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夜,他为我烧下最后一艘纸舟,火光跳跃,映着他嘴角解脱的笑。
他们说,人死后第七天会回魂,可我却在第三年才跌跌撞撞寻回故地。
我看见了我的墓碑,看见了他身边巧笑倩兮的新人。
那纸舟,原来并非引我渡河,而是盼我永溺忘川。
但,亲爱的,我回来了。
带着水底的怨戾,和一颗早已不再跳动却依旧刺痛的心。
这一次,谁也别想安宁。
1
浓得化不开的、河底淤泥特有的腐烂水腥气,裹着我。
我不是游上来的,我是被推出来的。
像一口噎住喉咙多年的浓痰,终于被这忘川似的河流厌弃,噗地一声吐回了阳间岸堤。
刺骨的冷裹挟着我。
不是水的温度,是……一种空洞。
胸腔里,腹腔里,头颅里,全是那种被掏空后又灌满浑水的冷和沉。
今天是……什么日子
视线模糊,像蒙着厚厚的油污,挣扎着努力聚焦。
远处有火光,跳跃的,暖黄色的,一团,两团……很多团。
人影绰绰,低语喃喃。
纸灰打着旋飞起,像黑色的雪。
原来是中元节啊,给亡人烧包袱的日子。
我呢谁会给我烧呢
我踉跄着想站起,身体却不听使唤,像刚拼凑起来的劣质木偶。
低头看手,皮肤泡得肿胀发白,指甲缝里嵌着黑绿的苔丝。
记忆是碎片,尖锐的碎片,刺得我整个魂都不好了。
刺眼的车灯、剧烈的撞击声、玻璃碎裂的脆响……天旋地转后脑中的空白。
冰冷的河水疯狂倒灌入口鼻……
然后……是漫长的黑暗、窒息、和随波逐流。
我死了。
三年了。
我一直困在那条冰冷的河底。
看着水草缠住我的骨头,看着鱼虾啃噬我的皮肉。
为什么今天能上来不知道。
只记得一股强大的念力,混着纸钱焚烧特有的焦糊味,像一根线,硬生生把我从溺毙的混沌中扯了出来。
2
循着那感觉,我飘……对,是飘。
脚踩在地上,没有实感。
穿过熟悉的街巷,节日氛围浓郁,路边一堆堆烧纸的火光,映着人们或悲伤或麻木的脸。
没人看我一眼。
一个浑身滴着水、面色青白的女人,他们看不见。
真好,也真糟。
目的地明确,是我和他曾经的家。
楼下那片空地,他一定会给我烧点什么的。
钟余,我最爱的人。
我死之后,他一定痛不欲生。
我的心口抽了一下,虽然那颗心早已不跳了。
近了,看到那熟悉的身影蹲在地上,背影宽阔,却显得孤单。
他面前,一团火烧得正旺,他在给我烧纸。
眼眶发热,没有泪。
鬼大概是没有眼泪的。
我加快速度,几乎要扑过去——钟余!我回来了!你看得见我吗
我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听不见。
我停在他几步远的地方,贪婪地看着他。
他瘦了,侧脸在火光下显得棱角分明,下颌线绷得很紧。他在难过吗
火堆里,不是寻常的金元宝、往生钱。
他烧的,是精致的纸扎品。
小巧的纸船,一艘,又一艘。
手工精细,上面甚至写着细小的字。
他真有心思。是希望我在另一个世界一帆风顺吗
一阵风吹过,卷起一片未燃尽的纸舟碎片,打着旋落在我脚下。
我下意识低头看。
纸片上,墨迹清晰:
【苏愫,一路顺风,永不再见。】
我的名字,苏愫。
永不再见
我愣住了,是不是看错了风吹得火光摇曳,影影绰绰。
我凑近些,死死盯着他正拿起的那艘纸舟。
3
他小心地把它投入火中,火焰舔舐,纸张卷曲焦黑。
但在那彻底毁灭前,我看清了。
每一艘小纸船上,都写着同样的字!
【苏愫,一路顺风,永不再见。】
不是祝愿!是驱逐!是诅咒!
他希望我永远消失,永不回头!
