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眼前一片模糊的红,喜帕还沉沉地压着,但更沉的是手里那杯茶。温热的茶水熨烫着指尖,却暖不进心里分毫。
对面,是我刚拜过天地的夫君,平宁侯世子周彦修。他身边紧挨着的,是他的表妹柳依依,一身水红色的裙衫,刺得我眼睛生疼。
云筝妹妹,柳依依的声音娇柔得能滴出水来,话却像淬了毒的刀子,依依与表哥是真心相爱,如今虽委屈妹妹先行一步喝了这妾室茶,但日后在这侯府中,依依定会与妹妹好好相处,共同侍奉世子。
她微微屈膝,做足了姿态,眼底那抹得意却明晃晃的,毫不掩饰。
周彦修皱着眉,看我端着茶不动,语气满是不耐:云筝,依依一番好意,你莫要不懂事。喝了茶,今日这礼便算成了。
记忆如同跗骨之蛆,疯狂啃噬着我的理智。
就是这一幕。上一世,我忍着剜心之痛,喝了这杯屈辱的茶,换来的不是息事宁人,而是他们变本加厉的折辱。我云家万贯家财被他们一步步蚕食殆尽,我爹死不瞑目,而我,最终病死在侯府最偏僻潮湿的破院里,连口薄棺都没有。
那冰冷的绝望,那蚀骨的恨意,像是瞬间点燃的野火,烧得我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好意懂事
去他娘的好意!去他娘的懂事!
我猛地抬起头,一把扯下那碍眼的喜帕,视线狠狠撞上那对狗男女。
周彦修被我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惊得一愣。柳依依更是下意识地往他身后缩了缩。
我笑了,声音轻得像是耳语,却冷得能冻住这满室的喜庆:妾室茶
我目光扫过周彦修,再落到柳依依那张瞬间煞白的脸上。
一个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东西,也配让我云筝敬茶周彦修,你平宁侯府的门槛,什么时候低到这种地步了
云筝!你放肆!周彦修反应过来,顿时恼羞成怒,上前一步就想来夺我手中的茶盏。
我猛地后退一步,手腕一扬——
哗啦!
整杯滚烫的茶水,连同茶叶沫子,尽数泼在了周彦修那张俊朗却虚伪的脸上!
啊!周彦修被烫得惨叫一声,慌忙去擦。
满堂宾客哗然,全都惊呆了。
云筝!你疯了!柳依依尖声叫着,掏出帕子手忙脚乱地给周彦修擦拭。
疯我嗤笑,环视着这间布置得奢华喜庆的洞房,看着那些目瞪口呆的宾客,看着眼前这对让我作呕的男女。
没错,我是疯了。我一步步走向那对巨大的龙凤喜烛,烛火跳跃,映着我眼底的冰冷和决绝,被你们逼疯的!
话音未落,我猛地抬脚,狠狠踹向那沉重的烛台!
砰——哗啦!
烛台倒地,火焰瞬间舔舐上垂落的厚重帐幔,几乎是眨眼间,火苗就窜了起来,沿着桌布、家具疯狂蔓延。
走水了!
快!快救火!
惊叫声、哭喊声、桌椅碰撞声瞬间炸开,刚才还井然有序的喜堂乱作一团。
浓烟滚滚升起,火光在我身后跳跃,映得我一身嫁衣愈发红得惨烈。
周彦修被下人护着后退,脸上又是水渍又是烟灰,狼狈不堪,指着我想骂什么,却被浓烟呛得连连咳嗽。
柳依依早已花容失色,尖叫着躲闪掉落的火星。
我在一片混乱中转身,一把抽出旁边墙上悬挂用作装饰的宝剑。冰凉的剑柄握在手中,带来一丝奇异的安定。
毫不犹豫,我反手挥剑!
唰啦——
一缕青丝应声而断,飘飘荡荡,落入身后蔓延的火海之中,瞬间化作飞灰。
满堂寂静了一瞬,所有人都惊恐地看着我。
我将宝剑随手扔在地上,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目光最后一次掠过周彦修那难以置信的脸,掠过这令人窒息的侯府朱门。
这侯府,我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字字如冰珠砸落,我不入了。
说完,我再不留恋,转身决绝地走向那扇洞开的大门,走向门外未知的黑夜。
嫁衣的裙摆扫过门槛,沾染了尘埃。
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混乱的尖叫,像一场为我落幕的盛大戏剧。
夜风猛地吹拂过来,带着自由却冰冷的气息,吹散我断发的残梢,也吹得我眼眶发涩。
可我一滴泪也没有。
孤身一人站在侯府外的长街上,身后的喧嚣被朱红大门缓缓隔绝,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的心跳,一声声,沉重地敲打着胸腔。
恨意未消,前路茫茫。
就在这时,一辆玄黑色的马车无声无息地停在了不远处。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一角。
车内的人似乎看了我片刻,然后,车帘彻底挑起。
那人探出身,月光洒在他身上,一身暗纹锦袍,容颜俊美得近乎妖异,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唯有一双眼睛,深得像不见底的寒潭。
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没有惊诧,没有怜悯,也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我认得他。
权倾朝野,天子忌惮,百官惊惧的东厂督主——九千岁厉无恙。
他朝我伸出手,手腕瘦削而苍白,却带着一种能定人生死的无形力量。
他的声音不高,低沉而缓,像冷玉轻敲,在这寂静的夜里清晰无比地传入我耳中。
姑娘,他唇角似乎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眼底却依旧没什么温度,合作愉快
02
夜风卷着侯府里飘出的烟尘味和尖叫声,扑打在我背上。
我站在那儿,没回头。断发处凉飕飕的,心里却烧着一把比身后那场火更旺的烈焰。
合作
我慢慢转过身,看向马车里的那个人。月光描摹着他过于精致的轮廓,也照见他眼底那片深不见底的幽寒。九千岁厉无恙,这个名字在京城能止小儿夜啼。他手握着东厂权柄,是天子的刀,也是悬在所有勋贵头顶的利刃。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偏偏找上我
