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靠窗的位置,下午四点的阳光会恰好斜射进来,在那片橡木长桌上切出一道明暗交界线。琅西大学以来总是习惯坐在那里,放在长桌左边是一摞专业书,右边则摊开笔记本,琅西的耳机松松垮垮地挂着,一缕鬓发总是垂下来,在她偶尔凝神思考时,会被她无意识地绕在指间。
隋锋经常坐在她斜后方四十五度,隔了三排书架外加一个过道的角落里。这个距离,安全,且视野绝佳。他能看见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见她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轻颤,看见她偶尔被阳光抚摸、几乎透明的耳廓,还有她端起保温杯喝水时,纤细脖颈仰起的弧度。
整整四年。
他熟悉她的一切。比如她周二周四下午没课,一定会出现在这里;比如她只看纸质书,且痛恨任何折角的行为,一定会用银杏叶的书签;比如她学习时极度专注,但每隔四十五分钟左右会稍微停下来,揉揉手腕,望向窗外那棵巨大的香樟树发呆几分钟;比如她心情好时,右脚会跟着耳机里的旋律,极轻地打拍子。
他知道她喜欢喝二食堂角落那家窗口的燕麦拿铁,双份糖浆;知道她总在周五晚上去体育馆二楼最里面的羽毛球场地,和一个短发女生打一小时球;知道她怕冷,秋天刚至就会裹上厚厚的围巾;知道她崇拜一位冷门的外国诗人,博客里摘抄的都是那些晦涩的句子。
这些碎片,被他像捡拾珍珠一样,一粒粒藏在无人知晓的蚌壳里,反复摩挲,温润生光。他的手机备忘录里,甚至有一个上了锁的文件夹,名字是一个简单的L。里面没有照片,只有一些琐碎的、关于她的记录。
10.23,L换了新的帆布包,墨绿色,上面有个小小的星球刺绣。
3.11,L好像感冒了,一下午用了很多纸巾。买了药,但……没法送出去。(附:药名是xx感冒灵和xx含片)
5.20,很多人给她送花送巧克力。她好像有点困扰,全部婉拒了。还好我没送。
1.6,下雪了。L从图书馆出来,伸手接雪花,笑了。很好看。
……
不是没有过冲动。大一那年社团迎新晚会,她坐在前排,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台上的乐队表演,侧脸被舞台的光勾勒得无比柔和。他手里攥着那瓶她喜欢的、玻璃瓶身的果汁饮料,手心的汗濡湿了标签。他几乎就要走上前,用一句同学,这个给你作为开场白。但只是一个错眼,她身边就围拢了几个相谈甚欢的男女生,笑声清脆,形成一个他无法介入的气场。他脚步钉在原地,那瓶饮料最后被他自己的体温捂得滚烫,又慢慢冷却。最终沉默地带回宿舍,放在了窗台上。
大二那年,他计算机专业课拿了满分,被老师当众表扬。那天他走路都带着风,觉得自己或许……有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资格,可以尝试靠近。他甚至在脑海里预演了无数遍:琅西同学,我是隋锋,那个……有些专业课的问题,能不能请教一下你——他知道她那一科考得极好。
他真的跟了她一路,从教学楼跟到图书馆楼下。看着她步履轻快地踏上台阶,背影纤细又挺拔。就在他深吸一口气准备上前时,另一个男生抱着篮球从旁边冲过来,无比自然地拍了拍她的肩,递给她一本笔记。她回头,笑起来,和那男生边说边笑地走了进去。
隋锋站在原地,傍晚的风吹过他突然有些发烫的脸。刚才鼓起的勇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只剩下一地无声的狼藉。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普通的T恤,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还有那双穿了很久的运动鞋。那个男生,穿着最新款的球鞋,手腕上的表闪着光,笑容自信又张扬。
他默默地转身走了。那天晚上,他在那个加密备忘录里写:我还不够好。
这样的戏码,在四年里反复上演。他看着她身边出现过不同的男生,有的热烈张扬地追求,送花送礼物在宿舍楼下弹吉他;有的体贴入微,晨跑打卡送早餐;有的才华横溢,和她探讨问题时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欣赏。
