的所有念想。
轰——
一直紧撑着不肯倒塌的堤坝,被这最后一句话毫不留情地炸成了齑粉。
不是痛,是死寂。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彻底地、无声无息地碎掉了。碎片刺入四肢百骸,沉甸甸地坠着,将我钉在这把冰冷的椅子上。
空气粘稠得像凝固的沥青,每一丝空隙都被难以名状的绝望填满。沈听蓝刻骨的指控,尖锐得像把淬冰的匕首,反复搅弄着那个早已千疮百孔的伤口。可奇怪的是,尖锐的痛感正飞速褪去,被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窒息的麻木取代。那碎掉的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身体最深处某个枯井般的角落,只回荡在无边的死寂里。
我缓缓抬起手,不是抚胸,也非争辩,而是机械般地,伸向了丢在椅子边沙发角落的公文包。黑色皮质,冰冷光滑,带着外面深秋夜雨的潮湿寒意。指尖探入夹层,熟悉地掠过几份文件冰冷的棱角,最终,准确地抽出那份我早已准备好、却始终压在最底层的白色纸张。
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弱的窸窣声,在这片僵死的寂静里被无限放大。我甚至没看沈听蓝的表情。不必再看。
将那份薄薄的文件轻轻放在冰冷的玻璃茶几上,我拿起公文包里那支沉甸甸的、带有我名字缩写的银色金属钢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笔身,然后,打开了笔帽。幽蓝的墨水气味,带着化学的微涩,在雪松木香弥漫的空气中,顽强地撕开了一道微不可闻的缝隙。这微不足道的异端分子,却像是某种宣告终结的引信。
2
冰刃割心
钢笔尖悬停在甲方那一片空白上方,只需要微微用力,笔尖里的幽蓝血液便会渗入纸页的纤维,留下再也无法磨灭的契约。
是什么东西沈听蓝的声音终于不再是不屑一顾的质问,而是裹上了一层警惕的薄冰。她没有看我,目光紧紧锁着茶几上那份白纸黑字的文件,如同盯着一枚无法识别真伪的、危险的勋章。
我甚至能感受到她视线灼烧纸张边缘的温度。
你想要的证明。我的声音嘶哑,平铺直叙,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胸腔深处磨损的齿轮间挤出来,没有温度,也失去了抑扬顿挫的曲调,只剩下一刀切下的直线。签了它。这三个字吐出,带着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轻松感,仿佛卸下了压垮脊椎的最后一根梁柱,签了它,你所有的担心、猜疑、不安……就都不存在了。你自由了。
笔尖落在纸面。
冰冷的玻璃茶几映出一线扭曲的光。我稳稳地写下第一个字——陆。墨水洇开,迅速凝固,成为一个不可撼动的黑色锚点。手腕沉稳地移动,野。最后一笔用力压下,在纸上拉出一道果断的深痕。
签名完毕。
我将钢笔轻轻放在签好的名字旁边,发出咔哒一声轻响。然后,用指尖将那份沉甸甸的协议,朝着她的方向,平平地推了过去。纸张滑过冰冷光滑的玻璃面,留下几不可见的细微水痕。
白色的文件静静躺在茶几中央,我留下的墨迹新鲜而刺眼,在灯下泛着冷光。钢笔金属外壳的光泽带着一种无声的审判意味。
沈听蓝没有动。她的目光定在那签名上,眼神里有什么东西碎裂了一瞬,快得像错觉。随后,那惯有的倨傲和冰冷的审判姿态再次如潮水般覆盖上来,甚至比刚才更加厚重。她下巴扬起一个习惯性的、带着轻蔑弧度的角度,唇角抿得极紧,像是要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住一个摇摇欲坠的姿态。
呵,她终于发出一声短促的轻嗤,带着浓重的不信和掩饰不住的烦躁,陆野,事到如今,你还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她抱着手臂的手指微微绞紧了衣料,签字签什么字你以为弄这么一份不知所谓的文件出来,就能证明你的‘清白’让我愧疚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的音量,像是在嘲讽我的幼稚和无能。
看清楚。我指向甲方(我)签字处正上方最醒目的一行黑色加粗字体。
她的目光,像被无形的手指强行扳着,极其不情愿地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终于落在那三个字上。
《离婚协议》。
房间里的气压再次骤降,某种无形的冰冷开始沿着地板向上蔓延。那三个字横亘在素净的纸页上,像是冰冷的铁砧,投下的阴影像沉重的枷锁。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
她的脸色在灯光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那层用来武装的潮红,显出一种难看的苍白。抱着手臂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关节突出,指节泛起青白。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布满了红血丝,如同细密的蛛网,交织着错愕、震惊、愤怒,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你……陆野!她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这三个字烫伤了喉咙,声音骤然拔高,尖利得几乎破了音,你以为签个名就万事大吉了就能掩盖你做的事情了!想用离婚来逃避!不可能!