脑子里念头飞转。是了,平宁侯府仗着祖上军功,近年来在朝堂上并不那么安分,甚至隐隐有与东厂别苗头的意思。敌人的敌人,或许……真的能成为盟友
更何况,我现在一无所有,除了满腔恨意和一条豁出去的命。而他,有权势,有能力掀翻侯府。
风险与虎谋皮的风险我当然知道。但比起再次落入周彦修和柳依依手中,被他们榨干骨血,我宁愿赌这一把。
我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夜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心脏剧烈的跳动。没有立刻去碰他伸出的手,只是抬眼看着他,声音比我想象的要稳:九千岁想怎么合作
他看着我,那双寒潭似的眼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说不清是欣赏还是别的什么情绪。他的手依旧稳稳地伸着,没有丝毫不耐。
云姑娘快人快语。他声音依旧平淡,此地不宜久留,上车再谈
我不再犹豫。将沾了尘土的嫁衣裙摆稍稍一提,迈步走向马车。指尖碰到他微凉的掌心时,我下意识地颤了一下,但他只是虚虚一握,便引着我上了车,力道恰到好处,既不容拒绝,也无半分逾矩。
马车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宽敞,陈设低调却极尽奢华,沉水香的气息淡淡萦绕,将外界所有的混乱都隔绝开来。
相对坐下,马车缓缓启动,平稳得几乎感觉不到颠簸。
云姑娘方才,很是威风。厉无恙开口,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
我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没什么笑意的弧度:绝境里的兔子罢了,比不上九千岁执掌生杀予夺。
他像是没听出我话里的那根刺,自顾自斟了杯茶,推到我面前:压压惊。
我看着那杯澄澈的茶水,没动。上一世,就是一杯茶,开启了我所有的噩梦。
他并不在意,只道:平宁侯府根基不浅,单凭姑娘今日一把火,烧不掉他们。
我知道。我握紧了袖中的手,指甲掐进掌心,所以,九千岁想要什么又能给我什么
本督要的,是侯府彻底倾覆,再无翻身之日。他语气轻描淡写,却带着砭人肌骨的寒意,至于能给姑娘的……复仇的机会,以及,你应得的一切。
他抬眼,目光落在我断掉的头发上:甚至,更多。
我的心猛地一跳。更多是什么我没问。眼下,复仇才是最重要的。
我需要做什么
侯府树大根深,欲使其亡,先令其狂。厉无恙指尖轻轻敲着桌面,周彦修和他那位表妹,似乎很擅长此道。云姑娘只需……适时给他们添把柴即可。必要的时候,本督自会出手。
他说的平淡,我却听出了其中的刀光剑影。他要我作为一枚钉子,楔进侯府内部,从内部催化他们的腐败和疯狂。
好。我几乎没有思考,我做。
聪明。他颔首,今日起,你会暂居城西的一处别院,安全无虞。侯府那边,本督会替你‘周旋’。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下。车外有人低声禀报:督主,到了。
我起身,准备下车。
云姑娘。他在身后叫住我。
我回头。
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枚小巧玲珑的玉牌,递了过来。玉质温润,上面刻着繁复的缠枝莲纹,中间却是一个凌厉的厉字。
若有急事,凭此物,可直入东厂诏狱寻我。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希望姑娘用不上它。
我接过玉牌,触手生温,却仿佛有千钧重。我知道,接过它,就等于彻底踏上了这条与虎相伴的复仇之路。
多谢。我将玉牌紧紧攥在手心,转身下了马车。
眼前是一座看似普通的宅院,但门口守卫的人眼神精悍,气息沉稳,绝非普通家丁。
身后,马车无声无息地驶离,融入夜色。
我抬头望了望天边那弯冷月,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惶惑、恐惧、乃至一丝不确定都狠狠压回心底。
周彦修,柳依依,平宁侯府……我云筝回来了。
这一次,我不会再任人宰割。这场大火,才刚刚开始燃烧。
03
城西别院很安静,安静得几乎能听见夜风穿过竹叶的沙沙声。
领我进来的哑婆子低眉顺眼,手脚麻利地备好了热水和一套干净的素色衣裙,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像个影子。
我泡在温热的水里,直到皮肤发皱,才感觉那身大红嫁衣带来的粘腻和屈辱被稍稍洗去。断发处参差不齐,我对着铜镜,用剪子一点点修齐,心里冷得像块铁。
这一夜,无人打扰。我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睁着眼直到天明。脑子里反复盘算着厉无恙的话,还有周彦修和柳依依那两张令人作呕的脸。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哑婆子伺候得很周到,饮食起居无一不妥,但别院内外看守严密,我如同住进了一座精致的笼子。厉无恙再未露面。
直到第五日午后,我正在窗前临摹字帖静心,哑婆子无声地进来,递给我一张折叠得极为仔细的纸条。
指尖微顿,我放下笔,接过来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笔力虬劲,透着纸背:
柳氏有孕,侯府欲以‘冲喜’之名,迎其入门,暂压流言。
落款处,是一个凌厉的墨点,仿佛能嗅到东厂特有的血腥气。
纸条在我指尖被攥紧,边缘起了皱。
有孕冲喜
好一个周彦修,好一个平宁侯府!我这边葬身火海尸骨未寒,他们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把那外室子名正言顺地抬进来了!用我的死,来给他们龌龊的婚事铺路真是打得好算盘!
