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宁国邦,在咱们这地界儿,算是个传奇。
或者说,是个奇葩。
我是他第四个孩子,也是他唯一的儿子。
在我之前,我还有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
你没听错,三个,来自三个不同的妈。
(一)
我爹这辈子结了四次婚,每次都领了证,正儿八经的。
然后离了,再结。
离谱的是,他跟我那三位前妈,关系处得比亲兄妹还铁。
逢年过节,一桌吃饭,我得管三个女人叫阿姨,管另一个叫妈。
那场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啥家庭伦理剧的拍摄现场。
(二)
我那三个姐姐,大姐宁清,二姐宁夏,三姐宁冬,名字起得跟季节似的。
她们一个比一个漂亮,一个比一个性格鲜明。
我大学毕业后,顺理成章地进了我爹的公司。
然后我就发现,这公司简直是我家的后花园。
大姐是副总,一身知性的职业套装,递给我文件的声音都像春风拂过湖面,温柔得能掐出水来。
她对我说:宁远,好好干,以后这里有你的一份。
二姐是市场部总监,高跟鞋踩得哒哒响,人没到声先到,风风火火地一巴掌拍在我背上。
老弟!不错嘛,穿得人模狗样的,晚上跟姐去喝酒,给你介绍资源!
三姐在技术部,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神,我只在开会时见过几次。
她一句话不说,一个眼神扫过来,我感觉办公室的空调都得多开两度。
我上班第一天,就集齐了三位妈的问候和三位姐的关照,感觉自己像是误入盘丝洞的唐僧。
(三)
但更离谱的事,在我入职一个月后,发生了。
我爹,那个精力旺盛得不像五旬老汉的男人,突发奇想。
他要带着我妈,还有那三位前妈,搞个五人自驾游,去西边看雪山。
美其名曰:女人们的友谊之旅,我就是个司机。
我当时听了,眼皮直跳,总觉得要出事。
结果,一语成谶。
电话是凌晨三点打来的,本地警方的号码。
喂,是宁国邦家属吗
我的心咯噔一下。
我是他儿子。
对面沉默了几秒,传来一个疲惫的声音。
西郊盘山公路发生特大山体滑坡,一辆越野车被掩埋……
车上五个人,无一生还。
我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手机从手里滑落,砸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爹,我妈,还有我那三个前妈。
一锅端了。
真是整整齐齐。
(四)
丧事办得兵荒马乱。
来吊唁的人挤满了灵堂,看着我们四个站成一排的孩子,眼神里全是同情和八卦。
我麻木地鞠躬,回礼,听着耳边的哭声和议论声,感觉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一夜之间,公司和我家里的天,都塌了。
但大姐宁清没塌。
她穿着一身黑色的丧服,平静地处理着公司的大小事务,冷静地安排着葬礼的每一个细节,仿佛一夜之间就从那个温柔的女人,变成了一根顶天立地的柱子。
后事处理完的那天晚上,大姐把我们三个叫到了我爹的书房。
这是出事后,我们第一次像这样坐在一起。
二姐宁夏的眼睛还是红肿的,她没了往日的活力,像只斗败了的公鸡。
三姐宁冬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落,抱着双臂,整个人比冰块还冷。
我坐在他们对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五)
大姐宁清亲自给我们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她开口了,声音有些沙哑,但异常坚定。
爸妈们都没了。
她用的词是爸妈们,复数。
我的心猛地一抽。
公司我会接手,你们不用担心。
但今天叫你们来,是想说另一件事。
她环视了我们一圈,目光在我们每个人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从法律上说,我们现在,都是孤儿了。
孤儿。
这个词像一根针,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我看见二姐的肩膀抖了一下,三姐的脸色更白了。
所以。大姐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天大的决心。
我决定了,我们搬到一起住。
搬到爸在半山的那栋别墅去,那里够大。
从今天起,我们四个相依为命。
二姐猛地抬头,愣愣地看着大姐,嘴巴张了张,没说出话。
三姐一直低着的头,也缓缓抬了起来,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波动。
我看着她们三个,看着这三个流着和我一半相同血液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突然觉得,这或许是那个不靠谱的老爹,留给我们最重要,也是唯一的遗产了。
不是钱,不是公司。
而是我们这四个,凑不成一家的家人。
(六)
一周后,我们搬家了。
四个人,四个不同的成长环境,四个装着不同秘密的行李箱,被一一搬进了那栋我们小时候偶尔才会来聚会的巨大别墅。
搬家公司的人走后,大门关上。
我们四个姓宁的孤儿,站在空旷得能听见回声的大厅里,面面相觑。
大姐看着我们,努力挤出一个微笑:以后,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
二姐吸了吸鼻子,强行打起精神:那敢情好!我房间要朝南的!光线好!
三姐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身影单薄得像一张纸。
而我,看着她们。
一个温柔如水,一个热烈如火,一个冷硬如冰。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但我知道,我这离谱的人生,下半场才刚刚开始。
(七)
大姐轻轻拍了拍手,把我们三个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
好了,别都站着。
我带你们去看看房间。
大姐提着自己的行李箱,第一个走上那座气派的旋转楼梯。
我们三个跟在后面,像三只沉默的羔羊。
(八)
二楼有一整排的卧室,房门全都紧闭着,像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
大姐推开了走廊最南边的那一扇。
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带着浮尘在空气里跳舞。
这间!就这间!
二姐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刚才的颓废一扫而空。
她把行李箱往门口一扔,整个人就扑进了那张能打滚的柔软大床里。
爽!以后这就是老娘的地盘了!
