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屿川的当铺专收凶物。
人骨念珠送来当夜,铺内红烛爆响如裂帛,他指尖触碰念珠,听见婴灵凄厉啼哭。
古籍修复师叶倾破译梵文:此物需活祭九婴续命。
他们追踪至义庄,发现百具童尸被炼成饿鬼道。
幕后黑手竟是季屿川的师叔,为延寿不惜血亲相残。
血嫁衣撕裂刹那,万千怨魂得以安息。
季屿川合上典当簿:人心之恶,才是真正的不祥之物。
第一章凶物入匣
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挣扎着沉入青灰色的鳞次栉比的屋脊之下,将天边染成一片不祥的暗红。整座城市仿佛被投入墨池,迅速被浓稠的黑暗吞噬。唯有城西一隅,一盏昏黄摇曳的灯笼,如同巨兽独睁的幽瞳,固执地亮着。灯笼上,三个浓墨写就的古篆字在光影里扭曲浮动——凶物典当行。
铺门厚重,是浸透了桐油的老榆木,推开时发出沉闷悠长的吱呀声,仿佛开启的不是一扇门,而是通往另一个世界的甬道。门内,光线陡然幽暗下来。空气凝滞,弥漫着陈年纸张、干燥草药、微朽的木头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金属锈蚀又似香灰冷却后的奇异混合气味。这气味沉淀了太久,厚重得几乎能粘住人的衣角。
靠墙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巨大博古架,材质非金非木,深沉得吸尽光线。架上并非琳琅满目的珍宝,每一格都单独摆放着一件物品,形态各异,却无一例外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寒。一个布满裂纹的青花瓷瓶,瓶口内似乎有细微的呜咽;一面模糊不清的青铜古镜,镜面偶尔诡异地掠过一道非人的暗影;还有一柄锈迹斑斑的匕首,靠近时能听到若有若无的厮杀呐喊……它们都被一种暗金色的、绘满奇异符文的丝线层层缠绕束缚,安静地躺在各自的位置上,如同被封印的囚徒。
铺子中央,一张宽大的紫檀木案几油光发亮。季屿川端坐其后,身形清瘦挺拔,穿着一身深青色的旧式长衫,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清瘦的手腕。他眉眼疏淡,鼻梁挺直,薄唇紧抿,整个人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敛去了所有锋芒,只余下深潭般的沉静。此刻,他正专注于手中的一方砚台。砚台墨色深沉,质地温润如古玉,边缘却雕刻着狰狞的睚眦兽首,兽口大张,似要择人而噬。他执着一方柔软的素白绸帕,动作细致得近乎虔诚,一遍遍擦拭着砚台,每一次擦拭都仿佛在安抚其内沉睡的凶戾之气。烛光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更添几分莫测。
案几两端,各立着一尊半尺高的青铜烛台,形制古朴,盘踞着张牙舞爪的螭龙。螭龙口中衔着粗如儿臂的赤色蜡烛,烛火并不明亮,反而是一种粘稠的暗红色,缓缓燃烧着,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诡谲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红光里。烛泪无声滑落,在烛台上堆叠出嶙峋怪异的形状。
笃、笃、笃……
三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叩门声,突兀地打破了当铺内死水般的寂静。这声音极有规律,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刻意感。
季屿川擦拭砚台的手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他缓缓将绸帕折好,放在砚台旁,这才抬起眼,眸光清冷如深秋寒潭,平静地投向那扇厚重的老榆木门。
门未闩,请进。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寂静的空气,带着一种金石相击般的清越质感。
吱嘎——
门轴摩擦的声响被无限放大。一个全身裹在宽大黑色斗篷里的人影,如同融化在门缝中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来人身材不高,斗篷的兜帽压得极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线条紧绷、毫无血色的下巴。一股浓郁的、混杂着廉价香粉也无法完全掩盖的土腥气和隐隐的尸腐气息,随着他的进入,猛地扑散了当铺原本沉凝的气息,空气似乎都浑浊了几分。
黑衣人径直走到紫檀木案几前,脚步虚浮,像踩着棉花。他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只从宽大的斗篷袖子里,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掏出一个用惨白粗布包裹的物件。那布匹颜色惨白得刺眼,像是未漂染的孝布。布包被推到了季屿川面前,触碰到光滑的案几表面,发出一声轻微的摩擦声。
季屿川的目光落在布包上。他没有立刻去碰,视线如同无形的探针,细细扫过。那粗布包裹的形状,约莫拳头大小,不规则地凸起。一股极其微弱、却如同跗骨之蛆的阴冷怨念,正从布料的纤维缝隙中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细小生物在啃噬骨头的恶意。
何物季屿川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黑衣人猛地一颤,仿佛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刺中了要害。他藏在斗篷下的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干涩艰难的吞咽声。沉默持续了数个压抑的呼吸,他才用一种被砂纸打磨过般的嘶哑嗓音挤出几个字,声音抖得厉害:
念…念珠…求掌柜…收下…给个价…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带着濒死的绝望和恐惧。
季屿川伸出了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尖在接触到那惨白粗布的瞬间,一股冰寒刺骨的阴气如同毒蛇般猛地窜上,顺着指尖直透骨髓。他神色未变,手指稳定如初,轻轻捻开布包粗糙的边角。
惨白布片滑落。
露出的东西,让季屿川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深处,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涟漪。
那是一串念珠。材质非金非玉,非木非石。
每一颗珠子,都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介于黄白之间的骨质色泽,细小得如同婴孩的指节。珠体表面粗糙不平,布满细微的孔洞和天然的骨纹,在摇曳的暗红烛光下,反射出一种油腻、滑腻的诡异光泽。珠子被一根同样惨白、看不出材质的细绳串着,绳结处打着一个复杂古老的死结。
念珠静静地躺在惨白的粗布上,散发着浓烈到化不开的阴寒和怨毒。那股无形的恶意如同实质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季屿川的感知。细看之下,每一颗骨珠周围,都缭绕着一缕缕极其稀薄、却凝而不散的黑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冤魂在无声哭嚎。
就在季屿川的指尖即将真正触碰到其中一颗骨珠的刹那——
噼啪!
