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屿念皆尘埃 > 第一章

我的整个青春都在追逐江屿的背影。
他总说我是个小跟屁虫,却会在冬夜用校服裹住我冻红的双手。
十八岁生日那夜,我鼓起勇气偷亲了他的唇角。
他愣住了,然后轻轻推开我说:念念,别闹。
十年后的同学会上,他带着未婚妻向大家敬酒。
那姑娘眼角有颗和我一样的泪痣。
我躲在洗手间里呕吐,却听见隔间外他的声音:林念她早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了。
原来我困守的十年,只是他可有可无的昨天。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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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厢里喧嚣鼎沸,音浪混着酒气,撞在包了绒的墙壁上,又软绵绵地弹回来。
十年,足够让一群青涩少年长出或圆滑或疲惫的成年人轮廓。
我缩在角落的沙发里,指尖冰凉,仿佛还是那个需要借一点体温才能暖过来的小姑娘。
有人在高谈阔论,有人在追忆往昔,笑声夸张地炸开。
我的目光却像被什么钉住了,穿过晃动的人影,落在主位上的那个人。
江屿。
他微微侧着头,听旁边的人说话,唇角勾着一抹浅淡的、恰到好处的笑。
灯光流泻,勾勒他比少年时更清晰利落的下颌线。
他手里随意转着酒杯,透明的液体晃出细碎的光。
那样从容,那样…陌生。
我的心跳在震耳的音乐里,一下下,笨重地砸在胸腔上,像个不合时宜的节拍。
然后,他身边那个穿着香槟色连衣裙的姑娘笑着凑近他耳边说了句什么。
他颔首,很自然地揽过她的肩,站了起来。两人手里都端起了酒杯。
他们要敬酒了。
我下意识地想把自己缩得更小,几乎要陷进沙发缝里去。
视线却贪婪地黏在他身上,看着他一一走过那些酒桌,接受着众人的调侃和祝福。
他的未婚妻依偎在他身侧,笑得温婉甜蜜。
直到他们转向我这个角落。
我呼吸一滞,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像十年前在课堂上被忽然点名的学生,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他走了过来,步伐很稳。
目光轻飘飘地落在我脸上,没有任何停顿,像掠过任何一个寻常老同学。
多谢大家今天能来。他开口,声音透过嘈杂传来,比记忆里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公式化的温和,介绍一下,这是我未婚妻,苏晚。
他侧头看苏晚时,眼神里有一种从未给过我的柔软。
苏晚笑着依偎他更紧,眼角那颗小小的、熟悉的泪痣,在灯光下像一颗凝固的泪。
我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一阵尖锐的疼。
有人起哄:屿哥,可以啊!嫂子真漂亮!什么时候办好事
江屿笑了笑,和苏晚对视一眼:年底,到时候大家都来。
酒杯碰撞的声音,喧闹的祝贺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地涌过来。
我的血液却仿佛在瞬间冻住,又在下一秒疯狂倒流,冲得耳膜嗡嗡作响。
他们说了什么,我又回答了什么
不记得了。
大概只是一个僵硬的笑,一句含混的恭喜。
那杯酒很辣,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灼得生疼。
我看着他揽着苏晚,走向下一群人。
苏晚微微侧头,眼角那颗泪痣又一次晃入我的视线。
原来不是我的错觉。
胃里那阵灼烧感猛地变成剧烈的翻滚。
我捂住嘴,仓皇地站起来,踉跄着冲出门外,循着指示牌奔向洗手间。
冰冷的大理石台面贴着滚烫的皮肤。
我撑在洗手池边,干呕着,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一阵阵酸涩直冲鼻腔,逼得眼眶发红。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头发凌乱,像个可笑的失败者。
十年。
我所有的勇敢、怯懦、欢喜与眼泪,所有固守的回忆和不肯放手的执念,在那一刻,被碾磨得粉碎。
隔间的门板很厚,但外面的声音还是清晰地漏了进来。
是几个女同学在补妆聊天。
然后,一个男人的声音突兀地插了进来,低沉,带着一点不耐烦的、玩笑般的语气。
是江屿。
……问这个干嘛
外面的人似乎又调笑了几句,听不真切。
然后,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像一把淬了冰的刃,精准地、轻易地刺穿隔板,捅进我的心脏。
林念
他念我的名字,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早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了。