她把脸埋在被子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一丝终于落地的踏实感。
(九)
大姐无奈地笑了笑,又推开了走廊尽头,最角落的那一间。
三姐宁冬一直跟在她身后,此刻,她抬起手,指了指那间房。
我要那间。
这是她搬进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声音很轻,很冷,像冰块撞在玻璃杯上。
大姐愣了一下。
小冬,那间采光不好,而且有点偏……
三姐摇了摇头,直接打断了她。
我就喜欢暗的。
说完,她就那么拖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进去。
砰的一声,门关上了。
把我们所有人都隔绝在外。
(十)
走廊里,只剩下我和大姐。
还有两间挨着的空房。
大姐回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疲惫。
宁远,你住这间吧。
她指了指右手边那间。
在我隔壁。
我心里咯噔一下。
大姐推开了最后一扇门,那是整层楼最大的一间主卧。
我住爸妈以前那间。
她轻声说。
我看着她,看着她把行李箱推进那个巨大、空旷,充满了父母气息的房间。
那一刻,我感觉压在她肩膀上的,不是行李,是这座房子,是整个家,是我们四个人摇摇欲坠的未来。
(十一)
晚上七点。
别墅里静得可怕。
我们各自待在房间里,像三座孤岛,只有大姐的房间门是开着的。
我饿得肚子咕咕叫,终于忍不住,走了出去。
大厅里,大姐正站在冰箱前,似乎在发呆。
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
饿了
我点了点头。
二姐也恰好从楼上下来,揉着眼睛打哈欠:姐,有吃的没快饿死我了。
三姐的房门依旧紧闭。
大姐看着我们,深吸了一口气。
我去做饭。
(十二)
做啥饭啊姐!
二姐立刻哀嚎起来,一屁股陷进沙发里。
点外卖呗!我想吃小龙虾!
大姐没有回头,只是拉开了冰箱门。
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瓶矿泉水。
以后,我们自己做饭。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
就在家里吃。
二姐撇了撇嘴,刚想反驳。
大姐关上冰箱门,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着我们。
这才是家。
(十三)
二姐不说话了。
我也沉默了。
我看着大姐的背影,她脱下西装外套,熟练地从柜子里找出一条崭新的围裙系上。
那个瞬间,我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
她不再是公司里那个只会温柔地给我递文件的副总了。
她是这个家的……家长。
家里什么都没有,我们先去一趟超市。
大姐拿起车钥匙,看着我和二姐。
你们俩,跟我一起去。
至于宁冬……
她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顿了顿。
让她自己待一会儿吧。
(十四)
超市的灯光亮得晃眼。
我们三个人推着一辆巨大的购物车,穿梭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之间。
大姐像个真正的家庭主妇,往车里装着米、面、油、蔬菜和肉。
二姐则像个脱缰的野马,把薯片、可乐、辣条、冰淇淋……所有她爱吃的零食,成箱地往车里搬。
购物车很快就堆成了一座小山。
付钱的时候,收银员看着我们,眼神古怪。
你们这是……要开派对吗
二姐一手拎着两大袋零食,咧嘴一笑。
不,我们是……开伙。
(十五)
回到别墅,已经是晚上九点。
我们把大包小包的东西搬进厨房,三姐的房门,依然关着。
大姐开始在厨房里忙碌。
切菜的声音,油下锅的声音,抽油烟机嗡嗡作响的声音……
这些充满了烟火气的动静,终于让这栋冰冷空旷的房子,有了一丝活人的气息。
我跟二姐都不会做饭,只能笨手笨脚地帮忙洗菜、递盘子。
二姐一边拆着薯片,一边小声跟我嘀咕。
你说,老大是不是魔怔了
这才第一天,就搞得跟过日子一样。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厨房里那个忙碌的背影。
我忽然觉得,或许,只有这样魔怔地假装在过日子,我们才能真的活下去。
(十六)
饭菜很简单,三菜一汤。
番茄炒蛋,青椒肉丝,清炒生菜,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
都是最简单的家常菜。
大姐敲了敲三姐的门。
宁冬,吃饭了。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她又敲了敲。
饭菜放你门口,记得出来吃。
说完,她就转身回到了餐厅。
巨大的餐桌上,我们三个人,隔着很远的距离坐着。
谁也没有说话。
大姐给我和二姐盛了饭。
吃吧。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番茄炒蛋。
酸甜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和我妈做的味道,一点都不一样。
我的眼眶,突然就热了。
二姐扒拉着米饭,头埋得很低。
我看见有亮晶晶的东西,一滴一滴地,掉进了她的碗里。
我们新的家。
我们的第一顿饭。
吃的,是眼泪拌饭。
(十七)
偌大的餐厅里,只听得见碗筷碰撞的轻响。
还有二姐压抑不住的,细微的抽泣声。
那声音像一根针,一下一下,扎在我心上。
大姐停下了筷子。
她看着二姐,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
她只是伸出手,默默地给二姐的碗里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
多吃点。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温柔。
(十八)
啪!
一声脆响。
二姐把筷子狠狠地拍在了桌子上。
别给我夹菜!
她抬起头,满脸都是泪,眼睛红得像兔子。
我吃不下!
大姐夹菜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宁夏……
你别叫我!
二姐猛地站了起来,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她指着一桌子的菜,指着我们三个人。
有意思吗
宁清,你告诉我,你这么做有意思吗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回荡,带着哭腔,尖锐得像一把刀。
(十九)
大姐缓缓地,放下了筷子。
她看着二姐,目光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什么意思
装!
