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印着校花的荣誉榜照片还没撤下,照片上的女孩笑得明媚灿烂,眼眸里盛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而现实中,她已被拖入深渊。冰冷的雨水砸在她身上,泥水浸透了她的白色连衣裙,湿冷的布料紧紧贴着皮肤,像是无数只冰冷的手将她拖拽向下。这泥泞不仅弄脏了她的衣服,更淹没了所有关于未来的、光洁的想象。
1
临城高中的长廊,总是充斥着各种细碎的议论声,像永不落幕的背景音。
哇,她长的好好看。你说她是不是化妆了一个高一的新生拽着同伴的衣袖,目光紧紧锁在不远处那个窈窕的身影上,语气里满是惊叹与羡慕。
我也这么觉得。但她没有化妆,我近距离看过,皮肤好得离谱。同伴信誓旦旦,语气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奇特自豪感。
两个女孩的目光贪婪地追随着那个身影——修长匀称的身材,乌黑顺滑的长发随意地扎成马尾,几缕发丝被微风拂起,轻柔地擦过白皙如玉的脖颈。最令人移不开视线的是她的眼睛,大而明亮,像是盛着一汪初融的春水,清澈见底,眼尾却微微上挑,在不经意间泄露出几丝天生的妩媚。
我想要她的联系方式,她到底是谁呀第一个女孩忍不住问道,脸颊微微泛红。
旁边一个抱着篮球的高二学长听见了,嗤笑一声,语气里带着过来人的优越感:不是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连学校里的校花都不认识。
那你快说,她叫什么
林妍曦。高三一班的。学长斜睨了她们一眼,压低了些声音,你想追她我说还是算了吧。年级前20的男生有一半以上抽屉里都塞过给她的情书,还有一半在琢磨怎么塞。看见那边光荣榜了吗她就没掉出过前三。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跟我们不是一种人。
在人群或明或暗的注视和议论声中,林妍曦微微低着头,目不斜视地走过长廊。九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早已习惯了这些目光,那些赞叹、爱慕、嫉妒乃至审视,都成了她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每当这种时候,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独感还是会细细密密地包裹上来。他们看到的只是校花林妍曦,一个光鲜亮丽、遥不可及的符号,而不是那个也会怯懦、会自卑、会偷偷喜欢一个人的普通女孩。
我叫林妍曦。这个从我高二时就莫名其妙冠在我头上的校花称号,像一项过于华丽的王冠,沉重,且箍得我太阳穴发疼。
有时我走在路上会听到身后压低的议论声,偶尔也会有不认识的男生红着脸冲过来,塞给她一封带着汗湿的信封,然后同手同脚地跑开。有一次,在放学后拥挤的楼梯里,她感觉有人在她耳边极快地、用气声说了一句:你真美。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她惊得猛地一躲,只看到一个迅速消失在人群里的背影,连是高是矮都没看清。
我当然知道有很多人喜欢我,或者说,喜欢他们想象中那个完美的我。但,这些汹涌而来的情感,我无法回应,也承担不起。因为早在那个夏末秋初的午后,就有一个少年郎,带着一身清爽的气息,莽撞地闯进我心里,在那里扎了根,生了芽,盘根错节,再也无法剥离。
那是陈嘉澍。
2
记忆被拉回到两年前,高中开学那天。夏末的余威尚未褪去,知了在香樟树上声嘶力竭地鸣叫,空气里弥漫着青草和阳光曝晒过的尘土味道。
新生们在操场上排成歪歪扭扭的队列,像一群刚出巢的雏鸟,茫然又兴奋地等待着分班名单的公布。我踮起脚尖,试图从嘈杂的人群中找到几个初中同学熟悉的身影,获取一点点在新环境里的安全感。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他——陈嘉澍。
他站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身上穿着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衬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领口随意地敞开一颗扣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点,让他看起来像是从青春电影海报里走出来的少年。他的皮肤很白,却不是病态的苍白,而是透着健康光泽的瓷白。个子很高,在尚未完全长开的高一新生队列中,显得特别挺拔出众。
作为无可救药的颜狗,我的目光像是被磁石吸住,一不小心,停留在他身上的时间就长得超出了礼貌的范畴。
