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笑我娶了个傻子。
我厌恶她空洞的眼神和粘人的依赖,整日游手好闲。
直到她怀孕,我决定去煤矿打工养家。
黑煤窑骗走了我三年光阴,逃回时看见几个混混正撕扯她的衣襟。
老子的人,你们也敢碰我举起了挖煤的镐头。
夜里她抱着孩子蜷缩在角落,我笨拙地靠近。
她突然抬头,眼睛亮得惊人:宝认得爹。
那一刻我才懂,傻的从来不是我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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哐啷!
一只豁了口的粗瓷茶碗被重重掼在桌上,浑浊的茶水泼溅出来,在斑驳的旧木纹上洇开一片深色。媒婆李婶那张涂得红彤彤的嘴一撇,刻薄得能刮下二两脂粉:李敬植,你当你是金疙瘩镶了玉边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就你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浪荡秧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指着天上掉馅饼呢能有人肯跟你,那就是你家祖坟冒了青烟!还挑三拣四
我斜倚在自家那扇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破门框上,眼皮都懒得抬一下,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屋外,暮春的日头懒洋洋地挂在村口那棵老槐树稀疏的枝杈间,把枯瘦的影子投进堂屋,恰好落在我脚边。那影子和我一样,灰扑扑的,没一点筋骨。
李婶,您老消消气,我娘的声音怯怯地响起,带着一种我早已听腻的讨好,敬植他…他就是嘴硬心软,不懂事。您老再费费心,再给寻摸寻摸她枯瘦的手指无措地绞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边角,目光小心翼翼地在我和李婶之间游移,像只受惊的老鼠。
李婶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股气,那气浪几乎要把桌上那点可怜的茶水吹干:寻摸呸!这十里八村,但凡家里囫囵个儿的闺女,谁家眼睛不是雪亮的躲你这瘟神都来不及!她猛地站起身,那张榆木疙瘩凳子被她带得向后一歪,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差点翻倒,陈老蔫家的傻闺女,陈恬!就她了!后天下聘,初八过门!爱要不要!
陈恬我像是被蝎子蛰了屁股,猛地从门框上弹直了身体,一股邪火腾地窜上脑门,那个傻子!李婶你缺了大德了!让我娶个傻子进门,是嫌我李敬植还不够让人戳脊梁骨
傻子李婶叉着腰,那张抹得通红的脸几乎要凑到我鼻尖上,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傻子怎么了傻子她爹娘死了,留下三间瓦房、两亩半好田!傻子她不会跟你吵跟你闹!傻子她……她是个女的,能生养!这就够你李家烧高香了!你还想要什么西施貂蝉
敬植……我娘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认命吧…家里…家里实在是揭不开锅了……你爹死得早,娘没本事……她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深陷下去的眼窝。
我梗着脖子,像一尊僵硬的石像,死死瞪着李婶那张涂脂抹粉、刻薄入骨的脸。那傻子的模样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总穿着件洗得看不出颜色的旧褂子,眼神空茫茫地不知在看哪里,有时会对着路边的野狗莫名其妙地笑,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也浑然不觉。一股浓烈的屈辱和恶心猛地攫住了我,像无数只冰冷黏腻的手,死死扼住了我的喉咙。我张了张嘴,想吼,想骂,想把这破屋子连同外面那该死的太阳一起砸个稀巴烂!可最终,那口气死死堵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我猛地一甩胳膊,撞开身后的破门板,冲进了里屋那令人窒息的黑暗里,把李婶那尖锐的嘲笑和我娘压抑的啜泣,狠狠甩在了身后。
初八那日,天阴沉得像块吸饱了脏水的破抹布,沉甸甸地压在李家洼的头顶。没有锣鼓喧天,没有鞭炮齐鸣,只有我娘东拼西凑借来的半吊钱,换了两斤最劣质的红薯烧,摆在堂屋那张瘸腿的破桌子上。村里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汉端着豁口的粗瓷碗,酒气混着汗酸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他们挤眉弄眼,故意把嗓门拔得老高:
嘿,敬植哥,有福气啊!傻人有傻福,你这娶的可是个宝!
可不是嘛,省心!往后你该溜达溜达,该耍钱耍钱,嫂子保管不唠叨你一句!
那田那房子,啧啧,敬植哥,这买卖划算!