二姐吼了出来,眼泪流得更凶了。
你还在装!
你以为你学着妈妈的样子,做一顿饭,系上围裙,这里就能变成家了吗
你以为你把我们三个凑到一张桌子上,我们就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吗
我告诉你,不可能!
这里不是家!
这里就是一座又冷又大的坟墓!
爸妈死了!我们的家早就没了!
(二十)
坟墓两个字,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餐厅里每一个人。
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跳了一拍。
大姐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
她放在桌上的手,死死地攥成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宁夏。
她开口,声音又冷又硬,像冰。
坐下。
我不!
二姐梗着脖子,像一头愤怒的小兽。
我就不!我今天非要说清楚!
你凭什么替我们做决定凭什么把我们都弄到这个鬼地方来
凭什么你要住爸妈的房间你以为你是谁啊
你不是她!你永远也不是!
(二十一)
最后一句话,彻底击溃了大姐所有的伪装。
我看见她的肩膀,垮了下去。
那道一直努力挺得笔直的背影,忽然间就弯了。
她慢慢抬起头,眼眶红得吓人。
但她没有哭。
她只是看着二姐,一字一句地问。
那我该怎么办
她的声音在发抖,抖得不成样子。
宁夏,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不住这里,我们住哪里我们四个人,流落街头吗
不自己做饭,我们吃什么天天点外卖,坐吃山空,等着饿死吗
我不像你,我没有时间去哭,没有资格去崩溃!
爸妈走了,留下一屁股烂摊子!公司,债务,还有你们三个!
她猛地站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我住他们的房间,是因为那里面有他们所有的文件!所有的合同!所有的遗嘱!
我不去看,不去整理,不去扛起来,谁来你来吗
还是让宁远来他才22岁!
(二十二)
餐厅里死一样的寂静。
二姐被大姐吼得愣住了,张着嘴,眼泪挂在睫毛上,忘了掉下来。
我也愣住了。
公司……债务……
这些词,像一把把重锤,砸得我头晕目眩。
我一直以为,我们只是失去了父母。
原来,我们失去的,是整个世界。
(二十三)
大姐深吸了一口气,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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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重新坐了下去,整个人都陷在椅子里。
对不起。
她低着头,声音嘶哑。
我不该冲你发火。
二姐的嘴唇哆嗦着,她看着大姐,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哇的一声,哭得更厉害了。
这一次,不是愤怒,是委屈,是心疼,是无边无际的悲伤。
她蹲下身子,抱着头,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
(二十四)
我站起身,手足无措。
我想去安慰二姐,又想去看看大姐。
我感觉自己像个废物,什么都做不了。
就在这时。
吱呀——
楼梯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响。
我们三个,都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齐刷刷地抬头看过去。
(二十五)
三姐宁冬,站在二楼的楼梯口。
她就穿着那身黑色的卫衣,帽子戴着,整个人都藏在阴影里。
楼梯口的感应灯没亮,她像一个幽灵。
不知道她在那站了多久。
也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
(二十六)
她动了。
一步,一步,慢慢地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她没有看蹲在地上痛哭的二姐。
也没有看瘫在椅子里的大姐。
她的目光,越过我们,直直地落在了餐桌上。
那盘几乎没怎么动的番茄炒蛋上。
(二十七)
她走到餐桌边。
然后,当着我们所有人的面。
她伸出手,直接用手指,捻起了一块沾着茄汁的鸡蛋。
放进了嘴里。
慢慢地咀嚼。
整个过程,安静得可怕。
(二十八)
大姐怔怔地看着她。
小冬,你……
三姐咽下嘴里的东西,终于开了口。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冷,那么轻。
盐。
什么
大姐没听清。
三姐抬起眼皮,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第一次,正视着大姐。
盐,放多了。
(二十九)
说完这句话,她转过身。
没有再看我们任何一个人。
就那么一步一步,又走上了楼。
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
砰。
她的房门,再一次关上了。
好像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三十)
餐厅里,二姐的哭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她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表情却是一片茫然。
显然,她也被三姐这通操作给弄懵了。
大姐坐在那,一动不动。
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过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时间都静止了。
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三十一)