一股恶气直冲顶门,心脏咚咚地撞着胸腔。
愤怒之后,却是冰冷的清醒。
厉无恙把这消息递给我,绝不是让我躲在这里生气摔东西的。
他要我适时添把柴。
怎么添
我盯着窗外一株枯瘦的石榴树,脑子里飞快盘算。侯府要脸,所以要借冲喜遮羞。但如果,这喜没冲成,反而惹来更大的骚臭呢
一个计划慢慢在脑中成型。
我走到妆台前,打开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面是我那日从火场带出来的唯一一样东西——我娘留给我的一支赤金镶宝蜻蜓簪子,或许还能值几个钱。
嬷嬷。我唤来哑婆子,将簪子递给她,又低声吩咐了几句。
哑婆子脸上掠过一丝讶异,但很快便恢复平静,点点头,接过簪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京城最大的茶楼一品香,从来都是消息流传最快的地方。
第二日,几个看似寻常的茶客坐在角落里,嗑着瓜子,声音不高不低地闲聊。
听说了吗平宁侯府那位刚‘没’了的新妇,啧啧,惨呐……
不是说洞房走水,意外没的吗
意外嘿!我三姑的侄女的相好的在侯府当差,听说那晚世子逼着新夫人喝妾室茶,新夫人性子烈,这才……
不能吧世子看着挺仁厚的……
仁厚那你可知他那表妹,就那个柳依依,肚子里都快揣上了!新夫人这才头七都没过,侯府就急着要抬那表妹进门‘冲喜’呢!这不是明摆着欺辱人娘家没人吗
嚯!还有这等事首富云家能答应
云家云家姑娘都没了,老丈人痛失爱女,病得起不来床喽!还不是由着侯府一张嘴说
流言像长了翅膀,带着细节,带着内部消息,迅速从茶楼酒肆蔓延开去。
又过一日,一群穿着素衣、看似云家伙计模样的人,抬着几口空箱子,一路哭嚎着穿街过巷,直奔平宁侯府侧门——那是预计中柳依依要进门的地方。
他们也不冲击府门,就在门口乌泱泱跪倒一片,哭天抢地:
大小姐!您死得好冤啊!
姑爷您怎能如此薄情!小姐尸骨未寒啊!
侯府势大,也不能这般作践我们云家的人啊!
引来里三层外三层的百姓围观,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侯府管家气得脸色铁青,出来驱赶呵斥,那些伙计也不硬顶,只是哭得更惨,话里话外坐实了侯府仗势欺人、逼死原配、强纳新欢的罪名。
侧门那边闹得不可开交,正门处,几个乞丐敲着破碗,编着顺口溜唱:侯府高,侯府妙,世子爷的新人笑,旧人坟头草没冒……
流言、哭丧、顺口溜……一套组合拳下来,侯府那点遮羞布被扯得干干净净。
冲喜现在全京城都知道他们是要急着给外室和私生子名分,吃相难看至极!
消息断断续续传回别院。
我坐在窗前,听着哑婆子比划着外头的风声,面无表情地捻着那枚温润的玉牌。
柴,已经添上了。
接下来,就该看看这把火,能烧得多旺了。
我很好奇,我那情深义重的夫君和周府,现在该是如何的热闹。
04
别院的日子表面静水无波,底下却暗流涌动。
哑婆子每日都会出去一趟,回来时虽依旧沉默,但会用手势或极简的字条告诉我外面的风声。侯府那场冲喜闹剧,果然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茶楼酒肆里,平宁侯世子的风流薄幸和那位柳姑娘的贤良名声响亮得很。
我听着,心里没什么快意,只有冰冷的算计。这才只是开始。
又过了两日,午后,我正对着棋盘自己与自己对弈,门外传来些许动静。不是哑婆子惯常的轻柔脚步。
心下一动,我捏紧了指尖的白子。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轻轻叩响。
进。我声音平稳。
门被推开,进来的却不是预想中的人。一个穿着东厂番子服饰、面容寻常至极的男人,低眉顺眼,手里捧着一个不小的锦盒。
云姑娘。他声音也平淡得毫无特色,督主命属下将此物送来。
他将锦盒放在我手边的桌上,并不多言,躬身退后,转身离开,动作干净利落,像一道沉默的影子。
棋子在指尖转了转,我放下,伸手打开那锦盒。
里面并非金银珠宝,也不是绫罗绸缎。
最上面是一叠纸张。我拿起细看,心头猛地一跳。
是云家部分产业近期的账目明细,以及几封掌柜写给侯府、语气恭敬却透着为难的密信副本。上面清晰记录了周彦修是如何以姑爷的身份,在我身亡后不久,就开始软硬兼施地插手云家生意,调取大量银钱,美其名曰代为打理,实则中饱私囊,填补侯府的亏空。
我的手微微发抖,不是怕,是气的。狼子野心,竟如此迫不及待!
账目下面,压着一份名单。是几个官员的名字,后面附着简单的注脚:贪墨,与侯府过从甚密,有把柄在东厂。
最后,是一份地契。京郊一处温泉庄子的地契,持有人名字,赫然写着云筝。
我拿起地契,下面竟还有一张小笺,上面是厉无恙那笔凌厉的字:
物归原主。庄仆皆已敲打,尽可安心。
我看着锦盒里的东西,良久,缓缓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吐出。
厉无恙这人……当真是厉害。
他送来的,不是简单的礼物。是武器,是筹码,是提醒,也是一个试探。
他在告诉我:我知道你的处境,知道你恨什么,我能帮你拿回属于你的东西,甚至给你更多。但你也需明白,我能给你,也能收回。合作,需要拿出相应的价值和诚意。
我将那张地契紧紧捏在手里,冰凉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
有了这个庄子,我便不再是完全依附于他、困守在这别院里的孤女。我有了一处属于自己的产业,一个可以立足、可以运作的据点。
而那些账目和名单,更是将初期的武器递到了我手上。
他在等我下一步的动作。
我将所有东西仔细收好,放回锦盒,塞进床榻下的暗格。
心跳得有些快,却不是慌乱,而是一种久违的、带着锋芒的悸动。
周彦修,你想吞了我云家的基业做梦!
