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送来的饭又馊了。
我掰了块硬得像石头的馒头,就着凉水往下咽。
冷宫的日子,也就这样。
啧,这届御膳房不行啊。一个声音突然在我脑子里响起,还带着点嗑瓜子的脆响,克扣冷宫份例也太狠了,王公公这老小子,中饱私囊的银子都够在宫外买三进大宅子了!
我手一抖,半块馒头掉进破碗里,溅起几点浑浊的水花。

还能有谁你绑定的吃瓜系统呗!那声音懒洋洋的,正式通知你一声,本系统,今天成精了。以后叫我瓜瓜就行。
我愣了半天,才把这口凉水咽下去。
穿越成这劳什子冷宫贵妃韩昀晞三年了,我以为绑定的是个废物点心系统,只会偶尔在脑子里弹出点无关痛痒的宫廷八卦碎片,比如李美人今早簪花戴歪了或者刘才人养的鹦鹉学会骂人了之类。
成精
没错,瓜瓜的声音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能量攒够了!以后咱俩合作,保证你这冷宫咸鱼,也能吃到最新鲜热乎的瓜!整个后宫,就没我挖不着的墙角!
它话音刚落,我脑子里就叮咚一声,强行塞进来一段画面:
御花园假山后,新得宠的柳婕妤正扯着皇帝身边大太监福海的袖子,急得快哭了:福公公!求您了!那对翡翠镯子真是我娘留给我的,不是偷的!您跟陛下说说……
福海皮笑肉不笑地抽回袖子,压低声音:婕妤小主,这话说的。陛下正在气头上,觉得您恃宠生娇,手脚不干净。这会儿撞上去,不是火上浇油吗依奴才看,您啊,不如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柳婕妤的脸唰一下白了。
画面戛然而止。
看见没瓜瓜得意洋洋,新鲜出炉!柳婕妤被人栽赃了,赃物就在她贴身宫女杏儿床底下的暗格里,是贤妃指使人干的。精彩不
我摸着下巴,没说话。
精彩是精彩,可关我屁事
我一个冷宫等死的贵妃,有馊饭吃就不错了,还管谁栽赃谁
咸鱼!思想觉悟有待提高啊!瓜瓜痛心疾首,吃瓜的最高境界是什么是参与感!懂不懂光看不参与,那叫看客!咱得搅和进去,让这瓜吃起来更有味儿!
我翻了个白眼,躺回那张吱呀作响的破床上:不去。没兴趣。累。
啧,瓜瓜不乐意了,行,算你狠。那换个你感兴趣的——知道为啥你这冷宫的份例,连馊饭都快吃不上了吗
我眼皮掀开一条缝。
这确实有点关系到我的肚子。
因为有人‘特别关照’过啊,瓜瓜的声音带着点幸灾乐祸,你猜是谁就是当年被你一碗避子汤药放倒、差点绝了子嗣希望的淑妃娘娘!王公公可是她的人,克扣下来的银子,大半都孝敬给她买胭脂水粉了。
我猛地坐了起来。
淑妃那个总是一副温婉贤淑模样的女人当年那碗汤药,明明是她自己偷换了我的补药想害我,结果阴差阳错被皇帝赏给了我,我顺手就孝敬给她了。
搞了半天,她把这笔烂账全算我头上了还断我粮草
这不能忍。
瓜瓜,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你说那栽赃柳婕妤的镯子,在哪儿来着
嘿嘿,上道!瓜瓜立刻精神了,就在她宫女杏儿的床底下,靠墙第三块砖是松的,一抠就开!
当天夜里,月黑风高。
我穿着偷来的最低等宫女衣服,凭着瓜瓜的实时导航,完美避开所有巡逻侍卫,像条泥鳅一样溜进了柳婕妤住的翠微轩。
找到杏儿的住处,摸到那块松动的砖。
手伸进去,果然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东西。
掏出来一看,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在昏暗的光线下幽幽发绿。
成了。
我正要把镯子揣怀里,瓜瓜突然在我脑子里尖叫起来:警报!警报!贤妃的人往这边来了!快躲!左边!钻床底!
我头皮一炸,想也没想,就地一滚,缩进了那张窄小的床榻底下。
几乎同时,门被轻轻推开。
两双穿着精致绣花鞋的脚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快点!贤妃娘娘交代了,趁乱把东西塞到柳婕妤妆匣最底下!一个刻意压低的女声催促。
知道了知道了,另一个声音有些不耐烦,你说贤妃娘娘也是,栽赃就栽赃,干嘛还要我们再来放一次不是早就放好了吗
蠢货!之前放杏儿这儿是第一步!现在柳婕妤被陛下厌弃,搜查的人肯定要来,到时候从她自己贴身宫女的床下搜出来,才叫板上钉钉!娘娘这是要把她彻底按死!
两人动作麻利,很快在妆匣那边弄出轻微的响动。
好了,快走!
脚步声匆匆离去,门被重新掩上。
我趴在冰冷的床底下,手里攥着那对真正的赃物,后背惊出一层冷汗。
好险。
贤妃这女人,心真黑啊,一套连着一套。
现在咋办我问瓜瓜。
凉拌!瓜瓜似乎也有点意外,计划赶不上变化。她们刚塞进去的,估计是个假的。你手里这个,才是真货,也是贤妃从库房里偷梁换柱弄出来的真品。现在……嘿,真假美猴王了!
我想了想,从床底下爬出来,走到柳婕妤的妆匣前。
打开最底层,果然看到一对成色差很多的镯子,随便用块布包着。
我把那对假货掏出来揣怀里,又把手里这对真货,原样放了进去。
你干嘛瓜瓜不解。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我拍拍手,贤妃想用假的做实柳婕妤的罪名我就让真的‘物归原主’,到时候查起来,从柳婕妤自己妆匣里搜出真货,你说,她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呢还是能反咬贤妃一口
瓜瓜沉默了两秒,爆发出赞叹:高!实在是高!昀晞,你天生就是搞宫斗的料!咸鱼真是埋没你了!
