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回不去的牵手 > 第一章

1
一场鹅毛大雪过后,群山披上了银装,沟沟壑壑被泛着银光的白雪填充的平平整整,知青们现存的粮食眼看着撑不了几天了。有几个知青向引水工程队队长请假,要出山去背粮食,队长扫了一眼冰天雪地的群山,又向那条羊肠小道的方向望了望,叹了口气:好娃哩,出山的路都寻不着了,出了事谁给你担呢队长没有同意。三十几个知青只好蜗在冰冷的蜗棚里睡觉,一天一顿饭地撑着,这一撑就撑了小十天。高山,杂草,大树,依旧托举着沉甸甸的厚雪,世界依然苍茫地白。霪冷的空气,让太阳撑不住了,趁知青们呼呼大睡的时候,跳出来明晃晃地挂在东山顶上。雪在一层一层地融化,高山,杂草,大树,蜗棚前沿开始了晶莹的滴水声。通往山外的羊肠小道长龙似的冒了出来。队长踏进男知青蜗棚的第一句话就是:懒怂们起来背粮去,饿死了还是我的事。
这是所有男女知青急切盼望的,大家很快一个跟着一个出发了,有的连着摔倒几次,浑身泥巴不管不顾,出了山就能吃饱了,就能把粮食背回来了,饿肚子的滋味比死都难受。
知青第一年的口粮是国家供给,他们没费多少周折都背起了自己的口粮开始了返回的路程。
回山里的路,比出山时更艰难,出山下坡较多,有几道陡一些的坡道,知青们干脆坐在雪地上溜下坡底,并且是忘记了寒冷饥饿,竟兴奋地笑声未断。背着沉重的粮食,男知青明显比女知青要走的快一些,落在后面的基本是女知青。说的是基本,就是说也有男知青,一直走在文秀身后的男知青叫吕国平,他耽心文秀的体力跟不上,所以跟在她的身后,万一发生什么事了,他随时能帮助她。
文秀是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孩子,个子虽然高,却没有其他女孩子那样的浑圆体质,她瘦弱的肩膀的确是背不动这几十斤的粮食,她已经和前面的知青距离拉的很远了,大家都背着自己的口粮,谁都不好帮谁,何况又是行进在进一步退两步的冰道上,每个人都浑身冒汗,每个人都走得极其困难。出来的时候大家是步调一致的,回去的时候都成了游兵散将。背不动也得硬撑着背,文秀咬牙坚持,吕国平仍走在她的身后。到了一个差不多有十米的陡坡时,吕国平冲在了前头,让文秀停下来先休息,吕国平把他背上的粮食背上了坡,又一路快速滑下来帮文秀把粮食背上坡去。没有了负担的吕国平兴奋地快速滑下来,拉起文秀的手,一步一步地上到了坡上。
到了坡上,他们正要背起粮食赶路时,听到后面有人喊。
等下。
一个穿着一身蓝帆布工作衣的中年男子大步的跨过来了。这个人文秀和吕国平都认识,他就是管理知青的工宣队代表王师傅。文秀和吕国平热情地问候着王师傅,王师傅并没有像他们那样热情地回应他们,沉着脸淡淡地说了声:赶路吧,山里天黑的早。背起文秀的粮食大踏步地走在了他们的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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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宣队王师傅的到来,必须要开会的,这是以往的惯例。知青们无论是在山外的生产队,或是被抽调到引水工程队来,都习惯了王师傅的例会,并且也愿意王师傅给他们开会,王师傅不仅给他们讲全国的形式和他们不知道的新鲜事,还会给他们说几段顺口溜和新编快板,知青们会为他的顺口溜和新编的快板兴奋不已。这里的三十多个知青来自同一座城市,王师傅就是他们这个城市派出的工宣队代表。知青们不是下乡以来才认识这位王师傅的,早在他们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经常看见王师傅在他们所在城市的街头、矿区、工厂和学校拿着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捂在嘴上宣传国家的大好形式,说他自编的顺口溜,有时随市上的宣传队到不同的地方演出,在街头巷尾经常被里三层外三层的群众围着要他说顺口溜或者来一段打竹板。如今王师傅又是知青的工宣队了,知青们尊敬和羡慕他,不仅他能说会道打竹板,而且知道他认识市上的大领导和解放军的军官。他们都看见过,体育场只要开大会,主席台上不仅坐着市上的大领导和穿着四个口袋的解放军,旁边还坐着很神气的王师傅。