哄笑声像针一样扎着我的耳朵。我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褂子,那是娘压箱底的,此刻却像裹了一层沾满虱子的破布,箍得我浑身刺痒难当。我攥着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关节捏得发白,却只能把头埋得更低,盯着脚下那双露了脚趾头的破布鞋,仿佛那是世上唯一值得研究的东西。门外的唢呐呜咽了一声,像垂死之人的最后叹息,随即又归于沉寂。
新娘子来了。没有红盖头,没有花轿。陈恬被她那个干瘦得像枯柴棒子一样的远房叔伯领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跨过门槛。她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暗红色旧褂子,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衬得那张脸愈发苍白呆滞。头发胡乱地挽着,插着一朵蔫头耷脑的、不知从哪里掐来的野花。她似乎完全不明白周遭发生了什么,空洞的眼神越过哄笑的人群,茫然地落在墙角结着蛛网的破箩筐上。嘴角却微微咧开,露出一点恍惚的笑意,涎水又顺着嘴角无声地滑下来。
那叔伯把她往前一推,力道粗鲁,像推一件没有知觉的货物。陈恬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我身上。我下意识地往后一缩,像躲避什么肮脏的秽物,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厌恶瞬间冲垮了强撑的麻木。她身上有股淡淡的、混合了泥土和稻草的气息,还有一种……属于痴傻者特有的、难以形容的迟钝感。
拜天地拜高堂去他妈的!我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醉醺醺的汉子,几乎是撞开人群,一头扎进了里屋那间所谓的新房。门板被我摔得山响,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外面短暂的静默后,爆发出更加肆无忌惮的哄笑和口哨声。
哟!新郎官等不及入洞房喽!
傻子配混混,绝配!哈哈哈!
那刺耳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像无数根烧红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皮肉里,烫得我五脏六腑都在抽搐。我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滑坐到地上,双手死死抱住了头,指甲几乎要抠进头皮里。黑暗中,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像擂鼓一样沉重而绝望地跳动着。
日子像一潭黏稠发臭的死水,日复一日地流淌着。我依旧是李家洼那个游手好闲、人见人厌的李敬植。天亮了,晃晃悠悠出门,在村口老槐树下跟几个同样无所事事的闲汉胡吹海侃,或者溜达到邻村看人推牌九,看得手痒时,偶尔也押上几个铜板,输赢都激不起太大波澜。日头毒了,就找个阴凉地儿一歪,靠着土墙根打盹,任由尘土沾满一身。天擦黑,才拖着灌了铅似的脚步,磨磨蹭蹭地踱回家。
那个家,依旧是我极力想逃离的地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一股难以言喻的气息便扑面而来——饭菜的糊味、角落里散不去的霉味,还有……陈恬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迟钝而粘滞的气息。她总是蜷缩在灶膛边那张矮小的木墩上,灶膛里微弱的火光在她空洞的大眼睛里跳跃,却点不亮一丝神采。听见我回来,她会迟钝地扭过头,目光茫然地追随着我,有时嘴角会微微牵动,似乎想表达点什么,最终却只是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啊…啊…的音节。
那声音,像钝刀子割在朽木上,听得我心头一阵阵无名火起。
看什么看傻子!我烦躁地低吼,像被踩了尾巴的野狗,猛地一脚踢飞了脚边一只破瓦罐。瓦罐撞在墙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陈恬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浑身一颤,瘦小的身体猛地缩成一团,头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抖动起来,像寒风里一片瑟瑟的枯叶。她喉咙里发出小兽受伤般的呜咽,细弱又惊恐。
那呜咽声钻进耳朵,非但没能浇灭我的火气,反而像泼了一瓢滚油,烧得我五脏六腑都焦灼起来。我狠狠瞪着她那鸵鸟般蜷缩的背影,一股说不清是厌恶还是别的什么的情绪堵在胸口。我猛地转身,像躲避瘟疫一样,大步冲进里屋,把自己重重摔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黑暗和窒息感包裹上来,可陈恬那惊恐呜咽的余音,还有她缩成一团微微颤抖的模样,却固执地在脑子里盘旋不去,搅得我愈发心烦意乱。
日子就这样在无声的对抗和压抑的窒息中,滑到了深秋。村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早已掉光,嶙峋的枝桠直直刺向铅灰色的天空,像一幅绝望的剪影。这天下午,我晃荡到村东头废弃的碾盘边,正百无聊赖地用脚踢着地上的碎石块,远远看见陈恬挎着个破篮子,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田埂往家走。她走路姿势有些异样,身子微微佝偻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小腹上,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嘴唇也失了血色。
我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一种不祥的预感毫无征兆地攫住了我。我下意识地跟了上去,脚步放得很轻。
