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拎着个啤酒瓶子,红着眼眶冲进来,第一句话不是祝福,是指着新郎鼻子骂。姓陈的!你捡老子穿破的鞋还挺得意!
全场宾客倒抽一口冷气。音乐停了。司仪话筒掉了。
我妈穿着那身精心挑选的红色旗袍,脸唰一下白了,手指死死攥着裙角,骨节发白。她旁边的新郎,那个我叫了半年陈叔叔的男人,脸色铁青,但还是努力保持着风度。
我站在仪式台旁边,手里还捧着那束要递上去的婚戒。感觉所有人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带着怜悯,看好戏,还有那么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嫌弃。
对,嫌弃。我太熟悉这种眼神了。从我亲爸林大国第一次醉醺醺地冲到我家楼下,嚷嚷着我妈在外面有人开始,这种眼神就没离开过我们母女。
林大国!你闹够没有!我妈声音发颤,带着哭腔,今天是我大喜的日子,你给我滚!
滚李娟,你让老子滚林大国踉跄着往前几步,酒气熏天,老子偏不滚!让大伙儿都看看,你这女人多狠心!当年嫌老子穷,跟个有钱的跑了,现在又找个更老的你图他啥图他钱图他马上进棺材你好继承遗产是吧!
这话太毒了。毒得连看热闹的人都听不下去了。
新郎陈叔叔的儿子,那个一直用鼻孔看我的陈浩,猛地站起来要冲过去。你他妈说什么呢!
场面彻底乱了。
我看着我妈,她眼泪终于掉下来,精心化的妆糊了一脸。她本来今天该特别美的。她为了这一天,等了多久,盼了多久。她离开林大国后的那五年,一个人打两份工,把我从小学供到高中,没喊过一声苦。她遇上陈叔叔,那个温和的、会给她夹菜、会记得她生日的老实男人,眼里的光才慢慢回来。
现在,全被林大国毁了。
一股火猛地窜上我天灵盖。烧得我浑身发抖。手里的戒指盒被我捏得咯吱响。
以前我小,只会哭,只会躲在我妈身后。现在我十八了。
我一步跨上前,没拦陈浩,也没去劝我妈。我直接走到林大国面前。
他比我高一个头还多,浑身酒臭,眼神浑浊又疯狂。
所有人都看着我。可能以为我要哭求他走吧。
我没有。
我抬起手,把手里的戒指盒,连带着里面那对亮闪闪的铂金戒指,狠狠砸在他脸上!
盒子角砸中他眉骨,他嗷一嗓子,下意识捂住脸。
林大国!我声音尖得我自己都陌生,盖过了所有嘈杂,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除了会喝酒,会打老婆,会撒泼丢人,你还会干什么!
全场死寂。
林大国大概从来没被我吼过,愣在那儿。
我妈跟你离婚,不是因为陈叔叔有钱!是因为你烂!你扶不上墙!她跟你过了十年苦日子,你给过她一天好脸色吗你赚过一分踏实钱吗除了骂她没本事生儿子,除了摔东西打人,你还会什么!
我喘着粗气,眼泪憋在眼眶里,死活不让它掉下来。
你说这鞋你穿破了呸!是我妈不要你了!她把你扔了!因为你是个垃圾!是个废物!
我指着大门,用尽全身力气吼:该滚的是你!从我和我妈的生活里滚出去!永远别再出现!我们死活都跟你没关系!