轻飘飘的一句。
像拂去衣襟上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水龙头好像没关紧,一滴,一滴,冰冷地砸在池子里。
那声音被无限放大,砸在我的耳膜上,砸在我的神经上。
外面的人似乎笑着又说了些什么,脚步声渐远。
世界安静了。
我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瓷砖的寒意瞬间穿透衣料。
洗手间里熏香的味道甜腻得让人窒息。
原来是这样。
我困守的、视若珍宝的、挣扎不脱的整整十年,只是他酒酣耳热时一句轻描淡写的早就不是。
只是他可有可无的昨天。
记忆猛地倒灌,那个冬夜,他脱下宽大的校服,裹住我冻得通红的双手,语气凶巴巴的,耳朵却红得厉害:林念,你是笨蛋吗不知道冷
还有十八岁生日那天,月光温柔,我踮起脚尖,心跳如擂鼓,飞快地碰了一下他的唇角。
他愣住了,眼底闪过我读不懂的情绪,然后轻轻推开我,说:念念,别闹。
那一刻他眼里的是什么
是无奈,是怜悯,还是…一丝未曾察觉的迟疑
我当时为什么没有看懂。
不,或许我看懂了,只是固执地、一厢情愿地,用十年时间,去美化那个瞬间,给自己编造一个他也曾动过心的证据。
眼泪终于毫无征兆地滚落,汹涌而沉默。
没有哭声,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轻颤。
我坐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
直到外面的喧嚣彻底散去,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室友发来的短信,问聚会怎么样,什么时候回去。
我没有回复。
只是慢慢地、慢慢地站起身,腿脚有些麻木。
走到镜前,看着里面那个眼睛红肿、狼狈不堪的自己。
我打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扑在脸上,试图压下那阵灼热,却徒劳无功。
冰水刺骨,却浇不熄脸上那股从心底里烧出来的滚烫。
我看着镜子里那个双眼红肿、发丝濡湿,那个名叫林念的傻瓜。
指尖掐进掌心,疼痛带来一丝畸形的清醒。
走出去。
林念,走出去,别回头。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洗手间的门。
走廊地毯吸走了所有声音,寂静得可怕。
包厢的方向隐约还有残存的喧闹,但已接近散场。
我没有走回去。
脚步一拐,向着相反方向,走向酒店空荡明亮的大堂。
冷气开得很足,激得我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胃里还在隐隐抽搐,那杯酒的灼烧感挥之不去。
林念
身后传来一个略显迟疑的声音。
我背影一僵,几乎是本能地,希望那是他,又恐惧那是他。
我慢慢转过身。
是高中时的班长,徐浩。
他胖了些,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点酒后的红晕和恰到好处的关切。
真是你啊,刚才在里面没怎么看到你说话,没事吧看你脸色不太好。
他走近几步,目光在我脸上扫过,带着成年人心照不宣的打量,但并无恶意。
没事,我挤出笑,声音有些沙哑,可能有点喝多了,透透气。
哦哦,那就好。徐浩搓了搓手,大家差不多散了,好些人转场去KTV了,江屿和他未婚妻也去了。你…一起去吗
江屿两个字像针,轻轻扎了一下。
而未婚妻三个字,则把那只剩一点残骸的心脏彻底碾成了齑粉。
我摇了摇头,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不了,有点累,先回去了。
行,那你自己注意安全。徐浩点点头,也没多劝,用不用帮你叫个车
不用,谢谢,我叫好了。我晃了晃手机,屏幕上是打车软件的界面。
谎言说得流畅,仿佛早已排练过千百遍,为了应对这一刻的溃不成军。
那好,回头联系。徐浩挥挥手,走向大堂另一侧聚集的几个人影。
我快步走出旋转门,夏夜的暖风扑面而来,带着城市的尾气和尘埃味道,却让我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网约车还要等五分钟。
我站在酒店门廊的阴影里,看着一辆辆豪车驶离,载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奔赴下一个欢场。
灯光闪烁,映照着一张张意犹未尽的脸。
没有他。
也好。
车来了。
我拉开车门坐进去,报出地址,然后便扭过头,看向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
城市繁华依旧,十年如一日地喧嚣着,不管不顾任何人的心碎。
手机屏幕忽然亮起,是一个关系还不错的女生发来的微信,连着好几条。
念念你走了吗
哇你是没看到,后来更劲爆!
