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昭仪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向佳宜最敏感的神经。殿内烛火摇曳,将她苍白而威仪的面容映照得晦暗不明,那双凤眸深处的审视,几乎要将人冻结。
“你,究竟是无心之言,还是…早有算计?”
这个问题,佳宜在来的路上已经预演了无数遍。她知道,这是决定生死的关键一问。回答得好,前路或许能拓宽一丝;回答不好,之前所有的努力和侥幸都将化为齑粉。
恐惧是真实的,但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冷静反而主导了她。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眼泪却不像之前那般汹涌,只是无声地滑落,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委屈,以及一种被逼到极处反而生出的、孤注一掷的“坦诚”。
“娘娘明鉴!”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奴婢…奴婢当时吓傻了…张公公那么凶…刘公公又晕倒了…奴婢怕下一个就轮到奴婢…奴婢怕死…怕得像掉进冰窟窿里一样…”
她先是极力渲染当时的恐惧,这是人之常情,符合她一贯的人设。
“奴婢…奴婢也不知道怎么就…就想起刘公公前几天嫌奴婢笨,骂奴婢连旧账都看不懂,说奴婢只配记新账…奴婢心里委屈…又怕张公公觉得新账也有问题要罚奴婢…一着急…就…就胡说八道出来了…”她语速很快,像是急于解释,又因为害怕而逻辑有些混乱,但核心意思明确:是为了自保,是情急之下的口不择言,根源是“怕”。
她绝口不提任何关于瓷器真伪的实质判断,将所有行为动机都归结于最原始的情绪反应。
李昭仪静静地看着她,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一串碧玉念珠,没有说话。揽月和钱嬷嬷也屏息凝神,殿内落针可闻。
佳宜像是被这沉默压得喘不过气,忽然重重磕下头去,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带着一种破罐破摔般的绝望哽咽道:“奴婢该死!奴婢知道闯祸了!当时说完就怕得要死…万一…万一说错了…可是…可是奴婢真的只是想求张公公别罚新账,别罚奴婢…奴婢以后再也不敢多嘴了!求娘娘责罚!”
她以请罪作为结尾,将最终评判权交还给李昭仪。
漫长的沉默。
只有佳宜压抑的抽泣声和烛火的轻微响动。
李昭仪的目光从佳宜颤抖的身体上缓缓移开,与下方的钱嬷嬷交换了一个眼神。钱嬷嬷微微点了点头,示意佳宜平日确实表现如此,胆小且毫无心计。
终于,李昭仪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少了几分之前的冰寒刺骨:“起来吧。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佳宜如蒙大赦,却又不敢完全放心,颤巍巍地站起身,依旧低垂着头,不敢直视。
“你倒是说了句实话,怕死。”李昭仪的语气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弄,“在这宫里,怕死不是坏事。知道怕,才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她顿了顿,指尖停止捻动念珠,道:“这次,阴差阳错,你倒是误打误撞,说了些…有用的话。将祸水引向了该死的奴才,没让主子面上太过难堪。”
这话,算是初步为这次事件定了性——是佳宜误打误撞的幸运,而非聪明的算计。同时也暗示了李昭仪对刘太监等人的结局乐见其成,需要有人背锅。
佳宜心中稍安,连忙道:“奴婢愚钝,是娘娘洪福齐天…”
“不必说这些虚话。”李昭仪打断她,目光重新变得锐利,“本宫且问你,除了怕死胡乱喊叫,当时…可还看出了什么别的?或者说,刘保之前,可还曾与你说过什么?关于库房,关于旧账?”
这才是真正的拷问。她在试探佳宜到底看到了多少,知道了多少。
佳宜的心再次提紧,她知道必须彻底撇清,不能流露出任何超出“能力”范围的洞察力。她脸上露出努力回忆的茫然,然后小心翼翼地、不确定地说道:“刘公公…平时不怎么搭理奴婢,嫌奴婢笨…就是骂奴婢的时候提过几句旧账乱七八糟…别的…别的没了…”
她犹豫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无关紧要的事,补充道:“哦…对了…刘公公好像…好像挺看重一个叫…叫常福的公公以前记的账…说虽然字丑,但东西清楚…不过常福公公好像出宫去了…”她再次“无意”地点出常福,却将动机归结于刘太监的个人偏好,而非账目本身的问题。
李昭仪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常福这个名字显然触动了她。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淡淡道:“都是过去的事了,提它作甚。”
看来,常福这条线,李昭仪是决心要彻底掩埋了。
她似乎对佳宜失去了深入追问的兴趣,或者说,佳宜表现让她暂时放心了。一个又怕死又有点小运气的宫女,有时候比聪明人更好用。
李昭仪慵懒地靠回引枕,挥了挥手:“罢了。这次算你歪打正着,有功。钱嬷嬷,看赏。”
钱嬷嬷连忙应下,从旁边一个小匣子里取出一支不算特别贵重但做工精致的银簪,递给佳宜。
佳宜露出受宠若惊、不知所措的表情,连忙跪下谢恩,将“没见过世面”的样子演得十足。
“库房那边,张公公封了,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李昭仪话锋一转,目光落在佳宜身上,带着一种新的考量,“你既然识几个字,人也还算…老实本分,总闲着也不是事儿。”
佳宜的心微微一紧,知道新的安排来了。
“揽月,”李昭仪吩咐身边的大宫女,“往后就让苏佳宜跟在你身边,帮着整理一下宫内的文书往来,记录一下各处的赏赐份例。她也该学着些规矩了。”
揽月恭敬地应道:“是,娘娘。”
佳宜心中一震!从库房调到昭仪身边的一等大宫女手下做事?虽然还是做些文书工作,但地位和接触的信息层面已然不同!这简直是飞跃!这意味着她正式进入了钟粹宫的核心侍女圈子边缘,有机会接触到更核心的秘密和人脉网络!