少拍马屁。我重新溜回黑暗里,赶紧的,指路,回去睡觉。
回去的路,瓜瓜导航得有点沉默。
快到冷宫那扇破门时,它突然又开口,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兴奋:昀晞,想不想吃个更大的瓜
有屁快放。我累得够呛。
皇帝,赵珩,瓜瓜一字一顿,他好像……有点不对劲。
第二天,整个后宫果然炸开了锅。
先是柳婕妤宫里闹翻了天,说是搜查的人真在她妆匣最底层找到了那对失窃的御赐翡翠镯。柳婕妤当场就晕了过去,大喊冤枉。
紧接着,剧情急转直下。
柳婕妤醒了之后,不知哪来的勇气,直接冲到皇帝面前,哭诉是有人栽赃,并一口咬定是贤妃所为,还拿出了证据——一张她无意中发现的、贤妃私底下克扣其他妃嫔份例的单子。
更绝的是,搜查贤妃寝宫时,竟在贤妃的心腹嬷嬷房里,搜出了那对成色很差的假镯子,还有一包未用完的、能让人皮肤起红疹的药粉——正是柳婕妤前几天莫名毁容的元凶。
人证物证俱在,贤妃百口莫辩,直接被褫夺封号,打入了比冷宫还偏远的静心苑。
柳婕妤虽然拿回了镯子,但因御前失仪,也被罚禁足三月。
一场闹剧,两败俱伤。
我躺在冷宫的破床上,听着瓜瓜给我实时转播的战况,啃着今天御膳房刚送来的、居然还冒着热气的白面馒头。
嗯,看来淑妃那边暂时消停了。
精彩!太精彩了!瓜瓜在我脑子里嗑着虚拟瓜子,嘎嘣脆,昀晞,你这招祸水东引玩得漂亮啊!现在贤妃倒了,淑妃那边也摸不清状况暂时不敢动,你这冷宫的伙食标准,算是稳住了!
我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没理它的吹捧。
脑子里想的,是它昨晚最后那句话。
皇帝赵珩,不对劲
瓜瓜,我慢悠悠地问,你昨晚说皇帝不对劲,几个意思
哦,那个啊!瓜瓜立刻来了精神,昨晚你溜出去搞事情的时候,我不是得帮你盯着全局嘛!结果就‘看’到养心殿那边,皇帝老儿一个人对着一盘棋发呆。
然后呢
然后他一个人下了半天,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句,瓜瓜模仿着那种低沉的、带着点疲惫的男声,‘这局棋,下得真没意思。连个像样的对手都没有。’
就这
我有点失望。皇帝感慨下棋无聊,也算瓜
重点来了!瓜瓜提高音量,他说完这句,走到窗边,看着冷宫这个方向,又叹了口气,说……它故意停顿了一下,吊足胃口,‘也不知道冷宫那个,现在吃上热乎饭没有。’
我猛地坐直了身体。
冷宫这个方向吃上热乎饭没有
这指向性,太明显了。
整个冷宫,现在就关着我一个曾经的贵妃。
他……还记得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干涩。
看样子是记得,瓜瓜分析,而且语气吧,听着不像厌弃,倒有点……嗯,说不清道不明的惦记昀晞,你当年到底怎么得罪他的就因为你‘不小心’把淑妃送来的‘补药’当着他的面,‘孝敬’给了淑妃本人
我揉着太阳穴。
当年那事,闹得挺大。
淑妃哭得梨花带雨,说我心肠歹毒要绝她子嗣。
赵珩当时脸色铁青,看我的眼神冷得像冰。
他大概觉得我是在争风吃醋,手段下作。
我百口莫辩,也不想辩。
他一道圣旨,我就被打发到了这不见天日的地方。
三年了。
他还会惦记我吃没吃上热饭
这瓜,吃得我有点消化不良。
日子似乎又恢复了表面的平静。
冷宫的伙食标准确实稳定在了温饱线以上,偶尔还能见点荤腥。
瓜瓜彻底放飞了自我,每天在我脑子里高强度刷屏各种后宫八卦:
快听快听!李美人和张才人在御花园掐起来了!为争一朵刚开的并蒂莲!李美人骂张才人‘小家子气’,张才人回敬‘狐媚子’!打起来了打起来了!薅头发了!哎哟,李美人指甲真长!
劲爆消息!负责采买的孙公公和他干儿子的小妾有染!被他干儿子堵在城西小院了!光着屁股跳窗跑的!哈哈哈,那老小子摔瘸了腿,现在告假在家呢!
诶淑妃宫里今天请了太医!偷偷摸摸的!我看看……哦,没啥大事,就是她为了保持身段天天只吃一顿,饿晕了。该!
我大部分时间都当背景音听着,偶尔听到特别离谱的,会忍不住嘴角抽动。
这深宫后院的日子,全靠瓜瓜的八卦续命。
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百无聊赖地用树枝在院子里划拉,瓜瓜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严肃,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惊恐
昀晞!别划拉了!出大事了!
怎么了皇后养的猫又挠坏陛下的龙袍了我懒洋洋地问。
不是猫!瓜瓜的声音急促,是毒!有人要在今晚陛下饮的安神汤里下毒!
我手里的树枝啪地掉在地上。
你说什么
千真万确!瓜瓜语速飞快,是负责煎药的药童小顺子!他收了外面人一大笔银子!下的是‘千机引’,混在给陛下特供的雪水里!无色无味,银针都试不出!喝下去当时没事,三日后才会心脉枯竭暴毙!太医绝对查不出原因!
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弑君!
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谁干的我的声音有点抖。
不知道!瓜瓜也急了,小顺子也不知道!对方蒙着脸,只认银子!交易地点在宫外一处废弃土地庙!线索断了!
那……那怎么办我脑子一片空白,告诉谁告诉皇后还是直接去禀告陛下
告诉谁都没用!瓜瓜斩钉截铁,空口无凭!我们没证据!小顺子只要咬死不认,或者干脆自尽,死无对证!到时候我们就是污蔑!是扰乱宫闱!死得更快!
那……那就看着他下毒看着陛下……后面的话我说不出口。
赵珩虽然把我关进了冷宫,但……罪不至死。
更何况,弑君之祸一旦发生,整个朝堂必然动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这冷宫,也绝对安稳不了!