江屿未婚妻喝嗨了,抱着麦克风不撒手,一直在唱情歌,还非要江屿跟她对唱!
江屿那个脾气你知道的,居然真的陪她唱了!虽然一脸无奈但是超宠的样子!
哎,当年真是没想到屿哥还有这一面……
字句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眼睛。
我知道。
我当然知道江屿的脾气。
他知道怎么用最不经意的温柔把人宠上天,也知道怎么用最轻描淡写的冷漠将人碾落尘埃。
他只是,从未把那份温柔给过我。
而那份冷漠,却独独对我挥霍得淋漓尽致。
挺好的。我打字,指尖冰凉,微微发抖,祝他们幸福。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最后只发来一个:嗯嗯,你到家说一声。
我把手机屏幕按灭,世界重新陷入昏暗。
车停在老旧的小区门口。
我道了谢,下车,一步步爬上没有电梯的五楼。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屋里一片漆黑,寂静无声。
我甩掉鞋子,甚至没开灯,径直走到客厅的窗边。
窗外是对面楼栋星星点点的灯火,每一盏光后面,大概都有一个温暖寻常的故事。
我蜷缩在冰冷的窗台上,抱紧膝盖。
原来人痛到极致,是真的哭不出来的。
只是胸口堵着巨石,沉甸甸地往下坠,连呼吸都带着钝痛。
我记得十八岁生日第二天,我红着脸,不敢看他。
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依旧揉乱我的头发,把温热的豆浆塞进我手里:快点,要迟到了。
那一刻的失望,比被他直接拒绝更甚。
往后十年,我就是靠着那一点点他没拒绝到底的侥幸,靠着那些被他随手施舍、或许转头就忘的温暖瞬间,缝缝补补地过了这么久。
我甚至幻想过,他推开我说别闹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或许是别的什么。
是迟疑,是挣扎,是……有一点点的动心。
原来都是自我催眠的笑话。
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不喜欢到,可以轻易对别人说:她早就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了。
不喜欢到,找一个眼角有颗和我一样泪痣的姑娘,上演深情款款。
那我的十年,算什么呢
困住我的,从来不是他。
是我自己。
是我亲手用回忆编织了一个华丽的牢笼,把自己锁在里面,一遍遍回味那点微不足道的甜,假装看不见背后巨大的苦涩。
而他已经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拥有了全新的、光鲜亮丽的人生。
甚至不记得牢笼里还关着一个我。
青春回头看了我一眼,像是在告别。
而我,终于不得不亲手为它钉上最后一颗棺材钉。
天快亮的时候,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那个女生发来的一个短视频。
点开。
晃动模糊的画面,KTV包厢光怪陆离的灯光。
苏晚拿着麦克风,唱得投入,眼角那颗泪痣在灯光下格外显眼。
她唱到一半,忽然笑着扑向旁边的人。
镜头一晃,捕捉到了江屿。
他被她撞得微微后仰,脸上带着纵容的、无奈的笑意,伸手稳稳接住了她。
那笑容,是我从未拥有过的生动和真实。
视频很短,戛然而止。
黑暗里,屏幕的光刺痛了我的眼睛。
我静静地坐着,直到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的光带。
然后,我拿起手机,找到那个藏在通讯录最深处、仿佛带着灼人温度的号码。
指尖悬停了很久。
最终,我只是点开了删除联系人。
确认。
没有想象中的撕心裂肺,甚至没有眼泪。
只是心里某个地方,随着那个操作,彻底安静了下去。
像终于停歇的风暴,只剩一片狼藉的废墟。
再然后,我点开那个女生的对话框,缓慢地打字:
都过去了。
我的青春,终于走了。
点击发送。
我把手机扔到一边,头埋进膝盖。
窗外,城市开始苏醒,车流声隐约传来。
新的一天开始了,与过去的每一天,并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我知道,有些东西,从昨夜起,已经彻底终结。
再见了,江屿。
再见了,我的青春。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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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彻底大亮,明晃晃地刺着眼睛。
我从窗台上爬下来,四肢僵硬得像不是自己的。
