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多得是受苦的人,冯退之这么安慰自己。
他啃着冷饼,端坐在桌边,低着头,弓着腰,眯着眼睛去对卡尺。
他被分到了四组,很不幸,正和跟他住一块的人在一个组,于是很自然的,也没人同他说话,那些人只是冷着脸让他画图。
于是冯退之就得到了自己的桌椅,还有炭笔和画纸,他用炭笔用的还不算顺手,但直线总不会画歪,其实他从未学过怎么建房,怎么立柱,这是匠人该学的东西,叫他这样的大家公子去学,那叫羞辱。
可冯退之自幼就对这些东西很感兴趣,他喜欢看人建房子,喜欢去问——为何房梁用的木头非是那几种不可呢?别的不行吗?就不能换更便宜,更易得的木头吗?
原来是不行的。
有些木头看着粗壮,但它容易生虫,被蛀空之后,房子就要垮了。
有些木头不仅看着,实际也确实粗壮,但它贵啊!这一根木头就顶这间屋了。
他也喜欢问,为什么一定要打地基呢?不打不行吗?立柱要埋进去的地方为何要烧一下?是怕生虫?还是怕潮烂?只刷漆不行吗?
等他明白了这些,他又生出了别的疑问:
——临安城是怎么修建的呢?这些街道,是在建之前就已经划好了地,还是建起来之后,陆陆续续新修的屋子自然的成了气候?
——临安城又是怎么排水的?水最终去了哪里?
——那些逼仄的小巷,就一定要存在吗?
——城北的臭水沟,就不能整治一下吗?当真要臭死人了!
不过,这些是没人解答他的,他只能去翻书。
为此他挨了爹爹不少骂,偶尔也会挨打,不过爹爹下手总是有轻重的,不曾真的把他打出个好歹来,当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时候,爹爹也会对他说:“人有喜好,这是常事,爹不是为这个打你。”
那是为什么?
爹爹说:“事分轻重缓急,喜好也是一般,你如今当务之急是读书科举,等你考上了官,这些喜好便是陶冶情操的东西,不是什么贱业。”
哎!爹爹!
爹爹是个好父亲,也是个好丈夫,他一生没犯过什么错。
唯一的那一次,要了爹爹的命。
而他这个不如爹爹聪明,不如爹爹能干的人,如今却活着。
冯退之打了个喷嚏,他擦擦鼻子,继续埋头苦画,他有很多抱怨,心中更多不忿,可一旦画起图来,就把这些都忘了。
沉浸在此间的时候,是冯退之最轻松的时候,他的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把过去的,舒心的,痛苦的,全都放到了一边。
直到月上梢头,有人给他提来了一盏煤油灯,于是冯退之放下笔,搓了搓手,出帐如厕去。
天上星星挺多,冯退之撒尿的时候想。
他没了吟诗作赋的念头,也没有从过往读过的诗中翻出一篇来叹的雅兴,他只是觉得天上星星多,明天应该不会下雨,不下雨的话,他就能把桌子搬到帐外,画图的时候会亮堂点。
等他从没盖顶的茅厕里走出来,正准备去洗个手,回去继续画图的时候,看到了和他一个帐篷的人坐在草堆上发呆,就看着星星发。
冯退之狠狠皱眉,以示不屑!
哼!他与这些人无话可说!
但就在他要回帐篷的时候,余光却还落在那个人身上,就在他要转头时,却见那人抬起手,似乎偷偷抹去了眼泪。
冯退之愣了愣。
他就愣了那一下,而后转身进帐。
可接下来几日,但凡不画图的时候,冯退之都会想起那个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