她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不是那种无声的流泪。
是像二姐刚才那样,带着声音的,把所有情绪都宣泄出来的,嚎啕大哭。
她趴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把这些天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疲惫和委屈,全都哭了出去。
(三十二)
二姐站了起来。
她走到大姐身边,犹豫了一下,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大姐的背。
姐。
她小声地叫。
别哭了。
菜……菜都凉了。
(三十三)
那一晚,我不知道我们是怎么结束那顿饭的。
我只记得,我们三个人,把那盘被三姐评价为盐放多了的番茄炒蛋,吃得干干净净。
连盘子里的汤汁,都被二姐用米饭刮了一遍。
真的很咸。
咸得发苦。
(三十四)
洗碗的时候,是我和二姐一起。
厨房里只有水流的声音。
宁远。
二姐忽然开口。
嗯
我是不是很混蛋
我把一个洗干净的盘子递给她。
有点。
她没反驳,只是低着头,用抹布一遍一遍地擦着手里的碗。
我就是……我就是受不了。
我受不了她那个样子。
她越是装得像个大人,我就越觉得……爸妈真的不要我们了。
我心里一酸。
姐。
嗯
以后……我跟你一起洗碗。
二姐擦碗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抬起头,看着我,红肿的眼睛里,好像有光。
好。
(三十五)
夜深了。
我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这栋房子太大了,大到空旷。
这栋房子又太小了,小到每个人的呼吸和心跳,都清晰可闻。
我能听到隔壁大姐房间里,传来她打电话的压抑声音,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公司和股份。
我能听到走廊另一头,二姐的房间里,放着震耳欲聋的摇滚乐,好像要用噪音把所有悲伤都赶走。
我也能听到最角落里,三姐的房间,死一般的寂静。
(三十六)
我下了床,光着脚,走出了房间。
走廊里一片漆黑。
我走到三姐的房门口,站了很久。
我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或许,我只是想确认一下,那扇门背后,真的有一个活生生的人。
(三十七)
我把耳朵,轻轻地贴在了冰冷的门板上。
然后,我听见了。
不是哭声。
不是说话声。
是一种很奇怪的,很有节奏的,哒、哒、哒的声音。
像是什么东西,在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木质的地板。
规律,冰冷,又固执。
在寂静的夜里,让人毛骨悚然。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
我们这个家,每个人,好像都有自己的秘密。
而三姐的秘密,藏在那片最深的黑暗里。
(三十八)
天亮了。
或者说,天早就亮了。
我一夜没睡。
沙发上还留着我蜷缩过的痕迹,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
昨晚宁远听到的那个电话,只是十几个电话里的其中一个。
爸爸的那些老伙计,公司的叔伯们,现在都变成了催命的阎王。
他们说的话,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懂,连在一起,却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
清清啊,不是叔叔逼你。
公司现在这个情况,群龙无首。
你一个女孩子,扛不住的。
听叔叔的话,把股份转出来,我们来处理,还能给你和弟弟妹妹们留一笔体面的生活费。
体面
我对着镜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什么叫体面
是把我爸妈一辈子的心血,打包折价,卖给他们这些饿狼,然后换我们苟延残喘的资格吗
那句盐放多了,像一根刺,扎在我的喉咙里。
我努力想做一顿像样的饭,想学着妈妈的样子,把这个破碎的家重新粘起来。
结果,一败涂地。
我连一盘最简单的番茄炒蛋都做不好。
我又凭什么,去撑起一个摇摇欲坠的公司
手机又在震动。
是张叔,爸爸以前最信任的副手。
我深吸一口气,接起电话,声音在一瞬间变得冷静、干练。
张叔,早。
早,清清。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疲惫。
董事会的临时动议,时间定了,后天上午十点。
我的心沉了下去。
这么快
他们等不及了。
张叔顿了顿,压低了声音。
他们要清算资产,推举新的董事长。
我知道。
清清,你手上的股份……还不够。
我知道。
他们会说你太年轻,会说你什么都不懂,会逼你交出权力。
我知道。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苍白的脸,深重的黑眼圈,红肿的眼睛。
哪里还有半点26岁女孩子的样子。
我打开化妆包,拿出最红的那支口红,仔仔细细地涂在嘴唇上。
那抹红,像战旗。
张叔。
我开口,声音不大,却很稳。
你告诉他们。
我爸的女儿,没有一个是孬种。
想从我手里拿东西,让他们亲自来。
挂了电话,我换上了一身黑色西装套裙。
我把我所有的脆弱、悲伤、无助,都锁进了这身盔甲里。
从今天起,我不是宁清。
我是宁氏集团的代理董事长。
(三十九)
我宿醉醒来,头痛得要炸开。
昨晚的摇滚乐开到了最大。
我就是要让这栋死气沉沉的坟墓,听见一点活人的声音。
可音乐停了,那种死寂,反而变本加厉地涌了回来。
我想起昨晚。
想起大姐的眼泪。
想起那盘咸得发苦的番茄炒蛋。
想起我对宁远说,我是个混蛋。
我是个混蛋。
我只顾着发泄自己的悲伤,却忘了,大姐也是第一次失去父母。
她不比我大几岁。
她也会疼,也会怕。
可她却要装成一个大人,护着我们三个。
我抓起手机,乐队的群里,阿哲发了几十条消息。
宁夏!新写的词呢
姑奶奶,你人呢再不来排练,音乐节要开天窗了!
看到回话!