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个对话框,最后一句我的青春,终于走了像句点,也像墓志铭。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缓慢,沉重,带着劫后余生的麻木。
我走进浴室,打开花洒。
热水兜头淋下,冲刷掉昨夜残留的酒气和泪痕,皮肤被烫得发红,但骨子里的寒意却顽固地盘踞着。
镜子再次蒙上水雾,这一次,我看不清里面的自己了。
也好。
吹干头发,换上一身干净的家居服,甚至还有力气把昨晚扔在地上的包捡起来挂好。
胃里空得发疼,却在想到食物时一阵翻涌。
我给自己倒了杯温水,小口小口地咽下去,像完成某种仪式。
手机安静得出奇。
那个女生没有再回复,或许是被我那两句矫情又决绝的话噎住了,或许是在新的狂欢里无暇他顾。
朋友圈里倒是热闹,零星有几个同学发了昨晚聚会的合照。
我手指滑动,面无表情地翻过去。
九宫格的照片,灯光暧昧,笑容灿烂。
有一张是集体大合照,我缩在最角落,笑得勉强。
而江屿和苏晚站在中心,他揽着她的肩,她依偎在他怀里,一对璧人。
下面已经有一长串点赞和评论。
郎才女貌!
屿哥牛逼!嫂子真美!
啥时候喝喜酒啊
幸福99!
他的回复夹杂在其中,言简意赅:谢谢兄弟们一定。
我点了下那个红色的心形图标,看着它变成已赞。
然后,手指下滑,毫不犹豫地设置了不看他的朋友圈。
动作利落,没有迟疑。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机扔到沙发角落,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
日子总要过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我按时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偶尔有相熟的朋友问起聚会的事,我只笑笑说挺好的,见了挺多人,便不再多言。
没有人再特意在我面前提起江屿。
世界很大,即使在同一座城市,只要刻意避开,原来真的可以再无交集。
直到周五晚上,我加完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小区。
夜风有点凉,我裹紧了外套,低头快步走向楼门。
林念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伴随着一个熟悉到刻入骨髓的声音。
我的脊背瞬间僵直。
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四肢百骸,冲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慢慢地转过身。
路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
江屿就站在几步开外,穿着简单的黑色外套和长裤,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手里拎着一个便利店的塑料袋,里面似乎是啤酒和零食。
他看起来……像是恰好路过。
可是这个老破小小区,和他如今显然已经不同的生活轨迹,有什么恰好路过的可能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紧绷。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我无法解读的审视。
没有同学会上的疏离客套,也没有记忆里的慵懒温柔。
那眼神很深,像藏着什么翻涌的情绪,却又被死死按捺住。
我攥紧了背包带子,指甲掐进掌心。
他怎么会在这里
他想做什么
道歉
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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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仅仅又一次无意间的……路过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撞得生疼。
那些我以为已经埋葬的委屈、不甘、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痛楚,几乎要破土而出。
我看着他,等待他开口。
等待一个或许能将我彻底打入地狱,或许能给我那荒唐十年一个交代的句子。
夜风拂过,吹动他额前的碎发。
他喉结微动,似乎终于组织好了语言。
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你……他顿了顿,目光从我脸上移开,落向旁边的老旧花坛,……最近怎么样
一句轻飘飘的、隔了山海般的、成年人之间最惯常的寒暄。