她胸脯剧烈起伏着,目光死死地剜着我签字的地方,想都别想!
失控的尖叫撕裂了维持着虚假平静的最后一层面纱。那声音尖锐、颤抖,带着一种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般的气急败坏。她所有的从容和审判姿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暴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恐慌。
我知道她在怕什么。
怕失去她的财富监护人不,那不过是她方便指责我的标签。她真正恐惧的,是她精心构筑的、居高临下的心理堡垒出现裂缝,是她掌控中的一切都开始脱离轨道。
我静静地等着她这毫无章法的怒火平息。等到她激烈的喘息稍稍平复,等到那双被红血丝浸透的眼睛因为得不到任何反击而开始显出茫然。
然后,我开口了,声音依旧是我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深水般的平静,一字一句,清晰地砸进这片混乱里:你担心我贪图你沈家的财产,贪图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很好。
我微微向前倾身,目光扫过这份协议,如同宣读与我无关的章程:这上面写得很清楚。按照我们结婚时的财产公正,婚前财产属于各自所有。这两年,沈氏集团交由我代管期间产生的所有收益增值,包括我个人名下由沈家启动资金参与的所有投资获利,属于婚后共同财产的部分,全部折算清楚,列在附表里。
我的指尖划过厚厚的一叠附录的轮廓。
我名下的那点东西,你看不上,我会带走。其余的一切——这套你名下的房子、车库里所有的车、你现在拥有的所有股权、流动资产……全部归你。你的东西,我的声音在这三个字上微微顿了一下,我一件都不会碰。
包括——我抬起头,目光精准地落在她纤细手腕上那块崭新得几乎炫目的铂金镶钻腕表。表盘在灯光下折射出冰冷的、没有温度的虹彩。我扯了一下嘴角,那不算笑容,更像是一个确认动作引发的肌肉牵拉。你那些真正值钱的首饰收藏、王老师精心挑选提醒过你要保管好的‘贵重物品’……都留在属于你的地方。清点吧,找公证吧,报警也可以。随你。
我慢慢站起身。
坐着时被压制着的疲惫和无力,在站直身体的瞬间如同汹涌的海啸,几乎要将人卷倒在地。但我撑住了。膝盖没有发出任何示弱的声响。脊背挺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硬直,如同插进岩石的一杆沉默的长矛。
律师的电话和联系方式在最后一页。确认无误,签字。签完字,拍照发给他,后面的事情他会处理。他不会打扰你,我也不会。
我的外套就搭在玄关的衣架上。深灰色的羊绒,此刻摸上去有些潮,带着外面未干的夜露气息。我伸手取过,没有看沈听蓝的方向,只是动作略有些滞涩地穿上。布料摩挲过皮肤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沙沙作响。
转动门把手。
陆野!
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一次,里面所有的尖锐和嚣张似乎都被什么吸走了,只剩下一种被强行压抑的微颤和……空洞的嘶哑她甚至没能连贯地说完一句话。
我没有回头。
3
寒夜决裂
沉重的实木门缓缓在我身后合拢。门轴发出一声绵长、沉重,仿佛耗尽了所有力量的喟叹,最终严丝合缝地闭合,将客厅里那片狼藉的灯光、餐桌上冷掉的晚餐、凝固的蜡泪,连同那个曾经刻骨铭心如今却面目全非的沈听蓝,一并隔绝在了另一个世界。
咔哒。
锁舌轻轻啮合的声音,细微得几乎难以捕捉,却又响得足以震碎灵魂深处最后一点回音。
门板冰冷的纹理透过掌心传来。楼道里空旷的感应灯应声而灭,重新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这黑暗像沉重的、冰凉的绸缎,毫无阻碍地漫过头顶,带着一种灭顶的窒息感。我站在绝对的黑暗里,后背死死抵住冰凉的门板,像是溺水之人抓住唯一的浮木。冰冷的触感仿佛要顺着脊椎一路冻僵全身的血液。