我烦躁地把手机丢到一旁。
写词
我现在脑子里,除了爸妈的脸,大姐的哭,什么都写不出来。
我趿拉着拖鞋下楼,想找点水喝。
大姐已经走了。
餐桌上放着三明治和牛奶,旁边压着一张纸条。
吃了再去鬼混。卡在桌上,没钱就刷。
大姐的字,和她的人一样,冷静,克制,笔锋凌厉。
可我看着那句鬼混,鼻子忽然就酸了。
她还是懂我的。
她知道我那些震耳欲聋的音乐,那些不着四六的打扮,都是在鬼混。
都是在用一种最笨拙的方式,对抗这个操蛋的世界。
我拿起三明治,狠狠咬了一口。
很难吃。
和我自己做的一样难吃。
我转身上楼,经过三妹的房间。
她的门,虚掩着一条缝。
里面没有声音。
昨天宁远说,他听见三姐房里有哒哒的怪声。
鬼使神差地,我停下了脚步。
我把眼睛,凑到了门缝上。
(四十)
门外有一道视线。
我知道。
是宁夏。
她的呼吸,急促,带着酒气。
像一只好奇又胆小的猫。
我没有动。
我只是继续手里的动作。
镊子夹起一片比指甲盖还小的瓦片,沾上胶水,小心翼翼地,安放在我面前那栋微缩模型的小教堂屋顶上。
哒。
瓦片落位,严丝合缝。
这是我世界里的声音。
精准,清晰,有秩序。
我面前的桌子上,不是一座建筑。
是一座城市。
一座我凭着记忆和图纸,用木片、石膏、金属丝,一点一点搭建起来的城市。
这里有爸爸公司的大楼。
有妈妈最喜欢逛的百货商场。
有我们从小长大的那条街。
街角的咖啡馆,我们全家一起坐过的摩天轮,甚至还有我们小学门口那棵歪脖子树。
这是爸爸留给我的。
不是遗产。
是一个未完成的梦。
他是个建筑设计师,这座微缩城市,是他最得意的作品,也是他要送给妈妈的礼物。
他曾指着那片还空着的地方,对我说:
小冬,等爸爸把我们的家也建进去,它就完整了。
他食言了。
所以我来完成。
昨晚,她们在楼下争吵,哭泣。
我听见了。
那些声音,像噪音,扰乱了我世界的秩序。
所以我下楼。
我尝了那盘番茄炒蛋。
我的味觉告诉我一个事实。
盐,放多了。
我只是陈述事实。
我不懂,为什么一盘咸了的菜,能让大姐哭成那样。
咸了,下次少放点,不就好了吗
为什么人,总是要被这些没有意义的情绪包裹
我感觉到门外的视线消失了。
宁夏走了。
我抬起头,看向房门。
门缝里透进来的光,很刺眼。
我走过去。
咔哒。
我把门,从里面反锁了。
然后,我回到我的城市面前。
拿起刻刀,继续切割下一块砖墙的材料。
哒。
哒。
哒。
爸爸。
你看。
我们的城市,就快建好了。
很快,我就会把我们的新家,这座又冷又大的坟墓,也建进去。
然后,我们就又可以在一起了。
对不对
(四十一)
我醒来时,是被渴醒的。
喉咙里像着了火。
我走出房间,房子里安静得可怕,像一座真正的坟墓。
二姐的摇滚乐停了。
大姐房里也没有了打电话的声音。
一切都静止了。
我走下楼。
然后,我看见了二姐。
她就站在三姐的房门外,一动不动。
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
她的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还穿着昨天的T恤,上面印着一个我看不懂的骷髅头。
她好像没发现我。
眼神空洞地,直勾勾地,盯着三姐门上那条细细的缝。
二姐
我轻轻叫了一声。
她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猛地一颤,回过头来。
看到是我,她眼里的惊恐才褪去一点,换上一种复杂得我看不懂的情绪。
有迷茫,有懊悔,还有一丝……害怕。
宁远。
她的声音很小。
你醒了。
嗯。
我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三姐的房门。
门关得很严实。
怎么了
我问。
二姐的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她只是摇了摇头,然后把头埋进手掌里,用力搓了搓脸。
没事。
她抬起头,眼睛红得像兔子。
我是个混蛋,对不对
我愣住了。
她说的,是昨天晚上的事。
不是。
我看着她,你只是……太难过了。
二姐的肩膀垮了下来。
她靠在墙上,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刚才……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我看到宁冬了。
我的心提了起来。
她在里面,在玩那些小房子。
像爸爸一样。
她把门锁了。
二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
她不让我进去。
就在这时,那扇紧闭的房门里,又传来了那个声音。
哒。
清脆,规律,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哒。
一下,又一下。
像一枚秒针,精准地,一下下敲在我和二姐的心上。
我和二姐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同样的情绪。
不安。
二姐深吸一口气,抬手敲了敲门。
咚,咚,咚。
宁冬
她试探着喊。
宁冬,你开门。
里面,只有哒、哒的声音,没有任何回应。
二姐的火气好像一下子就上来了,她昨晚那种对抗全世界的劲儿又回来了。
宁冬!你听见没有!开门!
她开始用力拍门。
你一个人在里面搞什么鬼!
砰!砰!砰!
门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在这死寂的别墅里,显得格外刺耳。
可回应她的,依旧只有那不变的,冷漠的哒、哒声。
你别这样,二姐。
我拉住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还在抖。
你这样,她更不会开门了。
那怎么办
二姐回头看我,眼眶更红了。
她要把自己关到什么时候她也要变成这座坟墓里的一块墓碑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因为我也不知道。
就在这时,玄关的大门,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门开了。
我和二姐同时回头。
大姐回来了。
她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色西装套裙,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嘴唇上是昨天那抹刺眼的红色。
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女将军。
可我一眼就看到了她藏不住的疲惫。
她的西装,好像忽然间变大了,空荡荡地挂在她瘦削的肩膀上。
她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下的青黑色,连厚厚的粉底都盖不住。
她手里拿着一份文件,看到我们两个像门神一样杵在三姐门口,愣了一下。
你们在干什么
她的声音,和昨晚一样,冷静,甚至有些冷漠。
大姐……
二姐的声音一下子就弱了下去,像一只被戳破的气球。
大姐的视线越过我们,落在那扇紧闭的门上。
她皱起了眉。
宁冬呢
她把自己锁在里面了。
我轻声说。
锁
大姐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走过来,伸手拧了拧门把手。
纹丝不动。
宁冬。
大姐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开门。
房间里。
哒。
声音还在继续。
像一种无声的挑衅。
大姐的脸色,一瞬间沉了下去。
我再说一遍。
她的声音冷得像冰。
开门。
哒。
大姐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里面只剩下冰冷的怒火。
我数到三。
一。
二。
宁冬,你不要逼我踹门!
二姐拉了拉大姐的衣袖,小声说:大姐,你别……她……
你闭嘴!