他似乎敏锐地察觉到了这道专注的视线,忽然转过头来,准确无误地对上我的目光。那一刻,周围所有的喧嚣仿佛瞬间被按下了静音键。他的眼睛是极其漂亮的桃花眼,眼睫毛长而密,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瞳孔的颜色比常人要浅一些,在阳光下看起来像是稀释过的、温暖的蜂蜜。
然后,他唇角微微向上牵起,对我露出了一个微笑。不是张扬外放的大笑,而是带着一点点探究,一点点友善,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那双浅色的瞳孔里,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我的脸颊唰地一下烧了起来,心跳骤然失序,慌乱地低下头,假装在看地上的蚂蚁,耳根却红得发烫。
那天下午,在教学楼人声鼎沸的转角处,我们再次迎面相遇。他的目光不经意地瞥过我,明显愣了一下,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到,踉跄了一步才稳住身体。我清楚地看到他耳尖迅速漫上一层红色。他掩饰性地咳嗽了一声,加快脚步从我身边走过,带起一阵微小的风。
我站在原地,忍不住轻轻抿嘴笑了,心里像是有颗糖在慢慢融化,甜了一整个下午。
从那以后,我发现自己像是被安装了一个专门针对他的雷达,总是能在校园的各个角落偶然遇见他。下晚自习时,他总会刚好出现在回宿舍的必经之路上,隔着三五米的距离,不近不远地走着。我去上厕所时,眼角的余光总能在经过他们班窗前时,瞥见他恰好坐在窗边的位置低头看书,或者和同桌说笑。食堂里,他总会巧合地坐在离我不远的餐桌,有时我会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我背上,但当我鼓起勇气回头时,他又总是在专注地吃饭。
那些数不清的偶遇,那些短暂交汇又迅速躲闪的目光,那些他朋友经过我身边时发出的意有所指的起哄声……所有的蛛丝马迹,都在我心里被仔细收集、放大、反复品味。
我觉得,他应该是喜欢我的吧。一定是的。
而我,那个在旁人眼中总是清冷孤傲、难以接近的女神,也心甘情愿地为他折腰,在他可能投来视线的每一个瞬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最美的样子,心里排练了无数遍与他对话的场景。
3
时光呼啸而过,转眼已是硝烟弥漫的高三下学期。黑板上,高考倒计时的数字被每天值日的同学用力擦去又改写,像一个不断缩紧的枷锁。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和焦虑的味道,每个人眼底都挂着浓重的黑眼圈,教室里常年弥漫着咖啡和风油精混合的、提神又刺鼻的气味。
压力像一张无形的网,将每个人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令人窒息。
为了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我买了一个精致的天蓝色绒面笔记本。在那上面,我卸下所有伪装,写下无人可诉的心事,更多的是写下那些关于他的、细碎而甜蜜的悸动。
3月12日,阴。今天发数学卷子,我又错了一道不该错的选择题。心情低落的时候,在走廊遇见他了。他对我笑了,眼睛弯弯的。忽然就觉得,错一道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4月5日,晴。听三班的同学说,他模考数学拿了满分。真厉害啊。我也要更加努力才行,不能落后太多。
5月20日,小雨。听到一首老歌,歌词里写‘一想到你呀,我这张脸就泛起微笑’。真俗气,可是……好像是真的。如果能够和他上同一所大学,该多好。
一页页,一字字,写满了少女最隐秘最虔诚的心事。那是我在沉重如山的课业压力下,唯一可以自由呼吸的秘密花园。我天真地以为,那是我一个人的圣殿,是绝对安全的领域。
我忘记了,高三的教室是没有秘密可言的。尤其当你是一个备受关注的校花。
那天下午的语文课,班主任李老师突然面色铁青地走进教室。他的手里,赫然拿着我那本天蓝色的笔记本。我的心脏瞬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猛地停止了跳动,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凉。
林妍曦,出来一下。他的声音冷硬得像掉在地上的冰碴,不容置疑。
在空旷无人的走廊里,他当着几个路过老师的面,痛斥了我整整一节课的时间。高三!最关键的时候!距离高考还有几天你倒好,不在题海里泡着,还有闲心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你对得起你父母起早贪黑的付出吗对得起学校对你的培养吗对得起你自己的前途吗!