然而,今晚的会让知青们失望了,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王师傅的顺口溜和快板,而是向知青们讲完国家和公社的大好形势后,话头一转,说到了一个令知青们始料未及的事情。小将们,他习惯这样称呼年轻人,团小组长曾提醒过他不能这样称呼知青,他说下次改。当他又说出小将们后,意识到又说错了,握起双拳在空中狠狠地抖动了两下,知青们看出,他为他刚才的习惯懊恼,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接着说,知青同学们,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坐在他眼前的吕国平,又朝后面看了看,眼光落在了文秀身上。当他将眼光收回的同时,话也出口了。刚才我在进山的路上,让我看到了我很不高兴的一幕,我真的很不高兴。因为你们还是十八、九岁的孩子,不该这么早的谈恋爱。尤其是现在,是今天。大雪冰冻,山高路滑,大家出山背粮食就是一件很危险的举动,当我听公社的干部们说你们出山背粮食的事后,我急匆匆的就追赶你们来了,当时的心情是火急火燎的。而你们呢,你们有的人却不顾大局,把粮食扔在一边,谈情说爱,风花雪月。现在是谈恋爱的时候吗公社给你们的任务,尽快地把山里的水引到山外去灌溉梯田,山外的知青和农民兄弟都在热火朝天地大搞农田建设,他们的梯田修好,你们的引水工程必须完成,山里的水务必流进梯田。这个冬季,希望每个知青放下私欲,全身心投入到引水工程任务中去。从明天开始大干加油干,我们市上支援的引水用的铁管子很快就运到山外了,还得靠你们把那些铁家伙抬进来。时间紧任务重,所有的精力要用在引水工程上,任何人不得分心。现在让那俩个谈恋爱的知青出来表个态,以后不许手牵手,影响非常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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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早已暗淡,白茫茫的雪山折射出了明亮,知青们谁都能看清每个人脸上的惊愕,都在心里猜测想象,文秀和吕国平在路上发生了什么事情,让王师傅如此的气恼。冷冽的寒风从山峦从沟底阵阵袭过,知青们的双脚已被冻木,不少人开始原地跺脚了,吕国平听着杂乱的跺脚声,就像是同学们催促他赶快表态走人的声音。吕国平的脸憋的通红通红,他靠近王师傅:不是你想的那样……王师傅不想听吕国平解释,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我都看见了,你们手牵着手,还想狡辩什么就让你表个态有那么难吗。吕国平不甘心地还想解释。
王师傅,我……
你什么,你把自己的出身忘了吧王师傅对吕国平的这一提醒,激怒了吕国平,他愤怒地问:我们都戴着厚厚的棉手套,我把她从坡下拉到了坡上,与我出身有什么关系
王师傅顿时无言可对,知青们开始了窃窃私语,王师傅接受不了这样的境遇,他多少年来,都是众星捧月过来的,他是全市能言善辩,出口成章的明星级人物,今天遭到了反革命分子狗仔子的羞辱。王师傅尴尬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恼羞成怒:你父亲是无期徒刑吧,我可以让他改成死刑,马上枪毙。
所有人被王师傅的威力震慑住了,空气冻住了,连声音都冻住了。突然,文秀惊慌地冲到了前面,挡住了吕国平,眼里装满了惊恐:我保证以后不和吕国平牵手,话我都不会和他说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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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三个月的引水工地上,随着铁管子一节一节的铺行,知青们也一路不停地一次一次地移动着他们的蜗棚。尽管知青们又累又冷时不时地还是吃不饱饭,可他们也没有忘记文秀曾经对工宣队的承诺。好事的人自己每天累的半死,还饶有兴趣地观察文秀是否和吕国平说话没,让他们失望了,谁都没有捕捉到文秀和吕国平说过一句话。开始的时候,知青们就是认为文秀是和工宣队赌气,暂时的不和吕国平说话,时间一长他们肯定还会回到以前。知青都知道在学校的时候,文秀就非常的依赖吕国平,吕国平也非常喜欢文秀。文秀文静又漂亮,性格温润,还是个才女,经常写诗发在学校的简报上。吕国平高出文秀半个脑袋,性格开朗,遇事有主见,十足的帅哥气质。三个月中,吕国平到是天天都找文秀说话,或是想分担一些工地分配给文秀个人的活,文秀没有给吕国平一次机会,并且态度没有一点松动,吕国平脸上的笑容渐渐弱了,遇事也显得烦躁不安起来。