只有一个办法了!瓜瓜的声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昀晞,你去!去把那份加了料的雪水换掉!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差点叫出声,我去养心殿换陛下的御用雪水瓜瓜你疯了还是我疯了我连冷宫大门都出不去!就算溜出去,养心殿什么守卫我还没靠近就被乱刀砍死了!
笨啊!瓜瓜急得跳脚,谁让你硬闯了动动脑子!想想你的优势!你有我啊!
你有屁用
我能帮你开地图挂!精确导航!避开所有守卫!还能在关键时刻干扰一下他们的视线!虽然时间很短!瓜瓜快速说道,养心殿后殿专门存放御用物品的小库房,我知道一条几乎没人知道的废弃甬道通到后面!从御花园假山群那边钻过去!那里守卫有换岗的空隙!时间很紧!必须在晚膳前把水换好!
它在我脑子里投射出一张清晰的路线图,闪烁着红光。
东西呢我拿什么换
水!瓜瓜毫不犹豫,随便什么干净的水都行!只要不是那罐有毒的雪水!外观一模一样!他们一时半会儿发现不了!
被发现是假的怎么办
顾不了那么多了!先把毒挡下来再说!至少争取时间!
我看着脑海里那张复杂到令人眼晕的路线图,又看了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旧宫装。
心跳得像擂鼓。
去,可能是送死。
不去,皇帝必死无疑,后面跟着就是滔天大祸。
妈的!我一咬牙,把心一横,拼了!瓜瓜,指路!
这一次的潜行,比上次去翠微轩凶险百倍。
御花园的假山石洞狭窄潮湿,我几乎是贴着地面爬过去的,尖锐的石头划破了手肘和膝盖。
废弃的甬道里布满了蛛网和厚厚的灰尘,每走一步都提心吊胆,生怕惊动什么。
靠着瓜瓜精确到秒的守卫视野盲区提示,我像个幽灵一样,在庞大的宫殿阴影里穿梭。
终于,在晚霞铺满天际的时候,我摸到了养心殿后殿那个不起眼的小库房后窗。
窗户居然没锁死!
快!进去!左边第三个架子,最上面一层,那个白玉罐子!就是御用的雪山水!旁边那个青瓷罐里是备用的普通泉水,赶紧换!瓜瓜的声音紧绷。
我屏住呼吸,推开一条窗缝,灵巧地翻了进去。
库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药材和檀香味。
按照瓜瓜的指示,我迅速找到那个白玉罐。
沉甸甸的,触手冰凉。
旁边果然有个大小一样的青瓷罐。
我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把两个罐子的盖子都打开。
正要动手互换里面的水……
吱呀——
库房厚重的木门,毫无预兆地被推开了!
刺眼的光线涌了进来。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逆着光,站在门口。
明黄色的龙袍下摆,刺得我眼睛生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手里还抱着那个装着致命毒水的白玉罐,盖子敞开着,像个被当场抓获的蠢贼。
脑子里一片空白。
完了。
彻底完了。
瓜瓜也死机了,一点声音都没有。
赵珩一步步走了进来,步履沉稳。
他挥了挥手,身后跟着的太监总管福海立刻躬身退了出去,悄无声息地关上了门。
库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沉重的寂静压得我喘不过气。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
阴影笼罩下来。
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
韩昀晞,他的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喜怒,三年不见,出息了。敢到朕的库房里来偷水喝
我:……
偷水喝
这借口……也太离谱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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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抱着毒水罐子,僵在原地,脑子疯狂运转,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他目光扫过我怀里敞开的玉罐,又瞥了一眼旁边同样开着的青瓷罐。
想换水他忽然问。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震怒,没有杀意,反而带着一丝……了然还有一丝极淡的探究。
他知道了
他怎么知道的
我……我喉咙发干,艰难地挤出一个字。
这罐雪水有问题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指向我怀里抱着的白玉罐。
我下意识地抱紧了罐子,像抱着个烫手山芋,又怕它摔了,毒水溅出来。
这反应,等于默认。
赵珩的眸色沉了沉。
他没再追问,只是平静地伸出手:给朕。
我犹豫了一瞬。
告诉他真相他会信吗
可事到如今,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我一咬牙,把白玉罐递了过去,声音低得像蚊子哼:水……水里有毒。千机引。三日后……心脉枯竭。
赵珩接过罐子的手,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他低头看着罐中清澈见底的雪水,神色晦暗不明。
谁做的他问,声音听不出波澜。
不知道,我老实回答,只知道是煎药的药童小顺子下的手,他收了宫外人的银子。对方蒙着脸。
你如何得知他终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来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瓜瓜的存在,怎么解释
就在我绞尽脑汁想着怎么编一个勉强合理的瞎话时,赵珩却突然移开了目光。
他不再看我,而是转身,走到那个青瓷罐前,拿起旁边备用的水勺,舀起一勺清澈的泉水。
然后,在我惊愕的目光中,他仰起头,将那勺水喝了下去!
你……!我惊得差点跳起来。
他疯了吗!
虽然那是普通泉水,可谁知道有没有问题!万一……
赵珩放下水勺,转过身,唇边似乎噙着一丝极淡、极快的笑意,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
渴了。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
他走到库房一角,那里放着一个不起眼的铜盆。
他打开白玉罐,在我震惊的注视下,将一整罐价值千金、却蕴含剧毒的雪山水,全部倒进了铜盆里!
清澈的水流汩汩而下,砸在盆底,发出空洞的回响。
他倒得毫不犹豫,仿佛那只是最寻常的废水。
做完这一切,他拿起旁边架子上一块干净的布,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
福海。
奴才在。福海像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
这罐雪水不小心打翻了,赵珩指了指空了的白玉罐和装着毒水的铜盆,处理干净。另外,传朕口谕,药童小顺子,手脚不干净,偷窃御用之物,杖毙。其家人,逐出京城,永不得回。
他的语气平静无波,像是在处置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福海眼皮都没抬一下,躬身应道:奴才遵旨。
他立刻指挥两个小太监进来,手脚麻利地将铜盆和白玉罐端走,清理地面,动作迅速而安静,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转眼间,库房恢复原状,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水汽。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福海再次躬身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库房里,又只剩下我和赵珩。
巨大的不真实感包围了我。
一场弑君大祸,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化解了
他甚至没问我消息来源
你……我看着赵珩,满肚子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
赵珩走到我面前,离得很近。
他身上那股迫人的帝王威压淡了些,低头看着我,目光有些复杂。
韩昀晞,他叫我的名字,声音低沉,冷宫的饭,吃饱了
我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点头:……嗯。
馊饭呢
……最近没有了。
看来淑妃的手,伸得还不够长。他像是自言自语。
我心里咯噔一下。他果然知道是淑妃在克扣!