然而预想中的撕心裂肺没有到来。
胸腔里,像是被彻底掏空后的废墟,只剩下无垠的死寂。那些曾经被沈听蓝的话语剜开的血淋淋的伤口,此刻却感觉不到丝毫的锐痛。只有麻木。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麻木,如同荒原上的冻土,覆盖了一切生机。
疲惫是真实的,沉重如铅,死死地坠着四肢百骸。但诡异的是,在这令人窒息的麻木和疲惫之下,竟然丝丝缕缕地渗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罪恶的……轻松
像是背负着万丈高山跋涉了十年,精疲力竭几近崩溃时,终于有人告诉我:看,那不是你的山,你可以放下了。
尽管放下之后,脚下只剩一片荒芜。
我在那一片彻底隔绝的黑暗里站了很久,久到双腿都僵直发木,楼道里又传来远处另一户人家开关门的声音。走廊感应灯再次亮起,昏黄的光线切割着门缝下的黑暗。
我深吸了一口气。冰冷干燥的空气刺入肺腑,激得微微咳嗽了一声,声带摩擦的钝痛感带来几分真实的知觉。
然后,转身,迈步。
一步,两步……
鞋跟敲打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发出空旷、单调的回响。身体有些摇晃,每一步都像踩在流沙里,却又异常坚定。没有回头。一次也没有。
这具沉重的躯壳,终于开始挪动,拖着身后那片比黑暗更深沉的废墟,朝着与那个紧闭的门扉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三天。七十二个小时。像是被抽离了轴心的陀螺,虽然还在惯性旋转,却已然失去意义。
王亦深那支昂贵的手表发票,如同滴入死水的一滴浓墨,扩散得比想象的更加汹涌。它成了沈听蓝心中最坚硬的支点。她在微信上找到我——或者说,是找到那份被我推给她的离婚协议。
看到了吗亦深买表时的原始票据都还在!清清楚楚!没有你的任何指纹。这你怎么说冰冷的文字后面,附着一张那张发票的照片扫描件。日期、金额、货号,刺眼的清晰。
我没回复。手指划过屏幕,关掉了对话框,没有拉黑,只是设置了消息免打扰。任何解释在她看来都是狡辩的延续。那块表的去向,在我离开那间公寓的第二天早上就有了着落。我用备用门卡悄悄回了那里一趟,趁着天色将明未明,保姆大概还在休息室。我需要拿走几份存在书房保险柜里的私人文件,包括律师那边备份的协议正本和房产相关过户委托书。
推开门,巨大的落地窗将黎明前那种冰冷的灰蓝色光投射进来,勾勒出客厅里昂贵的家具沉默的轮廓。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沙发边的角落,那里原本放着她常用的一款羊皮手袋。它不见了。
视线继续移动,落在进门玄关处的置物柜。那里似乎也被整理过。一个突兀的点闯入眼帘——柜子顶层那扇平时很少打开的玻璃门敞着一条小缝。那是沈听蓝放置一些杂乱纪念品、票据和旅行纪念册的地方,连平日负责打扫的阿姨都说那里是最难整理的区域。
电光火石间,一个模糊的念头冒了出来。我下意识走近,伸手拉开了那扇玻璃门。里面的东西不算太多,但摆放颇为凌乱,几个装购物小票的硬纸盒就堆在顶层。其中一个盒子歪着,盖子没有完全盖紧。
我盯着那盒子看了一会儿,一种近乎荒诞的想法攫住了我。我伸出手,轻轻抽出那个歪斜的盒子。没什么特别重的期待,更像是对某种猜测的确认。
打开盒盖。里面是各色票据,有机打的、有手写的,杂七杂八地压在一起。我拿起上面几层翻阅。
然后,它就出现了。
压在几张旧电影票下面。同样硬质的纸质发票,但并非王亦深那种烫金Logo的,只是一张普通的白色印刷品。右下角的寄件方留存凭证字样很小,日期栏清晰地打印着:两周前。
寄件人信息那里清晰地显示着一个公司的名字,后面跟着一个具体的地址门牌号。那不是任何大型快递公司的站点地址。那地址……
我猛地攥紧了那张薄薄的纸片。
是沈家旗下一家专营高端钟表维修和古董钟表翻新的旗舰店!距离王亦深那座位于城市繁华区的知名艺术家工作室,只有不到五百米的距离!