林大国被我骂懵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周围那些刚才还看热闹的眼神,这会儿全钉在他身上,满是鄙夷。
保安终于反应过来,冲上来一左一右架住他。
他没再挣扎,也没再骂,像条被彻底打瘸的狗,被拖了出去。只在经过我身边时,死死瞪了我一眼,那眼神又毒又狠。
仪式厅里安静得吓人。
我妈看着我,嘴唇哆嗦着,眼泪流得更凶。但里面多了点别的东西。
陈叔叔走过来,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他眼里没有责怪,反而有点欣慰。
司仪捡起话筒,尴尬地圆场:啊……这个,一个小插曲,小插曲哈……让我们继续,继续……
婚礼勉强进行下去。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从那个戒指盒砸在我亲爸脸上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变了。
婚宴结束后,回到陈叔叔家——现在也是我妈的新家。一套挺大的复式楼,装修得挺好。
气氛还是尴尬。
陈浩,我那个新哥哥,靠在沙发上玩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真行,结个婚还能演全武行。以后是不是得天天看这种戏码
我妈刚换下旗袍,听到这话,眼眶又红了。
陈叔叔呵斥他:小浩!怎么说话呢!
我说错了吗陈浩放下手机,冷笑,爸,我早说了,这种女人麻烦多。你非要往里跳。以后那个酒鬼隔三差五来闹,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你……陈叔叔气得脸发白。
我把我妈拉到身后,看着陈浩。
今天这种事,不会再有第二次。
陈浩挑眉看我,满是讥诮:你保证你拿什么保证就凭你拿戒指盒砸他呵,挺凶啊小姑娘。可惜,吓不住那种烂人。
小浩!陈叔叔真动了怒。
我没接陈浩的话。只是看着我妈:妈,累了一天,你先上去休息。
我妈看看我,又看看脸色难看的陈家父子,点了点头,默默上了楼。
我转身面对陈浩。他比我大两岁,上了本地一个挺烧钱的私立大学,一身名牌,看人习惯用眼角。
陈浩哥。我开口,声音平静得我自己都意外,今天的事,是我爸不对,我替我爸妈你道歉,给陈叔叔添麻烦了。
陈浩似乎有点意外我会道歉,哼了一声,没说话。
但是,我话锋一转,我妈现在嫁给了陈叔叔,这里也是她的家。她为这个新家付出了多少,陈叔叔最清楚。她不是来占便宜的,更不是来看谁脸色的。
陈浩脸色变了变。
至于我亲爸,我继续说,我是他女儿,这笔债,我还。他要是再来闹,不用你们动手,我把他打出去。打不过,我就报警。报警没用,我就跟他拼命。总之,绝不会让他再恶心到你们。
陈浩像看怪物一样看着我。
陈叔叔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小悦,都是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陈叔叔,我打断他,努力扯出个笑,谢谢您。但我得把话说明白。我和我妈,不是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菟丝花。我们能靠自己站着活。
我顿了顿,看向陈浩:还有,我下学期高三了。学费生活费,我会自己挣。不会用家里的钱。
陈浩嗤笑出声:自己挣打工啊端盘子还是发传单挣那点钱够干嘛演给谁看
小浩!陈叔叔这次是真怒了。
我没生气,反而点了点头:对,打工。端盘子发传单也行。能挣一点是一点。至少,骨头是硬的。
说完,我没再看他们,转身上了楼。
回到给我准备的房间,关上门,我才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浑身发抖。刚才那点硬气全泄光了。害怕,后怕,还有铺天盖地的难堪。
但我不后悔。
从那天起,我好像换了个人。
白天在学校拼命学,晚上出去打工。周末干两份工。餐厅服务员、奶茶小妹、超市收银、给人发传单……什么都干。