还有厉无恙……这合作,我接下了。
次日,我便以散心养病为由,带着哑婆子,拿着地契,搬去了京郊的温泉庄子。
庄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利落。仆从不多,但见了我,个个恭敬谨慎,眼神里带着对东厂的畏惧,显然被敲打得极好。
我安顿下来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以云家大小姐的身份,亲自修书几封,盖上我的私印,唤来庄子里一个看起来机灵可靠的管事。
将这几封信,亲手交到城南永昌绸缎庄的李掌柜、西市福瑞酒楼的赵掌柜……他们手中。我报出几个名字,都是云家的老人,是我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前世直到最后都在试图维护我,却被周彦修陆续寻由头打发了。
告诉他们,我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云筝还没死。以前如何,日后还如何。侯府的手若伸得太长,让他们直接来回我。
管事眼神一凛,躬身接过信:是,大小姐!
信送出去了。
我知道这或许会打草惊蛇,但有些势,必须借。借厉无恙的势,稳住我云家内部的人心。
同时,我也让哑婆子通过她的渠道,将那份名单里某个官职不高、贪墨证据却最确凿的官员的小辫子,巧妙地漏给了他的政敌。
做完这一切,我便在庄子里住下,每日看看账本,泡泡温泉,仿佛真的只是来静养的。
直到几天后,庄子的管事来回禀:永昌绸缎庄的李掌柜和福瑞酒楼的赵掌柜联袂求见。
我坐在花厅主位上,看着风尘仆仆赶来的两位老掌柜。
他们见到活生生的我,先是震惊,随即老眼含泪,激动得就要下跪行礼。
两位掌柜不必多礼,我抬手虚扶,家中变故,让二位受委屈了。
大小姐!您真的……太好了!老爷若是知道……李掌柜声音哽咽。
赵掌柜更直接:大小姐,您放心!有您在,铺子里谁也翻不了天!世子爷前日还想调一笔巨款,说是打通什么关节,被我们以账目不清为由硬是拖住了!
我点点头:做得很好。日后侯府再有何要求,一律以此为由拖延,实在推拒不了,便来报我。
送走两位掌柜,我站在廊下,看着远处层叠的山峦。
山雨欲来风满楼。
周彦修,调不动钱,你慌不慌
而被东厂漏出去的那点消息,此刻想必已在官场掀起了细微的波澜,这波澜最终会荡到何处……
我轻轻摩挲着袖中那枚温润的玉牌。
厉无恙,我这把柴,添得你可还满意
05
庄子里日子清静,账本翻得多了,也能瞧出些门道。周彦修的手伸得比我想的还长,好几个铺子的流水,明里暗里都往侯府的方向拐了弯。
我不动声色,只让李掌柜他们死死卡着账目,一分闲钱也不许往外流。侯府那边催了几次,一次比一次急,语气一次比一次坏,都被账目未清、需大小姐首肯挡了回去。
想来,周彦修的日子不太好过。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沉的,像要压下来。我正瞧着窗外那几株耐寒的冬青出神,庄子的老管事匆匆进来,脸色有些怪。
大小姐,侯府……来人了。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不疼,却闷得慌。来了。
谁来了
是……世子爷身边的长随,周安。管事低声道,还带了四个护院,看着……来者不善。
我捻了捻指尖,冰凉一片。请到前厅吧。
我没急着过去,慢条斯理地换了身见客的衣裳,素净的月白色,裙摆绣着疏落的几竿翠竹,衬得我脸色愈发苍白,却也将那点未消的恨意压得深沉。
走到前厅门口,就听见里面一个略显尖刻的声音不耐烦地响着:……我们世子爷念着旧情,才让小的来这一趟!你们这般推三阻四,是真不把侯府放在眼里了
我抬脚迈过门槛。
厅里站着个穿着体面的长随,正是周彦修的心腹周安,下巴抬得老高,眼角眉梢都带着侯府得势下人的倨傲。他身后四个护院,腰佩钢刀,一字排开,气势汹汹。
周安见我进来,眼神先是掠过一丝惊艳——我虽未施粉黛,一身素衣,到底底子还在。随即那惊艳就变成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嫌恶,仿佛看见了什么不洁的东西。
他连腰都懒得弯一下,只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哟,云姑娘……哦不,您瞧我这记性,该叫您一声……呃,您如今这身份,小的倒不知该如何称呼了。
话里的刺,赤裸裸的。
我没理会他,径直走到主位坐下,哑婆子无声地奉上一杯热茶。
我捧着茶盏,暖着冰凉的手指,眼皮都没抬:周长随大老远从侯府过来,有何贵干
周安见我这般镇定,反倒愣了一下,随即冷哼一声:云姑娘既然问起,小的就直说了。世子爷吩咐了,您既已……已不在侯府,当初您带过去的那些嫁妆单子,是不是该清点清点,归还侯府了还有,侯府近来有些急用,云家那几个铺子,也该交还由世子爷统一打理才是正理。
我轻轻吹开茶沫,呷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滑过喉咙,带起一丝嘲讽的暖意。
嫁妆我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砸在寂静的厅堂里,我的嫁妆,洞房那夜,不是一把火烧干净了吗侯府当时可是报了官的,怎么,如今又想从灰堆里扒拉出来
周安一噎,脸色涨红:你!
至于云家的铺子,我打断他,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冷冷的,那是我云家的产业,姓云,不姓周。何时轮到侯府世子来‘统一打理’他是以什么身份前姑爷还是……强占民产的匪类
云筝!周安被我的话气得失了分寸,直呼其名,手指头差点戳到我鼻子上,你别给脸不要脸!世子爷肯好声好气来跟你商量,是给你亡父面子!你以为你现在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被侯府休弃……
啪!
一声脆响!
不是我动的手。
一直像影子一样立在我身后的哑婆子,不知何时上前一步,干枯有力的手狠狠扇在了周安的脸上,速度快得惊人。
周安被打得懵了,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瞪着哑婆子,又惊又怒:你……你个老虔婆!你敢打我!