两周前,这家店寄出了一份需要收件人签收的包裹。是谁签收的店员王亦深本人签收单上没有任何备注,只有这一个寄件存根静静地躺在沈听蓝很少翻看的置物柜顶层盒子里。
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但那只手只是轻轻一捏就松开了,没有留下持续的痛感,只有一阵荒谬的冰凉沿着脊椎蔓延开。这算什么王亦深去店里取走了那块丢失的百达翡丽还是他让店员寄回了什么东西给他
念头在脑子里转了半圈就滑开了。不重要了。知道了又如何拿着这张纸去找沈听蓝,再一次忍受她维护王亦深时的坚定眼神和你又在耍什么花样的嘲讽
不,够了。
我将那张快递寄件人底联放回原位,盖好盒子,推回柜子里。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没有惊动这个空旷寂静空间的任何人。
离开时,我将那张备份的离婚协议正本,轻轻地放回了玄关换鞋凳上最显眼的位置。黑色的文件夹在灰色的皮质长凳上格外扎眼。
然后关门。
4
银柳遗梦
走出公寓楼,城市的晨光尚未完全驱散夜晚的清冷。街角刚开门的早餐店飘来油条的香气,混合着汽车尾气,是尘世鲜活的气息。我裹紧外套,脚步没有停留地汇入稀疏的行人之中。
关于那张发票,我没有提起半个字。包括后来,律师在约好的咖啡座里,隔着袅袅热气对我汇报进展:沈小姐的律师助理上午来电,态度缓和了很多,但提及那份协议……他们提出需要重新核对婚内财产,尤其是一些动产清单……律师推了推金丝眼镜,带着职业性的谨慎。
我啜了一口冰美式,苦涩迅速在舌尖散开,却奇异地让我精神一振。咖啡店玻璃橱窗外的人流,如同隔着一层流动的水幕。我看着那些匆匆的剪影。
需要就核对。我的语气没有起伏,所有动产,只要是登记在我或沈听蓝名下的,都在清单里。包括她那张琴,价值也请专业机构复核,该分多少,列进去。按协议走,没什么好谈的。
我没有提手表。提它做什么早已不是那张表的问题。
律师顿了顿,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见我神色如常,才低头在Pad上快速记了几笔:好的,明白了,陆先生。那关于婚房内一些私人物品的归属……
除了我留在书房保险柜里的几份设计图纸和我父母的几件遗物,其余一切不动,都是她的。
好的。律师记下,沈小姐的律师助理还提到……关于一些沈小姐的首饰、收藏品,比如一些玉器、手表、特别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等,协议里没有细分……律师的话留了个话口,谨慎地试探着。
小物件这三个字像一根细小的刺,瞬间扎破了那层麻木的冻土。脑海深处,毫无预兆地掠过一道微光。一个乌木小盒子。盒子里面,安静地躺着……那支银柳。
是的,银柳。不是真正的花,是用极细的银丝,极其精巧地缠绕、冷锻而成的一支仿真花。银丝打磨出略带哑光的质感,柔韧的枝条顶端缀满无数小米粒般大小、紧紧簇拥的银质花苞。那是我当年送她的定情信物,价值或许连她衣帽间里一条丝巾的零头都不到,却几乎花光了我大学两年能攒下的所有勤工俭学收入。记得给她时,冬日黄昏的暖光落在窗台上,她的眼睛亮得惊人,珍而重之地捧着它,像捧着一颗易碎的心脏。
那是第一次,我在她那双骄傲又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一种纯粹得不可思议的温柔。
后来,很久之后,一次我替她整理搬家时的旧物,在那堆她不怎么翻看的旧首饰盒里,又一次见到了它。它被装在一个小小的乌木盒子里,盒子边缘有些微磨损。我打开看了,它依然完好,静静地散发着柔和内敛的银芒。我把它拿出来,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它放在了她卧室梳妆台那个半开放式、放常用首饰的格子里。没有言语。我只是希望她偶尔看见,或许能记起些曾经的感觉。哪怕只是一闪而过的温暖。
她看见了吗也许看见过,也许没有。后来搬入那套新房,它又被搁置在哪一个收纳盒、哪一个抽屉、还是早已落入了某个角落积灰……我并不知道,也再未过问。那份小心翼翼的微光,被更大的隔膜与冷漠吞噬了。
直到此刻,律师的特别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像一枚迟来的问号,突兀地将那个小盒子从记忆的尘埃中拎了出来,在阳光下晃了晃。
我的心口像是被那冰冷的银柳枝条轻轻刮了一下。一丝迟来的、尖锐的酸痛陡然刺穿麻木。但那痛感来得迅猛,消失得也快,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弱的涟漪就沉入了永恒的沉寂。
我垂下眼睫,看着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滑落。首饰、玉器、手表那些,我的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婚前的,自然都是她的。婚后我们添置的,清单里该有都有。至于……别的小物件,我顿了顿,舌尖微涩,却字字清晰,她大概从来没放在眼里过。无所谓归属了。那支小小的银柳,在她心里或许早已同废弃的包装盒无异,归属权太可笑了。
律师微微颔首,没有再追问下去。显然,他也捕捉到了我这个短暂停顿下的某种情绪。
我的消失,大概比那纸协议上的签名来得更加干脆利落。新住所是离市中心不远的一个新公寓小区,精装交付,简洁现代得没有一丝人情味。从签下两年租约的那一刻起,似乎就将过去十年的生活彻底按下了一个永久的删除键。
手机上的未接电话和信息在一开始的几天堆积,又逐渐沉寂下去,最终归于死寂。沈听蓝的名字只跳动了一次,在我按下关机键的上一秒。
工作是唯一能让我稳住的重心。那些冰冷的数据、精确的图纸、需要耗费巨大精力的项目节点,反而成为了暂时隔绝痛感的良药。我开始频繁出差,有时在某个南方城市暖阳当头的工业区奔走一整天,只带回一身汗水与机油的味道;有时深夜里,一个人坐在陌生城市商务酒店的落地窗前,对着外面陌生的璀璨灯火发呆,大脑一片空白。