我死死地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板上。我不敢哭出声,只能拼命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一丝血腥味。最后,他当着我的面,把我那本写满了心事的笔记本撕得粉碎,像是处理什么恶心的垃圾一样,扔进了走廊尽头的垃圾桶。
但那还不是结束。第二天的例行班会上,他站在讲台上,痛心疾首地把我的事情当做了反面教材,虽然没有点名,但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身上。……我们班有些同学,成绩是不错,但思想出了大问题!不想着抓紧最后的时间冲刺心仪的大学,整天想着风花雪月,想着谈恋爱!这是对自己人生极不负责的行为!这种歪风邪气,必须刹住!
同学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明里暗里地扫射过来,伴随着压低的、却清晰可辨的窃窃私语。那些目光里有好奇,有怜悯,有幸灾乐祸,也有鄙夷。我僵硬地坐在座位上,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闹市口,羞耻感和绝望感几乎将我彻底压垮。
那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像一具行尸走肉,每天机械地做题、背诵、考试,不敢与任何人对视,害怕从别人眼中看到嘲笑和议论。
直到那天,在我觉得快要被彻底淹没的时候,我又看到了他。他站在走廊的尽头,我们班教室的门外,隔着一段距离,对着我的方向,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一刻,仿佛有一束微弱却坚定的光,穿透了我灰暗窒息的世界。我像溺水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抓住了这个微笑。
我以为那是鼓励,是默契,是无声的支持和理解。后来我才可悲地明白,那或许只是他习惯性的表情,或者是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的礼貌性微笑,甚至……可能只是对我的嘲笑。
4
四月的一个午后,空气已经开始变得粘稠。我作为学习委员,抱着一摞作业本送往教师办公室。
在办公室门口的公告墙上,贴着最新一次的年级前十名成绩单和他们的理想大学。我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搜寻着,瞬间就找到了那个名字——陈嘉澍,高居第二。旁边清晰地标注着他的理想:复旦大学。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知道,以他稳定优异的成绩,这对他来说并非难事。我真心地欣赏他,他是一个清醒、有目标、并为之稳步前进的人。相比之下,我却一直活在别人的期待和标签里,连梦想都像是借来的。
从那天起,我像是被注入了新的动力,比之前更加拼命地学习。复旦——这个原本与我无关的两个字,因为和他产生了关联,忽然变成了黑暗中的灯塔,照亮了我前行的路。我想向他靠近,我想和他站在同一个地方,看同样的风景。这成了我支撑下去的全部信念。
高三备考真的很苦,很苦。每天凌晨睡,六点起,咖啡一杯接一杯,试卷一套接一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但每次想到他,想到那个或许可能存在的、共同的未来,心里就会泛起一丝卑微的甜蜜。我把他当成了我在题海深渊里唯一的救命稻草,枯燥痛苦的高三生涯中,唯一可见的光。
在疲惫不堪的深夜,我会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溺在幻想里:在大学校园里,我们或许会在某个洒满阳光的图书馆角落偶然相遇;会在秋天的梧桐树下并肩散步,讨论着课堂上有趣的内容;会在某个月色如水的夜晚,他终于牵起我的手……
这些虚幻的泡泡,支撑着我度过了一个个几乎要崩溃的日夜。我拼了命地学习,偶尔想到他,心里便又多生出几分坚持下去的欢喜。
五月的模拟考成绩公布,我破天荒地进入了年级前二十。班主任在班上点名表扬了我,说我迷途知返,知耻后勇,进步显著。同学们投来惊讶和羡慕的目光,但没有人知道,我所有努力的动力,几乎全部来自于那个想要与之比肩的名字。
终于,在六月灼人的热浪和无处不在的蝉鸣中,我熬来了高考。
考场外,家长们焦虑地等待着,手里的扇子摇得呼呼作响。我深吸一口气,走进考场前,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那个身影。
我找到了。他正和几个男生谈笑风生,神情轻松而自信,仿佛这只是无数次模拟考中的一次。仿佛感应到我的目光,他忽然转过头来,视线与我相遇。他微微顿了一下,然后对着我,轻轻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纷乱的心忽然奇异地安定了下来。
5