那四个护院立刻手按刀柄,上前一步,厅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哑婆子却像是没事人一样,又退回我身后,低眉顺眼,仿佛刚才动手的是别人。
我缓缓站起身。
走到周安面前,他脸上那鲜红的五指印清晰可见。
打你怎么了我看着他,声音轻得像雪,却冷得刺骨,一条仗人势的狗,也配在我云家的地方狂吠
你叫我什么休弃我往前又逼近一步,周安竟被我的气势慑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周彦修没告诉你,是我不要他,是我不入他侯府的门吗
嫁妆,没有。铺子,不给。我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想要让周彦修自己来,跪在我父亲灵前,好好说清楚,他是如何与他那表妹联手,逼死发妻,谋夺妻财的!
周安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指着我,手指发抖:你……你胡说八道!反了!真是反了!来人!给我……
给我拿下几个字还没出口,庄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以及一声尖厉的呼喝:
东厂办事!闲杂人等避让!
厅内所有人,包括周安和他带来的护院,脸色瞬间煞白,如同见了鬼!
马蹄声在庄门外停住,沉重的脚步声快速逼近。
一名身着东厂番役服色、腰佩弯刀的档头带着一队人,径直闯入厅内,目光如电,扫过全场,最后落在我身上,略一拱手,语气公事公办:云姑娘,叨扰。奉命追查一桩贪墨案,途经此地,听闻有宵小前来滋扰
他的目光这才转向面无人色的周安等人,眉头一皱:尔等何人在此作甚
周安腿肚子都在打颤,冷汗涔涔而下,哪里还有刚才的嚣张气焰,结结巴巴道:小、小人是平宁侯府……来、来……
侯府的人那档头声音一沉,此地乃云家私产,尔等带刀闯入,意欲何为莫非与那贪墨案有牵连
不敢!不敢!周安噗通一声跪下了,连连磕头,小的只是奉世子之命来……来问安!绝无他意!绝无他意啊!
四个护院也早已收了刀,跟着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东厂档头冷哼一声:问安需要带刀护院侯府倒是好大的排场。他不再看周安,对我再次拱手,云姑娘受惊了。此等宵小,不如交由我等带回衙门细细盘问
我看着地上抖成一团的周安,淡淡开口:罢了,几条听命行事的狗而已,打出去便是。
档头点头:姑娘仁慈。他转向周安,厉喝一声:滚!
周安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起来,带着护院屁滚尿流地冲出厅去,连头都不敢回。
东厂的人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一阵风,卷走了所有的嚣张气焰。
厅内重归寂静。
我站在原地,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厉无恙的人,来得真是时候。
这算什么警告还是示好
或者两者皆有。
我慢慢坐回椅子上,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
周彦修,这只是一个开始。你派来的狗被打跑了,下一次,你呢
06
周安连滚带爬地逃出庄子后,一连数日,外头都风平浪静。
侯府像是突然哑了火,再没半点动静。连带着京城里的流言,都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稍稍压下去些许。
我知道,这不是周彦修转了性,而是东厂那日突如其来的路过,像一盆冰水,暂时浇熄了他们的气焰,也让他们不得不掂量掂量。
厉无恙的名头,果然好用。
庄子里日子照旧,看账,理事,偶尔对着窗外枯坐。哑婆子依旧沉默,却将我看护得更加严密。
直到这日傍晚,天色擦黑,庄门却再次被叩响。
来的不是侯府的人,也不是东厂的番子。
而是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发花白的老妇人,由一个半大小子搀扶着,颤巍巍地站在门口,说是要求见云大小姐。
管事来回禀时,神色有些犹豫:大小姐,那婆子说是……说是柳依依姑娘的奶嬷嬷,姓孙。
柳依依的奶嬷嬷
我眉心微蹙。这个时候,她来做什么哭诉求饶还是替她那宝贝姑娘来探虚实
带她到偏厅。我放下手里的账册。
偏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孙嬷嬷一进来,就挣脱了搀扶她的孙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磕头磕得砰砰响。
云大小姐!云大小姐您行行好!求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姑娘吧!
我坐在上首,没动,也没叫她起来,只静静看着她表演。
老奴知道……知道我们姑娘对不住您……千错万错,都是她的错……孙嬷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可她如今怀着身子,日日吐得昏天暗地,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侯府里头,因为外头的风言风语,世子爷也受了牵连,被侯爷责罚,好几日没去瞧我们姑娘了……她心里苦,又怕……再这么下去,只怕……只怕孩子都保不住啊!
她一边哭,一边偷偷抬眼觑我的神色。
我端起手边的温水,喝了一口,没说话。
孩子保不住上一世,她这胎可是坐得稳稳的,借着这个孩子,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最后更是母凭子贵,将我彻底踩入泥泞。
孙嬷嬷见我不为所动,哭得更凶,开始抽自己的嘴巴:都是老奴没教好姑娘!都是老奴的错!云大小姐,您要打要罚,冲老奴来!只求您发发慈悲,给我们姑娘和那未出世的小主子一条活路吧!老奴给您当牛做马……
活路我放下杯盏,声音在昏暗的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冷淡,她柳依依抢我夫君,辱我门楣,逼我至绝境时,可曾想过给我一条活路
孙嬷嬷的哭声戛然而止,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你回去告诉她,我看着地上那抖成一团的老婆子,字字清晰,她的苦,她的怕,才刚开头。孩子若是没了,那是她德行有亏,老天爷都容不下。与我何干
云大小姐!孙嬷嬷尖叫一声,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那点伪装的可怜顷刻褪去,露出底下的怨毒,您……您怎能如此狠心!那是一条小生命啊!您就不怕报应吗!