心脏位置那片巨大的、被剜去后的窟窿,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隔绝了外界所有声音的冰盖。
初冬的寒意已开始深入城市的骨髓,带着干燥的清冽。在南方连续跟进项目一周,几乎耗尽精力之后,我终于踏上归途。飞机在薄暮中降落,湿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带着阔别已久的萧索味道。
叫了车,没有直接回租住的公寓,而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和一个小型行李箱,直奔市中心那家熟悉的男装定制店——取一件定制的厚大衣。
店里的暖意和沉静木香让人紧绷的神经微微松懈下来。等待导包装衣物的间隙,我坐在角落休息区的皮沙发上,随手翻开手机。无数信息提示早已被习惯性忽略。目光掠过微信列表一个闪烁的头像。
是林雪,我和沈听蓝共同的一个大学同学。她刚从国外回来没多久,算是圈子里难得的还保有真诚的人。她在凌晨发来好几条信息,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安和困惑。
陆野,你人呢出差了
昨天几个朋友约着去了听蓝家新开的茶廊小聚……看到她了。
她……状态很不好。瘦得厉害,脸色白得吓人,感觉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强撑着招呼我们,但那笑比哭还难看。
中间她端茶壶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像不受控制的那种。后来杯子翻了……
你……还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听蓝那样,真的吓到我了。她现在一个人吗还是那个王……
信息断在这里。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薄暮的光线透过巨大的落地橱窗投进来,在地上切割出长长的影子。店堂里悠扬的钢琴背景乐仿佛隔着一层雾,听不真切。屏幕上的文字一个个地砸进眼里:瘦得厉害,脸色煞白,手抖,笑比哭难看……
一瞬间,那张脸鲜明地跳了出来。骄傲的、刻薄的、带着冰冷笑意的脸……和此刻文字描述的虚弱不堪的形象疯狂地交错、重叠、撕裂……一种极其强烈的陌生感和错位感猛地攫住了我。像是一脚踩空,失重感强烈到让人心悸。
那个无论何时何地都昂着头、像火焰一般炽热明亮(哪怕后来那火焰灼伤了我)的沈听蓝……怎么会怎么会是瘦得厉害、手抖、脸色煞白
心口那片沉寂的冻土像是被重锤狠狠凿了一下。没有预想中的震动,反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疲惫感汹涌地翻上来,瞬间淹没了那微乎其微的悸动。
发生了什么林雪问我。我也想问自己。但现在知道了原因又能怎样
王亦深的欺骗终于浮出水面沈家的某项投资出现了无法挽回的失利抑或是她引以为傲的那个由王亦深牵线搭桥、刚刚开启的高利润艺术基金项目出了问题
可能性纷至沓来,每一个都指向那些在她生命里占据绝对优先级的物质与骄傲,而不是我们之间早已碎裂不堪的感情。
她的苍白和颤抖,是源于失去财富掌控权带来的恐慌,还是源于对无法挽留我这棵曾被视为依附物的摇钱树的懊恼
是王亦深亲手撕下了伪装的精致面具还是她从别人口中拼凑起了某些证据,比如,那张可能指向王亦深取走(或者寄回)了那块百达翡丽手表的沈家钟表店寄件人底联发票,恰好又出现在了某个她最终不得不翻检的旧收纳盒里
我的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停顿了片刻。最终,没有回复任何字。只是微微用了一点力,指尖划过,取消了那个小红点提醒标记。像擦去桌面上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导购拎着包装精美的纸袋走过来,脸上挂着标准的职业微笑:陆先生,您的大衣好了。
谢谢。我站起身,接过袋子。深灰色的软羊绒包裹,透过光滑的纸袋传递出熨帖的温度。仿佛外面的寒冷一瞬间被隔开了。
走出店门,晚风卷着城市的尘嚣扑面而来,带走了最后一丝暖气。将纸袋换到另一只手,我拿出手机,目光平静,手指微动。找到那个很久没有点开的头像,没有选择拉黑,只是轻点几下,设置了消息免打扰的权限。
然后,长按。
屏幕上跳出删除该聊天的灰色提示框。没有任何犹豫,指尖落下。
确认删除。
5
灰烬终
屏幕微光一闪。沈听蓝的名字,连同那个我曾设成特别关注的头像照片,彻底消失在无尽的联系人列表里,如同从未存在过。
寒风掠过街角光秃的梧桐枝桠,发出尖锐的呜咽。我紧了紧衣领,将那带着新布料气息的纸袋挟在臂弯里,大步汇入暮色四合、灯火渐次亮起的汹涌人潮之中。身后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融在无数相似的影子里,转瞬即被吞没。
季节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推了一把。冬日厚重的寒意层层包裹着城市,干燥得似乎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小的静电,吸进肺里的空气干冷得刺人。
那场无声无息的分割终于走到了尽头。离婚证,两本,墨绿色的硬卡纸封面,沉甸甸地躺在冰冷的快递信封里,封面上印着律师事务所的名称。昨天上午送达的,被随意搁置在玄关柜子上,直到此刻出门前才被我塞进公文包的最内层夹袋。它只是流程的终点,一个印章落下的回响。