案几左端,螭龙烛台上那根赤红如血的蜡烛,毫无征兆地猛地爆响!一大团赤红的烛泪如同滚烫的鲜血,带着灼人的热浪,骤然炸裂开来,飞溅在紫檀木的案几上,瞬间凝固成一片狰狞刺目的猩红印记。
这爆裂声在死寂的当铺内如同惊雷炸响!
一直低着头的黑衣人猛地抬头!兜帽下,一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瞬间暴露在烛光下——面色青灰,眼窝深陷,瞳孔因恐惧放大到极致,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倒气声,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像是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踉跄着向后急退两步,撞在冰冷的博古架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架子上,那个布满裂纹的青花瓷瓶仿佛被惊扰,瓶口内传出的呜咽声陡然尖锐了一瞬。
季屿川的目光却依旧凝在那串人骨念珠上,对烛爆与黑衣人的失态恍若未闻。他的指尖,终于稳稳地落在了其中一颗最圆润的骨珠之上。
冰冷!
刺骨的冰冷瞬间沿着指尖的神经末梢疯狂蔓延,仿佛要将血液都冻结。紧接着,那冰冷深处,猛地爆发出无数个重叠、尖锐、充满了无尽痛苦和恐惧的婴儿啼哭声!
哇——哇啊——!
娘…娘亲…痛……
不要…不要……
哭声凄厉到极点,撕心裂肺,穿透耳膜,直抵灵魂深处!眼前瞬间被扭曲的幻象淹没:血红的天空,倾盆暴雨,泥泞的地面,无数双挣扎挥舞的、青紫色的小手在冰冷刺骨的雨水中绝望地抓挠着虚空……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呛得人窒息。
季屿川的指尖微微一顿。他周身那股沉静的气息骤然变得锐利,如同无形的屏障瞬间张开,将那刺骨的阴寒和恐怖的幻象强行隔绝在外。那凄厉重叠的婴啼声被强行压制,虽未断绝,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水晶壁,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缓缓收回手指,指尖残留的阴冷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盘踞不去。
此物,季屿川抬起眼,目光再次投向抖如风中落叶的黑衣人,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从何而来
黑衣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瘫软地靠在冰冷的博古架上,大口喘着粗气,冷汗如浆,瞬间浸透了内衫。他看着季屿川平静得近乎冷酷的眼神,又瞥了一眼案几上那串在暗红烛光下更显狰狞的念珠,巨大的恐惧彻底碾碎了他最后的心防。
城…城北…乱葬岗…东…东边老槐树…下…挖…挖出来的…他语无伦次,牙齿咯咯作响,有…有人告诉我…说…说这值钱…能…能当…救…救命钱…他猛地指向那念珠,仿佛那是噬人的毒蛇,它…它缠上我了!掌柜…求您…收下它!我什么都不要!不要钱!只要它离开我!
黑衣人几乎是嚎叫出来,声音里充满了崩溃的绝望。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念珠一眼,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厚重的榆木门被他用尽全力撞开,身影瞬间没入门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之中,只留下一串仓惶凌乱的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
哐当。门轴发出呻吟,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的黑暗。
当铺内重新陷入死寂。只有案几上那滩猩红狰狞的烛泪,以及那串静静躺着、散发着无尽怨毒的人骨念珠,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季屿川的目光落在念珠上,又缓缓扫过那滩凝固的烛泪。他沉默片刻,伸手从案几下方的抽屉里,取出一本册子。
册子封面是深沉的玄黑色,不知何种皮质,触手冰凉坚韧。封面正中,用暗金色的、仿佛干涸血液凝固而成的颜料,勾勒出两个古拙的大字——《凶物典当簿》。
他翻开厚重的簿册,取过一支紫毫细笔,蘸了墨色深沉的墨汁。笔尖悬停在泛黄的纸页上,墨迹欲滴。他看了一眼那串人骨念珠,笔锋落下,字迹刚劲峻峭,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癸卯年,惊蛰后三日。收:人骨念珠一串。骨色青黄,一百零八子,怨气凝煞,附婴灵啼哭之幻。来源:城北乱葬岗东,老槐树下。寄当者:失魂落魄,未留姓名,未取银钱。
最后一个字落定,笔搁回山形笔架上。
他合上沉重的《凶物典当簿》,发出轻微的啪声。目光再次投向那串念珠,幽深的眼底,如同寒潭投入石子,掠过一丝极淡的、冰冷的探究。
城北乱葬岗…老槐树…活祭
第二章梵文血咒
晨光熹微,驱散了笼罩城市一夜的薄雾,却未能驱散凶物典当行内沉淀的阴寒。季屿川换了一身素净的月白长衫,端坐案后,案上那串人骨念珠已被他用一张暗金色的符纸小心覆盖,只露出边缘惨白的骨色。符纸上朱砂绘制的符文流转着微弱的光芒,如同无形的锁链,竭力压制着其下翻腾的怨气。即便如此,那令人心悸的阴冷感依旧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与窗外透入的晨光格格不入。
季屿川闭目凝神,指尖在虚空中极其细微地划动着,似乎在感应、解析着符纸下传来的怨念波动。昨夜那重叠凄厉的婴啼幻象,以及活祭二字带来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心头。
笃笃笃。
一阵急促却不失轻快的敲门声响起,打破了室内的沉寂。
季掌柜,开门!有要紧事!
