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江昭宁只回了一个字,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
他挂断了电话,话筒放回座机时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舒立悦那句“刀刃所指,民之所向”的回响尚未散去,带着滚烫的承诺。
然而,江昭宁深沉的眼底并无丝毫轻松。
冻结资金只是第一步,千万巨款从既得利益的碗里硬生生夺出,无异于虎口拔牙。
刘世廷那言不由衷的“是”,王振邦额角的冷汗,李茂林颤抖的茶杯……一张张会议桌后的面孔在他脑中闪过。
关闭全县的小灶,这其实是捅了马蜂窝。
动了别人的奶酪,阻挡了别人的舌尖上的腐败。
今天的举措,也是自己孤身踏入这片雷区的烙印。
不一会儿,林夕将一份打印的《关于立即关停全县所有机关单位内部小灶、严格执行统一食堂标准》的文件递了过来。
江昭宁仔细地看了以后,写下了“同意发”的话,并提笔签署了自己的姓名。
县委大院,午后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那份《关于立即关停全县所有机关单位内部小灶、严格执行统一食堂标准》的红头文件,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坐立不安。
这哪里是关几个小厨房?
分明是硬生生撬开了某些人的保险柜,把里面最隐秘、最滋润的那点油水给掏了出来,摊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曝晒。
江昭宁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窗外树影斑驳,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不出丝毫动摇。
文件是他签发的,墨迹未干,仿佛还带着他落笔时的决断。
他知道,这无异于孤身踏入一片遍布引信的地雷阵。
舌尖上的腐败,那是某些人经营多年、盘根错节的舒适区,是权力温床边最顺手、也最不易察觉的自留地。
如今,这小小的“自留地”被他毫不留情地犁平了。
消息传开,如同冷水泼进滚油锅。
刘世廷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三分精明算计的脸,此刻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他捏着文件的手指关节泛白,对着电话那头的李国栋,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毒的刀子:“姓江的这是要掘人祖坟!”
“连口热乎饭都不让吃了?”
“刚开完会,马上就发文了!”
“好像发晚了别人又多吃了一口美食?舌头上又腐败了一次?”
“好,好得很!”
“我看他这把火,烧焦的是自己还是别人?”
政协那边,李茂林的反应则“含蓄”得多。
他坐在他那间摆满根雕和茶具、熏香缭绕的办公室里,慢条斯理地沏着工夫茶。
袅袅水汽后,他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对着前来探口风的老部下,话里藏针:“江书记魄力大啊,刮骨疗毒,连政协这点‘汤汤水水’都不放过。”
“我们这些老头子嘛,也就这点口腹之欲的念想了,这下可好,清净了。”
“江书记让我吃斋?”
王振邦,这位资历深厚、门生故旧盘根错节的老领导,虽已到人大任职,影响力却如老树盘根。
他接到电话时,正在自家小院侍弄几盆名贵兰花。
听完老部下的汇报,他拿着小剪子的手顿了顿,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只淡淡哼了一声:“年轻气盛,不知深浅。”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他这何止是断人财路?”
“连最后这点舒坦都不给了。”
“等着看吧,这雷区,不是那么好趟的。”那声冷哼,带着洞悉世事的寒意,仿佛已预见了前方的惊涛骇浪。
他的嘴唇下意识地紧紧抿成一道下撇的细线,腮边肌肉不受控地微微抽搐着。
一种近乎被羞辱的冷硬气息从他身上弥漫开来。
那茅台专供的入口醇香,早已是他多年身份的象征,是半退不退之际仅存的精神慰藉和体面标志。
此刻江昭宁此举,等于当众宣布他连这点象征也失去了!
这个新来的小子……
这些或明或暗的恨意、怨怼和冷眼,隔着无形的空气墙,江昭宁似乎都能清晰地感知到。
他走到窗边,推开玻璃窗,一股带着尘土气息的热风涌进来。
楼下,到了晚餐时间,机关食堂门口排起了长龙,干部们拿着统一的不锈钢餐盘,神色各异。
他目光扫过几张熟悉的面孔,看到了强压的不满和无声的疏离。
但他眼底没有波澜。
搞上层治理,如同在悬崖峭壁间开凿栈道,容不得半点“自留地”。
县委、县府肯定不能。
即便是如人大、政协这两大家也不行!
一旦开口子,上行下效,明日其他部门就能以“工作特殊”、“接待需要”等千奇百怪的理由打擦边球。
所有规则就会如同被蚁穴侵蚀的堤坝,只需一场微雨,便能千疮百孔、轰然塌陷。
最终必然是功亏一篑!
民心这杆秤,重逾千钧。
若连这点特权都割舍不掉,又如何取信于民?如何号令全县?
他猛地转身,拿起桌上的红色座机,拨通了一个号码,声音沉稳有力:“周县长,管网工程是百年大计,拖不得。”
“我们一起到现场看看。”
“好!书记!”电话那头的周正平答得干脆利落,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你到县委院子来,坐我的车去。”江昭宁补充道,语气不容置喙。
“行!我这就过来!”
放下电话,江昭宁又拿起手机,简洁地通知司机备车,并特意加了一句:“叫上林夕。”
不过片刻功夫,那辆黑色的轿车已稳稳停在楼前。
江昭宁快步下楼,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林夕已在副驾驶位,回头恭敬地叫了声:“书记。”
这时,周正平一路小跑着出现在院门口,额头上沁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有些急促。
他拉开车门坐进后排,带着歉意:“书记,我来迟了,让您久等。”
江昭宁摆摆手,目光投向车窗外,“不迟,你从县府那边过来,有一段距离。”
说完,他示意开车。
黑色轿车旋即加速,汇入下班后的车流,朝着城西管网铺设的工地疾驰而去。
将县委大院那片压抑的沉闷甩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