几天前律师告知最后一项动产核对完毕——那是沈听蓝自己指定保留的一批画作。其中有一幅,是我十七岁那年画的她。那年隆冬,大雪压弯了校园里银柳的细枝。她把我的素描本塞进厚厚的羽绒服怀里捂暖了,脸蛋在雪光和寒气里冻得红扑扑的,眼睛里却笑意盈盈,像落进了星辰。那副铅笔速写并不完美,甚至有些潦草的线头,却抓住了少女瞬间最灵动的神采。
记得她很久以前曾指着这幅挂在我们旧居小书房里的画,撇撇嘴说:真丑,线条幼稚死了,别挂着了。
后来不知道被她收到哪里去了,大概早就弃若敝履。如今在分割清单里重新看见它,在那一堆署名各异的、价值不菲的艺术品中间,竟有些突兀的滑稽。
她在核对清单时特意选了这一幅保留因为知道这是我的东西是终于带了一丝迟来的温情,还是仅仅当作某种胜利的纪念品
心念只在脑海中轻轻拂过一瞬,便消散无踪。像是手指掠过水面,留不下任何印记。
今天约了律师去沈宅取东西。
并不是我有什么非拿不可的重要遗落,而是律师打电话来,语气带着点为难:陆先生,沈小姐那边沟通……坚持希望您亲自去一趟,当面确认某些物品的归属交接,尤其是她梳妆台那边的……
他的话语留了白,透着一种不想卷入微妙气氛的谨慎。
我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那次悄悄回去拿文件,在门口玄关柜顶层发现的钟表店底联发票,她后来可能也翻到了。现在要我去当面确认,大概是想用那张纸来证明什么,或者,想从我脸上看到被揭穿的狼狈也许王亦深那边的谎言已经崩塌了一角,她需要找到一个情绪出口,而我这个她心中既定的背叛者,无疑是最合适的靶子。
心里没有升起丝毫波澜。不想配合她的任何表演,无论是兴师问罪还是迟到的懊悔。但律师的暗示很明白:最后这一关,是避免不了的流程。早点了结,早得清净。
那就去吧。
车子开得很稳,驶过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枯枝在淡灰的天空下划出道道疏影。临近那熟悉的小区,曾经每一次驶入时那份因即将见到她而产生的、无论她脸色如何都压不下去的隐秘雀跃感,此刻如烟消散。指尖无意识地敲在方向盘上,心底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漠然。
车子停在楼下。没有下车,只拨通了律师的电话。
到了律师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带着写字楼暖气特有的那种微闷感。
嗯,楼下。五分钟后上来。我说完,便挂了电话。
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刀子般刮过脸颊。没穿那件新拿的厚大衣,身上只是一件深色的薄呢短外套。寒意瞬间穿透布料,但并未觉得冷。身体像是适应了某种永恒的低温。
穿过花坛小径,单元门自动滑开。
走出电梯,踏上那条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很静。走到熟悉的、深棕色的柚木大门前站定。
密码没有换。她似乎笃定我会来,或者不屑于因为防我而特意更换。我按下那串熟悉得如同烙在指尖的数字序列。
嘀嘀……嘀……轻微解锁声后,推开门。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极其复杂的气息。浓郁的、过度挥发的咖啡香精味道,试图覆盖却徒劳无功的烈性威士忌酒气,还有一种……长时间缺乏新鲜空气流通的沉闷尘埃气息,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涌入鼻腔。
玄关处灯光有些暗。我站在进门的阴影里,目光下意识地掠过门旁的置物柜。最顶层那个放着票据的玻璃柜门敞开着。里面的盒子被翻得更乱了一些。
客厅落地窗的遮光帘严严实实地拉着,光线只能从缝隙里艰难地漏进来几丝惨白。巨大的水晶吊灯没有开,整个空间显得幽暗而深邃。
律师拿着公文包,站在客厅中央稍靠近阳台的位置,脸色有些微妙,他朝我无声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在了窗边,阴影最浓的那一角。
一把孤零零的白色羊绒贵妃榻。沈听蓝坐在上面。整个人蜷缩着,陷在柔软的羊毛堆里,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她穿着单薄得不合时宜的丝质家居服——大概是随手拿的,领口有些歪斜。曾经打理得光泽亮丽的那头浓密卷发,此刻干枯散乱,毫无生气地贴在苍白的脸颊两侧。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她。
记忆里的沈听蓝,是火焰,是骄傲的孔雀,是把所有苍白和脆弱都视为可耻、需要精心掩藏在华服和昂贵化妆品之下的小女孩。眼前这个单薄、失色、眼神空洞的女人,陌生得令人心悸。
我迈步走了进去,脚步声在厚地毯上几近于无。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有人进来,只是微微偏着头,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不远处光亮的地板砖上某一点虚空。那眼神不再锐利,不再带着那种洞悉一切的审判感,只剩下一种深切的、无边无际的茫然,像失陷在无边雪原的旅人,找不到归途。脸颊苍白得几乎透明,带着一种长久缺乏睡眠和正常进食的病态灰败。
律师轻咳了一声,试图打破这片令人窒息的沉默:沈小姐陆先生到了。您看……
他的声音似乎终于惊动了她。她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目光迟钝地抬起,越过客厅中央空荡荡的距离,朝着我的方向望来。
当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瞳孔终于捕捉到我的身影时,那双眼睛里瞬间爆发的复杂情绪浓烈得几乎刺眼!