大姐猛地甩开二姐的手。
那一刻,我看到二姐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也就在那一刻,我做了一件连我自己都觉得惊讶的事。
我走上前,站到了大姐面前。
挡住了她和那扇门。
大姐。
我看着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你一晚上没睡吧。
大姐愣住了。
她眼里的怒火,像是被什么东西冻住了一瞬。
我继续说。
你先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公司的事,很累吧。
你就算要踹门,也要先吃饱饭,才有力气。
我的声音很轻。
我说的话,也毫无逻辑。
可大姐就那么看着我,看着我,眼里的冰,一点一点地,开始融化。
她嘴唇上的那抹红色,像是盔甲上唯一的裂缝。
突然,她笑了。
那是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力气
她轻声说。
我哪里还有什么力气。
她转身,走到餐桌旁。
二姐昨天没吃的三明治,还孤零零地放在那里。
大姐拉开椅子,坐下,拿起那块已经变得又干又硬的三明治,机械地,往嘴里送。
她没有看我们,只是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墙壁。
一口,一口。
像是在咀嚼一块木头。
二姐呆呆地站着,看着大姐的背影,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
就是那么无声地,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我走过去,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倒了一杯,又拿了一杯,放到了微波炉里。
很快,微波炉叮地一声响了。
我把热好的那杯牛奶,轻轻放在大姐面前。
喝点热的。
我说。
大姐咀嚼的动作停了。
她缓缓低下头,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
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她把脸埋进了手掌里。
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只能看到她那身笔挺的西装,随着她身体的颤抖,一起一伏。
二姐也走了过来。
她从我手里拿过另一杯冷的牛奶,走到大姐身边。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伸出手,笨拙地,轻轻地,拍了拍大姐的后背。
一下,又一下。
就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
我看着她们。
一个穿着女将军的盔甲,却在无声地崩溃。
一个像个浑身是刺的刺猬,却在笨拙地学着去拥抱。
我又看了一眼三姐的房门。
门里的哒哒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屋子里很静。
静得只能听见,我们三个人的呼吸声。
还有,大姐压抑在掌心里,那破碎的,小声的呜咽。
我拿起桌上那张纸条。
大姐的字,笔锋凌厉。
吃了再去鬼混。卡在桌上,没钱就刷。
我把纸条翻过来,又从笔筒里找出一支笔。
我在背面,认认真真地,写下了一行字。
我们等你下班,一起吃晚饭。
然后,我把纸条,重新压在了那张银行卡的下面。
大姐抬起头时,正好看到我的动作。
她通红的眼睛看着纸条上的字,嘴唇翕动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二姐也看到了。
她吸了吸鼻子,伸手拿起大姐没吃完的那个三明治,狠狠咬了一大口。
真难吃。
她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
然后,她又咬了一口。
跟你做的番茄炒蛋一样难吃。
大姐看着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带着眼泪,带着鼻音。
但这一次,是真的笑了。
那一刻,清晨的阳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窗帘,照了进来。
一缕金色的光,正好落在了我们的餐桌上。
把那杯牛奶,那个难吃的三明治,和我们三个疲惫却紧紧靠在一起的影子,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
我知道。
这座坟墓,好像,有了一点点活人的温度。
(四十二)
大姐的笑声,像一颗投入死水里的石子。
虽然转瞬即逝,却荡开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那缕照在餐桌上的阳光,好像也因此变得更暖了一些。
死寂,被打破了。
二姐把最后一口难吃的三明治咽下去,像是完成了一个什么伟大的使命。
她拍了拍手上的面包屑。
现在怎么办
她问。
声音不大,没有了之前的暴躁,只剩下茫然。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又一次投向了楼上那扇紧闭的门。
那扇门,像这个家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大姐没有立刻回答。
她用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杯已经不太热的牛奶。
眼里的红色褪去了一些,那层冰冷的盔甲,好像被刚才的眼泪冲刷掉了,露出了底下柔软又疲惫的血肉。
等。
她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等
二姐的眉毛又拧了起来。
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她把房子拆了吗
等到她愿意开门为止。
大姐说。
她的语气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不是那种发号施令的坚定。
而是一种……妥协的,温柔的坚定。
我看着大姐。
我忽然明白了。
这座坟墓里,最想用坚硬外壳把自己也变成墓碑的,不只是三姐。
还有她。
我站了起来。
我有一个办法。
大姐和二姐同时看向我。
她们的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好像从没想过,这种时候,会是我站出来。
我们不逼她了。
我说。
我们不喊她开门了。
二姐皱眉:那我们干嘛在门口给她唱征服吗
我摇了摇头,看向大姐。
大姐,你还记不记得,爸爸给我们买的那艘‘密苏里号’战列舰模型
大姐愣住了。