我所有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骤然断裂。不是轰然巨响,而是无声地、疲惫地寸寸瓦解。
原来,他连一句像样的开场白,都吝啬给予。
我那困守的十年,他那句轻蔑的早就不是,以及此刻这突兀又毫无意义的出现,都像一场荒诞至极的独角戏。
而我,是戏台上那个唯一的、可悲的小丑。
我看着他,忽然极其轻微地笑了一下。
挺好的。我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惊讶,你呢
他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种反应,愣了一下,才回答:……老样子。
哦。我点点头,空气再次陷入令人难堪的沉默。
塑料袋在他手里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他再次开口,这次语气急促了些,像是想抓住什么:我……刚好有个朋友在这附近,想起你好像住这一带……
是么。我打断他,脸上依旧挂着那点浅淡的、冰冷的笑意,那挺巧的。
我的目光落在他手里的便利店袋子上,啤酒罐反射着路灯微弱的光。
不打扰你了。我往楼门方向退了一步,做出要离开的姿态,你朋友该等急了。
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那双曾经让我沉溺无数次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像是挫败,又像是……别的什么。
但我已经不想去解读了。
毫无意义。
再见,江屿。我转过身,声音散在夜风里,轻得像一声叹息。
我没有回头。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推开楼门。
老旧的门发出吱呀一声响,隔绝了外面那个站着他的世界。
我一步一步踏上黑暗的楼梯。
没有听到身后离开的脚步声。
他好像……还在那里站着。
但这已经,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了。
我的青春回头看了我一眼,完成了它的告别式。
而困住我整个青春的人,这一次,是否回头,我已经不在乎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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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开灯,径直走到客厅的窗边,将自己藏在窗帘后面,向下望去。
他果然还在。
昏黄的路灯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在老旧的水泥地上。
他低着头,看着手里拎着的便利店袋子,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偶尔有晚归的车灯扫过他,照亮他片刻的侧脸,看不清表情。
那么一瞬间,某个沉睡在心底、属于十八岁林念的角落,几乎要尖叫着苏醒,催促我冲下去,问他一个答案,讨一个公道。
但我只是死死攥着窗帘布,指节泛白。
下去做什么呢
听他或许出于怜悯的只字片语
看他或许因为未婚妻闹了别扭而偶然泛起的、对过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惆怅
还是再次印证我那十年,只是他酒足饭饱后可以随意提及又随意抛下的谈资
他此刻的停留,比彻底的绝情更残忍。像在灰烬里丢下一颗火星,诱哄着飞蛾再去扑火。
我不要了。
江屿,我真的不要了。
楼下的他似乎终于动了一下。
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精准地投向我这扇漆黑的窗口。
我的心跳骤停了一拍。
但他什么也看不见。我藏在黑暗里,他站在光下。
隔着一扇窗,几十米的距离,却像隔着一整个青春那么远。
他望了很久,久到我以为时间又要停滞。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朝着小区门口走去。
背影被路灯拉得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拐角的夜色里。
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
我松开被攥得发皱的窗帘,缓缓滑坐在地板上。
结束了。
这一次,是真的彻底结束了。
那根扎在心口的刺,随着他的离开,仿佛被无声地拔除,带出一阵空落落的疼,随后是一种近乎虚脱的平静。
第二天是个周末,阳光很好。
我醒来时,胸口不再有那种熟悉的、沉甸甸的窒息感。
我起身,打开衣柜,从最深处拖出一个落了灰的纸箱。