我妈心疼得直掉眼泪,偷偷塞钱给我。我没要。妈,你过好你的日子就行。我的事,我自己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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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叔叔也找过我几次,意思是他不缺这点钱,让我安心读书。我谢谢他,但还是拒绝。陈叔叔,你的钱是你和我妈的,留给家里用吧。我能行。
陈浩开始还冷嘲热讽,说我演戏演全套。后来看我真的一分钱不从家里拿,天天早出晚归累得瘦脱了形,他反而慢慢不说了。有时晚上我回来,桌上会莫名其妙放着一杯热牛奶。我知道不是我妈放的,也不是陈叔叔放的。我没吭声,默默喝了。
日子就这么过着。累,但踏实。
我以为林大国那天之后至少能消停一阵。
我太小看他了。
高三上学期的一个周末,我在商场门口发教育机构的传单。站了一天,腿跟灌了铅一样。
突然,一个人影晃到我面前,一股熟悉的酒臭味。
我心里咯噔一下。
是林大国。他比以前更邋遢了,眼里的浑浊变成了彻底的颓丧。
可以啊林悦,他咧着嘴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老子还真小看你了。攀上高枝了,连亲爹都不认了
我抓紧手里的传单,冷着脸:有事说事。我干活呢。
干活挣几个钱啊够你买身上那件新衣服吗他伸手要来扯我的工作服T恤,我猛地后退一步躲开。
躲什么躲老子是你爹!还不能碰你了他嗓门大起来,引来周围人侧目。
你到底想干嘛我压着火气。
干嘛他嘿嘿一笑,老子没钱喝酒了。你妈那个贱人把我电话拉黑了。你给钱。你现在不是有钱人家大小姐了吗手指缝里漏点就够老子快活几天了。
我没钱。我斩钉截铁。
放屁!他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你骗鬼呢穿得人模狗样的,在这装什么穷赶紧的!拿钱!不然老子就在这喊,让大家都看看,有钱人家的继女是怎么对亲爹的!
又是这一套。撒泼,威胁,利用那点可怜的血缘关系敲骨吸髓。
恶心得我胃里翻腾。
你喊吧。我看着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声音冷得像冰,你看看有没有人搭理你。你再不走,我就报警告你骚扰。
林大国大概没想到我这么硬气,愣了一秒,随即恼羞成怒。报警你报啊!小畜生!老子怕警察老子是你爹!天经地义管你要钱!
他越说越激动,竟然抬手就要抢我装传单的腰包!
那里面是我今天刚结的工钱,两百块!是我下一周的饭钱!
我死死护住腰包:你放手!
把钱拿来!他眼睛红了,力气大得吓人。
周围有人围过来,指指点点,却没人上前。
拉扯间,我被他猛地推了一把,后背狠狠撞在商场门口的玻璃护栏上,钻心地疼。
干什么呢!
一声暴喝从旁边传来。
紧接着,一个人影冲过来,一把揪住林大国的后衣领,猛地把他从我身边扯开!
是陈浩。
他穿着一身篮球服,满头是汗,像是刚从隔壁体育馆出来。他比我高差不多一个头,经常打球,身上有肌肉。此刻他脸色铁青,眼神凶得吓人。
林大国被拽了个趔趄,回头一看是个半大小子,立刻骂骂咧咧:你他妈谁啊少管闲事!滚蛋!
我是她哥!陈浩吼得比他还响,一把将我拉到他身后护着,你谁啊你光天化日抢钱是吧
我是她老子!林大国梗着脖子,我拿我闺女的钱,天经地义!你算哪根葱
陈浩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这人是我爸。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我咬着嘴唇,脸色肯定难看极了。
就这一愣神的功夫,林大国以为他怕了,气焰又嚣张起来,伸手还想来抓我:听见没老子管闺女要钱……
我去你妈的天经地义!
陈浩突然爆发了!
他毫无预兆地一拳砸在林大国脸上!
又快又狠!
林大国根本没防备,惨叫一声,鼻血瞬间就飙了出来,踉跄着倒退好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懵了。
我也懵了。周围看热闹的人也懵了。
陈浩甩了甩手,指着地上的林大国,声音冷得掉渣:我告诉你!林悦现在是我家人!你再来骚扰她一次试试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不信你就滚过来!
