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像浸了墨的棉絮,沉沉压在苍茫雪原的上空,连最后一丝天光都被遮得严严实实。鹅毛大雪下了整整三天,起初还是细碎的雪粒,后来竟成团成团往下落,把商队的马蹄铁裹上了厚霜,连驼背上捆货的麻绳都冻得硬邦邦的,一碰就咯吱响。
风裹着雪片横扫而过,打在油布裹着的货箱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只小爪子在挠。商队里最健壮的枣红马也耷拉着耳朵,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刚飘出半尺,就被寒风扯散。它的蹄子每往雪地里踩一步,都要陷下半尺深,再艰难地拔出来,蹄缝里卡着的雪块被冻成冰碴,走起来磕磕绊绊。
吁——老掌柜周沉勒住缰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连常年握刀磨出的厚茧都绷得发亮。他摘下沾着雪的貂皮帽,呵出的白气在帽檐下凝成霜花,顺着脸颊上深刻的皱纹往下滑,落在衣领里,瞬间化成冰凉的水。都歇口气!再赶夜路,马腿要陷进雪窝,咱们这群人,都得困死在这‘断魂坡’!
他的声音不算大,却穿透了呼啸的风雪,清晰地传到每个伙计耳朵里。商队的十一个伙计早冻得手脚发僵,闻言纷纷应声,连说话都带着颤音。年纪最小的阿武搓着冻得通红的手,往手心里哈了好几口热气,指尖还是麻木的。他刚要跟着老李、王二他们卸下货囊,打算找几块干柴生火取暖,一阵细碎的哭声突然顺着风飘了过来。
那声音太轻了,像刚出生的羊羔在干草垛里细细哼唧,又像被冻僵的小鸟在低声呜咽,却偏在这能吞掉一切声响的风雪里,透着股执拗的韧劲——一声弱下去,又一声顽强地冒出来,像株在雪地里扎根的小草,一下勾住了所有人的耳朵。
掌柜的,您听见没阿武猛地停下动作,冻得发红的耳朵竖了起来,往哭声来处张望。雪片打得人睁不开眼,他只能眯着眼睛,试图在无边无际的白里找到声音的源头,可视线所及之处,只有厚厚的积雪,连棵能挡风的枯树都没有,这荒山野岭的,哪来的娃娃哭莫不是我冻糊涂了,听错了
周沉皱紧眉头,抬手按了按腰间的弯刀——那是柄用了二十年的弯刀,刀鞘上刻着细密的云纹,是他年轻时在西疆跟一位老匠人换的,陪着他走过无数次险路。他侧耳听了片刻,寒风里,那哭声断断续续,却真真切切,绝不是风声或雪声的错觉。
没听错。周沉把貂皮帽重新戴紧,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阿武、老李跟我来,去看看情况。剩下的人守着商队,把马牵到避风的地方,别让它们惊了——这地方风雪大,马一乱,咱们更麻烦。
阿武和老李连忙应下。老李是商队里的老人,跟着周沉走了十年商路,手脚麻利,他迅速从货箱里翻出两柄火把,点燃了递給阿武一支,自己攥着一支,又往怀里塞了块干粮,才跟上周沉的脚步。
三人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循着哭声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雪灌进靴筒,很快就把袜子浸湿,冻得脚踝生疼,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寒风像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刺得人眼眶发酸,眼泪刚流出来,就冻成了冰珠挂在睫毛上。
越往哭声方向走,那细碎的呜咽就越清晰。更奇怪的是,随着距离拉近,竟还隐隐带着丝暖融融的气息——不是炭火的灼热,也不是皮毛的厚重暖意,是种淡淡的、像阳光晒过被褥的温软气息,让冻得发僵的脸颊都莫名松快了些,连呼吸都觉得顺畅了点。
掌柜的,好像就在前面!阿武突然加快脚步,指着前方一道陡峭的雪坡。周沉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雪坡下,一块半埋在积雪里的青石板上,裹着件破旧的灰布襁褓。那襁褓被风雪吹得歪歪斜斜,边角磨得发白,甚至破了个小口,露出里面一小截嫩红的婴儿胳膊,那微弱却执拗的哭声,正是从那襁褓里传出来的。
