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灰白色渐渐变亮,染上了一丝微弱的暖金。
孟君子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
清冷而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带着晨露的气息,冲淡了屋内残留的泪水和悲伤的沉闷气味。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种近乎疼痛的清醒。
是的,她很痛。
痛得撕心裂肺。
她不是机器,她是人,有着最柔软的神经和最炽热的情感。
陆云深给的这一刀,又快又狠。
但是,她更是孟君子。
是靠着奖学金和无数个日夜的苦读,一路披荆斩棘,成为天都大学最年轻讲师的孟君子。
是那个能从最贫瘠的土壤里汲取养分,迎着风雨也要拼命向上生长的孟君子;
是那个能在显微镜下洞悉生命最精妙构造,也能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梳理出真理脉络的孟君子;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人性的复杂与脆弱,包括她自己的。
她知道“悲伤”这种情绪,本质上不过是大脑神经递质的一场风暴,是突触可塑性的暂时改变。
“多巴胺,血清素,内啡肽……”她对着窗外渐亮的天际,用沙哑的声音,清晰地念出这些熟悉的生物化学名词,像是在对自己进行一场客观的科普。
“……它们的失衡造就了此刻的痛苦。但这失衡是暂时的。神经元的适应与重塑能力,远超想象。”
她红肿的眼睛里,泪水已然干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和重新燃起的、属于她自己的火焰。
“会消退的。”她对自己说,语气笃定,带着一种研究员宣告实验结论般的冷静。
“这种痛苦的影响,会像代谢废物一样,随着时间和新的刺激,被身体逐渐清除、覆盖、重塑。只是需要时间。”
她不会让自己沉溺在“被抛弃者”的泥沼里,她的世界,从来就不该只围着一个人转。
她有她的讲台,她的实验室,她未完成的课题,她渴望攀登的科学高峰。
陆云深,不过是她人生旅途上,一个投入了巨大沉没成本、最终证明是劣质的、需要被果断舍弃的试验品。
心痛是真实的,但她的意志,更加坚硬。
天光彻底大亮,金色的朝阳跃出地平线,将温暖的光芒洒进小小的宿舍。
孟君子站在晨光里,虽然一身疲惫,眼睛红肿,背脊却挺得笔直。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狼狈却眼神坚定的自己,扯出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自嘲却又无比坚韧的弧度。
“孟君子,”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清晰地说道,“该去实验室了。”
陆云深依旧穿着那身被红酒浸透、早已半干的阿玛尼西装。
深红色的酒渍在深色面料上洇开大片不规则的、刺目的污迹,散发出浓郁的酒味。
他拒绝了秘书送来的干净衬衫和热毛巾的提议。
他需要这份狼狈。这份狼狈是真实的,是孟君子愤怒的具象化,像一面镜子,映照着他自己都厌恶的混乱和不堪。
他枯坐着。时间失去了意义。
窗外的灯火渐渐稀疏,天黑了又亮起来。陆云深的意识还在冰冷的现实与灼热的回忆碎片中沉浮。
最终清晰地定格在了昨天的早晨。
那是在一家私人医院的门口,陆云深准备去探望一位住院的集团元老。
就在他抬步踏上医院台阶的瞬间,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一个正从医院大门里缓慢走出的身影。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唯有那个身影,在模糊的背景中,异常清晰地凸显出来。
一件宽大的米白色风衣,裹着一个过分单薄的身体。
她低着头,风衣的帽子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尖削苍白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紧抿着的唇。
她走得很慢,脚步虚浮,深秋的风似乎都能轻易将她吹倒。
是她!何清澜!
分别五年,他以为自己早已将那个名字连同那些被背叛的恨意一同封存、遗忘。
风衣的帽子似乎因为一阵稍强的风而微微掀开了一点。
然后,她抬起了头。
陆云深感觉自己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是记忆里清丽温婉的轮廓,却又如此陌生、如此……触目惊心。
透着一股病态的脆弱和灰败,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
她瘦了太多,宽大的风衣更衬得她形销骨立。
最终,那双空洞的眼眸,穿透了医院门口流动的人群,毫无预兆地、精准地,撞进了他的视线里。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云深……”
他听到何清澜的呼唤。
陆云深猛地从沙发上坐直身体,他抬手,用力按住了剧痛的心口。
指尖触碰到西装上冰冷的红酒渍,那湿冷的触感仿佛将他拉回现实,却又更清晰地映衬出回忆的灼热。
他试图说服自己那只是一个幻影,是错觉,他甚至想用孟君子的明媚来驱散那片阴霾。
可何清澜那双眼睛和那声呼唤,像烙印一样一直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无法否认,在看到何清澜第一眼时,那些被刻意尘封、深埋心底的记忆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汹涌地翻腾起来。
他想起大学校园里,她穿着洗得发白的裙子,抱着厚厚的书本,在图书馆的台阶上对他露出腼腆又明亮的笑容,阳光落在她细软的头发上,晕开一层温暖的光晕。
他想起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他接到她室友的电话,赶到医院。
她蜷缩在急诊室冰冷的椅子上,浑身湿透,发着高烧,看到他出现时,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进他怀里,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衬衫,一遍遍地说着“我好害怕”。那时,他是她唯一的依靠。
他更想起那个改变一切的、冰冷的黄昏。
何清澜说:“陆云深,我们分手吧。我受够了你的家庭,受够了这种永远不被接受的感觉。”
她说得那么平静,那么决绝,眼神却破碎得像摔在地上的玻璃。
“你母亲和你大伯母来找过我,给了我一大笔钱……足够我在国外开始新的生活。我收下了。”
她甚至还扯出一个极其难看的笑容,“看,我其实也很贪心,很现实,对不对?”
当时的他,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血液都冻僵了。
震惊、愤怒、被背叛的屈辱感瞬间将他淹没。
他不敢相信,那个他以为纯洁无瑕、视金钱如粪土的何清澜,竟然会为了钱离开他!
他甚至没有勇气去质问母亲和大伯母,只觉得自己的整个世界都崩塌了,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看着她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楼梯口,像一片被风吹走的落叶。
他站在原地,浑身冰冷,连追上去质问的力气都没有,为什么被抛弃的总是他,小时候被父母抛弃,被伯父一家抛弃,长大了又被初恋抛弃。
后来呢?后来他把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用更深的冷漠和更繁重的工作麻痹自己。直到他遇到了孟君子,她像一束温暖坚定的阳光,照亮了他阴郁的生活。
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过去的阴影,开始新的生活。
他努力扮演着一个成熟、可靠的爱人,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被轻易抛弃的可怜虫。
直到今天,直到何清澜再次出现。
那些恨意呢?在看到她的那一刻,似乎瞬间烟消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疑惑,她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当年拿钱离开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她眼中为什么这么多的绝望。
陆云深不得不承认,他无法忘记她。但是孟君子的质问呢。
“你一直就把我当成一个临时的替代品?”
不!不是这样的!
孟君子,她怎么会是替代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