为什么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为什么……不问我怎么知道的
这不合常理!任何一个帝王,面对这种关乎性命的预警,都不可能如此平静,如此……轻信!
赵珩沉默了片刻。
库房的光线有些昏暗,他深邃的五官在阴影里显得更加立体。
三年前,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意味,你被送进冷宫那晚,朕做了个梦。
我屏住呼吸。
梦里有个声音,他似乎在回忆,眼神有些飘忽,它告诉朕,冷宫里那个女人,看着懒,看着混,看着像条扶不上墙的咸鱼……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但那条咸鱼,赵珩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和……奇异的光,是这死气沉沉的深宫里,唯一一颗……保命的药。
它说,信她。
保命的药
信她
那个声音……是瓜瓜!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莫名的寒意席卷了我。
瓜瓜在我脑子里彻底没了声息,像是被吓到了,又像是……在装死。
朕起初不信,赵珩继续说,语气平静,一个被朕厌弃、打入冷宫的女人,能是什么保命的药朕只当是梦魇。
可这三年,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库房里整齐的架子,那个声音,偶尔还会出现。
它告诉朕,贤妃私扣份例,中饱私囊;它告诉朕,柳婕妤被栽赃,证据在她宫女床下;它甚至告诉朕,他看向我,眼神变得有些微妙,冷宫那位,今天啃的馒头,比昨天软了点。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瓜瓜!你这个碎嘴子!
它像个无处不在的影子,一个只存在于朕脑子里的……碎嘴子。赵珩的嘴角似乎又向上牵动了一下,朕试过找御医,试过找高僧,没人能解释。朕只能把它当作……某种神谕或者,是老天爷派来给朕解闷的
他向前一步,离我更近。
我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
直到今晚,他低头,目光锁住我,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它突然变得很吵,很急。它拼命告诉朕,雪水有毒,快拦住她!拦住那个要替你挡灾的傻女人!
它说,只有你能拿到那罐水,只有你能把这事,捅到朕面前。
所以,朕来了。
他伸出手,不是掐我的脖子,也不是给我一巴掌。
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轻轻拂掉了我头发上沾着的一小片枯叶。
动作自然得……仿佛我们从未有过那三年的隔阂与冷落。
韩昀晞,他的声音很轻,却重重砸在我心上,现在,你告诉朕。那个在朕脑子里住了三年、唠唠叨叨、专门告你状的‘声音’,和你现在脑子里那个帮你翻墙钻洞、指点江山的‘东西’,是不是同一个
我张了张嘴。
感觉像被扒光了扔在太阳底下。
所有的秘密,在他面前无所遁形。
他什么都知道!
知道瓜瓜的存在!知道瓜瓜在我这里!甚至知道瓜瓜会告状!
难怪他刚才喝那勺水喝得那么干脆!他根本就知道那罐青瓷水没问题!
我……我喉咙发紧,脑子乱成一锅粥。
承认说瓜瓜是成精的吃瓜系统他会把我当妖孽烧了吧
不承认看他这笃定的样子,能信
就在我天人交战,快要憋死的时候,瓜瓜的声音终于在我脑子里响了起来,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腔调:
昀晞!认了吧!瞒不住了!这皇帝老儿精得跟猴似的!他脑子里的……是我分出去的一缕‘信号’!当年绑定你的时候能量不稳,不小心逸散出去一点,沾他脑波上了!我也控制不了啊!谁知道他接收得这么‘良好’!还当我是神谕!这误会大了去了!
我:……
一缕信号
当神谕
这乌龙……
看着赵珩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我深吸一口气,认命了。
是,我垂下眼,声音干巴巴的,同一个。它……它叫瓜瓜。是个……嗯……不太正经的……玩意儿。
瓜瓜赵珩挑了挑眉,似乎在品味这个名字,倒是贴切。它每天给朕‘播报’的后宫琐事,确实像在嗑瓜子看戏。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了一丝玩味:所以,这三年,朕这后宫在你眼里,就是个大型戏台子你躺在冷宫,嗑着瓜子,看朕的妃嫔们唱念做打
我头皮发麻,不敢接话。
难怪,他像是想通了什么,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库房里显得有些突兀,难怪每次朕觉得后宫烦闷无趣,它就会给朕讲点冷宫的‘趣事’,比如咸鱼贵妃今天又发明了几种馒头的吃法,或者对着墙角的蜘蛛自言自语了半个时辰。
我的脸更烫了。
瓜瓜!你死定了!
行了。赵珩似乎终于审够了,他直起身,恢复了帝王惯常的疏离姿态,但眼底那丝冰封了三年的寒意,似乎消融了不少。
今晚的事,他看着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烂在肚子里。淑妃那边,朕自有处置。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了两步,又停下。
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
冷宫的门,没锁死。想出来晒晒太阳,随你。
说完,他推开门,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空旷寂静的库房里,抱着那个空空如也的青瓷罐,久久回不过神。
瓜瓜在我脑子里小声哔哔:……他好像……没打算烧死我们
我没理它。
脑子里反复回响着他最后那句话。
冷宫的门,没锁死。想出来晒晒太阳,随你。
什么意思
解禁了
自由了
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有些微妙。
冷宫的大门,果然再也没有上过锁。
门口守着的两个老太监,也换成了两个看起来精神些的年轻内侍,见到我,还会微微躬身示意。
御膳房送来的饭菜,不仅准时,而且质量直线上升,偶尔还能看到精致的点心和时令水果。
瓜瓜彻底成了我和赵珩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
它依旧在我脑子里喋喋不休地播报着后宫八卦,只是多了一项新功能——偶尔,会转播一下赵珩那边的动静。
诶,昀晞,赵珩在批折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户部那群老家伙又在哭穷!