刚进院子,就听见灶间传来一阵剧烈的干呕声,紧接着是压抑不住的呕吐声和水瓢掉在地上的闷响。我几步冲进去,只见陈恬跪趴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身子蜷缩得像只虾米,正对着地上的秽物剧烈地干呕着,瘦弱的脊背随着每一次痉挛而痛苦地起伏。
咋了我皱着眉头,粗声粗气地问,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陈恬听到我的声音,身体猛地一僵,随即颤抖得更厉害了。她费力地抬起头,脸上糊满了眼泪、汗水和呕吐物的秽迹,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一种巨大的、本能的恐惧。她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意义不明的音节:呜…呜…疼…怕…
她那只沾满泥污的手,死死地、死死地按在自己的小腹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那动作,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带着一种绝望的保护意味。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瞬间炸得我头皮发麻!我猛地冲过去,一把攥住她瘦得硌人的手腕,力道大得自己都吓了一跳:你……你有了声音干涩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陈恬被我攥得生疼,惊恐地瞪大眼睛,拼命想挣脱,喉咙里发出更急促的呜咽,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她不懂有了是什么意思,但她看懂了我眼中的震惊和……愤怒那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像受惊的小兽般猛地往后缩,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灶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越是惊恐退缩,那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就越发清晰、牢固。像一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我混沌麻木的脑仁里,搅得天翻地覆。傻子我的孩子一个流着我和这个傻子血液的孩子他会不会……会不会也……
万一生个小傻子……这恶毒的念头不受控制地从我齿缝里挤了出来,声音低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残忍。
话一出口,陈恬猛地停止了挣扎和呜咽。她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那里,只有那双空洞的大眼睛,直勾勾地、茫然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荒原。那荒原般的死寂,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冻僵了我脱口而出的恶毒,也冻僵了我胸腔里那股翻腾的邪火。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恐慌和巨大的茫然,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深秋的夜,寒气刺骨。我蜷在冰冷的炕上,薄薄的破棉被根本挡不住那股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意。身边的陈恬似乎睡着了,发出轻微而不均匀的呼吸声。黑暗中,我却睁大着眼睛,死死盯着屋顶那根被虫蛀蚀得坑坑洼洼的房梁。白天陈恬那惊恐茫然的眼神,还有她死死护住小腹的动作,像烧红的烙铁,一遍遍烫在我的脑海里。
孩子……
这个念头沉重得如同压在心口的巨石。烦躁像无数只蚂蚁在骨头里啃噬,我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摸到炕沿下冰冷的土坯墙,一拳狠狠砸了上去!咚的一声闷响,指骨传来尖锐的痛楚,却丝毫压不住心底翻腾的惊涛骇浪。
是孽债还是老天爷瞎了眼丢下来的……一点念想我的孩子!我李敬植居然也要有孩子了!可万一……万一真像我白日里吼出的那句恶毒诅咒……一个流着傻子娘血脉的小傻子……李家洼那些人的唾沫星子,怕是能淹死他三辈子!这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丝丝地舔舐着我的神经。可另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渴望,却在恐惧的缝隙里疯狂滋长——那是我的种!是我李敬植活在这世上,除了烂命一条之外,唯一能留下的东西!这念头带着一种近乎野蛮的灼热,烫得我心口发疼。
两种念头在脑子里疯狂撕扯,像两头红了眼的野兽。我抱着头,指甲深深抠进发根,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不知过了多久,窗纸透出一点蒙蒙的灰白。鸡叫了。我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
我要这个孩子!管他娘的以后是龙是虫!我李敬植的种,老子认了!
可怎么养拿什么养我娘那点薄田,糊两张嘴都勉强,再加上一张嗷嗷待哺的小嘴我那些偷鸡摸狗、蹭吃蹭喝的勾当,能换来几口奶水一股沉重的、从未有过的压力,像磨盘一样碾在了我的肩上,碾碎了我最后一点浑浑噩噩的借口。我不能再这样烂下去了!我得去弄钱!正儿八经的钱!
几天后,村口来了几个风尘仆仆的外乡人,领头的是个黑脸膛的精壮汉子,嗓门洪亮,唾沫横飞地讲着西边山里发现的大煤矿。工钱日结!管吃管住!干得好,一天顶你们种三天地!他拍着胸脯,震得尘土飞扬,下井是苦点,可那票子,哗哗地响!