他挡在我前面,背影不算特别宽阔,但那一刻,像堵墙。
林大国捂着鼻子,血从指缝里往下淌。他看看凶神恶煞的陈浩,又看看周围越来越多的人,终于怂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灰溜溜地跑了。
陈浩这才转过身,皱着眉看我:你没事吧
我摇摇头,还没从刚才的震惊里回过神。你……你怎么来了
打球路过。他语气还是有点冲,但眼神里的关切不是假的。你傻啊不会跑不会喊人就站着让他抢
我没说话。刚才强撑的坚强这会儿全垮了,后怕涌上来,鼻子有点酸。
他看我这样,语气软了点:行了,没事了。以后他再来,给我打电话。
他顿了顿,有点别扭地补充:……我爸电话你也知道。
谢谢。我小声说。
谢什么。他不太自然地别开脸,弯腰把我散落一地的传单捡起来,塞回我手里。还干吗下班没下班了一起回去。
从那以后,陈浩对我的态度彻底变了。
虽然嘴上还是不饶人,但会等我下晚自习一起回家。知道我打工辛苦,偶尔会顺手给我带个宵夜。甚至有一次,我听到他跟他那帮富二代朋友打电话,特别拽地说:……少废话,那是我妹,亲的。你们少打主意。
我心里有点暖,又有点想笑。
我妈和陈叔叔看着我们关系缓和,高兴得不行,家里气氛终于真正像个家了。
我以为日子终于要走上正轨了。
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里。打工也没停。我要考个好大学,远远地离开这里,彻底摆脱林大国的阴影。给我妈,也给自己挣一个真正的未来。
高考前三个月,学习紧张得快喘不过气。
一天晚自习,我妈突然来学校找我。脸色惨白,手抖得厉害。
悦悦……她声音发颤,你爸……林大国他……
我心里猛地一沉。他又怎么了
他……他查出病了。肝癌……晚期。我妈声音带着哭腔,医院刚来的电话……说他没人管,让我们……
我脑子嗡的一声。
像是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愣了足足半分钟。
然后,一股无法形容的恶心和愤怒直冲头顶。
所以呢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冷得结冰,他打电话给你让你去管他他凭什么他怎么有脸!
悦悦……我妈眼泪掉下来,他毕竟……
毕竟什么我猛地打断她,情绪失控地吼出来,毕竟是我爸妈!他当年怎么对我们的你忘了他打你骂你,把我们赶出家门,一分钱抚养费不给!他闹你婚礼,让我丢尽脸!他跑到我打工的地方抢我的钱!他现在要死了,想起我们了让我们去给他送终凭什么!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
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却不争气地往外涌。
我妈只是哭,说不出话。她心软,我知道。哪怕被伤成那样,听到这种消息,她还是难受。
可我不同。我的心早就硬了。
不管!我抹了一把脸,斩钉截铁,妈,我告诉你,不许管!不许去医院!不许给他出一分钱!他是死是活,跟我们没关系!听见没有!
我妈看着我,眼神复杂,有痛苦,有挣扎,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她最终什么都没说,点了点头。
但我心里清楚,这事没完。
林大国就像一块烂泥,只要沾上,就别想干净利落地甩掉。
果然,第二天,林大国的姐姐,我那个几乎没来往的姑姑,电话直接打到了陈叔叔家。
我妈接的。我就在旁边。
姑姑在电话里哭天抢地,道德绑架一套一套的。什么血浓于水,什么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弟死外面,什么你们现在过得好了不能没良心……
我妈握着话筒,脸色苍白,手指绞着电话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一把抢过电话。
姑姑。我声音平静。
对面顿了一下,立刻又开始哭诉:是悦悦吧你可不能不管你爸啊……
我爸死了。我冷冷地说,在我妈带着我离开那个家的时候,他就死了。
对面噎住了。
林大国是你的弟弟,不是你推给我们家的责任。他的死活,我们管不着。也没义务管。
你……你怎么这么狠心!姑姑尖叫起来,他是你亲爹!