噗!他刚打瞌睡,差点把朱砂笔戳福海脸上!福海那老脸憋得通红,愣是没敢动!
快看快看!他在看一幅画!我瞅瞅……咦画上那个在桃树下打盹的宫装女子……怎么有点像你三年前的样子就是画得……嗯,比你本人好看那么一点点。
我:……闭嘴!
日子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我依旧窝在我的冷宫小院里,懒得挪窝。
只是活动的范围,从那个破败的小院,扩大到了冷宫门口,偶尔,也会在清晨或傍晚没什么人的时候,溜达到御花园最偏僻的角落,看看那些没人打理却开得格外旺盛的野花。
赵珩没有再来找我。
仿佛那晚库房里的对峙和那扇没锁死的门,都只是一场幻觉。
直到一个月后。
淑妃的父亲,那位在朝中颇有势力的吏部侍郎,突然被御史台联名弹劾,罪名是卖官鬻爵、纵容家奴强占民田。证据确凿,雷霆万钧。
皇帝震怒,下旨彻查。
墙倒众人推,淑妃在宫里的日子一落千丈。
她被降为才人,迁出了华丽的宫殿,搬到了一处狭小的偏院。
曾经依附她的人,纷纷撇清关系。
御膳房送来的饭菜,据说也开始馊了。
瓜瓜幸灾乐祸地给我直播淑妃,哦不,韩才人如何在偏院摔盘子骂人,如何咒骂我韩昀晞不得好死。
昀晞,解气不
我躺在院子里的破摇椅上,慢悠悠地晃着。
还行吧。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恨吗当年是恨过的。
但在这冷宫躺了三年,看多了起起落落,那点恨意,早就被咸鱼心态磨得差不多了。
只要她别再来招惹我,馊饭也好,富贵也罢,都是她自己的因果。
咸鱼!你真是没救了!瓜瓜恨铁不成钢。
秋天快结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太后病了。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年纪大了,着了风寒,缠绵病榻,总不见大好,精神也恹恹的。
太医换了几茬,方子调了又调,效果甚微。
太医院束手无策。
宫里气氛有些压抑。
赵珩去慈宁宫侍疾的次数明显多了起来,批阅奏折也挪到了那边。
瓜瓜转播的画面里,他眼下带着明显的青黑,人也瘦了些。
太后娘娘这是心病啊,瓜瓜老气横秋地分析,老人家就是念旧,想她当年养的那只白毛狮子猫了。那猫陪了她十几年,去年冬天老死了,太后嘴上不说,心里难受着呢。
你怎么知道我随口问。
我当然知道!瓜瓜得意,我‘听’太后对着猫的旧垫子念叨过好几次了!可惜,那种纯种的长毛狮子猫,宫里就那一只,还是当年波斯进贡的,再想找一模一样的,难喽!
我晃着摇椅,没说话。
看着院子里那棵叶子快掉光的老槐树。
过了两天,一个灰扑扑、用旧棉布缝制的布偶猫,被福海亲自送到了我的冷宫小院。
布偶猫做得不算特别精致,但憨态可掬,尤其是那双用黑色琉璃珠子缝的眼睛,活灵活现。
韩娘子,福海的态度恭敬得让我有些不适应,陛下让老奴把这个给您送来。说是……说是您落下的玩意儿。
我:……
我什么时候落下一个布偶猫了
福海放下东西就走了。
我拿起那个软乎乎的布偶猫,翻来覆去地看。
针脚细密,棉花塞得鼓鼓囊囊,摸着手感很好。
啧,瓜瓜又冒了出来,赵珩这是几个意思觉得你太闲了,给你个玩具
我没理它。
看着那猫,心里隐约有个念头。
第二天,我抱着那个布偶猫,出现在了慈宁宫的侧门外。
这是我三年来,第一次主动走出冷宫的范围,靠近这座后宫最尊贵的宫殿之一。
守门的宫人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认出了我的身份,脸上露出惊讶和犹豫。
麻烦通传一声,我抱着猫,语气平静,冷宫韩氏,听闻太后娘娘凤体欠安,特来献上一件小玩意儿,给娘娘解个闷。
宫人不敢怠慢,很快进去禀报。
没过多久,一个面善的老嬷嬷快步走了出来,正是太后身边最得用的苏嬷嬷。
韩娘子苏嬷嬷看到我,眼神复杂,但还算客气,太后娘娘请您进去。
慈宁宫内弥漫着淡淡的药香。
太后靠坐在暖榻上,脸色有些苍白,精神确实不济。
看到我进来,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是浓浓的倦怠和疏离。
是你啊……她声音有些虚弱,难为你还惦记着哀家。
我行了礼,没多说什么客套话,直接把怀里那个灰扑扑的布偶猫捧了上去。
娘娘,一点粗陋的手工,给您看着玩儿。
苏嬷嬷上前接过布偶猫,呈到太后面前。
太后起初只是随意瞥了一眼。
可当她的目光落在那只布偶猫身上,尤其是对上那双乌溜溜的琉璃眼睛时,整个人都定住了。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布偶猫的头,动作轻柔得不可思议。
那眼神里的疏离和倦怠,如同冰雪消融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怀念和温柔。
像……真像……她喃喃自语,苍老的手指一遍遍描摹着布偶猫的轮廓,这眼睛……跟雪团子一模一样……
雪团子,就是那只死去的狮子猫的名字。
苏嬷嬷在一旁看着,眼眶瞬间就红了。
娘娘……
太后没理会她,只是抱着那个布偶猫,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轻轻贴在自己脸颊边,闭上了眼睛。
一滴浑浊的泪,从她眼角滑落。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太后压抑的、低低的啜泣声。
她抱着布偶猫,哭了很久。
把积压在心里,对那只老猫的思念,和对岁月流逝的无奈,都哭了出来。
自那以后,太后的病,神奇地开始好转。
精神头一日比一日足。
那个灰扑扑的布偶猫,成了她不离身的宝贝,走到哪儿抱到哪儿。
宫里人都说,是韩娘子有心,送对了东西,解了太后的心结。
风言风语自然也少不了。
说我处心积虑,拿个破布偶猫讨好太后,想翻身。
说我走了狗屎运,瞎猫碰上死耗子。
对这些,我一概懒得理会。
依旧窝在我的冷宫小院,晒太阳,发呆,听瓜瓜唠嗑。
只是,御膳房送来的点心,花样更多了。
内务府也悄无声息地送来几匹颜色素雅但质地极好的料子,说是太后娘娘赏的。
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福海又来了。
这次,他身后跟着几个小太监,抬着东西。
韩娘子,福海笑得一脸褶子,陛下口谕,天寒了,冷宫湿冷,不宜居住。请您移步……重华宫西暖阁。
重华宫
那是离养心殿最近的一处宫苑,虽不是主殿,但西暖阁是出了名的冬暖夏凉,位置极好。
我躺在摇椅上没动,身上盖着条半旧的薄毯。
这里挺好,习惯了。懒得动。
福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拒绝。
韩娘子,您看……这陛下的意思……
福公公,我慢吞吞地说,麻烦您回禀陛下,就说昀晞这条咸鱼,在冷宫腌入味了,挪到金窝银窝里,怕是不习惯。这太阳,我指了指虽然破旧但刚好能晒到太阳的屋檐,晒着挺舒服。
福海一脸为难地走了。
瓜瓜在我脑子里嚷嚷:昀晞!你傻啊!重华宫西暖阁!多好的地方!有地龙!有热炕!点心茶水随时供应!你窝在这破地方啃冷馒头图啥