一个清亮的女声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利落。
季屿川睁开眼,眸中那丝沉凝瞬间敛去,恢复了一贯的平静。他起身,走到门边,拉开了沉重的榆木门。
门外站着一个年轻女子。约莫双十年华,穿着一身方便利落的靛蓝色窄袖布裙,腰间系着一条素色汗巾,勾勒出挺拔的身姿。她未施粉黛,肤色是健康的莹白,乌黑的长发简单挽了个髻,用一根木簪固定,几缕碎发垂在光洁的额边。最引人注目的是她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如同山涧清泉,此刻正闪烁着一种混合了兴奋与凝重的奇异光彩。她肩上斜挎着一个半旧的靛蓝布包,鼓鼓囊囊。
正是古籍修复师,叶倾。
叶姑娘。季屿川侧身让她进来,声音平淡。
叶倾一步跨入当铺,清晨微凉的空气随之涌入,冲淡了些许屋内的沉滞。她一眼就看到了案几上那张覆盖着符纸、却依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念珠,脚步微顿,秀气的眉毛立刻蹙了起来。
好重的阴煞气!她吸了吸鼻子,目光锐利地扫过符纸下露出的惨白骨色,这就是你传讯里说的‘凶物’人骨做的
嗯。季屿川关上门,走回案后,昨夜收的。寄当者语焉不详,只道从城北乱葬岗老槐树下挖出。触之,有婴灵啼哭幻象,言及‘活祭’。
活祭叶倾的脸色瞬间凝重起来,快步走到案几前,却没有贸然去碰那符纸。她凑近了些,仔细端详着符纸边缘露出的念珠细节,目光在那粗糙的骨质纹路上流连,怨气如此之重,凝而不散,缠绕黑煞…这绝非寻常陪葬或意外夭折婴孩的遗骨所能形成。她抬起头,看向季屿川,眼神沉静,你传讯说需要破解上面的文字有拓片
有。季屿川从案几下取出一个薄薄的木夹,打开。里面是几张质地特殊的半透明薄纸,纸上清晰拓印着念珠上那些极其细微、弯弯曲曲的古老刻痕。刻痕细如发丝,排列组合成一种奇异的图案,在薄纸上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色泽。
叶倾立刻放下肩上的布包,从中取出一个巴掌大的放大镜片,边缘是打磨光滑的黄铜框。她拿起拓片,凑到窗边透入的晨光下,举起镜片,屏息凝神地看了起来。
她的神情专注无比,清澈的眼眸紧紧锁住那些细密的纹路,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虚空中沿着刻痕的走向轻轻描摹。时间在寂静中流逝,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当铺内,那被符纸镇压的念珠似乎也因这专注的审视而变得更加不安分,符纸边缘的光芒微微闪烁了一下。
季屿川静静地看着她,没有催促。
约莫一炷香后,叶倾缓缓放下了放大镜片和拓片。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清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浓烈的愤怒,握着拓片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微微泛白。
是古梵文!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斩钉截铁的确认,而且是…一种极其古老、极其恶毒的诅咒变体!
诅咒季屿川的眼神锐利如刀。
对!叶倾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情绪,指着拓片上的几处关键转折和特殊符号,你看这里,这个回环的‘卍’字符,但尾端扭曲带钩,这是‘禁锢’和‘献祭’的复合符文!再看这里,这些细密的点状纹,看似装饰,实则是代表‘九’这个极数的密语!还有这贯穿整体的扭曲线条,模仿的是‘生命之河’的流向,但方向完全逆反,象征‘倒流’、‘夺取’!
她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专业领域特有的笃定和随之而来的寒意:将这些元素组合起来…核心的咒文指向一个极其阴邪的古老秘术——‘九子献祭续命咒’!