箱子里很沉,装着所有与江屿有关的东西。
厚厚一沓往返他大学城市的车票,字迹已经模糊。
他打球时我偷偷拍下的照片,像素不高,少年眉眼却清晰。
那件他曾在冬夜裹在我手上的校服外套,早已洗净,却仿佛还残留着一点虚无缥缈的气息。
还有无数张写着心事和幻想的纸条,字迹从稚嫩到工整,铺满了一个女孩整整十年的悲喜。
我曾视若珍宝,以为这些就是我青春的全部。
我抱着箱子下楼,走到小区角落的那个旧物回收箱前。
铁皮箱口张着,像一个沉默的句号。
阳光有些刺眼。
我眯起眼,最后看了一眼箱子里那些承载着我最炽热也是最卑微心事的物件。
然后,我将它们一样一样,毫不留恋地丢了进去。
纸张,照片,衣物……它们落入箱底的黑暗,发出轻飘飘的声响,湮没无声。
盖子上锁扣落下的一声咔,清脆,决绝。
我拍了拍手上沾染的灰尘,抬起头。
阳光毫无遮挡地洒落下来,温暖地包裹住我。
远处传来孩童嬉戏的笑声,还有早餐摊点熟悉的叫卖声。
生活以其最平凡、最坚韧的姿态,缓缓向前流淌。
我的青春,真正地、彻底地,在这一刻落下了帷幕。
困住我整个青春的人,终于消失在了人海里。
但无论如何,江屿。
感谢你,曾惊艳过我的一整个青春。
也感谢你,最终的未曾回头。
祝你幸福。
我也该,走向我的幸福了。
我转过身,朝着阳光更盛的地方,慢慢走去。
没有再回头。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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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像一块厚重的墨绒,悄然包裹着陈旧的小区。
江屿的车悄无声息地滑入那条熟悉的、离五楼窗口视线最近却又足够隐蔽的巷口阴影里。
引擎熄灭,世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和窗外不知名小虫的唧鸣。
这几乎成了他这几天下班后无意识的习惯。
绕过即将成为婚房的新公寓,绕过那些需要应酬的场合,鬼使神差地,就把车开到了这里。
不需要做什么,甚至不需要看到她。
只是待在她存在过的空气里。
隔着遥远的距离,想象着那扇亮着暖灯的窗户后的生活,仿佛就能被短暂地、虚假地填平一丝缝隙。
一种近乎病态的、自欺欺人的开心。
他降下车窗,夏夜微燥的风吹进来,带着楼下老太太们聊天残存的方言尾音和谁家炒菜的香气。
是鲜活的人间烟火气,却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壁垒。
他点燃一支烟,猩红的光点在指间明灭,烟雾模糊了窗外熟悉的景色,也模糊了时间的流逝。
直到——
他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那个大型旧物回收箱上。
心脏猛地一抽,像是被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借着昏暗的路灯光,他看清了散落在回收箱口旁边的几样东西——
一个眼熟的、边角磨损的毛绒钥匙扣,是他很多年前随口说可爱她便一直挂着的。
几本笔记本散开,露出里面娟秀熟悉的字迹……
是她的箱子!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下一秒,他几乎是跌撞着推开了车门,几步冲到了回收箱前。
铁皮箱口冰冷而粗糙,散发着尘埃和旧物的混杂气味。
他顾不得任何体面,徒手将那个半塞在里面的纸箱用力拖拽了出来。
箱子很沉,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踉跄了一下,蹲下身,颤抖着手打开箱盖。
那一瞬间,时光仿佛倒流,又仿佛轰然崩塌。
厚厚一沓泛黄的火车票,最上面那张,是去他大学城市的,日期是十年前。
那些偷拍的照片,像素不高,却清晰地记录了他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
球场上起跳投篮的。
教室里趴在桌上睡觉的。
推着单车和兄弟笑闹的……每一张背面,都细细写着日期,和一句简短的心情。
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校服,洗得发白,却仿佛还残留着少年时代阳光和洗衣粉混合的味道。
最多的,是那些日记本和纸条。
从稚嫩到工整的字迹,密密麻麻,铺满了纸张。
那些羞涩的、雀跃的、不安的、卑微的、坚持的心情,那些他从未仔细聆听过的少女心事,那些她毫无保留倾注了整整十年的爱意……
如同最汹涌的潮水,毫无防备地将他彻底淹没。
今天他又逃课了,希望他不要被班主任抓到。
他打球受伤了,好想给他送药,可是不敢…
他好像和隔壁班的女生说话了,心里酸酸的。
十八岁生日,我偷亲了他…他推开我了…他一定觉得我很讨厌吧。可是…可是他的耳朵红了…是我的错觉吗
没关系林念!明天也要继续喜欢他!