图清净。我拉高毯子,盖住半张脸,挪了地方,你这碎嘴子指不定又给我惹什么麻烦。咸鱼,还是待在咸鱼缸里比较自在。
瓜瓜被我噎得没话说了。
我以为这事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冷宫小院的门被推开。
赵珩披着一件玄色大氅,肩头落着几片未化的雪花,大步走了进来。
他没带随从,就一个人。
高大的身影,瞬间让这小小的破院子显得更加局促。
我正裹着毯子,缩在摇椅上,手里捧着个刚烤好的热红薯,啃得满嘴黑灰。
看到他,差点被一口红薯噎死。
咳……咳咳……我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行礼。
坐着。他几步走到我面前,声音带着室外的寒气,目光却落在我手里啃了一半、焦黑的红薯上,眉头微蹙,你就吃这个
……嗯,我有点尴尬地把红薯往身后藏了藏,挺……甜的。
赵珩没说话,就那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雪花落在他浓密的睫毛上,很快化成了细小的水珠。
院子里安静得只剩下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
他忽然叹了口气。
那叹息很轻,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无奈,还有一丝……认命
韩昀晞,他开口,声音低沉,你这咸鱼,腌得确实够透。
他转身,走到我旁边另一张更破的竹椅前——那是以前守门老太监留下的。
他居然没嫌弃,拂了拂上面的雪,就那么坐了下来。
玄色的大氅铺在破旧的竹椅上,形成一种怪异的和谐。
福海说,你不肯挪窝他目视前方,看着院子里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
……嗯。
嫌麻烦
……嗯。
怕生
……嗯。
怕……朕
我噎了一下,没敢嗯。
赵珩似乎低笑了一声。
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随手丢到我盖着的薄毯上。
是一个用明黄缎子包着的、四四方方的小包裹,还带着他怀里的温热。
什么我没敢动。
自己看。
我狐疑地打开明黄缎子。
里面是一个……
暖手炉
一个极其精巧的紫铜小手炉,炉身上錾刻着缠枝莲纹,还嵌着几颗细小的红宝石,一看就价值不菲。
炉膛里,炭火烧得正旺,暖意瞬间透过炉壁传到手心。
这……我有点懵。
拿着。赵珩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冷宫湿气重,抱着暖和。
他顿了顿,补充道:省得你抱着个烤糊了的红薯当暖炉。
我:……
我低头看着怀里精致的小手炉,又看看旁边竹椅上那个披着玄色大氅、肩头落雪的男人。
他正看着老槐树,侧脸线条在雪光映衬下显得有些冷硬,下颌绷得有点紧。
雪花无声地飘落。
破败的小院里,一个皇帝,一个冷宫贵妃,一个坐着破竹椅,一个抱着暖手炉,中间隔着半尺距离,看着同一棵光秃秃的老树。
谁也没再说话。
瓜瓜在我脑子里,罕见地安静如鸡。
过了很久。
久到我怀里的手炉都有些温了。
赵珩站起身。
大氅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门,他走到院门口,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清晰地传来,没锁。想晒太阳,就出来晒。雪太大了,就别出来。
说完,他推开门,高大的身影没入门外纷飞的大雪中,消失不见。
只留下地上浅浅的一行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覆盖。
我抱着那个暖烘烘的小手炉,坐在吱呀作响的破摇椅上。
看着那扇依旧虚掩着的冷宫大门。
看着门外漫天飞舞的雪花。
忽然觉得,这冷宫的冬天,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开春的时候,宫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
贤妃,哦,现在是静心苑的废妃刘氏,没了。
说是夜里发了急症,没等太医赶到就咽了气。
宫人们私下议论,说她是在静心苑里自己把自己吓死的,总觉得有人要害她,疑神疑鬼,生生熬干了心血。
瓜瓜唏嘘了两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柳婕妤那事,做得太绝。
我没什么感觉。
后宫里的女人,起起落落,生生死死,看得多了,也就那样。
咸鱼如我,只关心御膳房今天送来的荠菜饺子,馅儿够不够鲜。
太后身体大好之后,对我的态度微妙地转变了。
偶尔会召我去慈宁宫说说话。
也不说什么正经事,就是让我陪她逗逗那只宝贝布偶猫,或者听她讲讲过去宫里的一些旧事。
她不再提当年我毒害淑妃的事。
我也乐得装傻。
有一次,她抱着布偶猫,看着窗外抽芽的柳枝,忽然说:昀晞啊,你这性子,像哀家年轻的时候。
我正给她剥橘子,闻言手一顿。
哀家刚进宫那会儿,也懒得跟人争,太后抚摸着布偶猫的头,眼神悠远,觉得安安稳稳过自己的小日子就好。可这深宫里,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她叹了口气:有时候,不是你找麻烦,是麻烦自己会找上门。
我默默把剥好的橘子瓣递过去。
你这孩子,太后接过橘子,看着我,眼神有些复杂,看着懒,心里却是个有主意的。重华宫西暖阁,比那冷宫强百倍,怎么就不去呢
我笑了笑:娘娘,咸鱼挪了窝,就不是咸鱼了。昀晞胸无大志,就喜欢我那破院子,晒晒太阳,挺好的。
太后盯着我看了半晌,最终无奈地摇了摇头,笑了:罢了罢了,随你吧。只是……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皇帝那边,你也别太……唉,他也有他的难处。
我没接话。
赵珩的难处,关我这条咸鱼什么事
我和他,隔着冷宫那扇门,保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诡异的平静。
他偶尔会派人送点东西来。
有时是几本新出的、市井流传的话本子(估计是瓜瓜告密说我爱看)。
有时是几样精巧的南方点心。
有时是几盆开得正好的应季花卉。
东西都通过福海的手送来,放下就走,从不废话。
我也心安理得地收下。
话本子翻翻,点心吃掉,花卉摆在院子里,给破败的小院添点颜色。
瓜瓜对此的评价是:昀晞,你俩这状态,像不像……嗯,隔空投喂流浪猫
我拿起一块新送来的桂花糕塞进嘴里,含糊道:闭嘴。吃你的瓜。
平静的日子,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破了。
北境战事吃紧。
镇守边关多年的老将军旧伤复发,危在旦夕。
朝中能顶上的将领,竟一时找不出合适的。
军情紧急。
赵珩连着几天没合眼,召集重臣在养心殿议事。
气氛空前紧张。
连瓜瓜转播的声音都低沉了不少。
吵翻了天了!主战派和主和派差点在金銮殿上打起来!