这话像带着钩子,瞬间钩住了我的心。我挤在人群里,听着周围人兴奋又犹豫的议论。下井听说那地底下黑黢黢的,跟阎王殿似的,搞不好就塌了!工钱高啊!豁出命干几个月,回来就能盖新屋!
我去!我拨开前面的人,嗓子因为紧张和激动有些发干发紧。
那黑脸汉子上下打量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子:身子骨看着还行,能吃得了苦
能!我梗着脖子,斩钉截铁。
行!明天一早,村口集合!带两件换洗衣裳就成!
回家路上,脚步竟有些虚浮。推开院门,陈恬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根剥了一半的苞米棒子,动作笨拙而缓慢。夕阳的余晖给她单薄的侧影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照不进她那双空茫的眼睛。她听到声响,迟钝地抬起头,目光茫然地落在我身上,像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
我张了张嘴,那句我要出门了卡在喉咙里,涩得发疼。看着她无知无觉、只专注于手中那根苞米棒子的样子,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堵在心口。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只硬邦邦地甩出一句:明天我走,去挖煤。挣了钱……给你买新花褂子。
这话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别扭又可笑。
陈恬剥苞米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她慢慢地抬起头,空茫的眼睛对着我,似乎费力地想要理解什么。夕阳的光线落在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小片阴影。她忽然对着我,极其缓慢地、极其生涩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却莫名地,让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莫名。
那哪里是笑分明是脸上肌肉一次无意识的抽搐。我猛地扭过头,不敢再看,心里那点刚冒头的酸涩瞬间被一股更大的烦躁取代。我大步走进里屋,胡乱卷起几件破衣服,塞进一个同样破旧的布包袱里。动作粗暴,像是在发泄着什么。
第二天鸡刚叫头遍,天还黑得像锅底。我背上那个瘪瘪的包袱,悄悄溜下炕。陈恬蜷在炕的另一头,似乎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我站在炕沿边,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微光,看着她沉睡中依旧显得茫然无知的脸。肚子里那个小东西……我下意识地朝她盖着薄被的小腹瞥了一眼,那里还看不出什么起伏。一种极其复杂的滋味涌上来,沉甸甸的,压得我几乎迈不开步子。最终,我一咬牙,几乎是逃跑般,蹑手蹑脚地拉开门栓,闪身融入门外浓稠冰冷的黑暗里,头也没回。
村口,一辆蒙着厚重油布、沾满泥浆的破旧卡车突突地冒着黑烟。黑脸汉子和另外几个同村的汉子已经等在那里了。我闷头爬上车厢,找了个角落坐下。车厢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馊混合的刺鼻气味。车子猛地一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颠簸着驶离了沉睡的李家洼。我把头抵在冰冷粗糙的车厢板上,闭上眼睛。陈恬那生涩僵硬的笑容,还有她按着小腹的手,却固执地在黑暗中浮现。
卡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不知多久,最终在一片荒凉的山坳里停下。没有想象中的高大井架,没有轰鸣的机器。只有几个歪歪斜斜、用木头和油毡布搭成的窝棚,像一堆丑陋的毒蘑菇,散落在黑黢黢的山崖下。一股浓烈的煤灰和腐烂木头混合的臭味直冲鼻腔。
到了!下车!黑脸汉子跳下车,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行李放棚里!下井的家伙什在那边,自己拿!
我的心猛地一沉。这地方……不对劲!太荒凉,太破败了!这哪是什么正经煤矿
头儿,这……这就是矿上同村的一个汉子大着胆子问,声音有些发颤。
黑脸汉子猛地转过身,脸上的和气荡然无存,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凶狠地剜过来:废什么话!不想干现在滚蛋!不过,路费伙食费,一分不少给老子吐出来!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看着周围荒凉陡峭的山壁和那几个凶神恶煞般围上来的监工,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完了!上当了!这是黑煤窑!专门骗人卖命的黑窝!
反抗是徒劳的。我和同村的几个人,像牲口一样被赶进了其中一个低矮的窝棚。棚里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尿臊味,地上胡乱铺着些潮湿发黑的稻草。一个监工扔进来几个硬得像石头的黑窝头和半桶浑浊的脏水。
听着!从今天起,你们就是这矿上的人了!黑脸汉子站在棚口,手里掂着一根粗黑的胶皮棍,声音像破锣,一天干不够十二个时辰,别想吃饭!敢偷懒敢跑他冷笑一声,胶皮棍狠狠抽在旁边的木柱子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老子打断你们的狗腿!扔后山喂狼!都给我老实点!