最后一门考试的结束铃声响起,标志着十二年寒窗苦读的终结。校园瞬间陷入一片沸腾的狂欢,试卷和习题册如同雪片般从教学楼的各个窗口飘落,欢呼声、尖叫声、解放的呐喊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我却异常平静。巨大的压力骤然卸去,带来一种虚脱般的恍惚。但在心底,有一股压抑了太久的冲动,正在破土而出。
我鼓起此生最大的勇气,在汹涌的人潮中挤到他面前。汗水浸湿了我的手心。
陈嘉澍,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可以……可以给我你的联系方式吗
他显然有些意外,挑了一下眉,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那眼神有些复杂,似乎带着一丝玩味,一丝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随即,他又露出了那个我无比熟悉的、曾给予我无数慰藉的笑容,爽快地报出了一串数字。
微信同号。他补充道,语气轻松自然。
那天晚上,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躺在床上,反反复复地编辑着要发给他的信息。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几乎要撞破肋骨。最终,心一横,眼一闭,按下了发送键。
那短短四个字,用尽了我积攒了三年的所有喜欢和勇气:我喜欢你。
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的那一刻,我猛地将手机扔到床的另一头,把自己深深埋进被子里,不敢去看回复。心脏跳得又快又重,震得耳膜嗡嗡作响。我想象着他看到信息时的表情,是惊讶是欣喜还是和我一样紧张我觉得我们之间是双向的暗恋,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光,是时候该有一个圆满的结果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手机始终静悄悄的。
期待和甜蜜慢慢冷却,被一种逐渐蔓延的不安所取代。就在我几乎要被焦虑吞噬的时候,手机屏幕终于亮了。
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了手机。
屏幕上,他的回复简短到残忍,只有冰冷的三个字:算了吧。
像是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从头顶浇下,瞬间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我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三个字,看了足足一分钟,试图从中找出一点点开玩笑的痕迹,或者任何可能被误解的可能。
没有。只有赤裸裸的、不带任何感情的拒绝。
我的手指颤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哆哆嗦嗦地拨通了他的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他不会接的时候,电话被接通了。
喂他的声音从那头传来,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在外面和很多人在一起。他的语气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耐烦,仿佛接起了一个打扰他兴致的陌生电话。
为什么我哽咽着问,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声音破碎不堪,是我哪里不好吗还是……你从来没有……
林妍曦,他打断我,声音冷静得可怕,带着一种事不关己的疏离,没有为什么。我们不合适。而且,我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是你自己想多了。
可是……那些……你明明……我语无伦次,试图抓住那些曾经让我坚信不疑的证据。
那些都是巧合而已。他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轻嘲,你别误会。
电话被挂断了。听筒里只剩下忙音,嘟嘟嘟地响着,像是对我这场盛大暗恋的最终嘲弄。
6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暴雨,巨大的雷声轰鸣而至,闪电划破漆黑的夜空,瞬间照亮我泪流满面的脸。
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理智和尊严,只剩下一种本能的不甘和绝望。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些年的默契、那些微笑、那些注视都是假的!我一定是在做梦,或者他有什么苦衷
我像是疯了一样,猛地冲出了家门,连伞都忘了拿。我要去找他问个明白,我要亲口听他说,我要看着他的眼睛找到答案!