九子献祭季屿川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低沉下去,周围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冻结。
没错!叶倾眼中怒火燃烧,声音因愤怒而拔高,施咒者需寻得九名特定生辰八字、元阳/元阴未泄的童男童女!以极其残忍痛苦的方式,在他们生命最恐惧、怨气最盛的顶点将其虐杀!取其心头精血,混合施咒者自身的精血,涂抹在承载物——比如这串用婴孩指骨制成的念珠上!再辅以这逆转的咒文,将九名童子的生命精华、怨毒煞气强行掠夺,用以填补施咒者自身亏空的生命本源,强行续命!
她猛地指向案几上被符纸覆盖的念珠,指尖因愤怒而微微颤抖:这串念珠…就是那承载诅咒的容器!也是施咒者用以沟通邪法、汲取生机的媒介!它上面缠绕的每一缕黑气,都是一个被活祭的婴灵无法消散的怨毒诅咒!昨夜你听到的啼哭,看到的幻象…都是他们临死前的绝望烙印!
随着叶倾激动的话语,仿佛印证她的判断一般——
噗!
案几上覆盖念珠的暗金符纸,其中一角毫无征兆地自燃起来!一点幽绿色的火苗猛地窜起,无声无息,却散发着刺骨的阴寒!火苗舔舐着符纸,迅速蔓延,眼看就要烧到符纸中心镇压的核心符文!
不好!叶倾惊呼一声。
季屿川反应更快。他并指如剑,指尖瞬间凝聚起一点微不可察的淡金色毫光,快如闪电般点向那幽绿的火苗!
嗤!
一声轻微的、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的声响。那诡异阴寒的幽绿火焰在淡金光芒触及的瞬间,如同被戳破的泡沫,骤然熄灭。只余下一缕细小的、带着焦臭味的青烟袅袅升起。被烧焦一角的符纸边缘,残留着一圈焦黑的痕迹。
当铺内死寂一片。那串念珠在符纸下似乎安静了,但那股被压抑到极点、随时可能爆发的滔天怨毒,却更加清晰地弥漫在空气中,沉甸甸地压在两人心头。
叶倾看着那焦黑的符纸边缘,又看向季屿川依旧平静却笼罩寒霜的脸,心中的愤怒被冰冷的现实浇灌,化为更深的凝重。
它在‘苏醒’,季屿川的声音低沉得如同寒冰摩擦,感应到被道破本源,怨气反噬加剧。符纸…撑不了太久。
施咒者还活着!叶倾语气斩钉截铁,这诅咒一旦开始,就必须持续献祭,才能维系续命的效果!这串念珠被挖出,说明上一个‘九子’的效用可能将尽,或者施咒者需要更强的力量…他一定还在附近!而且,急需寻找新的祭品!
城北乱葬岗…老槐树…活祭…九子献祭续命咒…
所有的线索碎片,瞬间被一条名为人心至恶的血色丝线,残酷地串联起来。
季屿川的目光转向窗外,投向城北的方向,眼底深处,第一次燃起了冰冷的、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
去源头。他冷冷道,三个字,重逾千钧。
第三章饿鬼义庄
城北乱葬岗,名副其实。
荒丘连绵起伏,如同大地溃烂的疮疤。稀疏枯槁的野草顽强地从贫瘠的砂石地里钻出,在萧瑟的秋风中瑟瑟发抖。随处可见被野狗刨开的浅坑,散落着朽烂的棺木碎片和森森白骨。几只漆黑的乌鸦停在枯死的歪脖子树上,猩红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闯入这片死寂之地的两人,发出嘶哑难听的呱呱声。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腐土、枯草和若有若无尸臭的沉闷气息。
叶倾跟在季屿川身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松软的地面,脸色有些发白。她虽是古籍修复师,见惯了古墓帛书、陪葬铭文,但直面如此荒凉阴森的乱葬岗,还是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往上爬。她下意识地紧了紧肩上的布包,里面装着一些可能用到的工具和应急的朱砂符纸。
季屿川步履沉稳,仿佛行走在自家后院。他手中托着一个巴掌大的罗盘。罗盘并非寻常风水师的样式,通体呈暗沉的青铜色,盘面刻满了细密的银色符文,中心镶嵌着一枚小小的、不断自行旋转的黑色磁针。此刻,那黑色磁针正剧烈地颤动着,针尖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牵引,死死指向东北方一处地势更低洼的谷地。
阴煞汇聚之地,季屿川看着罗盘,声音低沉,就在前面。
两人顺着磁针的指引前行。越靠近那处谷地,空气越发阴冷凝滞,连乌鸦的叫声都消失了,死寂得可怕。枯草渐渐稀疏,露出大片裸露的灰白色砂石地。很快,一座破败建筑的轮廓出现在视野尽头。
那是一座废弃的义庄。
墙壁是粗糙的土坯垒砌,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坑坑洼洼,大片墙皮剥落,露出里面枯黄的草茎。屋顶的瓦片破碎不堪,塌陷了大半,如同巨兽残缺的脊骨。两扇歪斜的木板门虚掩着,其中一扇已经掉落了一半,斜靠在门框上,黑洞洞的门户像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门楣上,一块腐朽欲坠的木匾依稀可辨积善二字,字迹被污秽覆盖,透出无尽的讽刺。