她似乎有时会接受短暂的约会,但更多时候是礼貌而疏离地拒绝。隋锋像解读密码一样解读着她的每一次点头和摇头,时而窃喜,时而低落。他像一个躲在暗处的观察者,在自己的世界里,导演出了一场只有他一个演员的盛大默剧。
他不断地告诉自己:再等等,等我变得更优秀一点,等我能配得上她的时候。等我拿到国奖,等我竞赛获奖,等我找到一份光鲜的工作,等我……有底气给她一个确定的未来。
于是,等过了银杏黄了又绿,等过了香樟树的叶子落了又生。
毕业散伙饭定在学校后街那家最火爆的川菜馆。包间里人声鼎沸,吵嚷不堪,啤酒瓶倒了一地。离愁别绪被年轻人用喧哗和碰撞强行压着,却又无孔不入地从发红的眼圈和哽咽的嗓音里跑出来。
隋锋和琅西不同班,但同系,这种大杂烩式的聚餐,系里很多人都来了。他坐在离她最远的那一桌,目光却一次次穿越推杯换盏、勾肩搭背的人群,精准地落在她身上。
data-fanqie-type=pay_tag>
她似乎喝了一点酒,脸颊泛着淡淡的红,眼睛比平时更亮,和几个女生坐在一起,说着笑着,偶尔也会露出一些恍惚的、属于离别的神情。
酒过三巡,气氛越发高涨,不知道谁起了个头,开始玩真心话大冒险。尖叫声、笑骂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瓶子转到了琅西那边。
一阵起哄后,她选了真心话。
提问的是平时班里最大大咧咧的男生,扯着嗓子问:琅西女神!大学四年,最让你遗憾的事是什么不许糊弄!
喧闹声奇异地低了下去一些。很多人都带着笑和好奇看向她。隋锋的心跳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酒杯,冰凉的液体顺着杯壁滑落,浸湿他的指尖。
琅西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笑容在包厢迷离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有点遥远。她沉默了几秒钟,像是在认真思考,然后才开口,声音透过嘈杂,清晰地传到隋锋的耳朵里,却又轻得像一声叹息:
最遗憾啊……大概就是,好像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有那么一点点耐心和决心,从大一就开始喜欢我,然后……坚持到毕业吧。
哇哦——!人群爆发出更大的起哄声,夹杂着要求这么高、谁敢啊、女神你也太难追了之类的调侃。
她笑着拿起酒杯抿了一口,掩饰什么似的,眼睛垂了下去。
没有人真正在意这个答案。它很快被下一轮游戏的喧嚣所淹没。
但远处的那张桌子上,隋锋觉得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褪去了。只剩下那句话,像一枚精确制导的炸弹,在他耳边轰然炸响,碎弹片扎进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尖锐又麻木的剧痛。
手里的酒杯晃了一下,酒液泼洒出来,弄湿了他的裤子,他却毫无所觉。
原来……她期待的,从来不是一份多么完美、多么有底气的感情。她期待的,只是一份单纯的、执拗的、从开始到结束的坚持。
而他,拥有整整四年的坚持,却把它死死地捂在不见天光的暗处,从未让她知晓分毫。
他错过了。在还没有真正离开校园之前,他已经清晰地感知到,某种东西永远地错过了。那晚剩下的时间,他记不清是怎么度过的。他只记得自己喝了很多酒,苦涩的液体烧灼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股冰凉的悔意。
散场时,人流推挤着往外走。他在门口踉跄了一下,被人扶住。抬头,正好对上琅西看过来的目光。她的眼神清亮,带着一丝微醺,或许还有一丝对他这个狼狈模样的诧异。
空气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周围是喧闹的人潮。
一句话堵在他的喉咙口,滚烫得几乎要烫伤他自己——那句练习了四年、从未说出口的喜欢。
酒精在血管里奔涌,给予他一种虚假的勇气。
但就在他嘴唇翕动,准备不管不顾地开口时,她旁边的一个女生拉了她一把:琅西,走啦,车到了!