山里的水在知青们艰苦努力大干加油干的拼搏下,顺利引出了大山,流进了层层梯田。临时组成的知青引水工程队也解散了,每个人都要回到来之前的生产队去。吕国平背上自己简单的行李卷,在文秀没有注意的情况下提起文秀的背囊一并扔在自己的背上。文秀不言不语夺过她的背囊背在自己单薄的背上,吕国平一把搂住文秀,痛苦地说:文秀,别在折磨我们好吗文秀挣脱了吕国平,她还是没有说话,但她这次流泪了,泪水越来越多,最后像泉涌似的……
吕国平用他的袖子帮文秀擦眼泪,擦泪期间他没有再对文秀说一句话,他也流泪了,他哽咽地不知道说什么。被吕国平擦干眼泪的文秀,用她那美丽的大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吕国平扭头走了,再也没有回头。
文秀走了好长时间了,吕国平才清醒过来,已看不见她那美丽孱弱的身影了。文秀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多么熟悉和暖心啊!文秀的这个眼神永远定格在国平的心里,在后来的几十年中依然清晰如昨天。
回到生产队的文秀放声大哭了一夜,她憋屈了三个月的情感终于释放出来了。她不是不爱吕国平,她是太爱吕国平了,可她不能因为眼前的爱而毁了吕国平。吕国平家里的情况她是清楚的,当医生的妈妈带着两个妹妹被下放到陕南现在还没有回来,父亲因一篇文章被打成了反革命罪,并判了无期徒刑。工宣队王师傅虽然是工人阶级,由于他多少年来坚持做人民的义务宣传员,早已在这座城市是个很响当当的人物了,市上每次有重大活动,主席台上都少不了他。文秀相信王师傅什么事情都能办到,她也相信王师傅有能力让吕国平的父亲被枪毙。文秀非常痛苦地想过,再痛苦她好歹是活着的,而她总不能让一个鲜活的人为她和吕国平丢掉生命,仅管在监狱。好在三个月中,每天都是天不亮走出蜗棚,用两个指头沾点河里的冰水,撑开半闭的双眼就开始了挖沟填管,一直干到月亮出来才拖着酸困的身子去吃晚饭,等不到走进蜗棚就想倒地睡去。文秀没有时间去痛苦,也没有时间去想她和吕国平的未来,就一个心眼,不能毁了吕国平和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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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如水般逝去的日子,足以可以让人谈化许多往事。文秀和吕国平也许早已淡化了曾经的相爱,至少在知青的眼里是这样的。三年中,大部分知青陆续回到了城里,文秀和吕国平同时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同一所大校省医学院。回到城里的知青同学有问过吕国平,你们又好上了吧,不然怎么同时考上了同一所大学。吕国平苦笑笑说,我真不知道她也考的是这所学校,我母亲和我父亲都希望我也像他们一样做个医生。自引水工队解散后,我和她再也没有见过面。吕国平说的确实是实话,他和文秀的生产队相距七里地之多,更主要的是,他们被时间拉开的距离太远了。
时光荏苒,五年的大学毕业了,文秀分在市妇幼医院儿科;吕国平分在市人民医院外科。妇幼医院在市区的东边,人民医院在市区的西边。虽然他们都是医生,但从没有过业务往来,也没有像其他同学时常的聚一聚。
在高七六届知青们迎来了二十年的聚会上,百十号的知青中第一次有了文秀和吕国平的身影。当年十七、八岁的知识青年,如今鬓角都已染上了风霜。这次的知青聚会,让许多年甚至二十年都没有见过面的知青在这里见面了。大家相聚在全市最豪华的酒店,场面热烈,声势浩大,所有的知青激动不已,热泪盈眶,握手,拥抱,手举酒杯频频干杯。共同回忆知青岁月,青春记忆,知青们一个接着一个走向主席台,饱含深情地讲述昨天的故事,台下的掌声一次比一次热烈,文秀含着热泪安静地坐在餐桌前和同学们共同享受着当下的快乐和幸福。吕国平端了一杯红酒朝文秀走来。