但这同样意味着更大的危险。揽月是李昭仪的心腹,精明干练,在她眼皮子底下做事,任何一点差错都可能被无限放大。
“奴婢…奴婢蠢笨,怕伺候不好揽月姐姐…”佳宜适时地表现出惶恐。
揽月淡淡地瞥了她一眼,眼神平静无波:“跟着我,少说话,多做事,眼里有活儿,自然不会亏待你。”
“是…是…谢谢娘娘恩典!谢谢揽月姐姐!”佳宜再次磕头,心中却是警铃大作。李昭仪此举,既是奖励,也是进一步的监视和考验。把她放在揽月身边,更方便观察她到底是真的什么不懂,还是装的。
接下来的几天,佳宜的生活发生了显著变化。她搬出了库房的值房,住进了宫女们条件稍好的排屋。工作变成了协助揽月处理钟粹宫的内部文书。
工作内容琐碎却重要:记录李昭仪每日的赏赐名录、接收并初步整理其他宫苑送来的拜帖、节礼单子、协助核对宫份发放等等。
佳宜依旧保持着“认真但笨拙”的风格,字写得慢但工整,遇到不懂的规矩就“怯生生”地问揽月或者其他资历老的宫女,充分扮演着一个努力适应新环境、生怕犯错的小透明。
她暗中却像一块海绵,疯狂吸收着一切信息。从赏赐名录里,她能看到李昭仪当前需要维系和拉拢的人际关系;从拜帖和礼单里,她能窥见后宫其他妃嫔的动向和势力范围;甚至从宫份发放的细节里,她能感受到这座宫殿表面奢华下隐约的紧张和算计。
她发现,李昭仪的恩宠确实大不如前。皇帝已经许久未曾驾临,连赏赐都变得例行公事。宫中下人虽然表面恭顺,但暗地里已有一些流言蜚语。李昭仪的脾气也因此变得更加阴晴不定。
这天下午,佳宜正在偏殿抄录一份很长的节礼回单,忽然听到正殿方向传来李昭仪罕见的、带着一丝急切和烦躁的呵斥声,间或夹杂着瓷器碎裂的脆响。
殿外的宫女太监们都吓得噤若寒蝉,低头做事,不敢出声。
过了一会儿,揽月面色凝重地从正殿出来,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她目光扫过院中,最后落在了正在埋头抄写的佳宜身上。
揽月脚步顿了顿,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朝佳宜走了过来。
“苏佳宜。”
“揽月姐姐。”佳宜连忙放下笔,站起身,恭敬地行礼。
揽月打量着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忧:“娘娘下月要去参加贤妃娘娘举办的赏荷宴,原定要穿的那匹苏杭进贡的‘天水碧’云锦,方才被娘娘失手用胭脂污了很大一块,怕是无法上身了。库房又被封着,一时也找不到同等品相的新料子。”
佳宜心中一动,面上露出惋惜和焦急:“啊?那…那可怎么办?那匹料子奴婢见过,真好看…”
揽月揉了揉眉心:“时间紧迫,重新赶制或是寻找替代都来不及了。娘娘正在为此事恼火。”她看向佳宜,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又像是某种试探:“你之前在家中,可曾见过些时兴的衣裳样子?或者…有什么法子,能补救一下?哪怕让那料子看起来别那么扎眼也好。”
佳宜的心脏猛地跳快了几分。来了!又一个看似危机实则暗藏机遇的考验!直接涉及李昭仪的颜面,回答得好,或许能进一步获得信任;回答不好,很可能立刻被打回原形。
她不能表现得太精通,但也不能真的一问三不知。
她脸上露出努力思索的样子,迟疑地说道:“奴婢…奴婢在家时…见姐姐们做过衣裳…好像…好像如果一块料子颜色不匀或者沾了脏,可以在旁边绣上些花样盖住…或者…或者用颜色相近的料子拼接到一起,做成渐变的样式?奴婢瞎说的…姐姐别笑话…”
她提出的“绣花遮盖”和“拼接渐变”的思路,在这个时代并不算稀奇,但后者稍微需要一些巧思和胆量。
揽月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绣花遮盖是常规操作,但“拼接渐变”这个说法倒是新鲜。她再次仔细看了看佳宜,对方脸上依旧是那副不太自信的、怯生生的模样,仿佛只是随口说了个孩子气的想法。
“拼接?”揽月沉吟道,“这倒是个…大胆的想法。只是,用什么料子拼接?又如何能自然不突兀?”