报应我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淬满了冰碴子,我等着呢。看看是我这‘狠心’的人先遭报应,还是她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先遭报应。
我站起身,懒得再看她一眼:管事,送客。
孙嬷嬷被那半大小子搀扶着,几乎是拖出去的,哭嚎声和诅咒声断断续续传来,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偏厅重归寂静,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我站在原地,袖中的手微微攥紧。
狠心或许吧。
可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上一世的血泪教训,足够我记一辈子。
柳依依,这就觉得苦,觉得怕了
这才哪到哪。
你且好好受着吧。
07
孙嬷嬷那晚哭嚎着被拖走後,莊子里徹底清靜下來。
天氣一日冷過一日,莊子里的溫泉池子倒是終日氤氳著白汽。我時常去池邊坐坐,不是為享受,是那裏夠暖和,腦子能更清醒些。
厲無恙再沒露面,也沒派人來。那枚玉牌貼身收著,冰涼涼地提醒我,那短暫的交集並非夢境。東廠這把刀,懸而不落的時候,最是嚇人。
周彥修那邊也詭異地安靜著,想來那日東廠檔頭的路過,足夠他喝一壺,得縮起脖子掂量些時日。
就在我幾乎以為這對狗男女要偃旗息鼓,另尋他法時,莊子老管事又一次面色凝重地來報。
這次,他連聲音都壓得極低,帶著點難以置信的驚疑。
大小姐……侯府,侯府又來人了。
我正對着一局殘棋,聞言指尖的白子頓在半空。又是周安難道挨的打這麼快就忘了
不……不是。管事喉結滾動了一下,聲音更低了,是……是世子本人。還有,那位柳……柳姑娘。馬車就停在外面,說是要見您。
棋子嗒一聲落在棋盤上,敲碎了滿室寂靜。
我緩緩抬起眼。
周彥修親自來了還帶上了柳依依
這倒真是……出乎意料。
我以為他們至少還要再龜縮些時日,或者想些更陰損的招數。這般明目張胆地一起找上門,是想做什麼唱雙簧一個紅臉一個白臉還是柳依依憑著肚子里的那塊肉,覺得又能來我面前耀武揚威了
請他們去前廳吧。我聲音平靜,聽不出情緒。
我沒急着去。慢條斯理地收了棋盤上的棋子,一顆一顆,分揀歸盒。又讓啞婆子替我重新梳了頭,換了身見客的衣裳,依舊是素淨的顏色,只在領口袖邊壓了道銀線暗紋,顯得沒那麼憔悴。
走到前廳門口,還未進去,就聽見裏面傳來柳依依那嬌柔得能掐出水的聲音,帶著幾分虛弱的哽咽:彥修哥哥,你別這樣……姐姐她心裏苦,怨我們也是應當的……
我腳步沒停,掀簾而入。
廳內,周彥修負手站在窗前,背影看着有些僵硬。柳依依則坐在客位上,一身月白綾襖子,外頭罩着件銀狐皮的斗篷,襯得她小臉蒼白,眼圈微紅,真真是楚楚可憐。見我進來,她像是受驚般,怯怯地往周彥修的方向縮了縮。
周彥修聞聲轉過身。
幾月不見,他清減了些,眉眼間帶着抹揮不去的鬱氣和疲憊,但那張臉皮依舊是好看的。此刻他看着我的眼神極其複雜,驚艷、厭憎、惱怒、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拿出往日那副居高臨下的世子派頭,卻又莫名有些氣短,最終只硬邦邦地擠出一句:你……你還好
我幾乎要笑出聲。好不好,他看不見
沒理他,我的目光直接落在柳依依身上,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遍,尤其在她尚且平坦的小腹處停留了一瞬。
柳依依被我看得越發不安,手指絞着帕子,泫然欲泣:雲……雲姐姐……
柳姑娘,我淡淡開口,截斷她的話頭,我母親只生了我一個,這聲姐姐,我擔不起。
柳依依臉色一白,眼淚說掉就掉,哽咽着看向周彥修:彥修哥哥……
周彥修眉頭立刻皺緊,看向我,語氣帶上了慣常的不耐和指責:雲筝!依依好心來看你,你何必這般尖酸刻薄她還懷着身子!
看我我終於將視線轉向他,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諷刺,帶着你的心尖子,來我這剛‘死’了夫君的棄婦莊子上看我周彥修,你們是嫌我這裏太清靜,特意來給我添點噁心
周彥修被我一噎,臉瞬間漲紅:你!你說話還是這麼難聽!我們今日來,是想……
彥修哥哥!柳依依突然出聲打斷他,掙扎着站起身,搖搖欲墜地向我走了兩步,淚眼婆娑,雲姐姐,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您恨我,怨我,打我罵我都行!可彥修哥哥是無辜的,侯府更是無辜的!求求您,高抬貴手,放過侯府吧!那些流言……那些賬目……再這麼下去,彥修哥哥的前程就要毀了!侯府的臉面也要丟盡了啊!
她說著,竟是要屈膝往下跪!
周彥修一個箭步衝上來扶住她,心疼得臉都皺了起來:依依!你這是做什麼!你還有身子!
他抬頭怒視我,眼底燒着火:雲筝!你看看!你把依依逼成什麼樣子了!你不過是損失些銀錢,受了些委屈,難道就要鬧得侯府家宅不寧,讓我身敗名裂才甘心嗎你怎麼變得如此惡毒!
損失些銀錢受了些委屈
我看着他護着另一個女人的模樣,聽着他這理直氣壯的指責,心口那片早已冷透的灰燼里,竟又硬生生被這話剮出一絲銳痛來。
惡毒
原來在他眼裏,我所遭受的一切,輕飄飄一句委屈就能帶過。而他們,永遠是受害者。
我看着他們,忽然覺得無比荒謬,連帶着那點痛也變成了徹底的冰寒。
我輕輕笑了一聲。
笑聲在落針可聞的前廳里顯得格外突兀。
周彥修和柳依依都愣住了,錯愕地看着我。
周彥修,我止住笑,目光清凌凌地落在他臉上,一字一頓,你是不是忘了,洞房那夜,你是如何與她一起,逼我喝那杯妾室茶的
你是不是忘了,我是如何從那場‘意外’的大火里,‘屍骨無存’的
你現在跟我談臉面談前程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視着他,你的臉面和前程,是建築在我的屍骨和雲家的血肉之上的!現在我不願意當那具屍骨了,你們就覺得天塌了就覺得我惡毒了
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道理!