这个名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某扇尘封的记忆大门。
记得。
她的声音有些飘忽。
爸爸说是他最喜欢的船。
零件有三千多个,我们三个,拼了整整一个暑假。
我说。
我负责给零件分类。
二姐负责剪和打磨。
你负责照着图纸粘合。
三姐呢
二姐下意识地问。
三姐负责最重要的工作。
我看着她们两个。
她负责上色,还有画那些最细的,比头发丝还细的旧化线。
爸爸说,宁冬是天生的大师。
她的手,比手术刀还稳。
客厅里,一片寂静。
阳光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我们三个,好像都回到了那个闷热的,充满了模型胶水味道的夏天。
爸爸穿着白色的背心,拿着一把大蒲扇,笑呵呵地看着我们四个小脑袋凑在一起。
一艘船,要四个人一起,才能开动。
爸爸当时是这么说的。
我们家也一样。
大姐的眼睛,又红了。
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懂你的意思了。
她站起身。
走吧。
我们重新走上楼。
这一次,脚步很轻。
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我们又一次,站在了那扇紧闭的门前。
三个人,站成一排。
没有愤怒。
没有不耐烦。
只有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安静。
大姐深吸了一口气。
她没有敲门。
她只是把身体,轻轻靠在了门边的墙上。
就好像,她只是一个路过这里,有点累了,想歇歇脚的旅人。
宁冬。
她的声音很轻,很柔。
我刚才在楼下,看到爸爸那套专门从德国买回来的锉刀了。
门里,没有任何声音。
静得可怕。
大姐好像并不在意。
她继续说。
就是那套,他说用来打磨‘俾斯麦号’炮管接缝的。
他说,那种精度,只有你能掌握。
二姐也学着大姐的样子,靠在了另一边的墙上。
她抱起手臂,看着天花板。
我还记得,你给那艘‘企业号’航母画甲板线的时候。
画了三天三夜。
爸爸给你打着台灯,一句话都不说。
等画完了,他摸着你的头,说我们宁冬以后肯定是个大画家。
结果你把颜料蹭了他一身。
二姐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
声音里,带着浓浓的鼻音。
我靠在她们对面的墙上。
我看着这扇门。
好像能穿透这块木板,看到里面的三姐。
看到她小小的,蜷缩在角落里。
用那些冰冷的零件,来抵御这个没有了爸爸的世界。
三姐。
我开口。
你还记得吗
我们一起拼那个最大号的‘千年隼’。
爸爸把设计图铺了一地。
你说驾驶舱的透明件有划痕,不完美。
爸爸就开车,跑遍了全城的模型店,给你找了一块一模一样的换上。
他说,我们做的东西,可以有瑕疵。
但是我们家的宁冬,不能有遗憾。
走廊里。
阳光,透过尽头的窗户照进来。
空气里,那些飞舞的尘埃,清晰可见。
我们三个人,就这么靠着墙。
你一句,我一句。
说的,都是那些被我们遗忘在时光里的,闪闪发光的碎片。
我们没有问她为什么不开门。
我们没有问她难不难过。
我们甚至没有说一句你出来吧。
我们只是在告诉她。
我们还记得。
记得那些,爸爸还在的日子。
记得那些,我们四个人,还是一艘完整的船的日子。
我们一直说。
说到阳光,从金色,变成了耀眼的白色。
说到口干舌燥。
说到最后,我们都说累了。
走廊里,又恢复了安静。
但这一次,不再是死寂。
而是一种,温柔的,等待的安静。
二姐靠在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
大姐也没有去叫她。
她只是坐在了地上,背靠着墙,抱着膝盖,像个小女孩。
我也坐在了地上。
我们看着那扇门。
像是在守护着什么珍宝。
不知道过了多久。
久到,我的腿都坐麻了。
门里。
传来了一声,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响动。
不是哒哒声。
是某种东西,被放下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大姐也猛地抬起了头。
睡着的二姐,像是被这寂静里的唯一声响惊醒了,也瞬间睁开了眼。
我们三个人。
屏住呼吸。
死死地,盯着那个黄铜色的门把手。
一秒。
两秒。
十秒。
就在我们以为,那只是幻觉的时候。
咔哒。
一声轻响。
那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是锁舌,收回去的声音。
门把手,缓缓地,转动了。
门,被拉开了一条缝。
一条很窄,很窄的缝。
一缕光,照了进去。
我们也终于,看到了门里的景象。
三姐就站在门后。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睡裙,瘦得像一片纸。
她的头发很乱,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的桃子。
她的手里,还捏着一把小小的,银色的刻刀。
像一个握着武器,却不知该和谁战斗的士兵。
她就那么看着我们。
看着坐在地上的大姐。
看着一脸错愕的二姐。
看着我。
她的嘴唇动了动。
声音小得像蚊子,却清晰地,传到了我们每个人的耳朵里。
模型胶水。
她说。
没有了。
那一瞬间。
我看见大姐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征兆地,滚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
她只是看着三姐,看着这个把自己封闭起来的妹妹。
然后,她慢慢地,伸出了手。
没关系。
大姐的声音,是我从未听过的温柔。
没了,我们再去买。
买全世界最好的。
我们陪你。
二姐也站了起来。
她走到三姐面前,犹豫了一下。
然后,她伸出手,用一种笨拙得可笑的姿势,把三姐手里的那把刻刀,轻轻拿了下来。
你这个笨蛋。
二姐骂她。
是啊。
三姐看着她,忽然笑了。
我是个笨蛋。
然后,她向后退了一步。
把那扇,隔绝了整个世界的门,完全打开了。
清晨的阳光,终于,毫无阻碍地,照亮了整个房间。
也照亮了,我们四个。
(四十三)
阳光,像融化的金子,泼洒进来。
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们站在门口,像三个迟疑的闯入者。
而三姐的房间,就是她的世界。
一个,由灰色和悲伤,搭建起来的世界。
二姐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也愣在了原地。
这已经不能称之为房间了。
这是一个船坞。
或者说,是一个坟场。
地板上,书桌上,甚至床上,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模型盒子。
那些已经完成的,像一具具沉默的骸骨,静静地陈列在架子上。