为什么钟余为什么我们那么相爱。
出事前晚,他还搂着我,说年底就结婚。
他的体温,他的心跳,我甚至还能模糊记得。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扼住了我比河水更冷的魂体。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传来:钟余,快好了吗妈让我们早点回去,汤圆要煮好了。
一个穿着优雅连衣裙的年轻女人,从单元门里走出来,很自然地走到钟余身边,挽住他的胳膊。
钟余抬起头,脸上的沉痛和哀伤瞬间消失了,甚至带上了一丝轻松的笑意,他拍拍女人的手:马上,烧完这最后一艘就好。这是最大的,能载得远些。
他从旁边拿起一艘明显更大的纸舟,做工更为精巧。
女人依偎着他,小声说:唉,她也怪可怜的。希望她这次真能走远点,别再……缠着你了。你这几年,都没睡过几个好觉
钟余笑了笑,没说话,眼神里却有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他把那艘大纸舟郑重放入火中。
火光猛地蹿高,几乎灼痛我的眼睛。
我看清了,那艘大纸舟上,除了那行字,还画着奇怪的符咒一样的花纹。
它不是引渡的舟,它是镇压的棺椁。
三年来所有的迷茫、痛苦、思念,在这一刻凝固,然后碎裂成最尖锐的冰锥,狠狠刺穿我残存的意识。
4
不是意外。
我的死,不是意外。
他的悲伤,只是表演。他的思念,是毒药。他的纸舟,是盼我永世沉沦的恶咒!
啊——!!!
一股滔天的怨气从我体内爆发出来,周围的温度骤降。
风声凄厉,那堆火猛地摇晃,几乎要熄灭。
钟余和那女人同时打了个寒颤,惊疑不定地看了看四周。
怎么突然这么冷女人抱紧手臂。
快烧完了,走吧。钟余搂紧她,快步走向楼道口,甚至没回头再看那火堆一眼。
他们看不见我,他们感受到了我的恨。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堆灰烬,最后一点火星在风中明灭,像嘲讽的眼睛。
冰冷的河水感再次包裹了我,但这一次,里面沸腾着滚烫的恨意。
钟余,你不希望我回来吗那我偏要回来。
你看不见我
我会让你看见的,清清楚楚地看见。
5
月夜深沉。
我飘进曾经的家。
格局没变,味道却变了。
我的东西几乎都不见了,空气里是另一种香薰,另一个女人的气息。
客厅墙上,挂着他们的婚纱照。
钟余笑着,穿着笔挺的西装。
身边的女人,正是楼下那个,笑靥如花。
照片拍摄日期,去年春天,我死后的第二年,他就另娶新欢。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虽然那里早已空无一物。
主卧,他们睡了。钟余似乎睡得不安稳,眉头紧锁。
那个女人,叫林芮吧我听到钟余叫她小芮。
林芮蜷在他怀里,睡得很沉。
我站在床边,死死盯着钟余。
为什么告诉我为什么
恨意像水草疯长,缠绕我的魂魄。
房间里的温度越来越低,钟余开始发抖,他睫毛颤动,呼吸急促。
不……不要……他喃喃梦呓。
做噩梦了梦到我了吗
我慢慢俯下身,把那张泡得肿胀变形、爬满水藻的脸,凑近他。
把我冰冷的、带着河底淤泥的呼吸,喷在他的脸上。
为什么……推我……我挤出声音,破碎,嘶哑,像摩擦的砂纸。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直接的指控。
那段混乱的记忆里,刺眼车灯前,背后那股巨大而凶狠的力量……是他吗
钟余猛地一抽,双眼骤然睁开!
瞳孔在黑暗中放大,倒映出我模糊扭曲的身影。
6
他张大了嘴,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极度的恐惧攫住了他,让他失声。
啊……啊!!!
他终于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猛地坐起,疯狂地向后缩,撞醒了旁边的林芮。
怎么了!钟余!林芮惊慌地打开台灯。
灯光驱散了些许阴影,我的身形似乎淡了些。
钟余脸色惨白如纸,大汗淋漓,手指颤抖地指着我的方向:她……她!苏愫!在那里!在那里!!