我的聲音不高,卻像裹着冰碴,砸得周彥修臉色由紅轉青,嘴唇哆嗦着,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
柳依依依偎在他懷裏,哭得更是梨花帶雨,渾身發抖:不是的……姐姐,不是這樣的……彥修哥哥他心裏是有你的……
有我我嗤笑,目光掃過她的小腹,有我到讓你搶先懷上了種柳依依,這裏沒有外人,你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裝給誰看
我懶得再跟他們廢話,指向門口:滾出去。
周彥修像是終於被這兩個字激得回了神,惱羞成怒,猛地抬手指着我:雲筝!你別給臉不要臉!我今日來是好言與你商量!你以為你仗着……
他話沒說完,莊子外頭,毫無預兆地,又響起了那催命符一樣的馬蹄聲!
整齊,肅殺,由遠及近。
廳內三人臉色齊變。
周彥修的話卡在喉嚨里,臉上血色褪得乾乾淨淨,那點強撐起來的氣勢瞬間癟了下去,只剩下驚懼。
柳依依更是嚇得連哭都忘了,死死抓住周彥修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他肉裏。
馬蹄聲在莊門外停住。
沒有呼喝,沒有叫門。
只是一片死寂的沉默。
然而這沉默,卻比任何刀劍出鞘的聲音更讓人膽寒。
周彥修的額頭上,冷汗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滲了出來,扶著柳依依的手都在抖。他驚疑不定地看看門口,又看看我,眼神裏充滿了難以置信和恐懼。
我攏了攏衣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們這副嚇破膽的模樣。
仗着什么我輕輕接上他剛才沒說完的話,語氣平淡,世子爺,怎麼不說了
周彥修嘴唇顫抖,一個字也吐不出。
外面的馬蹄聲停駐了片刻,像是在無聲地宣告着什麼。然後,為首之人似乎輕輕撥轉馬頭,馬蹄聲再次響起,不緊不慢,如同來時一般,漸漸遠去。
直到那聲音徹底消失在天寒地凍的風裏,廳內的壓迫感才驟然一鬆。
周彥修像是被抽走了骨頭,踉蹌一下,差點帶着柳依依一起軟倒在地。
他臉色灰敗,看我的眼神如同見鬼,再也沒有半分剛才的趾高氣揚,只剩下全然的忌憚和恐慌。
他什麼話也沒再說,甚至不敢再多看我一眼,攙着同樣面無人色、幾乎走不動路的柳依依,狼狽不堪地、幾乎是逃也似的衝出了前廳。
我站在原地,能聽見外面馬車倉皇啟動、快速駛離的嘈雜聲。
風從洞開的廳門吹進來,捲起些許塵埃。
啞婆子悄無聲息地出現,將廳門輕輕合上,隔絕了外面的冷風。
我緩緩吐出一口濁氣,指尖冰涼。
厲無恙……
這算什麼
又一次恰到好處的路過
他是在告訴我,他時刻看着還是在告訴周彥修,我動不得
我走回椅邊坐下,手指無意識地撫過微涼的茶杯邊緣。
這條借來的虎皮,看來比我想象的,還要好用。
也好。
周彥修,柳依依,你們的噩夢,才剛剛開始。
08
周彦修和柳依依那次狼狈不堪的逃离之后,侯府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但我知道,这寂静底下,绝不是认输,而是毒蛇在蛰伏,等待着反扑的机会。
我没闲着。借着厉无恙那股东风,我牢牢攥紧了云家的产业,几个老掌柜得了主心骨,手段利落地将周彦修安插的人要么清除,要么架空。侯府的财路,被我一根根斩断。
京城里的流言也并未真正平息,反而在东厂若有似无的纵容下,演变出更多不堪的版本。平宁侯府的门楣,算是彻底蒙了尘。
就在我以为这场拉锯战还要持续些时日时,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如同惊雷,猛地炸响了死水般的局面。
消息是哑婆子递来的纸条,上面只有触目惊心的两个字:
宫宴,侯府欲献美。
宫宴献美
我盯着那两个字,指尖瞬间冰凉。周彦修……他竟然敢走这一步!他是想把他那好表妹,送到龙床上去用这种自污门楣的方式,换取皇室的庇护,甚至……重新得势
一股难以言喻的恶心和愤怒直冲头顶。为了权势,他们当真连最后一点脸皮都不要了!
几乎就在同时,另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青篷马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我的庄外。
车上下来一个面白无须的中年人,态度恭敬,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云姑娘,督主有请。
我的心猛地一沉。厉无恙此时找我,必然与这宫宴献美有关。
马车没有驶向东厂那令人闻风丧胆的衙门,而是兜兜转转,停在一处极为幽静的别院书房外。
引路人无声退下。我推开门,厉无恙正背对着我,站在窗前,负手看着窗外一株枯梅。他依旧是一身暗色常服,身姿挺拔,却无端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听到开门声,他并未回头,只淡淡开口:消息,收到了
收到了。我关上门,走到他身后不远处站定。
如何想他问,声音听不出情绪。
无耻之尤。我声音发冷,狗急跳墙。
他缓缓转过身,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冷光:宫宴就在三日后。陛下近年虽少近女色,但柳氏颜色不差,侯府若舍下血本运作,未必不能成事。
我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督主既然找我,想必已有对策。
他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嘲讽,又像是别的什么:本督可以让她根本进不了宫门。但,然后呢
他踱步走近,冷白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有种玉石的质感:打蛇不死,反受其害。侯府既生了这等心思,一次不成,必有二次。本督没兴趣陪他们一直玩这种把戏。
他在我面前一步远处站定,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我的皮囊,看清内里所有的念头。
云筝,他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我,声音低沉而缓,你想做到哪一步
书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风吹枯枝的细微声响。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他是在问我复仇的决心,也是在给我选择。是到此为止,暂时压制,还是……彻底碾碎。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血液却一点点热起来,烧灼着那些积压了两世的恨意。
到此为止怎么可能!