还未靠近,一股比乱葬岗浓郁数倍、令人作呕的恶臭便扑面而来。那不仅仅是尸体的腐败气息,更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排泄物的骚臭,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大量污秽之物长期堆积发酵的酸腐恶气。
叶倾忍不住掩住了口鼻,胃里一阵翻腾。
季屿川停下脚步,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义庄周围的地面。他蹲下身,捻起一小撮灰白色的泥土,在指尖搓了搓,又凑到鼻端嗅了一下。
引魂砂。他沉声道,指尖的泥土散落,混合了骨灰、坟头土和特殊符灰。布在义庄周围,形成困魂的迷阵,防止里面的‘东西’跑出来,也阻止外面的阳气进入。
他站起身,望向那黑洞洞的义庄门户,眼神冰冷:里面…怨气冲天。
两人走到门前。季屿川抬手,并未直接推门,指尖在虚空中快速勾画,一个淡金色的符文一闪而逝,印向那扇半掩的破门。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仿佛无形的屏障被触动。虚空中荡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一股阴冷的气息被强行排开少许。
走。季屿川当先一步,跨过门槛。
叶倾紧随其后。
一步踏入,光线骤然昏暗,仿佛从白昼瞬间跌入黄昏。一股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恶臭混合着刺骨的阴寒,如同粘稠的冰水,瞬间包裹了两人全身。义庄内部空间比外面看起来要大一些,但极其空旷破败。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坑洼不平,积着厚厚的、粘腻的黑色污垢。几根粗大的木柱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屋顶,柱子上布满了深深的抓痕和暗褐色的污迹。
最触目惊心的是义庄中央。
那里没有预想中的棺木,而是挖着一个巨大的、深约半丈的土坑!坑底,密密麻麻地堆积着东西!
不是成人的尸骸。
全是孩童!
小小的、扭曲的、残缺不全的尸骸!层层叠叠,不知凡几!有的只剩下森森白骨,有的还粘连着腐烂发黑的皮肉,更多的则呈现出一种被野兽啃噬过的惨状。白骨嶙峋,小小的头颅空洞地仰望着破败的屋顶,断裂的肋骨、细小的臂骨、腿骨…杂乱无章地堆积在一起,形成一座惨白与污黑交织的尸骸之山!浓烈的尸臭和怨气正是从这里蒸腾而出,几乎化为实质的黑灰色雾气,在坑底翻涌蠕动!
呕……叶倾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干呕起来,眼泪瞬间涌出。眼前地狱般的景象和冲天的怨气,冲击着她的视觉和灵魂。她紧紧捂住嘴,身体剧烈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滔天的愤怒和无法抑制的悲恸!那些小小的尸骨,无声地控诉着世间最极致的残忍!
季屿川站在坑边,面沉如水。他周身的气息变得极其冰冷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剑。他的目光没有在那些惨烈的尸骸上过多停留,而是死死锁定了土坑正中央、尸骸堆积的最高处。
那里,并非尸骨。
而是用九颗大小不一的、沾满污血和泥土的孩童颅骨,以一种极其邪异的方式垒砌成一个三尺高的三角锥形小塔!塔顶,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盏灯笼!
那灯笼骨架惨白,分明也是用人骨制成!灯笼纸却是一种半透明的、带着诡异暗红色泽的薄皮,仿佛被精心鞣制过。皮纸上,用浓稠发黑的墨汁绘制着扭曲怪异的符文,与念珠上的刻痕如出一辙!灯笼内没有烛火,却自行散发着一种幽绿惨淡的光芒,如同鬼火,将下方垒砌的颅骨塔映照得一片惨绿,更显阴森恐怖!
幽绿的光芒如同有生命般,随着坑底翻涌的怨气黑雾微微波动。光芒所及之处,那些堆积的童尸骸骨缝隙中,影影绰绰地浮现出无数个极其稀薄、模糊扭曲的孩童身影!他们身形佝偻干瘦,肚子却鼓胀如球,脸上只有空洞的眼窝和一张张撕裂到耳根、无声哀嚎的大嘴!它们密密麻麻地挤在尸骸之间,伸出枯柴般的手臂,徒劳地抓挠着虚空,仿佛永远处于极度的饥饿之中,想要吞噬一切,却什么也抓不到、吃不到!
饿鬼道!
这些惨死的孩童怨魂,竟被那骨灯邪术强行拘禁、扭曲,化作了永世不得超生的饿鬼!
畜生!叶倾终于直起身,脸色惨白,眼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死死盯着那盏散发着幽绿光芒的骨皮灯笼,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用童尸骨堆塔,以皮为灯…拘魂化饿鬼…这邪术…是要用这无穷的怨煞和饿鬼的‘饥火’来滋养那盏灯!那灯…就是‘九子献祭咒’的另一个核心枢纽!它在源源不断地为施咒者提供扭曲的生命力!
就在这时——
呵呵呵…小屿川,多年不见,眼力还是这般毒辣。还有这位姑娘,见识不凡啊。
一个苍老、干涩,如同砂纸摩擦枯骨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和居高临下的赞许,毫无征兆地从义庄最深处、一根粗大木柱的阴影后响起!