林芮顺着他的手指看过来,什么也没看见。
她抱住他:没有!什么都没有!你做噩梦了!老公,是噩梦!
不!不是梦!她回来了!她回来了!她问我为什么推她!她知道了!她知道了!钟余语无伦次,几乎崩溃。
林芮的脸色也白了,但她强作镇定,紧紧搂住他:胡说!不可能的!都三年了!她早就该走了!那是意外!是意外!没人推她!你看错了!
她反复强调着意外,像是在给钟余催眠,也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我冷冷地看着他们。
看着钟余失魂落魄,看着林芮强装镇定。
猜对了,
果然不是意外。
那股力量,就是他。
可是为什么钟余,为什么我们相爱七年,从大学到工作,一路扶持。
我们买了房,计划了未来。所有的朋友都说我们是模范情侣。
就为了这个林芮
杀妻求新欢
恨,蚀骨灼魂的恨。
我能感到自己的力量在增强,怨气是我的食粮。他们的恐惧,是我的美酒。
7
接下来的几天,我如影随形。
钟余不敢独处,不敢关灯,精神迅速萎靡。
他找人在门上、窗户上贴了符咒,求了开光的佛像。
可笑,
那些东西碰到我周身缭绕的水汽和怨念,迅速黯淡、失效。
我来自最深的水底,带着最沉的冤屈,寻常法器,凭什么阻我
我开始变着花样地出现。
卫生间的水龙头,会莫名拧开,流出浑浊腥臭的河水。
镜子上,会慢慢浮现出水渍写成的为什么。
电视机会在深夜自动开启,雪花屏里映出我晃动扭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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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余开车时,车窗会突然被水瀑覆盖,仿佛瞬间沉入河底,水草会缠上方向盘,湿滑冰冷。
他快要疯了,林芮也越来越害怕,但她看钟余的眼神,除了恐惧,渐渐多了别的东西。
一丝不耐,一丝怀疑。
钟余,你是不是……真的做了什么钟余又一次从关于水草的噩梦惊醒后,林芮颤声问,眼神闪烁。
钟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我能做什么!那就是意外!警察都说了是意外!是她自己没站稳摔出去的!
可她一直说推……
那是她的错觉!或者是她想拉我垫背!她就是那样的人!临死都想拖着我!钟余咆哮,面目狰狞。
我飘在天花板上,听着。
原来如此,在他嘴里,我成了那样的人。
8
第七夜,中元节后的头七,我的回魂夜,虽然迟了三年。
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钟余请来了一个大师。秃顶,油腻,穿着不合身的道袍,拿着罗盘在家里煞有介事地比划。
林芮紧张地跟在后面。
我隐匿在角落的阴影里,冰冷地看着这场闹剧。
那罗盘指针疯狂转动,大师眉头紧锁:嘶……好重的怨气!好深的水孽!这位……夫人,怕是死得极惨,极不甘心啊!
钟余声音发颤:大师,能送走吗多少钱都行!
大师捻着胡须:难,难啊!怨念缠宅,已非寻常孤魂。她是不是……死因有疑
钟余眼神躲闪,林芮抢着说:是意外!交通事故,掉河里了!
大师瞥了他们一眼,意味深长:哦只是意外,何来如此深的怨恨冤有头,债有主。若真是意外,贫道拼力一试,或可超度。若另有隐情……
他顿了顿,恐怕就不是钱能解决的了。
钟余脸色变幻不定。
我知道,时机差不多了。
所有的恨与怨,凝聚成一点。
客厅的灯光开始疯狂闪烁,明灭不定。窗户砰砰作响,不是风吹,像是有人在用力拍打。
空气中弥漫出浓烈的河腥味。
墙壁上,开始渗出浑浊的水珠,一道道流下,像眼泪。
来了!她来了!大师也慌了,罗盘脱手掉在地上。
9
凄厉的、仿佛来自水底的呜咽声响起,盘旋在房间里,从四面八方传来。
【钟余……为什么推我……】
【好冷啊……河底好黑……水草缠着我的脖子……】
【你说过爱我的……你说要结婚的……】
声音扭曲破碎,夹杂着水流和气泡声。
林芮尖叫一声,躲到了沙发后面。
钟余僵在原地,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叶子。
在明明灭灭的灯光中,我凝聚了所有力量,显现在他面前。
不再是模糊的影子,而是尽可能清晰地还原出我溺死后的模样:肿胀苍白的脸,泡得外翻的皮肉,空洞流着泥水的眼眶,湿漉漉的长发缠满了黑绿的水草,滴滴答答地落着水。
脖颈上,还有清晰的、紫黑色的掐痕——那是水草缠绕的痕迹,但我让它看起来,更像人的手印。
我伸出泡烂的手,指向他,一步一步逼近。
你说啊!为什么!