喷气式战斗机,虎式坦克,U型潜艇。
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全都是灰色的。
没有涂装,没有编号,没有灵魂。
像一支支,从冥界驶来的幽灵军队。
而在房间的正中央,那张被爸爸改造过的巨大工作台上,停着一艘船。
一艘巨大得,近乎恐怖的战列舰。
它的舰体已经初具雏形,无数复杂的结构,像巨兽裸露的肋骨。
我认得它。
爸爸的书房里,挂着它的海报。
大和号。
世界上最大的战列舰。
爸爸生前,一直念叨着,要等我们四个都长大了,再一起挑战的,最终极的模型。
工作台上,一瓶见底的模型胶水,孤零零地躺倒在那里。
旁边,散落着几片刚刚剪下,还没来得及打磨的零件。
这里,就是一切停滞的地方。
大姐最先走了进去。
她没有去看那些模型。
她只是走到三姐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拂开三姐额前凌乱的头发。
动作温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
你瘦了。
大姐说。
三姐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无声无息。
二姐也走了过去。
她绕着那艘巨大的大和号走了一圈,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疯子。
她低声骂了一句。
你一个人,想造出这么个玩意儿
这是人干的活吗
三姐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她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被家长抓了个正着。
我走到工作台前。
我看见了那本厚得像字典一样的说明书。
翻开的那一页,是关于主炮炮塔的组装。
一个零件,编号C-47,被红色的水性笔,圈了出来。
旁边,有一行小得几乎看不清的字。
是爸爸的笔迹。
此处公差大,需宁夏打磨。
我的心脏,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下。
我把说明书,往后翻了一页。
是舰桥部分。
又一个零件,编号A-12,同样被圈出。
结构复杂,需宁清粘合。
我继续翻。
小零件繁多,需幺女清点。
水贴易碎,需宁冬处理。
一页,一页。
每一页,都有爸爸的字。
他早就,把我们的任务,全都分配好了。
他不是要自己一个人挑战。
他是一直在等。
等他的四个船员,全部归位。
我的眼眶,瞬间就湿了。
大姐,二姐。
我的声音在发抖。
你们来看。
她们两个凑了过来。
当看到说明书上那些熟悉的字迹时,二姐再也绷不住了。
她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像大姐和我那样,是无声的饮泣。
她的哭声,是那种撕心裂肺的,要把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喊出来的,嚎啕大哭。
她一把抱住三姐。
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全世界最大的笨蛋!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你为什么一个人扛着!
爸爸的东西,就是我们四个的东西!你凭什么一个人占着!
二姐的每一句骂,都像一记重锤。
锤在三姐身上。
也锤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上。
三姐在二姐的怀里,终于哭出了声。
从压抑的啜泣,变成了放肆的嚎哭。
像是要把这几个月,甚至更长时间里,所有积攒的悲伤,都倾泻出来。
大姐转过身,用手背抹着眼睛。
她走到那堆积如山的模型盒子前,蹲了下来。
然后,她拿起一盒,又拿起一盒。
她在寻找着什么。
终于,她找到了。
她拿着一个扁扁的,长方形的盒子,站了起来。
走到三姐面前。
宁冬。
她把那个盒子,递到三姐眼前。
三姐泪眼婆娑地看过去。
那是一套全新的,顶级的模型专用涂料。
还有一整套,型号齐全的画笔。
你不是说,胶水没了吗
大姐看着她,眼睛又红又亮。
我们再去买。
涂料,稀释液,打磨膏,锉刀……所有的一切,我们都买最好的。
我们重新开始。
三姐愣住了。
她看着大姐手里的颜料,又看了看大姐,二姐,还有我。
我们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敢相信的颤抖。
对。
二姐放开她,胡乱地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
她走到工作台前,拿起一把模型剪,狠狠地咔嚓一下,从板件上剪下了一个零件。
动作粗暴,但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决。
没听见吗
老娘说,我们!
她把那个小小的零件,扔到我面前。
幺女,分件。
她又拿起一张砂纸。
宁清,图纸。
最后,她看向三姐。
眼神里,是命令,也是请求。
宁冬,上色。
那一刻。
好像有什么东西,回来了。
那个闷热的,充满了模型胶水味道的夏天。
那个爸爸穿着白背心,摇着大蒲扇,笑呵呵地看着我们的夏天。
我们四个,又变成了四个凑在一起的小脑袋。
一艘船,要四个人一起,才能开动。
我们家也一样。
我低下头,看着手里的那个小零件。
我仿佛能看到,爸爸正笑着对我说。
幺女,别分错了,这可是船舵。
我抬起头。
大姐已经拿起了那本说明书,戴上了爸爸留下的那副老花镜,神情专注。
二姐正低着头,用砂纸,一点一点,打磨着零件的边缘。
三姐,我们的宁冬。
她慢慢地,慢慢地,走到了工作台前。
她伸出手。
那只比手术刀还稳的手。
她没有去碰那些画笔和颜料。
她只是轻轻地,抚摸着大和号那冰冷的,灰色的船身。
就像在安抚一个,迷路了很久,终于回家的孩子。
然后,她笑了。
是这几个月以来,我见过,最干净,最明亮的笑容。
像雨后的天空。
像破晓的晨光。
好。
她说。
只有一个字。
却比任何语言,都更有力量。
清晨的阳光,穿过窗户,为整个房间,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
照亮了那些灰色的,沉默的骸骨。
也照亮了,我们四个。
爸爸不在这里。
但他又无处不在。
我们弄丢了我们的船长。
但我们,找回了彼此。
我们这艘破破烂烂的船,终于,又找到了可以一起航行的船员。
前方的航路,或许依旧会有风暴,会有迷雾。
但这一次。
我们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被独自留在黑暗里。
因为。
一艘船,要四个人一起。
才能,开向有光的地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