暴雨瞬间将我吞没。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身上,生疼。冰冷的雨水模糊了我的视线,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又和滚烫的眼泪混合在一起。我白色的连衣裙很快就被彻底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沉重又冰冷。脚下的路变得泥泞不堪,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着,泥水溅满了小腿,狼狈不堪。
我跌跌撞撞地来到他家楼下,浑身上下湿透,冷得瑟瑟发抖,头发黏在脸上,像个可悲的流浪儿。我抬头,正好看到他房间的灯亮着,他站在窗前,似乎在和屋里的人说笑。
我站在暴雨里,用尽全身力气喊他的名字:陈嘉澍!
雷声淹没了我的声音。但他似乎听到了,或者说,看到了楼下这个突兀的身影。他转过身,走到窗前,向下望来。
我们的目光,隔着密集的雨帘和冰冷的玻璃,相遇了。
我仰着头,雨水不断地流进我的眼睛和嘴巴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视线。我期待着他会有一丝动容,会冲下来,哪怕只是给我一把伞,或者一句解释。
然而,没有。
他只是漠然地、居高临下地看了我几秒钟,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滑稽的小丑。然后,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拉上了窗帘。
彻底地,隔绝了我的世界。
那一刻,我站在倾盆暴雨和没过脚踝的冰冷泥泞里,浑身冰冷,连心脏都冻得停止了跳动。雨水像是直接浇进了我的心里,浇灭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
原来,真的只是我一厢情愿。原来,那些我视若珍宝的瞬间,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场麻烦的可笑独角戏。
原来,从天堂到深渊,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7
填志愿那天,我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木偶,机械地跟着人群走向机房。
鬼使神差地,我还是在第一志愿栏里,输入了复旦大学。我心里还残留着一丝可笑而卑微的侥幸:也许他是喜欢我的,只是碍于刚高考完,或者有什么难以言说的原因,才那样残忍地对我。也许到了大学,一切都会不一样……
但这丝自欺欺人的侥幸,很快就被现实碾得粉碎。
几天后,闺蜜气冲冲地跑来我家,直接把手机屏幕戳到我眼前。
曦曦!你看看吧!这就是你喜欢的那个混蛋陈嘉澍!我真替你不值!
屏幕上,是陈嘉澍和一个女生的聊天记录截图。看时间,是高考结束后的这几天。
女生问:听说校花林妍曦跟你表白了真的假的你小子可以啊!
陈嘉澍回了一个嗤笑的表情:别提了,烦死了。
女生:那么个大美女跟你表白,你烦什么凡尔赛是吧
陈嘉澍:长得是还行,但太招蜂引蝶了,谁知道私下什么样。而且脑子好像不太好,居然不知廉耻地把我写在那种笔记本上,花痴一样。最后还被老师发现了,搞得人尽皆知,害得我在学校都出名了,好几个兄弟拿来开玩笑,尴尬死了。
女生:哇……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那你怎么回她的
陈嘉澍:还能怎么回直接拒了呗。难道还真接手啊这种麻烦,我可消受不起。
……
后面的对话,我已经看不清了。
眼睛像是被针扎一样疼,视线迅速模糊,屏幕上的字扭曲成一片狰狞的黑色斑点。我的手抖得厉害,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连牙齿都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原来如此。
原来我小心翼翼珍藏的喜欢,在他眼里是不知廉耻、花痴一样。
原来我痛苦煎熬的经历,是他口中令人厌烦的麻烦。
原来我这个人,在他看来,是招蜂引蝶、私下不知道什么样、不值得尊重、甚至可以和兄弟拿来随意调侃取笑的笑话。
那些我曾以为的甜蜜瞬间,那些支撑我走过黑暗的光,此刻全都变成了刺向我心脏的利刃,刀刀见血,痛不欲生。