声音尖利,穿透耳膜。
视觉和听觉的双重冲击,摧毁了钟余最后的心理防线。
不怪我!不怪我!他抱头崩溃大哭,语无伦次,是你逼我的!都是你逼我的!
那笔钱!那笔我挪用的公款!你非要我去自首!自首我就全完了!
我说再等等!我想办法补上!你就不停地催!逼我!
那天晚上……你又说要是不自首就分手就去举报我……我们吵架……我喝了酒……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让你闭嘴……想拉住你……
车来了……我没拉住……你摔出去了……我不是故意推你的……我只是……我只是慌了……
他瘫倒在地,涕泪横流,彻底崩溃。
真相,血淋淋的,比河水更冷的真相。
不是为情,是为钱,为他的前途。
10
他利用职务之便挪用了巨额公款,被我发现了。
我劝他自首,他不肯,争执中,他把我推向了驶来的车流。
大师目瞪口呆。
林芮从沙发后探出头,脸上血色尽失,看着钟余的眼神充满了震惊和……恐惧,还有一丝被欺骗的愤怒。
原来她也不知道全部真相。
房间里诡异的景象静止了。
水不再渗,灯不再闪。只有钟余绝望的哭嚎。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个我曾深爱过的男人。
丑陋,卑微,像条可怜虫。
恨意依旧在,却突然空了。
支撑我回来的那股执念,砰地一声,碎了。
报仇
让他身败名裂让他法律制裁
是的,这应该就是结局。
我感觉到一种极致的疲惫,魂体开始微微晃动,变得稀薄。冤屈得雪,执念消散,似乎就该离开了。
林芮颤抖着拿出手机,似乎想报警。
钟余瘫在地上,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就在这时。
啪!啪!啪!
几声清脆的鼓掌声,突然从门口传来。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不知何时靠在了门框上。
他看起来很斯文,嘴角带着一丝玩味的笑。
很精彩。他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崩溃的钟余,吓傻的林芮,最后落在我身上,苏小姐,这出冤魂索情,演得真是不错。
11
他能看见我
而且,他身上有一种气息,让我本能地感到危险。
不是法师那种正气,而是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同类的气息不,又不完全一样。
你是谁我嘶哑地问,魂体重新凝聚,充满警惕。
大师结结巴巴:你、你又是谁
黑衣男人没理大师,踱步进来,姿态悠闲: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苏小姐,你真的以为,真相就是他说的那样吗
他指了指烂泥般的钟余。
我一怔,钟余和林芮也愣住了,茫然地看向他。
你什么意思我问。难道还有隐情
男人走到钟余面前,蹲下,像看一只蝼蚁:钟经理,哦不,前经理。你那点挪用公款的破事,真以为能瞒过所有人你以为,为什么偏偏在那段时间,总公司突然要派审计下来
钟余猛地抬头,瞳孔收缩。
还有你,林芮小姐。男人转向脸色惨白的林芮,或者说,应该叫你……总经办的特助奉命‘接近’钟经理,收集他挪用公款证据的人,是你吧
林芮连退几步,撞在墙上,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
我彻底呆住,信息量巨大,冲击着我的认知。
12
男人站起身,拍拍手,像是掸掉灰尘:钟余挪用公款,证据确凿,本来就是要进去的。只是没想到,他狗急跳墙,还闹出了人命。
他看向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但更多的是冷漠:苏小姐,你死得确实很冤。不过,逼死你的,可不只是他这个蠢货男朋友。
是公司高层早就想清理门户,又怕事情闹大影响股价,才用了这种私下取证、缓慢施压的方式。林芮的任务,就是套取证据,并不断给他心理压力,让他自己崩溃露馅,或者……自行了断
只是没想到,他先把你给‘了断’了。
他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
我如遭雷击,魂体剧烈震荡。
所以……所以逼死我的,不只是钟余的贪婪和恐惧。
还有一场冰冷的商业阴谋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林芮的柔情蜜意,全是假的是为了催命
钟余难以置信地瞪着林芮:你……你是……公司派来的
林芮面无人色,默认了。
啊!!!钟余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猛地扑向林芮,贱人!你们都是贱人!骗我!都骗我!