赵珩那脸黑的,能滴墨了!
户部尚书又晕过去了!这次好像是真的!被抬出去的!
完了完了,我看赵珩要御驾亲征了!
最后一句,让我手里的瓜子掉在了地上。
御驾亲征
是啊!瓜瓜语气沉重,没人能打了啊!那些勋贵子弟,遛鸟斗蛐蛐还行,上战场送菜呢!赵珩年轻时候在军中历练过,威望够,他去,能稳住军心!但……风险太大了!
我的心,莫名地沉了一下。
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瓜瓜也难得的安静。
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一些画面。
库房里,他毫不犹豫倒掉毒水的侧影。
大雪天,他坐在破竹椅上,肩头落雪的沉默。
还有……他喝下那勺泉水时,喉结滚动的样子。
瓜瓜,我盯着漆黑的房梁,声音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北境那边……有我们的人吗
啥瓜瓜没反应过来。
我是说,我舔了舔有些干的嘴唇,你的‘信号’,能‘看’到北境吗能看到那个老将军吗
瓜瓜沉默了几秒:……能是能,但距离太远,能量消耗巨大,而且只能‘看’,做不了别的,也坚持不了多久。
能‘看’就行。我坐起身,帮我看看,那个老将军,真的……没救了吗
瓜瓜没再多问。
过了一会儿,它疲惫的声音响起,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讶:我的天……昀晞!有鬼了!那老将军不是旧伤复发!是中毒了!一种极其阴损的慢性毒!症状看着就像旧伤复发!下毒的是他身边伺候了十几年的一个亲兵!被蛮族收买了!
毒能解吗我急问。
能!瓜瓜肯定地说,解药不难配!关键是发现得及时!现在解了毒,再辅以汤药,老将军最多半个月就能下床!
把中毒的迹象和解药方子告诉我!
我几乎是扑到那张破桌子前,就着窗外朦胧的月光,抓起笔,在粗糙的纸上飞快地写。
手有些抖,字迹歪歪扭扭。
但我写得很清楚。
写完,我把纸折好,塞进一个普通的信封。
瓜瓜,养心殿怎么走最快
你要干嘛
送信!
这一次,我没再偷偷摸摸。
我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宫装,拿着那封信,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走出了冷宫大门,走向了守卫森严的养心殿。
门口的侍卫看到我,如临大敌。
冷宫韩氏,求见陛下!有紧急军情!我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黎明格外清晰。
侍卫面面相觑,不敢做主。
很快,福海匆匆跑了出来,看到是我,一脸惊愕:韩娘子您这是……
福公公,我把信递过去,语气异常平静,麻烦您,立刻将此信呈给陛下。事关北境危局,十万火急。
福海看着我郑重的神色,又看了看那封普普通通的信,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去。
韩娘子稍等。他转身快步进了殿内。
等待的时间,每一秒都格外漫长。
东方的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养心殿厚重的大门,终于再次打开。
出来的不是福海。
是赵珩。
他显然是一夜未眠,甚至可能连轴转了几日,眼底布满血丝,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明黄色的龙袍也有些褶皱。
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火焰。
他手里,紧紧攥着我写的那封信。
大步流星地走到我面前。
带着一身疲惫,却更显锋芒的锐气。
信,是你写的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是。我坦然迎上他的目光。
消息来源他追问,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我看穿。
无可奉告。我平静地回答,陛下只需派人去查,信中所述是真是假。若是假的,要杀要剐,昀晞认了。若是真的……
我顿了顿,抬起头,第一次在他面前,挺直了脊背:
请陛下,放我出宫。
空气仿佛凝固了。
福海在后面倒吸了一口凉气。
周围的侍卫更是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瞎子。
放妃嫔出宫
这在本朝,闻所未闻!
赵珩死死地盯着我。
那双锐利的眼睛,像是要把我整个人都吸进去。
有震惊,有审视,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汹涌的、我看不懂的怒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晨光熹微,照亮了他棱角分明的脸。
最终,那汹涌的情绪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恢复了一个帝王应有的冷静和决断。
福海!
奴才在!
立刻八百里加急,将此信誊抄,密送北境!按信中所示,秘密控制嫌犯,火速配制解药!不得有误!