……
第十年了。江屿,我要放弃你了。
最后一行字,墨迹深重,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疲惫和绝望。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顺着男人棱角分明的脸颊滚落,一滴一滴,砸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一片模糊的水渍。
他慌忙用手去擦,指尖却抖得不成样子,反而将字迹揉得更花。
怎么……怎么会这么多这么沉
他怎么不爱她
那个总是眼睛亮晶晶跟在他身后、把所有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的小姑娘。
那个会因为他一句随口夸奖就偷偷开心好几天、笨拙地想要对他好的傻姑娘。
那个在他最茫然叛逆的岁月里,像一束固执而温暖的光,不求回报地照亮他的林念。
他爱。
爱到骨子里。
爱到觉得自己配不上她的纯粹和热烈,怕自己混浊的世界玷污了她。
爱到以为推开她、让她去拥有更平稳顺遂的人生,才是对她最好的选择。
爱到……连自己都骗了过去,以为那些深藏的情愫早已被岁月磨平。
可原来,它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盘根错节地缠绕在他的心脏上。
直到失去,直到看见她眼底的光因为自己彻底熄灭,才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剥离之痛。
他们之间,隔着他自以为是的放手。
隔着他无法回头的婚约。
隔着她被他亲手碾碎的心,隔着她终于耗尽的这十年。
回不去了。
也永远,无法在一起了。
他抱着那只箱子,像抱着一座青春的坟墓,在寂静无人的夜里,蜷缩在冰冷的回收箱旁,肩膀剧烈地颤抖,发出压抑到了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五楼的灯光温暖地亮着,窗后或许有她走动的身影。
但那盏灯,那片光,再也与他无关了。
他弄丢了他的姑娘。
在他终于懂得什么是爱的时候。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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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露打湿了他的肩头,怀中的纸箱像一块寒铁,汲取着他身上最后一点温度。
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干涩的刺痛和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麻木。
五楼那扇窗的灯光,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
一片彻底的黑暗和寂静。
他像一个在暴风雪中迷失了太久的人,最终连寒冷都感觉不到。
最终,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抱着那只箱子,踉跄地站起身。
腿脚麻木得不听使唤,他靠在冰冷的车身上,缓了很久。
他没有再看向那扇漆黑的窗口。
小心翼翼地将纸箱放进副驾驶座,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发动了汽车。
车子在城市里漫无目的地行驶,最终停在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典当行门口。
这家店很老,招牌褪色,玻璃橱窗里陈列着各种沾满故事的旧物。
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老人,正戴着老花镜在台灯下修理一块怀表。
门铃叮当作响。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镜片看向深夜的访客。
江屿将那个沉重的纸箱放在冰冷的玻璃柜台上。
老板,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存点东西。
老人没问是什么,只是默默推过来一张单据。
江屿拿起笔,在物品种类一栏停顿了很久,最终只写下两个字:旧书。
在寄存期限上,他填了:永久。
在取物凭证选项下,他勾选了无需凭证,永不取回。
签下名字的那一刻,笔尖几乎要划破纸张。
他付了一笔不菲的费用,足够这个箱子在这角落里沉眠到地老天荒。
老人收起单据,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抱起箱子,走向身后那一排排顶到天花板的深色储物架深处,将它塞进一个不起眼的格子间里,然后,挂上了一把沉重的锁。
咔哒一声。
锁芯扣合的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格外清晰,像命运的终审锤音。
江屿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格子间,仿佛能穿透隔板,最后看一眼那被他亲手封存的十年。
然后,他转身推门而出。
门铃再次叮当作响,在他身后归于沉寂。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城市尽头即将破晓的微凉。
他没有回头。
上车,发动,驶入依旧稀疏的车流。
城市的霓虹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却照不进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亮在车内显得刺眼。
他翻到苏晚的号码,拨通。
电话很快被接起,她的声音带着被吵醒的慵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阿屿你去哪了怎么还没回来
他望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笔直地延伸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
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种彻底燃烧后的灰烬般的死寂:
没事。处理了一点过去的事情。
他顿了顿,像是将最后一点多余的尘埃也从身上拍落,一字一句,清晰而冷漠:
这就回家。
家。
那个有苏晚等待的,属于他未来的地方。
电话那头似乎松了口气,轻声抱怨了几句。
他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嗯。
挂断电话,他将手机扔到副驾驶座上。
车窗外的天空,边缘已经泛起一丝极淡的灰白,预示着黑夜即将过去,白昼终将降临。
他踩下油门,加速朝着那片灰白驶去,将身后所有的黑暗、那个锁着林念的角落、以及那个曾在楼下痴望的自己,彻底地、永远地抛在了身后。
后视镜里,城市逐渐苏醒,但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沉睡了。
他的青春,真的死了。
死在这个夜晚。
死在他自己的手里。
无声无息。
再无回头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