她冲他礼貌地、疏离地笑了笑,点了下头,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汇入了人流,走出了他的视线。
那句到了嘴边的话,最终无力地坠落,摔碎在餐馆门口油腻的水泥地上,无声无息。
隋锋站在原地,夜风吹散了他身上最后一点酒意,也吹干了眼角那一点不争气的湿意。
他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毕业后,隋锋去了南方那座以机遇和速度著称的大都市。琅西则留在了大学所在的城市。
距离,从几排书架,变成了上千公里的山川河流。
隋锋把自己扔进了工作的洪流。他需要这种忙碌,需要KPI,需要没完没了的项目和加班来填满所有时间,好让那些在深夜冒头的、关于遗憾和悔恨的枝蔓没有生长的空间。
他确实做得不错。名校背景,加上一股近乎自虐的拼劲,三年时间,他就在竞争激烈的行业里崭露头角,升职加薪,薪水翻了几番。他穿着质地精良的西装,出入高档写字楼,手腕上戴上了价值不菲的表,也能轻松地买下当年觉得遥不可及的球鞋。
物质上的底气,似乎一点点积累起来了。那个加密的备忘录,他再也没打开过,却也没有删除。它像一个结了痂的旧伤疤,安安静静地躺在手机深处。
偶尔,他会从共同校友零碎的朋友圈动态里,看到关于琅西的蛛丝马迹。她好像也换了工作,好像去了一家文化机构,好像……一直是一个人。
每一次微小的讯息,都能在他心里惊起一层涟漪。那个毕业夜晚的悔憾,从未真正消失,它只是被埋藏了,并且在我如今似乎足够好了的错觉滋养下,重新开始蠢蠢欲动。
又是一个加班到深夜。他独自坐在灯火通明的办公室里,窗外是璀璨却冰冷的城市霓虹。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鬼使神差地点开了那个几乎沉寂的大学校友群,漫无目的地爬着楼,看着里面插科打诨的闲聊。
突然,一个熟悉的头像跳了出来。是琅西最好的朋友发的一条链接,附言:姐妹们!来沾喜气!我家宝子终于要嫁啦!
隋锋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是颤抖着手指点开了那条链接。
跳转出来的,是一个电子请柬的预览图。
素雅精致的背景上,并排的两个名字,像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瞳孔。
新郎的名字陌生而刺眼。
而新娘的名字,是——琅西。
请柬做得非常用心,自动播放着舒缓的音乐,一张张婚纱照缓缓滑过。照片上的琅西,穿着洁白的婚纱,美得不可方物。她笑着,眼睛弯成美好的月牙,靠在身边男人的肩上,脸上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全然放松的幸福和依赖。
那个男人看起来温和稳重,看着她的时候,眼里满是宠溺。
隋锋死死地盯着屏幕,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间冲到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麻木。办公室的空调似乎开得太足,冷得他手指都在发抖。
他不知道自己那样僵坐了多久。直到手机屏幕因为太久没有操作,暗了下去,变成一面漆黑冰冷的镜子,映出他此刻失魂落魄、苍白无比的脸。
巨大的、迟来的悔恨,像一场海啸,终于在他自以为准备好一切的时候,毫不留情地将他彻底吞没。
他曾经幻想过无数次,等他功成名就,等他有了底气,他会如何风光地回到她的城市,如何自信地站在她面前,说出那句迟到的告白。
可他从未想过,现实会在他最猝不及防的时候,给予他这样致命的一击。
她就要结婚了。
她终于等到了那个有耐心和决心,愿意坚持到最后的人。只可惜,那个人不是他。从来都不是。
而他积攒了三年的所谓底气,在这样一张鲜红刺眼的请柬面前,瞬间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荒谬的笑话。
他颤抖着吸了一口气,仿佛溺水的人挣扎出水面,心脏剧烈地抽痛起来。他猛地抓过手机,屏幕再次亮起,那幸福的画面又一次残忍地灼烧着他的眼睛。
几乎是一种本能,一种被巨大失落和恐慌驱动的本能,他退出了请柬链接,手指不受控制地、近乎慌乱地找到了那个他铭记于心、却从未敢拨出的号码。
他的指尖悬在拨号键上空,剧烈地颤抖着。酒精般的冲动烧灼着他的大脑,毕业那晚未能说出口的话,混合着此刻灭顶的绝望,给了他一种虚假的、破釜沉舟的勇气。
他按了下去。
忙音。每一声嘟——都拉得极其漫长,像钝刀子割着他的神经。他手心全是冷汗,几乎握不住手机。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的时候,电话突然被接起了。
喂熟悉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带着一丝疑惑,背景音很安静,似乎已经准备休息了。清澈,平静,和他这边的惊涛骇浪形成残酷的对比。
所有打好的腹稿,所有演练过无数次的华丽词藻,在这一声喂面前,土崩瓦解,碎成粉末。
隋锋的喉咙像是被铁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沉重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了过去。