黑衣男人轻松地一抬脚,绊倒了钟余。动作干脆利落。
他整理了一下领带,看着我:苏小姐,现在明白了你的冤屈,比你想的更深。你的恨,对象似乎也多了一些。
他微微一笑,笑容冰冷。
那么,现在告诉我。
你的复仇,还要继续吗
或者,你需要一些……‘专业’的帮助
13
专业帮助
我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黑衣男人。
他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血淋淋的表象,露出了更狰狞的真相内核。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绝望气息。
钟余像条死狗一样趴在地上,发出呜咽声,不知道是因为罪行败露,还是因为被欺骗的愤怒。或许两者都有。
林芮缩在墙角,不再是那个优雅淡定的新妻,而是一个吓破了胆、同样满手肮脏的棋子。
大师早就溜到了门口,想跑又不敢,瑟瑟发抖。
而我,
苏愫,一个本该在三年前就彻底消失的魂魄。
我以为我的恨意已经达到了顶点,却在瞬间被拓宽了疆域,指向了更遥远、更庞大的阴影。
公司高层那些我从未接触过的、名字只出现在钟余抱怨里的所谓大人物
一股更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原来我不仅是爱情悲剧的牺牲品,更是商业博弈中一颗被随手牺牲掉的、微不足道的棋子。
你……到底是谁我再次问那个男人。
他的冷静、他的知情、他身上那种非人的气息,都让我极度不安。
你可以叫我,‘引渡人’。男人推了推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冰冷,负责处理一些……滞留人间的‘疑难杂症’。比如你这种,怨气深重,牵扯颇多的。
引渡人地府的公务员不像。他身上的气息更冷冽,更……不近人情。
你是来抓我的我警惕地后退,周身水汽再次弥漫。
14
即便真相骇人,我也不想被处理。
抓引渡人笑了笑,似乎觉得这个词很有趣,不完全是。我更倾向于‘交易’。
交易
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一个……亲自复仇的机会。他慢条斯理地说,不仅仅是这个废物,他踢了踢脚下的钟余,还有那些,真正在幕后,导致你悲剧的‘因’。
我的心魂一震。代价呢我不傻。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阴间大概也没有。
代价是,无论成功与否,事后,你的魂魄归我。他说的轻描淡写,你本就不该存留至今,强烈的怨念和……某种巧合,让你挣脱了河底的束缚。但天地有序,你这样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跟我走,是你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归宿。
唯一的归宿魂飞魄散还是成为他的某种收藏品
但我有的选吗
怨气支撑着我,若不复仇,我这残破的魂魄又能飘荡多久
最终或许真的会变成失去神智、只会害人的厉鬼,然后被更强大的力量抹杀。
而且,那股恨意,在知晓全部真相后,燃烧得更加猛烈。
我要一个公道,哪怕付出最后的存续为代价。
……好。我听到自己嘶哑的声音回答,我答应你。
明智的选择。引渡人点头,似乎毫不意外。
他伸出手,指尖萦绕着一缕极细极淡的黑气,点向我的眉心。
15
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瞬间注入我的魂体!