黑暗瞬间吞噬了我。不是黑夜,是比墨汁还浓稠、还绝望的地底深处。没有风,只有沉闷得令人窒息的死寂,混杂着劣质矿灯微弱的光晕都驱不散的、浓得化不开的煤尘味。镐头每一次砸在坚硬的煤壁上,都震得虎口发麻,胳膊酸痛欲裂。汗水像小溪一样顺着额头、脊背往下淌,混着煤灰,在脸上、身上冲出无数道污浊的沟壑。监工粗野的呵斥声和胶皮棍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时不时在狭窄、低矮得几乎直不起腰的坑道里炸开,伴随着压抑的痛呼和呻吟。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饥饿和疲惫像两条冰冷的毒蛇,日日夜夜啃噬着所剩无几的力气和清醒。那点硬得硌牙、散发着霉味的黑窝头,那桶漂浮着不明杂物的浑浊脏水,是吊着命的唯一东西。支撑着我的,只剩下一个模糊却无比清晰的念头:孩子!还有……家里那个傻女人!她们得活!我得活着出去!
三年。整整一千多个日夜在不见天日的黑暗里煎熬。逃跑的念头像野草,在每一次濒临崩溃的边缘疯狂滋长,又被监工们凶狠的眼神和无处不在的棍棒狠狠踩灭。每一次被打得皮开肉绽,蜷缩在冰冷的煤堆里喘息时,眼前总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陈恬那张茫然的脸,还有她按着小腹的手……那画面像淬了火的针,扎得心口剧痛,却也成了支撑我熬下去的唯一一点微光。
转机在一个暴雨如注的深夜毫无征兆地降临。密集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窝棚破烂的油毡顶,发出震耳欲聋的爆响。一道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过后,是震得大地都在颤抖的惊雷!紧接着,一阵沉闷得如同地底怪兽咆哮的轰鸣声从矿井深处隐隐传来!
塌方了!快跑啊!不知是谁扯着嗓子发出了凄厉的嘶吼。
瞬间,死寂的矿场炸开了锅!绝望的哭喊、监工气急败坏的咆哮、混乱的奔跑和踩踏声……被恐惧和求生本能支配的矿工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乱窜!几个监工挥舞着棍棒试图弹压,却被汹涌的人潮瞬间冲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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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这是我等了三年、熬了三年、盼了三年的机会!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我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困兽,猛地从潮湿的草铺上弹起,爆发出全身的力气,一头撞开那个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窝棚木门!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瞬间湿透全身,却浇不灭我眼中燃烧的火焰!我顾不上辨认方向,只知道朝着与矿井轰鸣相反的方向,朝着那无边无际的、象征着自由的黑暗山林,没命地狂奔!泥水在脚下飞溅,尖锐的树枝划破了脸颊和手臂,身后监工们气急败坏的叫骂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如同追魂索命的恶鬼!不能停!绝对不能停!冲出去!冲出去才有活路!
不知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直到肺像破风箱一样嘶鸣着,再也榨不出一丝力气,我才一头栽倒在一条冰冷的、水流湍急的小溪里。冰冷的溪水激得我一个哆嗦,却也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我挣扎着爬起来,贪婪地灌了几口溪水,靠着冰冷的山石剧烈喘息。回头望去,那吞噬了我三年光阴的魔窟,早已隐没在连绵的雨幕和浓黑的夜色里,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
自由了!我自由了!
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瞬间席卷全身,但下一秒,一股更加强烈的、近乎燃烧的归心似箭的冲动狠狠攫住了我!三年!整整三年!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该会跑了吧陈恬……那个傻子……她怎么样了她们……还活着吗这个念头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疲惫不堪的身体。我咬紧牙关,拖着灌了铅的双腿,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记忆中李家洼的方向,再次一头扎进了茫茫雨夜……
李家洼,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依旧是那棵枯瘦的老槐树,依旧是一片低矮的土坯房。只是三年风霜雨雪,让它们显得更加破败和灰暗。我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几乎要撞破胸膛。越靠近村口,脚步却越是沉重。近乡情怯不,是恐惧!一种巨大的、几乎要将我淹没的恐惧!她们……还在吗我的孩子……他(她)……还好吗
我避开大路,像个幽灵一样,沿着熟悉又陌生的村后小道,深一脚浅一脚地摸向自家那破败的院子。院墙似乎塌了一角,用些枯树枝勉强堵着。院门虚掩着,发出腐朽的吱呀声。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刺耳的、带着下流意味的哄笑声猛地从院子里炸开,像刀子一样狠狠扎进我的耳朵!