周沉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拨开覆在襁褓上的积雪。雪粒沾在他的手上,瞬间化成水,又很快冻成冰,可他没心思管这些——指尖刚碰到那粗布襁褓,就觉出一丝异样的暖意。
这可是西疆的深冬,夜里温度能降到零下二十多度,寻常孩子就算裹着三层厚棉袄,在雪地里待上半个时辰,也得冻得嘴唇发紫、哭声微弱。可这单薄的灰布襁褓,料子粗糙得能磨破皮肤,里面却像藏了个小小的炭炉,竟透着温温的热气,连裹在外面的雪都化得比别处快。
这……周沉心里犯疑,伸手解开襁褓边缘那根磨得发亮的麻绳。麻绳很旧,上面还打着个不太规整的结,像是匆忙系上的。当麻绳被解开,襁褓散开,看清里面的孩子时,连周沉这走南闯北三十年、见过金发碧眼的西域商人,也见过天生白发的长寿老者的老掌柜,都不由得愣了神,手里的动作都顿住了。
那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小身子不过小臂长短,裹在薄薄的布里,小脸涨得通红,像熟透的苹果,鼻子一抽一抽的,呼吸却匀净有力,胸口微微起伏着,正攥着粉嫩嫩的小拳头,哭得响亮又执拗。
可最让人惊得说不出话的,是他的头发。
既不是婴儿常见的浅黄胎发,也不是寻常孩童的乌黑柔软,而是像把天上的月光揉碎了,又掺了点清晨的霜花,轻轻撒在头顶——那头发是极淡的白,白里透着淡淡的银辉,顺着小巧的耳尖垂下来,细软得像上好的蚕丝,风一吹,竟还轻轻晃了晃,在火把的光线下泛着朦胧的光泽。
更奇的是,连他的眉毛和眼睫毛,也是同样的雪白银色。细细的眉毛像两缕银丝,浅浅贴在眼睑上方,不仔细看,几乎要和肤色融在一起;眼睫毛却更长些,密密匝匝的,像两把小扇子,随着哭声轻轻颤动,每一根都泛着细碎的光,衬得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竟有种不似人间的剔透,像是用冰雪雕成的娃娃,却又带着活物的温软。
我的娘……这头发是咋回事阿武凑过来,看得眼睛都直了,手里的火把晃了晃,火星子落在雪地里,瞬间就灭了。他声音里带着几分慌意,往周沉身后缩了缩,掌柜的,这‘断魂坡’素来邪性,莫不是……山里的精怪变的娃娃,来骗咱们的
胡扯!周沉瞪了他一眼,语气却不如往常严厉。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的银发。指尖传来的触感柔软温热,带着婴儿特有的细腻,绝不是什么精怪作祟——那是真真切切长在孩子头上的头发,还带着淡淡的奶香味。
他又仔细摸了摸婴儿的后背、衣角,想找找有没有写着生辰八字或家人讯息的布条,或是能证明身份的胎记。可襁褓里除了孩子,什么都没有,只有在最底层,贴着孩子胸口的地方,摸到一块温润的玉牌。
那玉牌约莫指甲盖大小,质地看起来是上好的暖玉,触手生暖,就算在这冰天雪地里,也带着融融的温度。周沉用指尖蹭了蹭玉牌表面,摸到上面刻着个模糊的字——是个凌字,笔画刻得很深,只是边角被磨得光滑,显然是被人贴身戴了许久,才会有这样的包浆。
许是察觉到他的动作,婴儿的哭声忽然停了。他费力地睁开眼睛——那是双极亮的眸子,黑得像深冬里没结冰的寒潭,却又盛着雪后初晴的星光,清澈得能映出人的影子。他眨了眨眼睛,长长的银白睫毛像小扇子似的扇了扇,竟直直看向周沉的脸,眼神里没有丝毫惧怕,反倒带着点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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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沉的心莫名一软,刚想抬手再碰碰孩子的脸颊,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闷响——像是有巨石从山坡上滚下来,又像是厚重的积雪突然坍塌,震得脚下的雪地都轻轻颤了颤。
他心里一紧,猛地抬头看向雪坡上方——只见头顶的积雪正簌簌往下落,起初只是细小的雪粒,很快就变成成团的雪块,顺着坡壁滚下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快,雪坡上方的云层都被搅得翻滚起来,竟是要雪崩的征兆!