我狠心我笑了,笑得发冷,当年他喝醉了要拿开水泼我,把我妈打得住院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狠心我们娘俩快饿死的时候,你们这些亲戚在哪现在他快死了,想起有个女儿了晚了。
我不等她再说,直接挂了电话。然后拔了电话线。
世界清静了。
我妈看着我,眼神里是巨大的震惊和陌生。
悦悦……你……
妈,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心软就是对自己残忍。我们好不容易才活出点人样,不能再被他拖回地狱。这个恶人,我来当。
我以为我态度够坚决了。
可我低估了人性的恶。
林大国自己找上门了。
他不知道从哪弄来的地址,直接找到了我学校。大概知道去陈叔叔家小区,连门都进不去。
他瘦得脱了形,脸色蜡黄,裹着一件破旧的棉衣,蹲在校门口对面的马路牙子上,像一条等待施舍的流浪狗。
我放学出来,一眼就看见了他。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迅速褪去,手脚冰凉。
他也看见了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踉跄了一下,显得更加可怜。
几个同学好奇地看过来。
教导主任正好也在门口,皱起了眉。
耻辱感像藤蔓一样勒紧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
我死死攥着书包带,指甲掐进掌心。一步一步走过去。
不是走向他,是走向教导主任。
主任,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抖,那个人,我不认识。他最近老是骚扰我。能麻烦保安请他离开吗或者,我需要报警。
教导主任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对面那个形容猥琐的男人,脸色严肃起来。有这种事你放心,学校会处理。
他立刻叫来了保安。
林大国看到保安朝他走过去,慌了,指着我想喊什么。
我没回头,快步离开。脊梁挺得笔直。
身后传来他嘶哑的叫骂和保安的呵斥声。
走远了,我才躲进一条没人的小巷,扶着墙,吐了。胃里翻江倒海,吐出来的全是酸水。
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冒。不是伤心,是恨。恨他为什么不肯放过我。恨他为什么是我爸。
那天之后,我没再见过林大国。
听说他被保安赶走了。听说他那个姐姐把他接回老家县城医院了。听说没几天又跑了,不知道去哪了。
我强迫自己不去听,不去想。全力冲刺高考。
我把所有恨意和不甘都变成了刷题的力气。笔记本写得密密麻麻。错题集翻烂了。
高考那天,我妈和陈叔叔一起送我去的考场。陈浩也来了,别扭地塞给我一支笔,说沾沾哥的学霸之气。
考场很安静。我只听得见笔尖划过试卷的沙沙声。
最后一场考完,走出考场,阳光刺眼。
我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
成绩出来那天,我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电脑屏幕上的数字跳出来那一刻,我愣住了。
然后猛地打开门。
我妈,陈叔叔,陈浩,全守在门口,紧张地看着我。
我没说话,把打印出来的成绩单递给他们。
一阵沉默。
然后我妈哇一声哭出来,是高兴的。陈叔叔激动地直拍大腿。好!好孩子!好!
陈浩凑过来看了一眼,吹了声口哨:牛逼啊林悦!这分数,top2稳了!