我抬起头,直视着他深渊般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我想让该付出代价的人,付出他们该付的代价。我想让侯府,永无翻身之日。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厉无恙看着我,眼底那抹冰冷的审视渐渐化开,变成一种近乎残酷的了然和……一丝难以察觉的欣赏
很好。他吐出两个字,转身走回书案后,从抽屉里取出一份密封的卷宗,推到我面前。
看看这个。
我上前拿起,打开。只看了几行,我的呼吸便是一窒。
上面密密麻麻,罗列着平宁侯府这些年来贪墨军饷、勾结地方、甚至暗中插手盐铁买卖的罪证!时间、地点、经手人、数额……清晰得令人发指!
这些罪证,任何一条拎出来,都足够侯府抄家问斩!
这……我猛地抬头看他。
宫宴是个好机会。厉无恙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陛下近年来,最恨蛀虫。
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不是要阻止献美,他是要借着宫宴这个机会,将侯府连根拔起!献美不成,反而会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坐实他们攀附媚上、罪孽深重的罪名!
你需要做什么,很清楚。他看着我,目光沉静,这份东西,会在最合适的时候,出现在最合适的人手里。而你……
他顿了顿:做好你该做的。
我攥紧了那份沉甸甸的卷宗,指甲几乎嵌进皮肉里。
我明白。
三日后,宫宴。
我没有资格列席,但我的马车就停在离宫门不远的一条僻静巷子里。
哑婆子陪在我身边,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时间一点点流逝,宫墙之内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那是太平盛世的假象。
我不知道里面正在进行着什么,是柳依依正在献舞还是周彦修正在忐忑不安地等待命运的宣判
我的心跳得很快,却不是紧张,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忍的期待。
突然,宫门方向传来一阵不寻常的骚动!
原本肃立的禁军突然调动起来,火把的光芒乱晃,隐约传来呵斥声和混乱的脚步声!
来了!
我猛地攥紧了车窗边缘,指节泛白。
骚动并未持续很久,很快,宫门沉重地打开,一队穿着东厂服饰的番役押着几个人,疾步而出。
即使隔得远,我也一眼认出,被押在最前面的,正是失魂落魄、官帽歪斜的平宁侯,和他面如死灰、不停挣扎嘶吼着的儿子周彦修!
在他们身后,几个内侍拖着一个衣衫不整、发髻散乱、哭得瘫软在地的女人——柳依依。
一场泼天的富贵梦,瞬间变成了抄家灭族的修罗场。
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那条小巷。
我知道,结束了。
平宁侯府,完了。
后续的消息不断传来。
东厂雷厉风行,抄家、拿人、审讯。厉无恙送上去的那份罪证铁证如山,再加上献美这桩试图媚乱宫闱的丑事,龙颜震怒,无人敢求情。
侯府爵位革除,家产抄没,男丁流放三千里,遇赦不赦。女眷没入掖庭为奴。
周彦修在流放路上,听闻柳依依在被没入掖庭前夜,用一根衣带自缢身亡,一尸两命。他當夜便瘋了,沒幾日也凍餓而死在一處破廟裏。
曾經顯赫一時的平寧侯府,就這麼乾乾淨淨地從京城抹了下去,快得讓人恍惚。
莊子里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复仇的快意如同烈酒,汹涌过后,留下的是无尽的空茫。我站在廊下,看着院中積雪消融,露出底下枯黃的草芽。
大仇得報,我該何去何從
身後的腳步聲輕而穩。
我沒有回頭。
一件還帶著體溫的玄色大氅輕輕披在了我的肩上,擋住了早春的寒意。
風大。厲無恙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依舊是那樣平淡的調子,卻似乎少了幾分從前的冰冷。
我攏了攏大氅,沒有說話。
後悔了他問。
我搖搖頭:沒有。只是突然不知道該做什麼。
他沉默了片刻,道:皇室玉牒,會添上你的名字。雲家產業,也已清點歸還。從今往後,京城無人再敢輕慢你雲筝半分。
我怔了一下,轉頭看他。皇室玉牒這意味着我不再是罪臣之女的舊人,而是有了皇室承認的身份。這是他給我的……保障和歸處
他負手看着院中那點新綠,側臉線條依舊冷硬,語氣卻緩了下來:本督身邊,還缺個能下棋的人。
我的心猛地一跳,像是被什麼東西輕輕撞了一下。抬頭撞進他看過來的目光裏。
那雙總是深不見底、寒潭般的眸子裏,此刻清晰地映着我的影子,甚至……帶着一絲極淡的、或許可以稱之為溫度的東西。
廊下一時寂靜,只有風聲細細。
許久,我輕輕呼出一口氣,白霧在冷空氣中散開。
督主的棋,太險。我開口,聲音有些發澀。
他挑眉:怕了
我看着他那雙終於不再將所有情緒深深藏起的眼睛,搖了搖頭。
只是下次,我微微偏过头,耳根有些不易察觉的热意,合卺酒,該換種好點的酒。
厲無恙明顯地愣了一下。
隨即,他眼底那點微弱的溫度驟然蕩開,化為清晰可見的笑意,如同春風吹破冰湖,瞬間點亮了他過於蒼白冷峻的容顏。
他朝我伸出手,掌心向上,不再是合作時冰冷的試探,而是帶着明確的溫度和邀請。
夫人,他聲音裏帶着前所未有的輕鬆和一絲幾不可查的啞,如你所願。
我的手輕輕放入他的掌心,被他溫暖乾燥的手指穩穩握住。
身後,積雪消融,萬物復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