文秀与二十年前没有太大的变化,依然漂亮美丽,唯有身材比二十年前丰满一些,但不失风韵,脱俗高雅,尤其是那双略显忧郁的大眼,给人亲和又让人怜悯,从文秀身上散发出的是知识女性特有的气质和文化素养。文秀看见吕国平向她走来便起身迎候。吕国平身穿西服,由于身材微微发福,西服随意地敞着,倒是显得潇洒自如。吕国平走近文秀平静地微笑着问她:过的还好吧
还好。文秀看见吕国平笑的时候,额头已有了细细的梯田纹,
这对曾经的恋人在分离二十年后第一次开口说话了。在大学时,他们在图书馆碰到过几次,吕国平好想和文秀说话,文秀都是低下头匆忙而过。
文秀和吕国平在一起了,而且还说话了。这个场面吸引了当年引水工程队的知青,他们纷纷围住了文秀和吕国平。有好事者搭话了:哎呀,终于说话了,来拥抱一下,握握手也行啊。文秀终归没有和吕国平拥抱和握手,都是老同学了,不用这么客气,文秀平静地说。没人再勉强文秀了,都知道她至今孑然一身,还没有结婚。自工作后,可没少有人帮文秀介绍对象,她没有去相亲过一次。除了工作,除了是一个很有责任心的儿科医生外,没有人知道她整天想的是什么。也许曾经的阴影不愿意再谈恋爱;或许她还喜欢自己的初恋;也许她认为人就应该恋爱一次,有过一次真爱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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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又回到了生活中。
文秀依旧两点一线地忙碌着,她昨晚值班,早晨查完病房可以回家休息了,难得这样早的回家一次,她要买些菜带回去,冰箱已经空了。早晨的菜市场总是这样的热闹,讨价还价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文秀想买几个西红柿和一些青菜,她随着人潮往市场里面走,里面多是摆地摊的农民,他们的菜都是早晨摘下拿到市场来卖,比前面柜台的菜贩子的菜新鲜。
柿子红,黄瓜绿,南瓜个个甜如蜜……文秀隐约听见曾熟悉又久远的一个声音,只是这个声音没有之前的宏亮和底气,但语气没有改变。她鬼使神差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想看个究竟。
一只黑乎乎的手,握住一个铁皮卷成的喇叭,捂在嘴上正起劲地吆喝。一边吆喝一边用期待的眼光看着每一个从他身边走过的人。一个令文秀永远无法忘记的名字王师傅从她的记忆中跳了出来。文秀无法把眼前这个蹲在一堆菜后的瘦骨伶仃的老人和那个耀武扬威的王师傅重叠在一个人身上。文秀确认眼前卖菜的老人的的确确就是当年知青的工宣队代表王师傅。
文秀在他的菜摊前犹犹豫豫站住了。卖菜老人不失时机放下铁筒喇叭热情地问文秀买什么菜。正是立冬的天气,他戴着一顶一把抓的咖啡色沾满草屑的帽子,蓝色的棉袄油腻腻地紧箍在身上,脚上是一双原本白色的现在已成黑色的很破旧的旅游鞋。
文秀蹲在了菜摊前:你是王师傅吧。
我是,我是。你认识我王师傅显出特别的高兴。他笑了,笑的很开心。笑的时候,少了许多牙的嘴巴朝里瘪瘪着。
我当然认识你,你给我当过工宣队,文秀想这样说,可她没有说出来,她怕王师傅难为情,换了个话题:你卖菜也卖的这么有口才啊!王师傅果真有些不好意思:别提口才了,不是口才我也不会蹲几年监狱。
文秀难以相信:你蹲过监狱
王师傅回顾似的:文革中我说的假话大话太多了。欺骗了人民欺骗了党。文秀问他:你说过的假话和大话还能记得吗王师傅摇头:记不得了,说的太多了,那些年天天都说。
你认识我吗,王师傅看了文秀好长时间,说不记得了,文秀提醒了他一句,你还帮我背过粮食,王师傅还是摇头表示想不起来。文秀也不想把那件事说透了,她买了一些王师傅的菜起身要走的时候,王师傅叫住了她。王师傅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地站在文秀的面前,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那次是我这辈子说过的最大的一次大话。
文秀五味杂陈,有种想杀了他的念头。时间和教养使文秀平静下来:可我相信了,所有的知青都相信了。
这个可怜的老人瘪瘪嘴,苦笑着:我哪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政府枪毙一个人。我就是想挣个面子,说了一句大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