我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是甜的。
填报志愿,我毫不犹豫选了离家最远的那个顶尖学府。我要飞出去,飞得远远的。
录取通知书到手那天,陈家特意办了场家宴庆祝。
饭桌上,其乐融融。陈叔叔高兴,喝了点酒,脸泛红光。我妈笑着,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陈浩一边吐槽我以后就是北方女汉子了,一边给我夹了个大鸡腿。
电话响了。
是老家派出所打来的。
说林大国死了。死在县城一个廉价的日租房里,死了好几天才被发现。尸体都臭了。
通知家属去处理后续。
饭桌上的欢笑声戛然而止。
像被人按了静音键。
所有的好心情,瞬间砸得粉碎。
我妈手里的筷子啪嗒掉在桌上。她脸色惨白,捂住嘴,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陈叔叔叹了口气,放下酒杯。
陈浩皱紧了眉,没说话。
我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感觉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攥得生疼,却流不出一滴血。
过了很久,我听到自己的声音问:怎么死的
电话那头说,病情恶化,加上酗酒。发现时,身边空无一人。只有一个破旧的行李袋。
警方在行李袋最里面,找到一个用塑料袋层层包裹的东西。
是一张小学成绩单。我的。上面用红笔写着第一名。旁边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幼儿园画,画着三个歪歪扭扭的火柴人,旁边写着爸爸、妈妈、我。
成绩单和画的背面,都用铅笔模糊地写着一行字:
给闺女攒的学费。
我的眼前猛地一黑。扶住桌子才没摔倒。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
我以为我会恨他一辈子。
我以为听到他的死讯,我只会觉得解脱。
为什么……
心会这么疼
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我最终还是回去了。一个人回去的。
没让我妈跟着。她受不了。
那个日租房狭小阴暗,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混合着霉味,酒味,还有死亡的味道。
他的遗物少得可怜。几件破衣服,一个空酒瓶。还有那个行李袋。
警察把那个塑料袋递给我。表情有些唏嘘。
我颤抖着手,接过那个冰冷的塑料袋。
隔着透明的塑料,我能看到那张泛黄的成绩单,和那张幼稚的画。
还有那行模糊的,几乎要被岁月擦去的字。
给闺女攒的学费。
塑料袋下面,似乎还垫着点什么。
我摸索着拿出来。
是钱。
很旧的钱。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甚至还有毛票。皱巴巴,脏兮兮,被仔细地捋平,叠得整整齐齐。
厚厚的一沓。
最下面压着一张纸条,字迹歪歪扭扭,是他写的。
悦悦,爸没用。就攒了这些。别嫌少。
我数了数。
一共五千三百二十八块六毛。
这是他全部的家当。是他烂泥一样的人生里,最后想为我抓住的一点东西。
或许,在他无数次醉生梦死的间隙,在他被病痛折磨得辗转难眠的深夜,他也曾后悔过。也曾想过,要做一个好父亲。
只是他太烂了,烂到连怎么去爱,都只会用最糟糕的方式。
我抱着那袋沾着他体温和酒臭的钱,站在那间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小屋里,哭得撕心裂肺。
哭我从未得到过的父爱。
哭他这失败透顶的一生。
哭我们之间,那斩不断理还乱,充满了恨,却又被血缘死死捆在一起的孽缘。
我给他办了后事。最简单的火化,最便宜的骨灰盒。
没买墓地。买不起,也觉得没必要。
我带着他的骨灰盒,坐上了回城的火车。
火车轰隆隆地往前开。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想起很小的时候,他也曾把我扛在肩头看烟花。想起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去给我开家长会,因为老师表扬了我,他高兴地给我买了个奶油蛋糕。虽然第二天,他就因为醉酒打翻了蛋糕,还把我妈骂了一顿。
恨是真的。
那一点点被漫长恨意掩埋了的,微不足道的,属于过去的,或许可以被称之为爱的东西,也是真的。
人太复杂了。好和坏,爱和恨,有时候能同时存在一个人心里,纠缠不清。
我逆袭了吗考上了好大学,离开了糟糕的原生家庭,好像算。
我爽了吗把戒指盒砸在他脸上那一刻,是爽的。看到他得到报应,是爽的。
可现在,捧着这盒冰冷的骨灰,我心里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茫然。
火车到站了。
我抱着骨灰盒走下火车。
站台上,我妈,陈叔叔,还有陈浩,都在等我。
我妈眼睛肿着,看到我手里的盒子,眼泪又下来了。
陈叔叔拍拍她的背,叹了口气。
陈浩走过来,没说话,伸手接过了我手里的骨灰盒。
走吧。他说,回家。
阳光有些刺眼。我眯起眼,看着站台前方。
路还很长。
我得继续往前走。
带着所有的恨和遗憾,也带着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属于过去的暖意。
往前走。
不回头。