阴影蠕动,一个佝偻的身影缓缓走了出来。
来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布道袍,头发花白稀疏,用一根木簪勉强挽着。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刀刻斧凿,面色是一种常年不见阳光的蜡黄。唯有一双眼睛,浑浊的眼白中嵌着两点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疯狂炽热的精光,此刻正牢牢地锁在季屿川身上,嘴角挂着一抹似笑非笑的诡异弧度。
季屿川的身体在听到那声音的刹那,骤然绷紧!他猛地转身,当看清那张苍老而熟悉的脸时,瞳孔瞬间收缩,脸上那万年不变的平静如同冰面般寸寸碎裂,只剩下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刺骨的冰冷!
师…师叔!他的声音第一次失去了平稳,带着一丝极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
正是老朽。佝偻的老道士——玄阴子,咧开嘴,露出焦黄稀疏的牙齿,笑容里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慈祥,难为你还记得我这把老骨头。怎么,看到师叔这‘杰作’,很惊讶他枯瘦如鸡爪的手指,得意地指向尸坑中央那盏幽绿的骨皮灯笼和下方无声哀嚎的饿鬼怨魂。
为什么季屿川的声音冷得掉冰渣,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冰棱。他的手,已悄然握紧了腰侧一个毫不起眼的旧布囊。
为什么玄阴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笑声,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季屿川,那两点精光里燃烧着疯狂的嫉妒和不甘,小屿川,你问我为什么你天资绝顶,是师父最钟爱的关门弟子!玄门正宗,延寿续命之法唾手可得!我呢我玄阴子呢就因为早年走了点‘歧路’,就被那老东西逐出师门,断了传承!凭什么!
他猛地指向那堆积如山的童尸骸骨,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刺耳:我快死了!我不想死!这‘九阴夺魄续命灯’,还有那‘九子献祭咒’,是我从一处上古邪墓里九死一生挖出来的!是老天给我的活路!用这些小崽子的命和魂,换我玄阴子再活百年!有何不可!他们的贱命,能为我所用,是他们的造化!
他蜡黄的脸上泛起病态的红晕,眼中是彻底的疯狂:这些小饿鬼的‘饥火’和怨气,可是大补啊…比那串念珠温吞吞的吸收快多了!等我把这坑填满…不,等我把整座城的童男童女都填进来…我就能…就能…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季屿川动了。
没有怒吼,没有斥责。在玄阴子歇斯底里地咆哮整座城的童男童女的瞬间,季屿川眼中最后一丝属于师侄的波动彻底湮灭,只剩下纯粹的、冻结万物的杀意。
他身形如电,一步踏出,足下泥土无声龟裂!右手闪电般探入腰侧旧布囊,抽出的却非刀剑,而是一支通体暗沉、长约尺许的黑色铁尺!尺身非金非木,刻满细密如蚁的银色符文!
嗡——!
铁尺挥出的刹那,尺身上所有银色符文瞬间亮起!一道凝练如实质、至刚至阳的淡金色光刃,撕裂凝滞的空气,带着净化一切的浩然正气,如同天罚之剑,斩裂昏暗,直劈尸坑中央那盏幽光惨惨的骨皮灯笼!
玄阴子脸上的疯狂瞬间化为惊怒:你敢!
他佝偻的身体爆发出与外表截然不符的敏捷,枯瘦的双手在胸前急速结印,口中喷出一股带着浓重血腥味的黑气!
敕!
随着他嘶哑的敕令,尸坑中翻涌的怨煞黑雾骤然狂暴!无数原本只在坑底挣扎的饿鬼怨魂,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发出无声的尖啸,猛地汇聚成一股粘稠污秽、散发着无尽饥渴与恶念的黑流,如同决堤的污浊洪水,悍然迎向那道斩落的金色光刃!
轰——!!!
淡金与污黑猛烈碰撞!
没有震耳欲聋的巨响,只有一声沉闷得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的爆鸣!狂暴的气流瞬间炸开,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骨碎片!淡金色的光刃势如破竹,将污秽的黑流从中劈开,无数扭曲的饿鬼怨魂在金光中发出无声的凄厉嘶嚎,瞬间如冰雪消融,化为缕缕青烟!然而黑流源源不绝,前仆后继,疯狂地消耗着光刃的力量!
光刃最终劈至骨皮灯笼上方三尺之处,金光已黯淡大半,被无数饿鬼怨魂用身体组成的污秽屏障死死抵住,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腐蚀声,再难寸进!
没用的,小屿川!玄阴子站在尸坑边缘,蜡黄的脸上满是狞笑,双手印诀不断变幻,催动着坑中怨气,这里的怨魂饿鬼成百上千,它们的怨念就是我的力量!你的‘量天尺’再厉害,能斩尽这滔天怨海吗哈哈哈…乖乖看着,师叔是如何用这满城孩童,重获新生的吧!
他眼中疯狂更炽,枯爪般的手指猛地指向叶倾,一道凝练如箭的惨绿邪光,带着刺耳的破空尖啸,撕裂混乱的气流,直射叶倾心口!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小心!季屿川瞳孔骤缩,想要救援却被尸坑中狂暴的怨气黑流死死牵制!