震惊、绝望、难堪……还有某种急切的、疯狂的、想要抓住什么的冲动!所有这些情绪在眼底剧烈翻滚着,冲击着那层空洞的茫然。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毫无血色的唇瓣像是秋风中最后的枯叶,无声地翕动着。身体也控制不住地开始发颤,带动着身下柔软的贵妃榻也跟着轻微震动。
那强烈的颤抖仿佛会传染。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用力捏着臂弯里一小团东西的指节——深蓝色的,材质看起来很眼熟……似乎是一件揉皱了的旧羊绒围巾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像是要把整个沉郁房间里的空气都吸进去,喉头艰难地吞咽了一下。随即,视线猛地从我的脸上移开,不再看我,而是像受惊的动物避开猎人视线般,骤然低了下去,死死地盯住了自己紧握的、几乎要捏变形的手指。
她的声音终于发了出来,断断续续,带着一种像是声带被砂纸摩擦过千百次的嘶哑和极其用力才抑制住的泣音:
张……张律师……她不敢再看我,求助般地转向律师的位置,他……那一个他字刚出口就哽住了,如同被冰冷的鱼骨死死卡住。她用力吞咽了一下,才续上,声音像是被狠狠掐灭又挣扎着燃起的一点火星,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律师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下意识地看向我,眼神带着询问。整个房间里空气凝滞得仿佛变成了胶质。只有沈听蓝那细微的、无法抑制的压抑抽气声在空旷里异常刺耳。
律师略带迟疑地开口:沈小姐指的是……
任何……她从嗓子里挤出两个单薄的字,随便……什么……那紧攥着围巾的手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透出骇人的惨白。那深蓝色的旧羊绒围巾被揉搓着贴到她的鼻尖,一种极其细微、却又带着强烈的下意识动作——她在嗅。极其用力地嗅着那旧围巾的味道。
我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无声地扫过那团深蓝色。
瞬间认了出来。那是大学时某个生日,母亲亲手织给我的纯羊绒围巾,深蓝如子夜。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戴着它。后来工作了,有了更多搭配的选择,它被收在衣柜深处,几乎忘了。
有一次她深冬出门参加聚会,回来时冻得哆哆嗦嗦,头发被寒风糊在脸上。我顺手从衣帽架上拿下这条收在里面的旧围巾递给她挡风。递过去时,上面肯定残留着……我惯用的那款雪松木香水的尾调。冷冽,带一点微苦的烟草根气息。
后来那条围巾去了哪里被她随手扔在客厅沙发上还是遗忘在某个角落我离开时自然不会带走它。如今,它却被她如此失控地紧握在手中,像抓住一根虚无的救命稻草,贪婪地嗅着那上面早已被时间涤荡得几乎消失殆尽的、属于过去的……味道
雪松木……微苦的烟草根气息……
思绪像是被投入深水的冰,缓慢却精准地沉向一个冰冷的记忆角落。
我看向她。那个深陷在白色羊毛贵妃榻里失魂落魄的轮廓。她的脸埋在那条深蓝色的旧围巾里,耸动的肩膀压抑着无声的崩溃。然而,那缕试图捕捉某种早已消散气息的动作,透着一种令人齿冷的……自欺欺人。
曾经刻骨的恨意、那些伤人的话语、那些为了王亦深而彻底碎裂的信任……在此刻这副苍白无助的皮囊下,难道就能得到救赎她此刻的眼泪,到底是为我们彻底消亡的爱情而流还是为她被王亦深亲手戳破的幻想泡影或者,仅仅是为这无法掌控的、大厦将倾的局面感到恐惧
心脏那片冰盖严丝合缝,没有留下一丝裂缝供任何情绪溢出。疲惫感如同深海的海压,沉沉地覆在每一寸神经末梢上。
房间里那种混杂着烈酒、咖啡香精和尘埃的窒息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喉头。
离开。这个念头从未如此清晰而迫切。立刻离开。转身就走,推开这扇门,把所有的不堪、所有的怨恨、所有的泪水都关在身后。