哈哈!傻子!别躲啊!让哥哥好好看看!
啧啧,这脸蛋儿,可惜了是个傻的!不过嘛……嘿嘿……
过来!给爷们儿唱个曲儿!唱好了,赏你块糖吃!
我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刹那间冻结成冰!一股冰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瞬间炸开!我猛地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院门!
院子里,三个流里流气的混混围成一圈,正拉扯着蜷缩在墙角的一个女人!是陈恬!她身上那件破旧的蓝布褂子被撕开了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同样洗得发白的里衣和一小片刺眼的、苍白的肌肤!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惊恐地瞪大着那双空茫的眼睛,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双手死死地护在胸前,徒劳地挣扎着。她瘦得厉害,颧骨高高凸起,脸色蜡黄,头发枯黄得像秋后的乱草,胡乱地粘在汗湿的额头上。可即使如此狼狈,那张脸的轮廓,依旧能看出昔日的清秀。她怀里,死死抱着一个裹在破布襁褓里的小东西,正发出撕心裂肺的啼哭!
那个领头的黄毛混混,正涎着脸,一只肮脏的手朝着陈恬的脸蛋摸去!
老子的人,你们也敢碰!
一声炸雷般的嘶吼从我喉咙里迸发出来,带着地狱里爬出来的血腥气!积压了三年的屈辱、愤怒、愧疚,还有那几乎将我灵魂撕裂的恐惧,在这一刻轰然爆发!我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疯兽,眼睛赤红,顺手抄起门边倚着的一把不知谁家丢下的、锈迹斑斑的挖煤用的尖头镐!那冰冷的、沉重的铁器入手,仿佛唤醒了我在地底深处与黑暗搏斗的野兽本能!
那三个混混被这突如其来的怒吼和凶神恶煞般扑来的身影吓得魂飞魄散!脸上的淫笑瞬间凝固,化作极致的惊恐!
李……李敬植!黄毛混混认出了我,声音都变了调,像被人掐住了脖子。
回应他的,是我手中那把带着地狱寒气的镐头撕裂空气的尖啸!
妈呀!黄毛魂飞魄散,怪叫一声,连滚带爬地就想往院外窜!镐头带着我全身的力气和积压了三年的暴戾,狠狠砸落!不是砸人,是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剁在了他刚刚抬起的脚踝前方一寸的泥地上!
噗!一声闷响!坚硬的冻土被锋利的镐尖劈开一道深沟,泥土飞溅!那冰冷的杀气和贴面而过的死亡气息,吓得黄毛嗷一嗓子,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片,散发出一股恶臭。另外两个混混更是吓得肝胆俱裂,屁滚尿流地翻过那堵塌了半边的矮墙,连滚带爬地消失在村巷深处,连头都不敢回。
院子里瞬间死寂。只剩下陈恬怀中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还有我自己如同破风箱般粗重急促的喘息。镐头还深深嵌在泥地里,我的手因为用力过度和极致的愤怒,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我慢慢抬起头,赤红的眼睛看向墙角那个蜷缩成一团、抖得如同风中落叶的身影。
陈恬!真的是她!比记忆中更瘦,更憔悴,像一根随时会被风吹折的枯草。她死死抱着怀里哭嚎的孩子,头深深埋在孩子的襁褓里,整个身体缩成最小的一团,抖得不成样子。那件被撕破的蓝布褂子下,嶙峋的肩胛骨清晰可见。她甚至不敢抬头看我一眼,只有那压抑不住的、细碎而惊恐的呜咽声,从襁褓的缝隙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三年!整整三年!我把她们娘俩丢在这虎狼环伺的破地方!让她们受尽白眼,任人欺凌!而我自己……却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苟延残喘!