快走!周沉来不及多想,一把抱起婴儿,迅速将散开的襁褓重新裹紧,又把自己的貂皮大衣拉开,将孩子紧紧塞进怀里,让那小小的身子紧贴着自己的胸口。婴儿的身子软软的,带着温热的气息,隔着一层内衣,都能感受到他细微的呼吸和心跳,像只刚出生的小猫,轻轻贴着人。
雪崩要来了,往商队方向跑!快!周沉对着阿武和老李喊了一声,转身就往回跑。阿武和老李也慌了神,手里的火把早被风吹灭,他们顾不上捡,跟着周沉拔腿就跑。
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马蹄声、风声、雪粒滚落的声音混在一起,格外刺耳。寒风灌进衣领,冻得周沉喉咙发疼,可他死死护着怀里的婴儿,跑的时候特意放慢了些脚步,怕颠着孩子。
让人意外的是,怀里的婴儿却异常乖巧。他没有因为颠簸哭闹,反而小脑袋轻轻蹭了蹭周沉的胸口,像是在寻找更温暖的地方,银白的睫毛颤了颤,小爪子似的手攥住了周沉的内衣衣角,安安静静的,只有细微的呼吸声。
周沉低头看了一眼,貂皮大衣的缝隙里,能看到那截雪白银亮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他只觉得胸口那片地方暖烘烘的,连刺骨的寒风都像是弱了些,原本因雪崩而起的慌乱,竟也平复了不少。
他走商半生,从西疆到中原,从沙漠到雪原,见过太多生离死别——见过商队伙计被沙暴卷走,见过路人冻僵在雪地,见过人为了几两银子拔刀相向。可他从没像此刻这样,抱着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心里竟生出一种迫切的念头:一定要把这孩子平安带出这片险地。
跑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终于看到了商队的影子。守着马匹的伙计已经慌了神,手里的缰绳攥得死紧,马儿焦躁地刨着蹄子,鼻孔里喷着浓浓的白气,不安地嘶鸣着,显然也察觉到了危险。
掌柜的!你们可回来了!守队的伙计见他们跑回来,连忙迎上来,刚才那边雪坡动静好大,我们正担心……
别多说!周沉打断他的话,快步走到负责做饭的张婶身边。张婶正守着个小铜锅,锅里煮着热水,见周沉怀里鼓鼓囊囊的,还以为他揣了什么东西,刚要开口问,就见周沉小心翼翼地拉开貂皮大衣,露出里面裹着的婴儿。
张婶,麻烦你照看一下。周沉把婴儿递给她,又叮嘱道,多烧些热水,找床干净的小被子裹上,这孩子太小,别冻着了。
张婶接过婴儿,低头一看,顿时惊得捂住了嘴:哎哟!这孩子的头发……咋是这样的她活了五十多年,也从没见过头发雪白银亮的婴儿,忍不住轻轻碰了碰那细软的发丝,只觉得温热柔软,心里又惊奇又心疼,这荒天雪地的,咋有人把这么小的娃娃丢在这儿
周沉没工夫细说,转身指挥伙计们:别愣着!赶紧把货箱重新捆紧,马牵好,绕开刚才那道雪坡,往前找背风的山洞扎营!雪崩随时可能下来,再耽误就来不及了!
