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薇几乎是凭借本能挪回宿舍的。冻僵的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针尖上。湿透的棉裤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颤。脑子里却反复回闪着方才雪地里的情景——陈默突然的出现,那双在风雪中依旧沉静锐利的眼睛,还有灌木丛后那几点可疑的暗红。
“林薇?你没事吧?脸都青了!”张芸看到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吓了一跳,连忙扶她坐下,又手忙脚乱地给她倒热水。
同屋的其他女知青也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着。毕竟在北大荒的雪夜里迷路,不是小事。
李小红靠在炕头,一边嗑着不知道哪儿来的瓜子,一边凉凉地说:“命真大,这都没丢。还以为得组织人去找呢,净给大家添麻烦。”
林薇没力气跟她争辩,只是捧着搪瓷缸子,小口小口地喝着热水。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稍微驱散了一点体内的寒意,但心头的冰冷和混乱却丝毫未减。
她含糊地应付着大家的关心,只说自己是走岔了路,摔了一跤,后来迷迷糊糊找对了方向。只字未提陈默。
不知为何,她下意识地觉得,遇见他的事,不能说出来。
用那点珍贵的热水简单擦洗了一下,她几乎是爬着上了炕,用厚厚的被子把自己裹紧。土炕烧得滚烫,但湿冷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一时半会儿根本暖不过来。她蜷缩着,牙齿依旧忍不住轻轻打颤。
手掌和膝盖在摔倒时磕破了,火辣辣地疼。肚子也饿得咕咕叫——下午那点冻窝窝头根本不经饿。
身体上的难受,加上心里的后怕和重重疑虑,让她疲惫不堪,却毫无睡意。窗外风雪呼啸,宿舍里其他人也渐渐安静下来,偶尔有翻身和轻微的鼾声。
就在她盯着黑暗中模糊的房梁,觉得自己可能又要睁眼到天亮的时候,窗户纸忽然被极轻地叩响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林薇浑身一僵,心脏骤然缩紧。
谁?
她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过了一会儿,又是三声。笃。笃。笃。不急不缓。
同屋的人似乎都睡熟了,没人听见。
林薇的心跳得厉害。她想起那些志怪故事里的深夜鬼敲门,又想起雪地里那片可疑的血迹…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
她死死咬着唇,挣扎了半晌,最终还是鼓起一点点勇气,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披上棉袄,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
窗户是老式的木棂窗,糊着纸。她颤抖着手,用指尖沾了点口水,悄悄在窗纸上洇开一个小洞,屏住呼吸,凑上去往外看。
外面依旧是一片白茫茫,风雪似乎小了些。借着雪地反射的微光,她看到窗外窗台下,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裹着旧棉絮的搪瓷碗。
除此之外,空无一人。只有一行浅浅的、正迅速被新雪覆盖的脚印,延伸向院子外的黑暗里。
她的目光猛地盯住那个搪瓷碗。
又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出现。
她的心跳得更快了,混合着恐惧、疑惑,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
她犹豫了几秒,最终轻轻拉开插销,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
刺骨的冷风立刻灌了进来,她打了个哆嗦,迅速伸手将那个还有着余温的搪瓷碗拿了进来,然后飞快地关紧窗户。
碗很沉,很暖。揭开上面盖着的旧棉絮,一股浓郁的食物香气瞬间扑面而来!
那不是玉米糊糊或者窝窝头的味道,而是…大米粥的清香!甚至还夹杂着一点切碎的咸肉末和菜叶!
是热腾腾的、稠乎乎的咸肉粥!
在这個能冻掉下巴的雪夜里,在啃了一天冷硬窝窝头之后,这碗粥散发出的诱惑力,是致命的。
林薇看着那碗粥,喉咙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眼眶却有些发酸。
是谁?到底是谁?
陈默。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
只有他,才会用这种悄无声息的方式。只有他,似乎总有办法弄到这些“超规格”的东西。
他到底想干什么?
雪地里出手相救,现在又送来这碗足以救命的热粥。
怜悯?同情?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掌控?
她想起他看她时那种估量的、审视的眼神,想起雪地里他注意到血迹时那一瞬间冰冷的戾气…这碗温暖的粥,似乎也带上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性。
肚子饿得绞疼,食物的香气不断诱惑着她。
最终,生存的本能还是战胜了疑虑和恐惧。
她端起碗,也顾不得烫,小口小口地、急切地喝了起来。温热稠滑的米粥混合着咸肉的鲜香和菜叶的清爽,顺着食道滑进胃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几乎让她落下泪来。
这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吃的第一顿真正意义上“好”的饭食。
一碗粥很快见了底。她连碗边都仔细舔干净了。胃里暖烘烘的,身上的寒意似乎也被驱散了不少。
吃饱后的困意袭来,她握着那只残留着余温的空碗,靠在炕沿,眼皮开始打架。
脑子里依旧乱糟糟的。陈默的身影,那双眼睛,挥之不去。
他像一道冰冷的影子,悄无声息地侵入她艰难求生的世界,带来威胁,也带来她无法拒绝的“善意”。
这种矛盾,让她无所适从。
第二天一早,风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林薇趁着大家还没完全起床,悄悄将那只搪瓷碗洗干净,藏在了箱子最底下。手上和膝盖的伤口似乎也因为昨晚那碗热粥带来的暖意,好了不少。
出工的时候,她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身影。
很快,她就在场院的另一边看到了他。
他正在和几个本地青年一起清理积雪,拿着铁锹,动作利落有力。阳光下,他的侧脸线条依旧冷硬,看不出任何情绪。
仿佛昨夜那个在风雪中送粥的人,根本不是他。
就在林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似乎有所察觉,忽然转过头,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依旧是冷的,淡淡的,没有任何波澜。甚至比这雪后的空气还要冷上几分。
只是在她的脸上停留了那么一瞬,仿佛只是随意一瞥,便毫不在意地移开了视线,继续手里的活计。
那眼神,和昨夜窗台下那份无声的“温暖”,形成了极其诡异的对比。
林薇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和失落涌上心头,随即又被更深的困惑和一丝恼怒所取代。
他这是什么意思?做了那些事,却又能摆出这样一副完全置身事外、甚至冷漠的态度?
他是在耍她吗?
她攥紧了手里的扫帚,低下头,不再看他。
胃里那碗粥带来的暖意,似乎正在一点点被这冰冷的现实驱散。
这个男人,就像这北大荒的天气一样,变幻莫测,难以捉摸。
而她,就像这雪地里茫然无措的旅人,根本猜不透前方是可供歇脚的庇护所,还是更深的陷阱。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不再去想他。
无论他想做什么,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活下去。
只是,那道冰冷的视线,和那碗温热的粥,已经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她的心里。
再也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