叶倾在玄阴子抬手的瞬间,全身汗毛倒竖!致命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她根本来不及思考,求生的本能让她猛地将手伸进肩上的布包!
噗!
一声轻响。
那支快如闪电的惨绿邪光,在距离叶倾心口不足三寸的空中,骤然停滞!
并非被格挡,而是被叶倾从布包里闪电般抽出的一物挡住了!
那是一面巴掌大小的青铜古镜!镜身布满斑驳的铜绿,镜面却异常光滑,此刻正死死抵在那道惨绿邪光之前!镜面上,清晰地映照出那道邪光的本源——竟是一张扭曲变形、充满无尽恶毒和饥渴的孩童鬼脸!
照…妖…镜!玄阴子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惊愕!
叶倾脸色苍白如纸,双手死死抵住震颤不已的古镜,巨大的冲击力让她踉跄后退,虎口崩裂,鲜血顺着镜框流下,滴落在泥土中。她紧咬着下唇,清澈的眼眸中却爆发出惊人的倔强和恨意:老畜生…你的邪术…休想得逞!
镜面光华流转,被映照出的那张邪光鬼脸发出无声的尖啸,挣扎扭曲,竟隐隐有被镜光反向吸摄、消融的趋势!
找死!玄阴子惊怒交加,枯爪再次抬起,更浓郁的邪气开始凝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季屿川眼中寒光爆射!
他等的就是这一刻!玄阴子分心攻击叶倾,对尸坑怨气的操控出现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滞涩!
破!
一声清越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季屿川左手快如幻影般掐出一个繁复的剑诀,指尖逼出一滴殷红的精血,凌空点向手中量天尺!
铮——!
量天尺发出一声穿金裂石般的清鸣!尺身上所有黯淡的银色符文如同被点燃的星辰,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烈金光!那被污秽黑流抵住、即将消散的淡金光刃,如同注入了焚天之火,骤然膨胀、凝实!
轰隆!!!
这一次,是真正的雷霆之音!
炽烈的金光如同九天烈阳坠入污池,摧枯拉朽!粘稠污秽的怨气黑流被瞬间蒸发、净化!无数饿鬼怨魂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在煌煌金光中化作虚无!金光余势不减,悍然劈落!
不——!玄阴子发出绝望的嘶吼。
嗤啦!
如同裂帛!
那道至刚至阳的金色光刃,精准无比地斩在了那盏用人皮绘制符文、散发着幽绿光芒的骨皮灯笼上!
没有爆炸,只有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灯笼骨架——那惨白的婴童腿骨,寸寸断裂!
灯笼皮——那张绘制着邪异符文的暗红人皮,在金光触及的瞬间,如同被投入烈火的薄纸,迅速焦黑、卷曲、化为飞灰!上面那些浓黑如血的符文发出滋滋的哀鸣,扭曲着消散!
灯笼内那点幽绿惨淡的鬼火,猛地膨胀了一下,随即如同被戳破的气泡,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整个义庄内狂暴翻涌的怨煞黑雾,在这一刻骤然一滞!仿佛失去了核心的源泉,开始剧烈地翻滚、溃散!
尸坑中,那座由九颗孩童颅骨垒砌的三角塔,在骨灯碎裂的瞬间,无声无息地坍塌下去,散落成一堆毫无生气的枯骨。
而那些原本被拘禁在尸骸间、无声哀嚎挣扎的无数饿鬼怨魂,身体猛地一僵。它们空洞的眼窝里,那永恒燃烧的、代表无尽饥渴的惨绿火焰,如同风中残烛,剧烈地摇曳了几下,然后…一点点地熄灭了。
狰狞扭曲的鬼脸上,痛苦、饥渴、怨毒…种种负面情绪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一种仿佛沉睡了无数年终于醒来的恍惚。紧接着,是解脱。
无数稀薄透明的孩童身影,停止了徒劳的抓挠。他们小小的身体开始散发出柔和纯净的白色微光,如同萤火,又似星辰。光芒越来越亮,越来越温暖,将他们扭曲的形体重新勾勒得清晰、完整。他们不再是可怖的饿鬼,变回了原本天真稚嫩的模样,只是脸上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悲伤和宁静。
一个接一个,小小的身影抬起头,望向破败屋顶缝隙中透入的那一线微弱的、真实的天空光亮。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纯真而释然的微笑。
点点白光,如同逆流的星河,轻盈地、无声地向上飘升,穿透了破败的屋顶,穿透了凝滞的阴霾,飞向那无垠的、温暖的苍穹。
尸坑依旧惨烈,骸骨依旧堆积如山。但那股令人窒息、充满无尽恶念的怨煞之气,却随着无数白光的升腾,如同冰雪消融般迅速消散。义庄内,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悲凉的宁静,以及…一种尘埃落定后的淡淡温暖。
不…我的灯…我的命…玄阴子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佝偻的身体剧烈摇晃,蜡黄的脸瞬间变得灰败如死。他死死盯着那堆骨灯残骸,浑浊的老眼里是彻底的绝望和疯狂破碎后的死寂。一股浓郁的死气,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弥漫开来。他精心掠夺、用以续命的扭曲生机,随着骨灯的破碎和怨魂的超度,正飞速离他而去。