一股巨大的、足以将人溺毙的愧疚和悔恨,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冲垮了刚才的暴怒。那沸腾的杀意迅速退去,只剩下彻骨的冰凉和沉重的钝痛。我像个突然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木偶,踉跄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手中的镐头哐当一声掉落在泥地上。
我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磨过,干涩发疼,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我看着她剧烈颤抖的、瘦骨嶙峋的脊背,看着她死死护住孩子的那双手,那双手上布满了冻疮和老茧,脏污不堪,却带着一种拼尽全力的、近乎绝望的保护姿态。
我慢慢地、极其笨拙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惶恐,朝墙角那个小小的、颤抖的角落挪了一步。又挪了一步。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着千斤镣铐。我蹲下身,离她还有一步之遥。一股混合着汗味、奶腥味和泥土味的、属于她和孩子的气息钻进鼻腔,陌生又熟悉。
陈……恬……我终于艰难地挤出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轮摩擦,别……别怕……是我……
我的声音很轻,带着连自己都陌生的、笨拙的安抚意味。这声音似乎惊动了她。陈恬那埋在襁褓里的头,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了起来。
那张脸……蜡黄,憔悴,额角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浅浅的、已经结痂的旧疤痕。空洞的眼神里,盛满了巨大的惊恐和茫然,如同受惊过度的小鹿。她的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我的脸上,像是在努力辨认一个极其遥远而模糊的影子。那目光呆滞地停留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一点点往下移动……最终,落在了我那双沾满泥泞、指甲缝里嵌满洗不净的煤灰、布满老茧和疤痕的手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怀中,那个哭得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似乎也哭累了,抽噎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委屈的哼哼。
就在这死寂般的沉默里,陈恬那双空洞茫然的、被泪水浸得红肿的眼睛,突然极其细微地眨动了一下。紧接着,又一下。然后,那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亮了起来。像沉睡了亿万年的星辰,终于穿透了厚重冰冷的尘埃,第一次,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
她慢慢地、极其费力地抬起一只手,那是一只同样布满冻疮和老茧的、粗糙的手。她没有看我,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极其小心地,碰了碰怀中孩子那哭得湿漉漉的小脸蛋。
然后,她抬起头,那双刚刚亮起一点微光的眼睛,直直地看向我。嘴唇微微翕动着,像是在积聚全身的力气。
一个极其沙哑、极其干涩、却又清晰无比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灵魂的力量,从她口中轻轻吐了出来:
宝……认得……爹。
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拂过水面。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瞬间在我死寂的心湖里炸开!轰然巨响!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愧疚、悔恨、担忧、疲惫……都在这一刻被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炸得粉碎!一股无法形容的、滚烫的洪流猛地从心口最深处决堤而出,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堤坝!眼眶像被烈火灼烧般滚烫刺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完全不受控制地,汹涌地冲破了眼眶的束缚,沿着我沾满煤灰和泥泞的脸颊,疯狂地滚落下来!
原来傻的,从来不是我媳妇。
冬夜的风在屋外尖啸着,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拍打着糊了厚厚几层旧报纸的窗棂。破败的土屋里,唯一的暖源是灶膛里跳跃的橘红色火焰。火光不安分地舞动着,在烟熏火燎的土墙上投下巨大而摇曳的影子。
陈恬坐在灶膛前那张矮小的木墩上,怀里抱着已经沉沉睡去的孩子。火光映照着她低垂的侧脸,平日里那份挥之不去的呆滞似乎被这暖光融化了些许,显出一种奇异的宁静。她手里笨拙地捏着一根穿了粗麻线的针,正对着我白天在田埂上摔破的褂子袖口,一下一下地戳着。针脚歪歪扭扭,大得吓人,像一条条丑陋的蜈蚣爬在破布上。她缝得很慢,很吃力,眉头微微蹙着,全神贯注,仿佛在完成一件无比神圣的使命。
我坐在离她不远的小板凳上,膝盖上摊着本皱巴巴的、从村小学老师那里借来的旧课本。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书页上那些方方正正的字块。煤油灯的烟有些熏眼,我用力眨了眨发涩的眼睛,把目光从那些陌生的方块字上移开,落在跳跃的灶火上,落在陈恬笨拙却专注的侧影上,落在她怀中孩子那恬静安详的睡脸上。