那些被河水泡烂的痕迹似乎在修复,肿胀感消退,我的形态变得清晰、凝实,几乎接近生前的模样,但更加苍白,周身散发着森然寒气。
力量,复仇的力量。我甚至感觉,此刻的我,能被生人清晰地看见。
钟余和林芮惊恐万状地看着这一幕。
引渡人做完这一切,退后一步,像个置身事外的观众:好了,苏小姐,舞台交给你。让我看看你的……恨意有多强。
他的目光,带着一种审视和……期待。
我缓缓转向钟余和林芮。
第一个,钟余。
我走向他,他吓得手脚并用向后爬:苏愫……愫愫……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是爱你的……都是他们逼我的……
爱到了此刻,他还敢说爱
我蹲下身,冰冷的手指抚上他的脸颊。
他剧烈地颤抖,尿液洇湿了地毯。
爱我我轻声问,声音不再破碎,却带着死寂的寒意,所以推我去死
不……不是……
公款补上了吗我突然问。
他一愣,茫然摇头。
那你知道,那笔钱,后来去哪了吗我盯着他的眼睛。
钟余摇头。
被林芮,‘上交’了。我慢慢说出引渡人刚刚同时传递给我的信息,成了扳倒对手派系、巩固某位高层权力的筹码。你的愚蠢,成就了别人的晋升阶梯。而你,背着我这条人命,惶惶不可终日。
钟余的瞳孔再次放大,难以置信地看向林芮。
16
林芮尖叫:不!不是那样的!我只是执行命令!
执行命令,接近他,诱惑他,在他最恐惧的时候‘安慰’他,然后催他去死
我转向林芮,一步步走近,你的演技真好,比我好。至少,我对他的爱,是真的。
林芮瘫软下去,涕泪横流:我没办法……我不做……我就完了……
谁完了我逼问,指使你的人,是谁
林芮拼命摇头:不能说……我不敢说……
你看,我对着地上彻底傻掉的钟余轻笑,你为了她,杀了我。而她,为了自保,甚至可以眼睁睁看着你变成杀人犯。你们真是……天生一对。
钟余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眼神从恐惧,慢慢变成了一种极致的愤怒和癫狂。
贱人!!!他猛地暴起,不是我,而是扑向了林芮!双手死死掐住了她的脖子!
都是你!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毒妇!!
林芮拼命挣扎,眼珠外凸,脸色由红变紫。
引渡人在旁边悠闲地看着,甚至还点了点头,似乎对这场面很满意。
我没有阻止,狗咬狗,省了我的力气。
很快,林芮的挣扎微弱下去,钟余喘着粗气,松开了手,看着地上不再动弹的林芮,又看看自己的手,突然疯了似的哈哈大笑起来。
死了……都死了……哈哈哈……
他疯了。
我冷冷地看着,心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片荒芜的冰冷。
下一个,该那些真正的因了。
我看向引渡人。
17
他微微一笑,仿佛知道我所想。
抬手,在空中一划,一道漆黑的门户凭空出现,里面光影流转,浮现出一间宽敞奢华的办公室场景。
一个脑满肠肥、戴着名表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办公桌后,听着下属战战兢兢的汇报,脸上带着志得意满的笑。
王总,钟余公司的最高负责人之一。
引渡人的信息告诉我,清理钟余、派遗林芮的命令,最终就源自于此人。
他用钟余的罪和林芮的美色,做成了局,铲除了异己,巩固了权力。
我的死,在他看来,或许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噪音。
去吧。引渡人示意。
我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脸上的笑。
那笑容,是用我的命、钟余的疯狂、林芮的背叛垫起来的。
怨气凝聚,我穿过了那扇黑色的门,直接出现在那间办公室里。
汇报的下属看不见我,但那个王总,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笑容僵了一下,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空调出风口。
我凝聚力量,房间温度骤降,灯光开始闪烁,墙壁上的名画,渗出浑浊的水滴。
谁怎么回事王总皱眉,感到不安。
我显现出身形,就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浑身湿淋淋,水草缠绕,眼神空洞流着血水。
啊——鬼啊!!下属率先看到,尖叫一声,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王总吓得从真皮老板椅上弹起来,肥胖的身体撞在桌子上:你……你是什么东西!保安!保安!
18
王总……我开口,声音幽冷,带着水流的回响,认得钟余吗认得林芮吗
王总脸色巨变,冷汗瞬间下来了:不……不认得!滚开!妖魔鬼怪!我请了大师开过光的!