巨大的羞辱感和绝望感像海啸一样将我彻底淹没。我呆坐在那里,仿佛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和空洞。
我沉默地拿起自己的手机,登录填报系统,将所有的志愿,一个一个,删得干干净净。然后,在第一志愿栏,郑重地输入了北方那所远离临城、远离复旦、远离所有关于他的记忆的名校。
做完这一切,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找出了一个旧铁盒。那里面,装着我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偷偷拍下的他的背影照片,捡到的他无意中丢失的那支黑色水笔,他曾经在一次运动会后称赞过我戴着好看的草莓发卡……
我走到阳台,拿出打火机。
火焰猛地蹿起,贪婪地舔舐着那些承载着我三年青春心事的物件。照片蜷曲变黑,水笔塑料外壳熔化发出刺鼻的气味,发卡上的草莓装饰在火中扭曲变形。
我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我的初恋,我卑微的喜欢,我所有的幻想和期待,一点点化为灰烬。
晚风吹起,黑色的灰烬在空中飞舞,盘旋,然后散落无踪,像是祭奠我死去的、从未真正开始过的初恋。
眼泪终于后知后觉地大颗滚落,却不再是为他而流,而是为那个傻得可怜、付出所有真心却被人踩在脚下践踏的自己。
自此,林妍曦不再喜欢陈嘉澍。
她在心里,亲手杀死了那个曾经深深喜欢着他的自己。
8
后来,我去了北京的那所名校。我们那年的高考,临城高中有5名被清华录取,4名被北大录取,7名被浙大录取,4名被复旦录取。
我离开了那个充满窒息回忆的南方小城,在北方的广阔天地里,试图重新呼吸。
大学生活光鲜陆离,丰富多彩。我努力融入新的环境,加入了文学社,开始尝试写作,把那些无处安放、也无法对人言说的痛苦和迷茫,全部倾注在文字里。我的文章意外地受到好评,陆续发表在校刊和一些文学杂志上,渐渐有了一小批喜欢我文字的读者。
我看起来好像走出来了。成绩优异,社团活跃,有了新的朋友圈子。我甚至开始接受其他男生的示好,尝试着约会。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那道伤口并没有愈合,只是在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下面依旧是溃烂的血肉。我变得很难再相信别人,尤其是男性的好感。那些追求者的热情,总会让我下意识地想起那个暴雨夜,想起那份被践踏的真心,然后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厌恶和恐惧。
偶尔,我还是会从高中同学那里听到陈嘉澍的消息。他果然毫无悬念地去了复旦,很快交往了一个上海本地的漂亮女孩,据说爱得轰轰烈烈。然后又听说他们分手了,他又换了新的女友。
每一次听到他的消息,心脏还是会条件反射般地抽搐一下,伴随着一阵冰冷的寒意。那不是留恋,而是一种深刻的、刻入骨髓的难堪和羞耻。
9
大二那年,我似乎开始了新的恋情。对方是文学社的学长,叫沈译。他不像陈嘉澍那样耀眼夺目,第一眼并不惊人,但气质温和干净,待人真诚。他会在我手冷时自然地将我的手包进掌心焐热,会记住我喜欢的每一个作家和每一家咖啡馆,会在我熬夜赶稿时默默陪在一旁,手边放着一杯温热的牛奶。
所有人都说,沈译很好,和我很配。我也以为,我终于遇到了对的人,终于可以告别过去。
和他在一起,我不用再做那个完美无缺、时刻紧绷的校花,可以素面朝天,可以偶尔脆弱,可以发脾气,可以展现平凡甚至糟糕的一面。
直到那个秋日的夜晚。
我们一起去看一场电影,内容有些沉闷。黑暗中,我微微侧过头,看着沈译专注的侧脸。荧幕的光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毫无预兆地,陈嘉澍的脸突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想起他高中时坐在窗边看书的样子,想起他对我笑时浅色的瞳孔,想起他站在暴雨的窗前,冷漠地拉上窗帘的样子……
我的心猛地一痛,呼吸骤然收紧。一种巨大的愧疚感和撕裂感瞬间淹没了我。
我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我还没有忘记陈嘉澍。
那个我以为已经被我彻底杀死、焚烧、掩埋的过去,其实一直像鬼魂一样盘踞在我心底最阴暗的角落。而我此刻和沈译在一起,感受着他的好,心里却想着另一个人,这对沈译是何其的不公平!何其的卑劣!