至于那条她紧攥不放的旧围巾让它留在这里吧。上面最后一丝属于我的雪松木气息,终究会被这个空间里更浓郁的绝望彻底覆盖、吞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几秒钟里,律师在沈听蓝那种濒临崩溃的目光追问下,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带着职业性的谨慎,同时将一丝探寻的目光投向我:沈小姐,陆先生他……并没有特别交代什么。
他顿了顿,像是回忆般补充道,只是关于资产清单的最后核对签字确认……
沈听蓝猛地抬起了头!动作激烈得甚至牵动了脖颈纤细的线条。那双布满血丝、被泪水冲刷得浮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律师,里面是毫不掩饰的、浓烈得近乎扭曲的失望。仿佛律师的回答是最后一道闸门关闭的声音,将她心中最后一点微弱的火苗彻底掐灭。
律师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下意识地微微移开了视线,求助般地看向我。
我微微闭了一下眼。律师没说错,我的确没留下只言片语。但这一刻,律师这种默认的态度、沈听蓝眼中那种彻底的绝望……像是一根无形的线,最终牵引着我的目光,落在了茶几下方半开着的、那个小小的乌木首饰盒。
它就在那里。盖子掀开着,像个无声的邀请。灯光有些昏暗,看不大清里面躺着什么,只能看到一段细细的银色光泽。
心头最后一点残存的火星,被那缕熟悉的银色光芒触动了。
几乎是鬼使神差地,我从那件薄呢外套的内袋里摸出了一个东西。一个方方正正的、边缘磨损严重的小本子,颜色是深棕的卡其,纸张的边缘甚至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卷曲发毛。
是那本旧素描册。
指尖有些僵硬,缓慢却坚定地打开了它。纸张翻动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发黄的纸页上,画着一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眼神倔强,冻得通红的脸颊。旁边有一行同样开始褪色的铅笔字迹,字迹稚嫩却用力:送给蓝蓝。希望银柳永远不枯。野,十七岁冬。
在无数个被冷落、被误解的夜晚,这份笨拙却滚烫的情意,是我心头唯一仅存的暖意。
目光抬起,越过律师困惑的身影,落在那个深陷在白色羊毛堆里的女人身上。她苍白的脸半埋在深蓝色的旧围巾里,整个人像是沉浸在另一个绝望的次元,对外界的一切都毫无反应。那种濒临崩溃的颓然,或许是真的,但此刻在我眼中,没有任何力量能再穿透这片冻结的荒原。
雪松木的尾调早就彻底消散了,如同被时间风化殆尽的墓碑。围巾是死物,上面的气息终究会消散。她此刻的贪婪,又能捕捉到什么幻影
而此刻落在我手中的这本泛黄的册子,它记录的,是那个在冰冷画室里,把仅有的一点温热都捧给她的少年陆野。
那少年,早就在无数次的错付、误解和冰冷的背叛中……被彻底地杀死了。连带着他那点卑微的爱意。
空气里的焦苦和混乱依然黏稠。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几乎僵死在白色沙发里、被绝望吞噬的女人。她的世界崩塌与否,早已与我无关。
没有告别。
我转过身,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走向那扇通往外面冰冷空气的门。手掌覆盖上冰凉的金属门把手。
身后传来轻微的响动,伴随着极力压抑的、无法控制的、破碎呜咽的吸气声。
门被拉开一道缝隙。室外干燥清冽的寒意瞬间灌入。
就在这时。
一点细小的、微不可察的白色灰烬,在我握紧门把手的瞬间,从指缝间飘落。
那是先前在车里等待时,点燃的最后一点雪茄残端,离开前被我捻熄在车载烟缸里。粗糙的烟灰,不知何时悄悄地沾了一点在指尖。
这点灰白的尘末,在门打开时涌入的光线中,打着旋儿,缓缓地、精准地……飘落下去。飘过门旁矮几边缘的棱角,无声地、轻柔地,覆盖在了被遗留在地上的那张泛黄的画稿上。
覆盖在画稿下方,那行稚嫩笔迹的尽头。
……银柳冬天不开花。
灰烬落定,覆盖了那几个字中枯字最后一点延伸的笔触。
那一点灰白,像是命运签下的一句无声冰冷批注。
身后的呜咽声,骤然变成了剧烈的咳嗽,仿佛被那吸入的冷气狠狠扼住了喉咙。
我手指发力,彻底推开了沉重的门。光线和寒冷一齐涌入,吞噬身后的一切黑暗。门板隔绝了那个混乱而痛苦的世界的最后一缕尾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