那边沉默了一下,似乎在确认号码,然后,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确定:……隋锋
她记得他的声音。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口又是一阵尖锐的酸涩。
……是我。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可怕。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尴尬在电波中无声蔓延。
嗯……有什么事吗她问,礼貌而疏离,带着一种对待并不太熟悉的旧同学的客气。
隋锋闭上眼睛,牙关紧咬,仿佛这样就能积蓄起最后的力量。窗外城市的霓虹在他紧闭的眼睑上投下混乱的光斑。他想起图书馆的阳光,想起散伙饭上她微红的脸颊,想起那四年里无数个沉默的注视。
琅西……两个字,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我……我喜欢你。
说完这句话,他像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虚脱般地靠在冰冷的椅背上,等待着审判。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他的肋骨。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静得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轰鸣声。
然后,他听到她轻轻地、极其轻微地吸了一口气。不是惊喜,不是感动,那声音听起来,更像是一种……了然的、带着淡淡疲惫的叹息。
隋锋,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平静得近乎残忍,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等到一切都尘埃落定,等到她披上嫁衣,走向另一个人的时候,才来说这句迟到了整整七年的话
隋锋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解释都苍白得可笑。因为我以前觉得自己配不上你因为我想等自己足够好因为这些可笑的、自卑又骄傲的理由
他说不出口。
他的沉默,似乎就是最好的答案。
琅西在那头又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像羽毛,却重于千斤,压得他喘不过气。
隋锋,她的声音很轻,却一字一句,清晰地敲碎了他最后一丝幻想,有些勇气,只在青春里免费发放。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语,又或许,只是给他一点时间,让这句话更好地穿透时光,命中靶心。
过期了,就作废了。
过期作废。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最终判决,为他长达七年的暗恋,彻底画上了休止符。没有怨恨,没有指责,甚至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有一种历经世事后、冷静又无奈的宣判。
是啊,他错过了那个最好的时机。在那个阳光正好、微风不燥的校园里,在那个还可以不顾一切、仅仅因为喜欢就去奔跑的年纪里,他因为自卑、因为顾虑、因为那些可笑的条件论,亲手扼杀了自己的勇气。
而如今,他自以为攒够了资本的现在,在她的世界里,早已失去了入场券。
电话两端,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许久,隋锋听到自己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对不起。
打扰了。
还有,祝你幸福。
最后那句祝福,像玻璃碴,混着血沫从喉咙里硬生生咽了回去,留下满口腥甜的铁锈味。
琅西在那头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很轻地说了一句:谢谢。也祝你……一切都好。
然后,她挂断了电话。
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单调、重复,宣告着一切彻底结束。
隋锋举着手机,久久没有动作。办公室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彻夜不眠的都市,灯火璀璨,繁华如织,却照不透他此刻内心的荒芜与冰冷。
他缓缓转过头,玻璃窗上模糊地映出他的影子——西装革履,人模人样,一个所谓成功的年轻都市精英。
可他只觉得空荡荡的。
他奋斗三年,以为终于赢得了通往她世界的门票,却被告知,演出早已散场,观众都已离去,连灯火都熄灭了。
他输给的,从来不是现实,不是距离,不是柴米油盐。
他输给的,是当年那个藏在书架后面,连一句你好都不敢上前的自己。
输给的,是一颗在最好的年华里,却贫瘠而胆怯的心。
窗外,这座城市永远车水马龙,永远不会为谁的遗憾停留片刻。
而他的爱情,还没真正开始,就已经永远地,过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