伙计们立刻行动起来,搬货的搬货,牵马的牵马,原本慌乱的队伍很快就有条理起来。张婶抱着婴儿,坐在铜锅边,把孩子裹在自己的棉袄里,又用热水浸湿了布巾,轻轻擦了擦婴儿冻得发红的小脸。
这孩子长得这般奇特,怕是有大来历。张婶叹了口气,抬头看向正在指挥众人的周沉,声音里带着几分担忧,掌柜的,您打算一直带着他咱们走商的,路上颠沛流离,风餐露宿,哪能好好照顾这么小的娃娃万一出点差错……
周沉正帮着老李捆货绳,闻言动作顿了顿。他望着漫天风雪,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他伸手摸了摸口袋里那块刻着凌字的玉牌,玉牌的温度还带着婴儿的暖意,贴着掌心,让他心里莫名一软。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沉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既然遇上了,就是缘分。总不能把他丢在这雪地里,那不是要他的命
先带着吧,他看向张婶怀里的婴儿,那孩子正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铜锅里冒出来的热气,银白的睫毛在暖光里轻轻颤动,等出了山,到了前面的‘黑石镇’,再慢慢打听他的家人。若是能找到,也算全了这份缘分;若是找不到……
周沉顿了顿,目光落在婴儿雪白银亮的头发上,又看了看窗外飘落的大雪,心里有了主意:至于名字,就先叫他凌雪吧——‘凌’是玉牌上的字,‘雪’是今天遇见他的光景,也算有个念想。
仿佛听懂了似的,怀里的凌雪突然动了动。他伸出小爪子似的手,攥住了张婶的衣角,小嘴还轻轻抿了抿,像是在回应这个名字。银白的睫毛在暖黄的火光里投下细碎的影子,像落在雪地里的星光,温柔又明亮,驱散了几分这雪途的寒意。
远处,雪崩的闷响渐渐远去,风雪似乎也小了些。周沉看着那抹小小的身影,心里忽然觉得,这趟原本凶险的雪途,好像因为这个叫凌雪的孩子,多了点不一样的盼头。
商队绕开雪崩后的雪坡,在暮色四合时寻到一处背风的山洞。张婶将凌雪裹在新拆的薄棉被里,又用铜锅温了些羊奶,小心地喂进他嘴里。小家伙像是饿极了,小嘴紧紧含着木勺边,银白的睫毛垂着,吞咽时小腮帮一鼓一鼓,模样竟格外乖巧。
周沉守在洞口,借着篝火的光擦拭腰间弯刀。刀鞘上的云纹被火光映得明暗交错,他指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想起雪坡上那抹银白的头发——这孩子的异状太过明显,黑石镇鱼龙混杂,怕是藏不住。
掌柜的,水烧开了。阿武端着铜壶过来,眼神却不住往洞内瞟,那娃娃……真就叫凌雪了咱们带着他,要是遇上劫道的,或是官府盘查,可咋解释啊
周沉放下弯刀,接过铜壶倒了杯热水:劫道的要的是货,官府查的是户籍,凌雪只是个婴儿,只要咱们不多嘴,没人会特意为难。他顿了顿,看向洞内熟睡的凌雪,到了黑石镇,你去寻个可靠的牙人,悄悄打听最近有没有丢过婴儿的人家,尤其是……头发特殊的。
阿武点头应下,又忍不住嘀咕:这娃娃来历不明,头发还这般奇怪,万一他家人是歹人,咱们岂不是自找麻烦
若真是歹人,怎会把孩子丢在断魂坡周沉喝了口热水,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滑,再说,就算他家人有问题,凌雪也是无辜的。咱们既救了他,总不能半道撒手。
第二日天微亮,商队便收拾行装出发。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薄云洒在雪原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凌雪被张婶抱在怀里,裹着厚厚的棉被,只露出一小截银白的头发,随着马蹄的颠簸轻轻晃动。
走了约莫半日,远处终于出现了黑石镇的轮廓。镇子坐落在两山之间,城墙是用黑色的岩石砌成的,远远望去像块嵌在雪原里的墨玉。镇口的牌坊上积着雪,几个穿着棉袄的守卫正缩着脖子盘查来往行人。
都把货单准备好,别多话。周沉勒住马,对伙计们叮嘱道。他翻身下马,走到张婶身边,小心地接过凌雪,用自己的貂皮大衣裹紧——镇口人多眼杂,这孩子的头发绝不能露出来。
守卫见是商队,只随意翻了翻货单,又扫了眼马匹和货箱,便挥挥手放行了。进了镇子,街上的积雪被踩得发黑,两旁的店铺大多开着门,卖包子的蒸笼冒着热气,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倒比雪原上热闹许多。
周沉找了家临街的客栈,让伙计们先把货物卸到后院,自己则抱着凌雪跟着掌柜去开房间。客栈掌柜是个微胖的中年人,见周沉怀里鼓鼓囊囊的,忍不住多问了句:客官,您这是带了啥宝贝还裹得这么严实。
是家眷的孩子,路上受了寒,怕吹风。周沉语气平淡,没再多说。掌柜识趣地闭了嘴,领着他上了二楼的房间。
安顿好凌雪,周沉便让阿武去寻牙人,自己则揣着那块刻着凌字的玉牌,打算去镇里的玉器铺问问。这玉牌质地温润,一看就不是凡品,或许能从玉料的产地或刻工上,找到些线索。
镇上的玉器铺集中在东街,周沉走了两家,掌柜的都只说玉料是上好的暖玉,却认不出刻工的来历。直到走到第三家宝光阁,柜台后坐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接过玉牌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客官,这玉牌的刻工,像是西域那边的手法。你看这‘凌’字的起笔,带着点波斯文的弯意,寻常中原匠人刻不出来。
周沉心里一动:西域您能看出是哪个部族的吗
老者摇了摇头,把玉牌递还给他:西域部族众多,光看这一个字,实在不好说。不过,半年前有支西域商队来过黑石镇,他们带来的玉器里,倒有几件是这种刻工。听说那商队是从‘月氏谷’来的,只是后来不知去了哪里,再没见过踪影。
月氏谷周沉默默记下这个名字。他刚要道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接着就见阿武慌慌张张地跑进来:掌柜的!不好了!张婶说……凌雪不见了!