我不可以这样利用他的真心来疗愈自己的伤口。我不配。
电影散场后,我们沿着栽满银杏树的小路往回走。金黄的叶子在路灯下飞舞,像一场寂静的雨。
沈译,我停下脚步,声音干涩得厉害,我们……分手吧。
他愣住了,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冻结,错愕地看着我:为什么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吗
不是你的问题。我艰难地摇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很好,真的。是我不够好。我……我心里还有别人的影子。我不能……不能这样对你不公平。
我把我所有不堪的过去,那个暴雨夜,那份聊天记录,我的无法释怀和心结,全部和盘托出。我说得语无伦次,泪流满面。
沈译沉默地听着,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最后,他看着我,眼神里有受伤,有难以置信,还有深深的疲惫。
所以,林妍曦,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嘲讽,你其实一直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是吗我只是你用来尝试忘记他的工具,是吗
我想否认,但我说不出口。因为在那一个瞬间,我确实想到了陈嘉澍。
他点了点头,眼神彻底冷了下来。我知道了。祝你……早日放下。
他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一次。
我独自站在漫天飞舞的银杏叶里,看着那个真正对我好的男孩被我亲手推开,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我不仅失去了虚幻的初恋,更弄丢了触手可及的、真实的温暖。
我终于把自己活成了真正的虐文结局。
大学毕业五年后,我成了一名小有名气的作家。那本以我亲身经历为原型创作的小说《深渊里的光》意外畅销,被改编成了电影,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电影发布会上,闪光灯此起彼伏。有记者敏锐地提问:林小姐,这个故事情感真实得令人心碎,是否大量取材自您的真实经历您是否就是书中那个‘校花’原型
我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练习过无数次、完美得无懈可击的微笑,回答道:每个年轻人的青春里,可能都经历过一些自以为深刻的情感。那些让我们痛苦、甚至感觉快要活不下去的事情,终将成为滋养我们成长的养分。重要的是,我们最终能否学会与自己和解。
答案圆滑而得体,既满足了读者的窥探欲,又保护了自己的隐私。
活动结束后,我回到酒店房间,卸下精致的妆容,疲惫地倒在沙发上。手机提示音响起,是一封新邮件。
发件人是一个我几乎快要遗忘,却又能瞬间让我心脏停跳的名字——陈嘉澍。
妍曦,看了你的书和电影,很感动。我想了很久,觉得必须为当年那个愚蠢又残忍的自己道歉。那时我太年轻,太混账,享受着被瞩目的校花喜欢的虚荣,却又害怕承担随之而来的关注和压力。我不懂得如何处理这种复杂的情绪,反而用最糟糕的方式伤害了你,以此来掩饰自己的怯懦和不安。事实上,我确实曾经被你吸引,但我的自卑和可笑的自尊心让我无法坦然承认。你的优秀和直白让我感到压力倍增,我害怕配不上你,害怕被嘲笑,最终选择了最差劲的逃避和否认。看到你现在过得这么好,取得了这么大的成就,我由衷地为你高兴。你是值得所有美好的人。对不起。
窗外的北京城灯火璀璨,车流如织,是一座充满无限可能和未来的巨大都市。
我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看着那封道歉信,一遍,又一遍。
然后,我移动鼠标,选中,按下了永久删除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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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删除。
那个曾经淹没我、让我窒息的深渊,如今看来,依旧是一个深渊。它从未变成一个小水洼。我并没有真正走出去,我只是带着这个深渊一起前行。它成了我的一部分,提醒着我曾经有多么天真,又有多么残忍——不仅对别人,也对自己。
而真正的光,或许从来就不在别人身上。
我或许,也从未真正学会如何在自己身上找到它。
我打开新书的文档,看着闪烁的光标,打下了最后的结局:
她最终拥有了世人羡慕的一切,名誉、才华、独立的生活。只是她的心,永远停留在了那个暴雨夜,停留在了那片冰冷的泥泞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这世上,有些伤口,永不愈合。
有些深渊,一旦坠入,即是永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