一种久违的、难以言喻的平静,像灶膛里缓缓散发的暖意,悄然包裹着我疲惫的身心。这平静不同于矿井深处那种令人窒息的死寂,也不同于过去浑浑噩噩时那种麻木的空洞。它沉甸甸的,带着烟火气,带着孩子的奶香,带着破布被火烤过的微焦味,带着陈恬手中那歪歪扭扭针线的笨拙……它如此真实,如此具体。
宝……认得……爹。
那句话,仿佛带着余温,又一次轻轻拂过心头。像一粒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至今未曾平息。
我放下书,极其小心地、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地站起身。灶膛里的柴火噼啪轻响一声,爆出几点火星。陈恬似乎被这微小的声音惊扰,缝针的动作顿了一下,茫然地抬起头,空茫的眼神对上我的视线,里面依旧带着一丝惯性的迟钝。
我朝她走过去,脚步放得很轻很轻,在她面前蹲下。火光跳跃着,在她空茫的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我犹豫了一下,慢慢地、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试探,伸出自己那只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和煤灰的、粗糙的大手。
我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其轻缓地,落在了她怀中孩子那柔软温热的脸颊上。小家伙睡得很沉,小嘴微微嘟着,发出均匀细弱的呼吸,对父亲的触碰毫无察觉。
陈恬的目光,随着我的手指移动,最终落在我碰触孩子脸颊的地方。她空茫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像深潭里投入一颗小石子,漾开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依旧生涩,依旧僵硬,如同干涸土地上初次绽放的、笨拙的花朵。但这一次,在那双被灶火映亮的、空茫的眼底深处,我分明看到了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如同寒夜尽头,努力刺破厚重云层的第一缕晨曦。
那光,微弱,却足以点亮整个荒芜的世界。
我粗糙的手指停留在孩子柔嫩的脸颊上,感受着那小小生命传递过来的温热。陈恬那生涩却真实的笑容,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我心中最后一道冰封的堤坝。一股汹涌的暖流猛地冲上喉头,带着无法言喻的酸楚和滚烫的慰藉。我慌忙低下头,把脸埋在膝盖上,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耸动起来。不是嚎啕,只是无声的、剧烈的震颤,像是要把积压了三年的黑暗、恐惧、愧疚,还有此刻汹涌澎湃的、近乎疼痛的暖意,全都挤压出来。
灶膛里的火苗噼啪作响,光影在低矮的屋顶上不安地跳跃。陈恬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住了。她缝针的手彻底停下,茫然地看着我剧烈抖动的肩膀,空茫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无措的困惑。她怀里熟睡的孩子,似乎也感应到了这细微的震动,小嘴吧唧了两下,发出几声模糊的梦呓。
过了好一会儿,那阵汹涌的情绪才如同退潮般缓缓平息。我抬起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混杂着柴火燃烧的焦香、奶香、泥土味,还有陈恬身上那股淡淡的、属于她的气息。我抬起头,眼眶依旧发红,脸上还带着泪痕和煤灰混合的污迹,但眼神却像被水洗过一样,是前所未有的清亮。
我看向陈恬,她依旧茫然地望着我,手里还捏着那根针,线头拖得老长。我努力扯动嘴角,想对她笑一下,可那笑容大概比哭还难看。我伸出手,不是去碰孩子,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轻轻覆在了她那只紧握着破褂子的、粗糙冰冷的手背上。
她的手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想缩回去。但我没有松开,只是用掌心包裹住她冰冷的手背,笨拙地、轻轻地拍了拍。
不怕了……我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努力放得轻柔,以后……都不怕了。
陈恬的手在我的掌心下僵硬着,她空茫的眼睛直直地看着我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大手。那眼神里,巨大的茫然依旧占据着主导,像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浓雾。但在这片浓雾的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极其微弱地……松动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河面,在持续不断的暖意下,悄然裂开了一道细微得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她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手中那件破褂子上。那只被我握住的手,不再试图挣脱,只是依旧僵硬地蜷着。她另一只握着针的手,又开始极其缓慢地、一针一线地戳起来。针脚依旧歪歪扭扭,像蹒跚学步的孩子留下的足迹,笨拙而执着。
我蹲在她身边,没有松开手,也没有再说话。灶膛里的火苗安静地燃烧着,橘红色的光温暖地笼罩着我们。孩子在她怀里发出均匀的呼吸。屋外,凛冽的北风依旧在呼啸,拍打着薄薄的窗纸,发出呜呜的声响。但在这小小的、破败的土屋里,在这跳跃的火光映照下,在这笨拙的针线穿梭中,在这孩子安详的睡容旁……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暖意,如同悄然融化的雪水,无声地浸润着这片刚刚解冻的、贫瘠的土地。
这暖意,足以抵御世间所有的寒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