季屿川看也未看他一眼。他收起光芒黯淡的量天尺,快步走到叶倾身边。
叶倾依旧保持着双手持镜的姿势,身体微微颤抖,虎口崩裂的伤口还在渗血,染红了青铜镜框。她的脸色苍白,额角布满冷汗,但眼神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那些升腾消散的纯净白光,泪水无声地滑落脸颊。
没事吧季屿川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他快速查看了一下她的伤口,确认只是皮外伤,并无邪气侵染。
叶倾摇摇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激荡的心绪:我没事…他们…他们终于…解脱了…她的声音哽咽。
季屿川沉默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尸坑中那些惨白的骸骨,最终落回到面如死灰、气息奄奄的玄阴子身上。他眼中没有任何怜悯,只有冰冷的审视。
师门铁律,叛门修邪、残害生灵者,杀无赦。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宣告着最终的审判。
玄阴子浑浊的眼珠动了动,看向季屿川,咧开嘴,似乎想笑,却只发出嗬嗬的漏气声。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头一歪,佝偻的身体如同烂泥般瘫倒在地,彻底没了声息。浓郁的死气瞬间笼罩了他,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干瘪、腐朽。不过几个呼吸,地上只剩下了一具仿佛死去多年的干尸,与周围的环境再无二致。
季屿川不再看那具尸体。他转身,走向尸坑边,弯腰,从那堆坍塌的颅骨塔废墟中,捡起一颗沾满泥土的、小小的头骨。他脱下身上的月白长衫,仔细地将头骨包裹起来。
叶倾默默地看着他的动作,也走上前,小心地捡拾起散落在坑边的其他骸骨碎片,用布包好。
两人没有再说话,沉默地做着这一切。义庄内只剩下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和泥土的轻响。
尾声人心之鉴
凶物典当行内,暗红烛光依旧。
季屿川换回那身深青色长衫,端坐紫檀案后。案几上,那本玄黑色的《凶物典当簿》摊开着。
他手中执笔,紫毫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在纸页上方。墨迹欲滴,凝而不落。
在他面前,摆放着三件东西:
左边,是那串被暗金色符纸重新覆盖的人骨念珠。此刻符纸平静,其下再无怨气翻涌,仿佛只是寻常的骨质手串,但符纸边缘昨夜被幽绿鬼火烧焦的痕迹依旧刺目。
中间,是一堆用素白棉布仔细包裹的小小物件,里面是叶倾和他从义庄带回的、属于那些无辜孩童的零碎骸骨。
右边,是一件折叠整齐的月白色长衫,上面沾染着义庄的泥土和难以洗净的淡淡气息。
季屿川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三样东西,最终落回典当簿上。笔锋落下,字迹依旧刚劲峻峭,却多了一份沉凝的重量:
癸卯年,惊蛰后四日。结案:人骨念珠案。
邪物:人骨念珠一串(一百零八子,婴灵指骨所制,附‘九子献祭续命咒’);九阴夺魄续命灯一盏(童骨为架,人皮为罩,拘魂化饿鬼)。
案由:玄门弃徒玄阴子,为续残命,行‘九子献祭’邪术,虐杀童子,取其精血骨殖制念珠;复于城北义庄掘尸坑,拘童魂化饿鬼,炼‘九阴夺魄灯’,图谋以满城童命填己寿。
了结:破邪灯,释饿鬼,超度亡魂;诛元凶玄阴子。
余物:人骨念珠(怨气已净,留待封存);童骨残骸若干(待寻善地安葬);染尘素衫一件(涤尽封存)。
最后一个字落定,墨迹在暗红的烛光下显得格外深沉。
他搁下笔,拿起案几一角备好的、暗金色的特制封匣。匣内铺着柔软的黑色丝绒。他小心地揭开覆盖念珠的符纸,那串惨白的骨珠安静地躺在掌心,再无丝毫阴寒怨气,触手只有一片温润的凉意。他将念珠放入匣中,合上盖子。咔哒一声轻响,暗锁扣合。
接着,他拿起那包着孩童骸骨的素白棉布包裹,动作轻柔地放在一旁,待日后寻得清净之地安葬。
最后,是那件月白长衫。他将其折叠整齐,放入另一个稍大的木匣中。
做完这一切,季屿川的手指抚过典当簿上玄阴子三个字,指尖冰凉。他缓缓合上厚重的玄黑簿册。
人心之恶,他低沉的嗓音在寂静的当铺内响起,如同古钟余韵,字字清晰,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才是真正的不祥之物,万邪之源。
烛火无声跳动,将他的身影拉长,投在身后那些被符咒丝线层层束缚的凶物博古架上。那些瓷瓶、古镜、匕首…在暗红的光影里沉默着,仿佛也在无声印证着这句话。
凶物可封,人心之恶,又将归于何处
季屿川的目光扫过那些安静的囚徒,最终落在紧闭的当铺大门上,眼神深邃如渊。
门外,是万家灯火,红尘喧嚣。
门内,烛影摇曳,凶物归匣。
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