佳宜像是被问住了,歪着头想了想,笨拙地比划着:“奴婢也不知道…就是瞎想…比如…比如用稍微深一点或者浅一点的同色系软烟罗或者蝉翼纱…在污损的地方…拼成荷叶或者云纹的样子?好像…好像戏台上的水袖就是拼接的,动起来也很好看…”她再次将灵感来源归结于“戏台”这种底层娱乐,降低其威胁性。
揽月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她是个执行能力极强的宫女,立刻抓住了这个想法中的可行性。用相近色系的轻薄纱料进行艺术化的拼接处理,或许真的能化腐朽为神奇,甚至做出独一无二的效果!
“你倒是…偶尔能有点歪主意。”揽月脸上的凝重稍缓,语气也缓和了些,“在这等着,我去回禀娘娘。”
佳宜忐忑不安地站在原地等候。她知道,这个主意风险很大,如果做不好,就是雪上加霜。
没过多久,揽月回来了,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色:“娘娘准了。立刻去尚服局寻最好的绣娘和司制宫女,带上那匹料子,按…按刚才说的思路,尽快改出来!务必在赏荷宴前完成!”
她顿了顿,看向佳宜:“娘娘说了,既然主意是你出的,你就跟着一起去,盯着点,务必改出个样子来!”
佳宜的心猛地一沉,随即又用力提起。
让她去盯着?这既是信任,也是巨大的压力!成功了,她或许能进一步获得青睐;失败了,她就是首要责任人!
“奴婢…奴婢怕做不好…”她下意识地想推辞。
“娘娘的旨意,容不得你推辞!”揽月语气转厉,“放心,自有司制宫女动手,你只需在旁边看着,将你的‘想法’说与她们听便是。这也是娘娘给你的一次机会,别不知好歹。”
佳宜知道无法拒绝,只得硬着头皮应下:“是…奴婢遵命。”
她跟着揽月派来的小太监,匆匆赶往尚服局。一路上,她的心绪纷乱如麻。她没想到自己一个谨慎的提议,竟然直接被推到了执行层面。
到了尚服局,说明来意,那匹被胭脂污损的珍贵“天水碧”云锦被展开,周围经验丰富的绣娘和司制宫女们看了都纷纷摇头,觉得棘手无比。
当佳宜磕磕巴巴地转达了“拼接渐变”和“绣花遮盖”结合的想法时,几位老司制都露出了不以为然甚至轻视的神色。一个低等小宫女,能有什么好主意?还是这种大胆到近乎冒险的法子!
“这…这能行吗?万一拼接不好,反而更显眼,这料子可就彻底毁了!”一个资历很老的司制嬷嬷皱眉道。
“是啊,颜色、材质都要找到完全匹配的太难了…”
质疑声四起。
佳宜感到头皮发麻,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退缩。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回想着前世看过的时装秀和高定礼服的设计理念,用最朴素的语言努力解释:“嬷嬷们恕罪…奴婢愚见…或许…或许我们不求完全一样,就用稍微有点差异的纱,层层叠叠地,做出水墨画那种晕染的感觉…把污渍的地方当成一幅画来做…”
她笨拙的言辞中,偶尔蹦出的“水墨晕染”、“层次感”等词汇,让几位原本不屑的司制渐渐收起了轻视,开始认真思索起来。
最终,一位较为年轻的、以手巧大胆著称的司制宫女站了出来,眼中闪着光:“我觉得…可以一试!我库房里好像有几匹从广南来的透影纱,颜色或许能配得上!”
方案定下,立刻开工。佳宜被要求全程待在旁边“盯着”,实际上就是随时被询问细节和效果意见。她如履薄冰,每一句建议都说得小心翼翼,尽量包装成“奴婢觉得这样好像更好看?”“姐姐你看这样行不行?”的请教语气。
整个尚服局为此忙碌起来。裁剪、拼接、刺绣…无数双巧手在灯光下飞舞。
佳宜的心始终悬在半空。她知道,这件改造的衣裳,不仅仅关乎李昭仪在赏荷宴上的颜面,更关乎她自己在钟粹宫刚刚有所起色的命运。
当最后一件配饰被固定好,改头换面的宫装被完整提起的那一刻,所有参与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佳宜看着眼前的成品,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