周沉心里一紧,手里的玉牌差点掉在地上。他快步往外走,声音都带着颤:怎么回事不是让张婶在客栈看着吗
张婶说她去楼下打热水,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回来时孩子就没了!阿武跟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说,客栈掌柜已经让人去寻了,可到现在还没消息!
周沉回到客栈,只见张婶坐在房间里抹眼泪,几个伙计正四处打听。客栈掌柜搓着手,满脸歉意:客官,实在对不住,我们已经派人去镇口和几条小巷子找了,肯定能把孩子找回来!
周沉没说话,走到床边,看着空荡荡的被褥——凌雪睡过的地方还留着点暖意,显然刚走没多久。他低头摸了摸怀里的玉牌,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对阿武说:你去镇口问问守卫,刚才有没有人抱着婴儿出城尤其是……穿着西域服饰的。
阿武连忙跑出去,周沉则走到窗边,望着街上的人流。阳光照在雪地上,晃得人眼睛发花,他心里却像被冰锥扎着——凌雪的头发太显眼,若真是被人掳走,对方肯定走不远。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阿武跑了回来,脸色苍白:掌柜的!守卫说……刚才有个穿蓝色胡服的男人,抱着个裹得严实的东西出了城,往西边去了!那方向,正是去月氏谷的路!
备马!周沉话音刚落,人已快步冲出宝光阁。腰间弯刀随步伐轻晃,他攥着那枚暖玉牌,掌心竟沁出薄汗——往西去是戈壁与深谷,那穿蓝胡服的人若真来自月氏谷,必然熟悉地形,耽搁片刻,凌雪便多一分危险。
阿武紧随其后,边跑边喊:掌柜的,要不要带几个伙计那西域人说不定有同伙!
不用!周沉脚步未停,目光扫过客栈后院,商队得守着货,你去跟老李说,让他照看好众人,我去去就回。话音落时,他已牵过自己那匹枣红马,翻身而上,缰绳一勒,马蹄踏碎街面积雪,溅起一片雪雾。
出了黑石镇西城门,风又烈了起来。雪原在西侧渐渐过渡为灰褐色戈壁,零星的枯石丛里,还留着新鲜的马蹄印——那蹄印比寻常马匹更深,边缘沾着黑色城泥,显然是刚从镇上出去的。周沉俯身贴在马颈,顺着蹄印追去,枣红马似也懂主人心急,四蹄翻飞,连鼻孔里喷出的白气都拉成了长线。
追出约莫半个时辰,前方戈壁突然出现一道峡谷。谷口两侧岩石陡峭,覆着薄雪,风从谷内灌出,带着隐约的呜咽声。周沉勒住马,眯眼望去——谷口雪地上,除了那道深蹄印,还多了两行人类的脚印,脚印边缘沾着蓝色丝线,正是胡服的料子。
凌雪!周沉喊了一声,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他翻身下马,将马拴在枯石上,拔刀握在手中——月氏谷一带常有狼群出没,更别说掳走凌雪的人或许藏着歹心。他顺着脚印往谷内走,越往里走,风越弱,空气里竟渐渐飘来一股淡淡的奶香,正是凌雪身上带过的味道。
转过一道弯,前方突然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那哭声不似之前执拗,带着几分委屈,却依旧清亮,正是凌雪!周沉心头一松,加快脚步往前跑,绕过一块巨大的黑石,眼前景象让他猛地顿住。
只见空地上,一个穿蓝色胡服的男人正蹲在地上,怀里抱着凌雪。男人约莫三十岁,高鼻梁,深眼窝,发间沾着雪粒,手里拿着块羊奶饼,正笨拙地往凌雪嘴边递。凌雪却不买账,小脑袋扭向一边,银白的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光,哭声更响了些。