他慌乱地去抓脖子上挂着的佛像。
我一挥手,一股水箭射出,那佛像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你的局,害死了我。我逼近他,水珠滴落在他名贵的红木办公桌上,用别人的命,铺你的路。
胡说八道!那是钟余自己违法犯罪!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强自镇定,但发抖的双腿出卖了他。
是吗我伸手,冰冷的手指虚按在他的额头。
将钟余崩溃的哭嚎、林芮临死的挣扎、还有那些冰冷的交易信息,直接灌入他的脑海!
啊!!!王总抱头惨叫,那种精神层面的冲击远比视觉恐怖更甚。
他看到了钟余推我那一刻的疯狂,听到了林芮被掐死前的绝望,也看到了自己下达命令时冷漠的嘴脸。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巨大的恐惧和精神冲击之下,他捂着胸口,脸色迅速变得紫绀,眼球突出,大口喘气,然后重重地向后倒去,撞在书架上,心脏病突发,瘫软不动了。
我看着他那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的胖脸,缓缓收回了手。
结束了
所有的仇,都报了吗
19
引渡人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办公室,他看了看现场,满意地点点头:干净利落。很好。
他看向我:那么,苏小姐,按照约定……
我的魂体开始明灭不定。
复仇的快感迅速消退,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空虚和疲惫。
怨气在消散,支撑我的力量在消失。
我就要归他了。等待我的,会是什么
我不后悔,只是……就这样了吗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引渡人忽然脸色一变,猛地看向窗外。
我也感受到一股极其强大、正大光明、却又温和无比的力量正在迅速接近!
一道金光穿透窗户,笼罩在我身上。
冰冷、暴戾的怨气像是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
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和平静。
魂体被洗涤,那些狰狞的溺死痕迹渐渐淡化。
一个模糊的、散发着柔和白光的身影出现在金光中,看不真切面容,却让人心生安宁与敬畏。
逾界者,你越权了。那白光身影对着引渡人开口,声音空灵威严。
引渡人,那个一直从容不迫的男人,此刻面色极其难看,甚至带着一丝恐惧:……巡游者这只是个普通冤魂,我按规矩引渡……
规矩白光身影声音转冷,诱使冤魂复仇,吞噬其怨气与魂核以增己力,此乃邪道,何来规矩
我猛地看向引渡人!
他帮我,给我力量,不是为了什么交易,而是为了最终吞噬我!
20
引渡人眼神闪烁,猛地出手,一道黑芒射向我,想强行掳走我!
白光身影一挥袖,金光大盛,轻易击碎了黑芒。
执迷不悟。白光声音叹息。一道更纯粹的光芒落下,罩住引渡人。
引渡人发出凄厉的惨叫,身体仿佛在融化,黑气四溢,最终化作一缕青烟,消失不见。
我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
金光依旧笼罩着我,温暖的力量修复着我的魂魄,那些痛苦的记忆、刻骨的仇恨,仿佛都在被轻柔地抚平。
痴儿。那白光身影转向我,声音变得温和,冤屈已雪,仇怨已了,何必再执著于恨,险些误入魔道
我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你的阳寿早尽,滞留人间,终非正道。白光身影道,我送你入轮回吧。洗净铅华,忘尽前尘,得一个新生。
忘尽前尘
忘掉钟余的背叛忘掉林芮的虚伪忘掉王总的冷酷也忘掉……那些曾经有过的、真实的爱与温暖
我看着自己逐渐变得纯净、不再狰狞的魂体。
恨,支撑我归来。
但若只有恨,我和那个引渡人,又有何区别
或许,真正的解脱,不是复仇,而是放下。
金光温柔地包裹住我,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意识开始模糊,前尘往事,如潮水般退去。
最后一眼,我看到窗外,天快亮了。
第一缕晨曦,即将穿透都市的天空。
像极了多年前,某个清晨,钟余熬夜做完方案,我窝在他怀里,一起等来的那个日出。
那时,阳光温暖,未来可期。
一切都过去了。
挺好的。
若有来生,愿我们:死生不复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