遵旨!福海双手接过信,几乎是跑着离开。
赵珩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
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
韩昀晞,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得像压抑的雷,你给朕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你的要求,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朕,准了。
但,他向前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我几乎窒息,不是现在。
待北境尘埃落定,老将军康复,大军凯旋之日,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一眼仿佛要烙进我灵魂深处,朕,亲自送你出宫。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了养心殿。
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将我隔绝在晨光初现的殿外。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至高权力的门。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轻松
好像有一点。
但更多的,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
瓜瓜在我脑子里幽幽地叹了口气:
昀晞,你这是……要走了
嗯。
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我转身,迎着初升的朝阳,朝我那破败冷宫走去。
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这地方,困了我三年。也该……出去看看了。
北境的消息传回得很快。
一切如我信中所言。
老将军身边的亲兵被秘密拿下,人赃并获。
解药服下,老将军的旧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
军心大振!
老将军拖着尚未完全康复的身体,重新披挂上阵,指挥若定。
捷报频传。
三个月后,北境大捷,蛮族主力被彻底击溃,递上了降表。
大军凯旋的日子,定在了下月初九。
整个京城都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宫里也忙碌起来,准备着盛大的凯旋庆典。
只有我的冷宫小院,依旧安静。
甚至比以往更安静了。
赵珩没有再派人送东西来。
福海也没有再出现。
那扇门,依旧虚掩着。
只是,我也没有再走出去。
瓜瓜的话也变少了,整天唉声叹气的,像个担心孩子远行的老妈子。
昀晞,出去以后打算干嘛
找个山清水秀的小地方,买块地,盖间屋。我躺在摇椅上,看着蓝天白云。
然后呢
然后我想了想,养条狗,养几只鸡。种点菜,栽点花。
再然后呢
晒太阳,发呆。
……没了
没了。
你这志向……瓜瓜憋了半天,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咸鱼啊!
谢谢夸奖。
日子一天天过去。
凯旋的日子越来越近。
宫里张灯结彩,连最偏僻的角落都打扫得焕然一新。
我的冷宫小院,成了这繁华盛景里,唯一一块格格不入的破补丁。
初七那天,深夜。
我睡得迷迷糊糊。
窗户突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叩响。
笃,笃笃。
很有规律。
我瞬间惊醒。

是我。一个刻意压低的、无比熟悉的男声在窗外响起。
赵珩
我心头一跳,起身下床,披上外衣,轻轻推开窗户。
清冷的月光下,赵珩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站在窗外。
没有帝王的冠冕,没有前呼后拥的随从。
只有他一个人。
风尘仆仆,眼底带着血丝,似乎刚从很远的地方赶回来。
陛下我惊讶地看着他。
后天就是大军凯旋的庆典,他这个皇帝,怎么会深夜出现在冷宫窗外
收拾一下,他看着我的眼睛,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朕现在送你走。
现在我更惊讶了,不是……后日凯旋之后吗
等不了了。赵珩的眉头紧锁,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朝中有人得了风声,知道是你在背后递了消息。他们……容不下你。
他顿了一下,声音更沉:朕,也未必能时时护你周全。
月光洒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映出一种决绝的冷硬。
趁现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庆典上,朕安排好了路线,福海在宫外接应。你立刻走,去江南,朕给你安排了新的身份和足够的银钱,足够你安稳一生。
他的语速很快,显然时间紧迫。
为什么我看着他,问出了心底最深的疑惑,陛下既然怀疑我的消息来源,为何又要信我又为何……要放我走
赵珩沉默地看着我。
月光下,他的眼神深邃得像幽潭。
因为,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朕的脑子里,也有一个‘声音’。
它告诉朕,冷宫里的那个女人,是唯一一颗保命的药。
它告诉朕,信她。
它告诉朕,她想走,就放她走。
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了然。
韩昀晞,你脑子里那个‘瓜瓜’,和你递给朕的消息,都是真的,这就够了。至于它是什么,他指了指自己的头,又或者你是什么,朕不想深究,也无需深究。
这深宫,他看向远处灯火辉煌的宫殿群,眼神复杂,困住的人已经够多了。不该再困住一条……想晒太阳的咸鱼。
他伸出手,递过来一个小小的、沉甸甸的包袱。
拿着。里面有银票,路引,还有一份江南地契。福海在玄武门外第三棵柳树下等你,他会护送你到安全的地方。
我没有接。
只是看着他。
看着这个困了我三年,又亲手为我打开牢笼的男人。
陛下,我轻声问,放我走,您后悔吗
赵珩的手悬在半空。
夜风吹起他鬓角的几缕发丝。
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在清冷的月光下,带着一丝释然,一丝疲惫,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怅惘。
后悔他重复了一遍,目光落在我脸上,像是要记住什么。
朕这辈子,做过许多身不由己的决定。唯有放你走……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无比清晰:
是朕唯一一件,心甘情愿的事。
他把包袱塞进我手里。
温热的,沉甸甸的。
走吧。
他转过身,玄色的身影融入夜色,大步离开,没有回头。
保重。
最后两个字,消散在夜风里。
我抱着那个包袱,站在冰冷的月光下。
看着他消失的方向。
久久未动。
昀晞,瓜瓜的声音在脑子里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该走了。
我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夜风。
转身,回屋,飞快地换上了一套最不起眼的宫女服饰。
拿起那个小小的包袱。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三年的破败小院。
那张吱呀作响的摇椅。
那扇永远虚掩着的门。
然后,我拉开门,毫不犹豫地走了出去。
身影没入宫墙下浓重的阴影里。
朝着宫外,那未知的自由,走去。
玄武门外,第三棵柳树下。
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静静停着。
车辕上坐着的人,正是福海。
他看到我,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掀开了车帘。
我钻进马车。
车厢里很朴素,但很干净。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高大的宫墙,驶离了这座困住无数人一生的牢笼。
车窗外,京城的夜色在后退。
我靠在车厢壁上,抱着那个沉甸甸的包袱,闭上了眼睛。
瓜瓜的声音带着久违的轻松雀跃:
自由啦!昀晞!我们自由啦!
嗯。
接下来去哪儿
江南。
然后呢
晒太阳。
再然后呢
吃瓜。
好嘞!瓜瓜的声音欢快得像要飞起来,包在我身上!保证让你吃到全天下最新鲜热乎的瓜!咱这吃瓜系统,专业!
马车辘辘,驶向黎明。
我掀开车帘一角。
东方天际,朝霞初绽,染红了半边天空。
崭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