放下孩子!周沉举刀上前,声音冷得像冰。
男人闻声回头,看到周沉手中的刀,却没起身,反而将凌雪抱得更紧:你是谁为何追来他的中原话带着浓重的西域口音,却字字清晰。
我是救了凌雪的人!周沉往前走了两步,目光紧盯着男人的手,你为何掳走他你是他的什么人
男人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愧疚,又似焦急:我不是掳走他,我是来带他回家的。我是他的舅舅,我叫阿古拉。
舅舅周沉皱眉,那你为何不光明正大去黑石镇找他,反而要偷偷抱走
阿古拉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凌雪,凌雪不知何时停了哭,正睁着黑亮的眼睛盯着周沉,小爪子似的手还抓着阿古拉的胡服衣角。阿古拉叹了口气,缓缓站起身:月氏谷最近不太平,有人在找凌雪,我若带着他露面,只会让他陷入危险。
周沉握着刀的手紧了紧:谁在找他他的父母呢
阿古拉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凌雪的父亲是月氏谷的族长,半年前,谷里来了伙陌生人,说凌雪是‘雪灵降世’,要带他去‘祭天’。族长不肯,那些人就动了手,谷里乱作一团,凌雪的母亲带着他逃了出来,却在断魂坡遇上雪崩……他声音顿了顿,眼眶泛红,我找了他三个月,直到昨天在黑石镇看到你的商队,认出了他身上的暖玉牌,才敢趁乱抱走他。
周沉心头一震,看向阿古拉怀里的凌雪——那孩子正对着自己伸小手,银白的睫毛轻轻颤动,竟似在撒娇。他想起雪坡上那单薄的襁褓,想起玉牌上的凌字,阿古拉的话倒也合情合理。
你说的是真是假,如何证明周沉没有收刀,依旧保持着警惕。
阿古拉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递了过来:这是凌雪母亲的玉佩,与他身上的玉牌是一对,你看上面的刻纹。
周沉接过玉佩,只见玉佩上刻着半朵雪莲,而他怀里的玉牌背面,恰好也有半朵雪莲——合在一起,正是一朵完整的雪莲。他心里的疑虑消了大半,却又想起一事:既然你是他舅舅,为何不早现身若我刚才动手伤了你,岂不是误事
阿古拉苦笑一声:我在黑石镇观察了你一天,见你对凌雪细心,才敢确定你是好人。只是我怕夜长梦多,才想着先带他回谷,再派人向你道谢。他低头逗了逗凌雪,你看,他也认你,刚才还一直往客栈的方向望呢。
凌雪似听懂了,又往周沉的方向伸了伸手,小嘴还咿呀了一声。周沉看着那抹银白,心里忽然软了——这孩子从雪坡上被救下,到如今找到亲人,倒像是一场缘分的闭环。他收了刀,走到阿古拉面前:月氏谷的路不好走,你带着凌雪,怕是会遇到危险。我送你们到谷口吧。
阿古拉眼中闪过一丝感激:多谢壮士!若到了谷中,族长定会好好报答你!
周沉摇了摇头,伸手轻轻碰了碰凌雪的小脸,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我救他,不是为了报答。只是希望你们能好好待他,别再让他受颠沛之苦。
凌雪像是听懂了,小手攥住周沉的指尖,轻轻晃了晃。阳光透过谷口洒下来,落在三人身上,将那道银白的头发映得格外明亮。周沉望着凌雪的眼睛,忽然觉得,这趟黑石镇的寻踪,或许不是结束,而是这孩子人生的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